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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隐雨商的

2018-11-15毕飞宇

文苑 2018年6期
关键词:令狐爱情诗李商隐

文/毕飞宇

我知道大家对李商隐的生平很熟悉了,但是,为了把话说清楚,我在这里不得不多啰嗦几句。李商隐是一个天才,可他也是一个苦孩子,十岁丧父,后来老师也死了。可李商隐的命运得到了转机,他被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看中了,成了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事实上”的伴读。这个令狐绹后来做了很大的官,一直到宰相。可以说,和令狐绹在一起的时候,李商隐过了几天好日子,我们可以在许多豪华的派对上看到李商隐的身影。18岁的李商隐写道:“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在纸醉金迷的派对上,作为贵公子的同伴,李商隐也许是压抑的,也许也是亢奋的。有一点毋庸置疑,在众人看来,这个压抑的和亢奋的青年既是一颗文坛的新星,也是一颗政坛的新星。

公认的说法是,一场爱情彻底毁灭了李商隐。他爱上的那个姑娘是谁?泾源节度使王茂元的七女儿。麻烦就此来临。令狐楚属于牛党,王茂元则属于李党,我们耳熟能详的“牛李党争”说的就是这个。它是压垮大唐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商隐的爱情与婚姻一下子就把他放在了两大政治势力的夹缝里头了。

说起李商隐的雨,大家的第一反应无疑是“巴山夜雨涨秋池”。一般说来,我们把这首诗叫做“爱情诗”。其实,这首诗有麻烦。首先是题目,有些版本叫《夜雨寄内》,另一些版本则叫《夜雨寄北》。

如果这首诗叫做《夜雨寄内》,那么,顾名思义,这首诗的应答对象,应该是李商隐的内人,王茂元的七女儿王氏。可是这个结论是有问题的。诗歌里有一个关键词,叫“巴山夜雨”,这说明了一件事,李商隐那时候在川东,那是大中六年。然而,这时的王氏已经过世一年多了,李商隐不可能“寄内”。

假如《夜雨寄内》能够成立,那么,只能是王氏还活着的时候。如斯,大中二年的可能性就比较大,因为那一年李商隐是从桂林返回洛阳的,随后又去了一趟巴蜀。可是,这也有问题。李商隐从桂林返回洛阳的时节是秋季,他写了诗,涉及了巴蜀秋天的景色,可是很遗憾,这里头并没有《夜雨寄内》。

那么,《夜雨寄内》是不是在大中二年他第二次出游巴蜀的时候写的呢?可能性也不大,道理很简单,《夜雨寄内》描绘的依然是秋天。以当时的交通能力,李商隐不可能在同一个秋天走两趟巴蜀,这不现实。

《夜雨寄内》说不通也好,那就《夜雨寄北》吧。但是,问题又来了。“北”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它有可能指代王氏,也有可能不是。如果不是王氏,那么,和李商隐一起“共剪西窗烛”的那个人又是谁呢?既然是爱情诗,如果那个女人不是王氏,而是其他的女人,那还能叫“爱情诗”么?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喜欢李商隐的缘故,我在年轻的时候喜欢阅读有关李商隐的书,老实说,我越看越糊涂。我想说,关于文学,尤其是关于诗,有些地方宜细不宜粗,有些地方则宜粗不宜细。作品和作者的私生活,它们之间的关系无限地复杂。我们不能用简单逻辑去面对这个问题。关于李商隐的爱情和爱情诗,我特别想说这样几个看法:

首先,李商隐十岁丧父,身体也不好,有一度他表面上做了一个小官,其实是令狐绹的伴读,从本质上说,就是寄人篱下。这样的人生际遇对他的性格是有影响的,从他的诗歌里他给我们留下这样一个总体印象,他柔弱,敏感,胆小,多情,当然,他见过世面。因为和令狐绹厮混在一起的缘故,青年时期的李商隐实在是见过大世面的,他经常出席贵族的大派对。《琵琶行》里说:“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高端,豪华,奢侈,放荡,这是琵琶女的生活,又何尝不是青年李商隐的生活?虽然那样的生活并不属于他。我不敢说李商隐的两性生活多么丰富,可是我敢说,李商隐见得太多了。那可是唐朝,富足而又开放。李商隐见得多,经历得多,有多少胎死腹中的一见钟情呢?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理解。清朝的贾宝玉见到薛宝钗的胳膊都要魂不守舍,唐朝的李商隐怎么就不会?所以我说,李商隐隐秘的情感生活很可能是一笔糊涂账,谁认真谁傻。

其次,李商隐是诗人,在写诗,不是写思想汇报,更不是写工作报表。写诗的动机极为幽暗、极为复杂,是情绪化的,那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一阵风、一片云都可以让他产生爱意和一首诗。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以我的切身体会来说,用文学去考证私生活,用私生活去考证文学,通常是缘木求鱼。

再次,李商隐的诗歌大体上可以分作政治诗和爱情诗这两个部分。前面我说了,李商隐是一个政治抱负很大的人,他热衷于官场,可他偏偏就生活在官场的夹缝里头。“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在李商隐的诗歌里,这两句是他的败笔,像泼妇,我很不喜欢。但是,他太痛苦了,同学们也要体谅,他实在是绷不住了。“锦瑟无端五十弦”,实际上,李商隐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诗他说大了,他并没有能够活到五十岁。“一弦一柱思华年”,真是一字一泪、一字一血,很让人痛心。一个一心想做大官的人又做不了,他能怎么说呢?写夕阳自然是一个办法,但是,有点绕。更常见更有效更安全的,是写单相思。单相思懂的人更多,更能感同身受。所以,在李商隐的身上,他的政治诗和爱情诗通常是合一的。我们不能把诗歌里的爱情仅仅看作爱情,这一点特别重要。

为了方便,在下面我一律把这首诗叫做《夜雨寄北》。这个标题起码有四个内容,第一,时间,是夜里头;第二,环境,正下着雨;第三,他要回信;第四,那个人在李商隐的生活居住处;在北方。中心词是雨,也可以说,是夜雨。这可能是实情,也可能是心境和氛围。

这首诗一点也不复杂,这在李商隐的诗歌里头是很特殊的,如果你告诉我这首诗是李煜写的,我认可。李煜做得最好的一点就是平白如话。虽然他的词句并不豪迈,但人家毕竟做过皇帝,在使用语言方面,心气是不一样,心气足,他敢用大白话,敢直说。

那我为什么要讲这首诗呢,就因为李商隐的雨写得好。

李商隐创造了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也是一项文学记录——他描绘了中国诗歌史上最漫长的一场秋雨。这场雨到底有多长?没有人知道。

《夜雨寄北》这首诗其实是有故事性的、有戏剧性的,它更像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说,一部巨大的长篇小说就隐藏在《夜雨寄北》的内部。

关于时间,我有一点补充说明。

时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通常意义上的、可以统计的时间,我们把它叫做物理时间。但是,时间这东西很鬼魅,它既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和文学的,在电影上还有一个专业名词,叫银幕时间——某个小伙子,他面对着镜头,一秒钟之后,小伙子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电影院里的一秒是物理时间,而银幕上的时间等于十年,这样的时间处理我们必须认可,否则电影就没法拍,小说也没法写。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无比精确,一分就是一分,一秒就是一秒,而心理和文学意义上的时间则充满了弹性。可以这样说,心理和文学的时间弹性构成了艺术的难度,起码是难度之一。

虽然李商隐是一个诗人,但是,在《夜雨寄北》里头,他在时空的处理方式上已无限接近小说,甚至是电影。我们具体地看一看,这个太好看了——

题目:《夜雨寄北》——我们可以把写回信的那个夜晚当作此时,也就是现在进行时;那个地点叫做此地。

君问归期未有期——

看信是现在进行时,此地。信里头“问”是“君”的问,这个动作却是过去完成时,彼地。那么好的,回信人开始回答了,又回到了现在进行时,此地。回答的内容呢?它指涉的是将来,当然是将来时,彼地。请大家注意一下信息量,就7个字,仅仅是时空关系就倒了好几个来回,噼劈啪啪的。这里的时间是接近物理时间的。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作者的现场。现在进行时,此地。这是一段漫长的景物描写,是夜景,一个长镜头。和第一句的快问快答或不停地回闪比较起来,这一段的节奏突然变慢了,很慢,也许有好几个小时。我怎么知道是好几个小时的?是常识告诉我的,秋天的雨不是盛夏的暴雨,它很小,很小的雨要涨满水池,不可能是一眨眼的工夫。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写的就是时间,是时间的慢,时间的难熬;也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就是心理,孤独、寂寞和忧伤。他的孤独、寂寞与忧伤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上升,在往上涨。这句诗是很抒情的。这也是中国诗歌的妙处,我们的诗人到了需要抒情的时候,反而会没心没肺地写景。这和西方小说里的写景有极其巨大的区别。我们的抒情很像京戏里头青衣的水袖,青衣害羞了,会把水袖抬起来,让你看水袖。在这里,水袖就是情绪,就是害羞。让情绪物质化,这是我们的特征。

巴山夜雨这四个字锻造得好的。巴山,很偏僻,很遥远,夜雨,什么都看不见,也许都没什么动静。雨是自上而下,李商隐把这个动态写反了,水在自下而上,它悄无声息。它很像人类的内心,悄无声息。仿佛寓静于动,实则寓动于静。

它写的是雨,是水的动态,骨子里写的是时间。是孤独与寂寞的长夜。这里不再是物理时间,这一段时间比物理时间要长一些,缓慢一些。

何当共剪西窗烛——

时间哗啦一下拉到了遥远的未来,将来时,彼地。我说了,时间哗啦一下拉到了遥远的未来,有没有人对“遥远”提出异议?大家想想,我说“遥远”是不是夸张了?

我没有夸张。诗人在第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未有期”。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最起码我近期回不去。我想说的是,共剪西窗烛是一个温馨的画面,一个幸福的画面,但是,在这里,它并不温馨也并不幸福。道理很简单,这句诗遭到了当头的一棒,那就是这句诗的第一个字,“何”。“何”是一个疑问副词,它既有发问的含义,也有不确定的含义。“何”,意味着遥遥无期。可能是两个月之后,也可能是二十年之后。这里的时间是已经绝对和物理时间无关了,第一,是假想的,现实生活里并不存在,第二,它不确定,比慢还慢,也可以说,要等,等待的内容也还是等待。

却话巴山夜雨时——

将来过去时,彼地,也是此地。时间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回到了原点。“却”是回过头来的意思,很肯定,把一切都落到了实处,但是,由于它对应的是“何”,它又不能肯定了,这个“实”还是“虚”的,是“画饼充饥”里的饼。在这里,时间变得很魔幻,像拉面师傅手里的面,一会儿是面团,一拉,成了面条,再一拉,又成了无数的面条,无限地纷繁。

大家想起什么了没有?

现代主义文学里头有一种文学思潮,叫魔幻现实主义。有一本小说叫《百年孤独》。它的开头是这样的: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的面前,一定会记得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句话我经常讲,讲的就是时间问题。小说的叙述者的叙述时间当然是现在,它描绘的却是将来;站在将来的角度,所谓的多年以后,又成过去完成时了。通过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作者压缩了时间,小说的篇幅一下子缩短了很多。可以说,魔幻现实主义改变了小说的历史,它让小说的篇幅变小了,换句话说,容量变大了。所以,马尔克斯很自豪,他对他的太太说,他“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发明小说”。

但是,我们的李商隐在《夜雨寄北》里头早就使用这种方法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回到李商隐,《夜雨寄北》这首诗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压缩了时间。

但是,时间是压不住的,它一定会反弹。这个反弹在哪里实现的?在读者这里。如果我是一个合格的读者,称职的读者,我在阅读《夜雨寄北》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将是一个动人的画面,时间在我的眼前“轰”地一声爆炸了,时间升腾了,同时打开了它的蘑菇云。

我说《夜雨寄北》里头有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道理就在这里。你如果不信,我们再来做一次游戏。

如果你愿意,你决定写一部小说,小说的名字叫《夜雨寄北》。那么好吧,作为一个小说家,你有哪些内容需要补充呢?

一,在那个地方,我为什么要离开那个“君”?涉及到哪些事?涉及到哪些人?

二,我离开了,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为什么就回不去了呢?这又涉及到哪些人?这又涉及到哪些事?

三,事实上,在这里,我一直也没能回去。我还要面对哪些事?我还要面对哪些人?

四,在漫长的岁月里,在那个地方,那个“君”,她如何了?二十年之后,我回来了,再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有可能人是物非。

五,二十年之后,我回来了,再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另一种可能也存在,不是人是物非,而是物是人非。

六,还有一种可能,物非,人非。然而,造化弄人,又把我们安排在了一起。

七,我们一起回忆了过去,回忆起了这个地方,这些人,这些事,我突然明白,我离开这个地方,原来是因为这些个人,这些事。

八,我们同时还明白了,我在那个地方之所以回不来,是因为那些人,那些事。

九,天亮了,蜡烛即将熄灭,我大彻大悟,我的人生早就走完了。外面的雨还在下,和当年的秋雨一模一样。

这里头有颠沛的人生,有苍茫的、鬼魅的、神龙摆尾的、身不由己的命运。

老实说,《夜雨寄北》这首诗内部的时间能够产生多大的爆炸当量,完全取决于你的想象力,取决于你的人生阅历。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不管你的想象力是怎样的,你的想象力一定会伴随着潮湿,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秋雨。

我的数学不行,我不能确定这场秋雨到底有多长,这个问题就交给清华大学的数学天才们吧,你们去慢慢地算。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在我的阅读历史里,再也没有比《夜雨寄北》更长的雨了。

说到这里我只想说,如果李商隐不是生活在诗歌的年代,而是小说的年代,他一定可以成为小说大师。李商隐是曹雪芹的前身,曹雪芹是李商隐的后世。一个凭诗行云,一个借小说行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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