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猪
2018-11-15黑凝
黑 凝
1
我老婆和我争论最多的是我什么时候死。这个不奇怪,我老婆一直认为我活得像一头猪,不如早点死了,早死早超生。
假使如她所愿,我应该凌晨在三点一刻左右死亡。那个时间我能非常准确地听到,马路上开始车声杂沓,就像四月卧枕原野,繁花悄然开放。先过去的是菜农的三轮车,劣质柴油燃烧时发出的“扑扑嘭嘭”的轻微爆炸声,贴着街面传来,到了耳朵里,有点灼人。后面跟着的是电瓶车在人行道上嗖嗖的奔跑声,慌乱而紧张,两只轮胎左突右撞,像醉汉走在死胡同里,始终走不到一条线上。一辆垃圾清运车跟在后面开过街面,泔水桶内的秽物晃荡欲出。
这个时间点也正是我赶往郊外屠宰场的时间点。
2
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只是一个低贱的杀猪匠。
我爹就是个杀猪匠。不同的是我爹曾在镇上食品站杀猪,是公家杀猪匠。当年,我爹骑着那辆公家配给他的长征牌载重自行车,一路飞飙在乌丫镇上吉庆街那条青石街面上时,一街的目光也跟着我爹的背影和身后欢腾的尘埃,在街面飞飙。那样的目光甚至追随到了我的学校,因为我可以不用肉票,从食品站的后门为馋嘴的老师取回一副猪心,或者半片猪肝。我是班上唯一可以放学后不用留下来背课文、默生词的学生。
可是,好景不长,还没等到我年满十八岁到食品站去接我爹的班,我爹就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了公职。我当年还不知道生活作风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有多严重。我正喜欢着隔壁班上一个叫小姿的女生,我懒得烦我爹的事。和我一起的玩伴五皮告诉我,生活作风问题就是搞女人的问题。我爹搞的那个女人是她情愿的,我不愿意把男女关系说成搞女人,这话很难听。我把他约到濑水河对面的小树林里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那一顿可能打狠了,五皮断了两根肋骨,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我也被学校开除学籍。
上学有什么好玩的,又不能上乌丫山上的老槐林掏鸟窝,又不能下濑水河摸虾捕鱼。实际上要不是因为天天想见到小姿,我根本就不想上学。所以,学校的开除,对我来说等于解脱。小姿的家在离集镇十多里地的沙溪水库库区家属院,她对我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她说我身上总有一股猪膻味,我说她身上总有一股库区的鱼腥味。我们走到一起总要相互闻下各自身上的味道,我们都喜欢闻彼此身上的味道。那段时间,无所事事的我,几乎天天躲在学校通往库区必经之路的竹林间,等待着小姿骑着她的飞鸟牌自行车路过。
那是我十七岁那年最迷恋的一件事。
我后来娶的妻子不是小姿。一条街的人都知道,我和小姿没成,问题不在于小姿,也不在于我。而在于猪。因为猪也不是因为猪,因为我爹。我这么绕你可能有点不习惯了。是这样,我爹是杀猪匠,他跟猪有关系,后来我爹的生活作风出了问题,其实也跟猪有关系。与我爹相好的是北街紫月裁缝店里的紫月姑娘,是个跛子,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岁女娃,原先在离乌丫镇三十里地的外桠溪镇上做裁缝,让老公抛弃了才来的乌丫镇。她在乌丫镇上无亲无戚,我娘是个菩萨心肠的女人,她情愿自己危机四伏,也见不得别人受难。我娘把紫姨当成自家妹妹。见紫姨娘俩生活艰难,我娘就在枕头边给我爹吹风,让他捎些猪下水给紫姨母女。
镇上的街坊都说我爹是个勇于奉献的家伙,我娘让他捎猪下水给紫姨,可他却把自己也一并捎给了紫姨。
本来,这事以我爹被开除公职处理也应该是一个十分严肃的结束了。可是,第二天,我们乌丫镇的大街小巷贴满了黄纸黑字的告示。内容大致是“坚决打倒流氓强奸犯林福海”。一桩你推我搡男欢女爱的情事,到了告示上,就变成了流氓强奸。告示竟一路贴到了库区。后来,小姿就不见我了。五皮给我捎话,说她见到我就想到我们家里的“流氓强奸犯”,就恶心。我不甘心,去过几次库区家属院。小姿跟她外公外婆住在专家楼。库区有四台4X10MW装机容量的发电机组,小姿的外公外婆是1958年响应党的号召,从北京来沙溪水库参加水电建设的专家,小姿的爹妈出国留学后,就把小姿寄养在了她外公外婆的库区。小姿外公是个凌厉精瘦的小老头,他见我老趴在小姿窗前学鸟叫,便悄悄地拿根竹竿,也不打,高高地举着,恼怒地训斥着:“小子,你要成仙哪?”我不知道这个成仙意味着什么,他前脚一走,我又后脚从附近的小树林里,潜到了小姿窗前。后来,他叫来库区保卫科的保卫人员,将我堵在家属区的一条死胡同里。我被带到库区保卫科的一间黑屋子滞留了一夜。第二天,我娘急吼吼地从乌丫镇上赶到库区保卫科。把我领走时,她也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细赤佬哎,你要成仙了。”
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像传说中成了仙的乌丫山的赤脚大仙一样,天天静坐在学校通往库区的那片竹林间。直到有一天,五皮告诉我,小姿被她外婆送回了北京。
3
乌丫镇一条主街叉出两条支巷,学校就坐落在两条支巷交汇处,中间立着笔直的旗杆,旗杆上的旗帜“嚯嚯”作响。
被学校开除后,我常常无所事事地坐在旗杆下,听着朗朗的读书声,突然会想起读书的种种好处。但也就一念而过。
现在,铁箍、锁扣、五皮,还有搋子、铜钹,这些我在乌丫镇上的发小,他们一个一个都开始躲着我。尤其是搋子,他本来每天放学要从我家门口经过的,现在居然走弯路,从乔医生诊所西侧的羊肠子巷绕了。甚至见我在巷口转悠,他会故意躲进乔医生诊所半天不出来。
有一天,我躲在羊肠子巷拐角处把搋子堵了。我嘴里叨着一支从我爹那里偷来的丰收牌香烟,一脚立正,一脚歪斜,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后背靠着一堵墙。一缕阳光正从巷角的屋檐斜照在搋子的脸上。我目光紧盯着搋子。搋子有点憷,把肩上的挎包往后挪了挪,退了两步,窸窸窣窣的阳光碎片掉了一地。看着搋子紧张得脸色发青,我心里就好笑。
我抹了一下头上的阳光,冲搋子吹了一口烟雾,说,“嗨,搋子,你脸上好多麻点点,像北街黄麻子烧饼店里的芝麻烧饼。”
见搋子抹了一下脸,我笑着把歪斜的那只脚收成立正,跨前了一步,说,“哥们托你件事。”
搋子收住了脚步,也不接话,直勾勾地等着我的下文。
我凑近搋子,神情严肃地对他说,“今晚帮哥把铁箍、锁扣、五皮、铜钹叫到乌丫山的麻姑庵,哥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们。”又说,“对了,你也要来,最好叫上你哥哥耙子。”耙子自称是乌丫镇上的老大,手里有一帮小喽啰。
搋子迟疑了一下,也没问我去麻姑庵干啥,转过身,消失在羊肠子巷。
搋子算有信用,晚上大约七点钟,搋子带着他的哥哥耙子首先赶到麻姑庵。显然,耙子是被搋子拽来的。还没到麻姑庵,就听到耙子在嚷嚷,“搋子,你有毛病呀,这黑灯瞎火的把哥拽到麻姑庵,不嫌瘆。”耙子想回去。
我从麻姑庵一侧的老槐树后“噌”的一声跳了出来。
耙子没有思想准备,“鬼!”他一声尖叫,吓得抱头就往山下跑。搋子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说,“哪有鬼?是猪尿泡。”
猪尿泡是我。乌丫镇上的老少爷们都管我叫猪尿泡。因为我爹杀猪,用有关猪零部件的下作名称把我扯进来,其实是臊我爹的。
我开门见山,说,“耙子,就你怂包样,还自称乌丫镇上的老大。”
耙子跳起来叫着,“猪尿泡,你个狗日的东西,乌丫镇上的老少爷们都传麻姑庵的老槐树成了精。黑漆漆的,你像鬼样从老树后面跳出来,能不吓人?”耙子说他不怕人,但是怕鬼。其实,耙子也没见过鬼,他只是小时候夏天纳凉时,在镇东的观莲桥坞头听镇上老人讲的鬼故事听多了,从此鬼由心而生。
我扔了一支从我爹那儿盗来的烟给耙子,让他压压惊。耙子比我和搋子大两岁,十九岁,矮墩结实,一双大脚踩得乌丫镇的青石街生痛。两年前也是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后,也不找事干,打服了几个初中生,就在乌丫镇上自诩老大,整天在镇上的主街吉庆街上将那双大脚跺得尘土飞扬。
耙子点烟的时候,我说,“耙子,今天给你一个扬名的机会,库区那帮龟孙子跟乌丫镇叫板了一阵子,你不是老大吗,领咱们今天去端他们的老巢。”其实,我是想让耙子帮忙,收拾上次把我关在黑屋子的库区保卫科姓胡的、姓金的两个保卫。对这两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我一直憋着一股气。
搋子听我找他兄弟,还有铁箍、锁扣、铜钹、五皮,来麻姑庵商量的重要事就是去库区打仗,他急了,拽了耙子就要往山下赶。
搋子不是胆小,是他妈怕事。他妈怕事也不是他妈怕事,是他妈怕他哥耙子惹事。他妈是乌丫镇上供销社的营业员,柜台里卖的是五彩缤纷鲜艳夺目的糖果,是让乌丫镇上老百姓敬重的体面工作。可是,她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耙子因为隔三差五在乌丫镇“老子的地盘”上撒尿,总想淹掉乌丫镇。那些孩子的爹娘不买账了,领着孩子到供销社糖果柜台前讨说法。
耙子才不管这一套,他是老子。只要有架打,他就像喝了鸡血,情绪一下子兴奋起来。
铁箍、锁扣、铜钹赶到时,搋子已经一个人溜下山,向他娘报告今晚的军情去了。我们没有等五皮,我给每个人发了一条黑布。这是我从裁缝店紫姨那盗来的。我们用黑布蒙上鼻子、嘴巴。这是乌丫镇癞瘫巴的地下录相馆里放的香港武打片的惯用套路。五个人骑了三辆自行车,浩浩荡荡直奔库区。
4
十九岁那年,我爹已经被食品站辞退了两年。那年冬天,阳光柔和。我看到乌丫镇大街上到处张贴着“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我本来想做一件让全家光荣一回的事,身体都验了,每个部件都合格。与我一起参加应征入伍的五皮告诉镇上的武装部长,说我是流氓强奸犯林福海的儿子。五皮说的是事实,两年前的告示上都说我爹是流氓强奸犯,铁打的事实,所以我没有责怪五皮。后来,我政审没有通过。五皮去了部队,我还是留在了乌丫镇。
当不成兵,我心情很郁闷。在乌丫镇上闲逛了两年,打了十几场架,还去库区家属院砸了两回玻璃,跟耙子到县城砸了两回场子,进了三次拘留所。有一回进拘留所是为了耙子。因为库区的事,我欠下耙子一个人情。那天吃过晚饭,癞瘫巴地下录像馆里的武打片还没开始,我正懒散地沿着濑水河边无聊地打着水漂。突然,我看见河面上有倒影快速在水下奔驶,我抬起头时,见到库区过来的一帮渔民子弟,正举着棍棒,在围剿另一个影子,所有的影子凌凌乱乱。耙子腿短,跑得很狼狈。但他的脚大,每一步都把乌丫山上的老松树震得痉挛,山也跟着轰鸣,地震一样,身后腾起的尘埃像一颗手榴弹的硝烟。我不能看着曾经为我两肋插刀的兄弟遭人围剿。我举着我爹的杀猪刀,蹬上自行车就追了过去。我赶到现场时,库区的渔民子弟已经四散。赶来的公安按住了我,夺了我的刀,他们说我身带凶器,有行凶嫌疑。我被拘留了14天。
从拘留所出来后,我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有一种还清了债主三斗米的释然。奇怪的是,本来我只是还耙子一个人情,是两清的事,而耙子却认为我讲义气,把我当成了铁哥们。除了他的女朋友阿团不让我分享外,我俩几乎不分你我。每次他出去“打围”(两派为某利益相争),他从不让我参与。他说要保护好我,不能让我再进拘留所。胜利返回后,总不忘记给我分享与他同等的胜利果实。他还喜欢在日落西山霞落天的傍晚,吉庆街的街坊们都围堆在街心老牌坊拉瓜时,一手搂着阿团的水桶腰,一手揽着我的肩,扯着嗓门,在吉庆街大声吼,“乌丫镇上的老少爷们听着,以后老子的地盘就是猪尿泡的地盘,老子的地盘上,随便哪个旮旯,猪尿泡都可以撒尿。”好像除了我,乌丫镇上的老少爷们都不能在乌丫镇上撒尿了。他没有说老子的女人就是猪尿泡的女人。乌丫镇上的男女老少都看出耙子很爱阿团。爱得有点肉麻,他们俩在吉庆街上出场时,样子亲热得不要命。耙子不是搂着阿团的腰,就是牵着她的手,他还时不时扭过脸来在阿团胖嘟嘟的脸上啃一口。他说,老子就是喜欢肉嘟嘟的女人。
我不喜欢他的女人,阿团的腰像我乡下四婆婆家的粪桶一样粗。哪里比得上小姿的柔软弹性。
在我娘的再三敦促下,我爹哀求食品站的一个老同事,收下我这个没出息的下流胚当徒弟时,公家食品站已经黄了,老百姓买肉已经不需要肉票。
起初,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走我爹的老路。爱闻猪膻味的小姿都离我远去了,我满身的猪膻味给谁闻呢?我爹就哄我,“细赤佬,你当了杀猪匠,就可以天天带刀,男人有了刀,走哪儿都没人敢欺负你了。”
我想,这话有道理。杀猪匠带刀不属凶器,天经地义。
5
因为杀生,屠宰场找了几处,近郊农民都嫌血腥味太浓,没有农宅愿意出租。最后只好找了个偏僻地,离集镇十多里地的乌丫山脚下的七里岗。四周群山簇拥,草木葳蕤。
租用了几间看山山民的老房子。半夜,猪的凄厉叫声从老房子传出,一股温热的灵魂,随风飘逸在乌丫山的崇山峻岭之中。
我每天凌晨来屠宰场杀猪,上午去菜市场卖掉。午睡后,骑着三轮车去村里农户家收猪。这样的行当,我一干近十年。期间,屠宰场来过一个宰羊的老耿。因为当地老百姓都是冬季才吃羊肉,他在这儿宰了一个冬季的羊。来年冬季,他嫌这个地方瘆得慌,半夜从乌丫山丛林间传来的风声,好像找不到归路的一群野鬼的哭声。他重找了地方,连房租也没付一分。在菜市场碰见老耿,我也没好意思提房租的事。我倒不是计较那几百块钱的房租,只是乡间有说法,屠宰场不付房租,那些被宰的猪羊会找不到投生地,会阴魂不散,半夜的哭声会更凄惨。我有时候凌晨来屠宰场杀猪时,也会被风的哭声吓得毛孔张扬,头皮起皱,好歹我腰间别了杀猪刀。
小宝瞒着他娘来过多次。这个小狗日的,小小年纪竟喜欢杀猪。每次看到我将刀子一捅下去,血在案板上飞舞起来时,他都会兴奋地尖叫起来。他会盯着杀猪尖刀,发呆半天。我的妻子嫌我杀生太多,身上的杀气太重。她从不让小宝跟我亲近。小宝生下来后,她一直带着小宝睡在偏房。我才三十多岁,正是要女人的年龄,可是她却不要我。她给我定下了严格的纪律,每个月只准我碰她一次,遇到她身上不干净,两个月甚至半年都碰不了一次。每次干那事,她总要从抽屉里取出街道妇女主任那里拿来的免费计划生育套套,说,她已经有了小宝了,不想再要孩子了。没有人会认为一泡尿尿在裤裆里是件舒服的事,我也这样认为。
6
五皮返乡是一件隆重的事。街面上拉了“欢迎英雄荣归故里”的横幅,居委会从绿化部门拉来了一大卡车的一串红,摆放在了每个街角。吉祥。喜气。镇长早就招呼每家布置得张灯结彩,还通知了镇上幼儿园彭园长,准备了彩旗、大红纸花。小朋友们都穿着白色上衣、蓝色短裙,手拿大红纸花,早早候在了进镇的观莲桥两边。英雄一到,在彭园长的指挥下,小朋友们兴奋不已,双手抖擞着大红纸花,异口同声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那天,乌丫镇热闹非凡,镇上的男女老少一早穿了过年的新衣裳,拥挤在大街上,翘首期盼。狮子队、龙灯队,也早早静候在街心公园。县里的电视台早就选择了恰当的位置,架好了机位。
乌丫镇上的老百姓还是第一次目睹县长的风采。县长是专门从县城赶来给五皮致欢迎辞的。老百姓都说能见到县太爷,是托了大英雄五皮的福。
几年前,五皮还在受伤疗养时,我就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上看到五皮的先进事迹。从新华社发的长篇通讯中,我们看到,他当兵后考取了军校,军校毕业后他担任了某部排长,连长,南边发生战事后,在战场上,他率领全连英勇奋战,多次赢得胜利,但不幸在一次狙击战中,遭遇敌方炮火,被炸瞎了一双眼。五皮成了特等英雄。
五皮返乡那天,我正在屠宰场杀一头猪。天还没亮,锁扣就骑了他的重庆80摩托车,急吼吼地闯了进来。屠宰场这个时候从来没人过来,鬼也没来过。锁扣突然闯进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怔了一下,手一发软,刀子扎偏了,猪挣扎了一下,“吼吼”嚎叫着,四脚乱蹬,滚下案板,血喷了一地。猪带着疼痛和嚎叫,冲出门外,与锁扣撞了个满怀,撞得锁扣满身猪血。锁扣要把它截住,我拦住了他,我说,“既然一刀没捅死它,证明它不该死,那就让它走吧,愿乌丫山茂盛的草木和自由的天地让它愈合好伤口,养得又肥又壮。”锁扣嘴里嘟哝了半天,我没听懂他说什么。
锁扣高中毕业后也去当兵了,复员后进了镇上的武装部,当了人武干事。他是来告诉我,晚上,乌丫镇中学的老同学要为五皮一家接风,让我早点回去,带上家眷赴宴。
我没在乌丫镇中学读几天书,就被开除了。再说,我曾经打断过五皮两根肋骨,如今,他是大英雄了,参加这样的宴会,我心里多少有点芥蒂。我没有答应锁扣。
锁扣走后,我有点累,头一仰,倒在杀猪案板上,居然睡着了。
我老婆不答应了。我回家准备骑了三轮车下乡收猪时,她已经做好了赴宴准备。她特地在镇上的美容厅做了头发,把原来的蘑菇脸配童花头,做成了蘑菇头上套鸡窝,脸上的眉毛也作了批注。我进屋时,她正穿着一件水红旗袍,转着后脑壳,扭着圆滚的臀部,五斗橱面前的镜子一直在哆嗦着。
小宝坐在门槛上,见我回家,眼睛亮了一下,跨过门槛,帮我取下杀猪刀。这个孩子最喜欢杀猪刀,每次见我杀猪回来,总殷勤地为我取下杀猪刀放在柴房。安置好杀猪刀,他拽着我的衣摆,“爸爸,喝酒了,爸爸,喝酒了。”
我摸了摸小宝的头,没答理小宝,搭了件衣服,准备去开三轮车,去乡下收猪。我老婆走了过来,也不说话,从我肩上取下衣服,甩了甩蘑菇头上的鸡窝,扬了扬批注过的眉毛,说,“猪尿泡,你今天就不要下乡收猪了。”
这样的信号要是搁在往日,一准让我血气贲张,今天我却高兴不起来。老婆见我像青铜器一样立在那儿,换了一种命令的口气,“猪尿泡,今晚的宴会你必须去。”
我知道我拗不过我面前的女人。我索性坐在了三轮车上抽烟。
我老婆的语调慢条斯理,样子像是自言自语,“耙子要是不在里面,他一定不会像你一样怂包。”耙子都进去十年了,她一直把我跟耙子比,人与人有可比性吗?
我老婆面对着我说,“你就是怂。你和五皮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乡邻,现在人家是大英雄,你不过是一个杀猪匠,人家还娶了你初恋,你是不敢面对。”
她越说越来劲了,脸几乎贴上了我。我好像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她脸上那笨拙的眼线、生硬的文眉。由于激动,她后背的赘肉勒在旗袍里波涛汹涌,一浪推着一浪。
我坐不住了,“噌”地从三轮车上跳下来。这时,小宝抱住了我的腿,“爸爸,喝酒了,爸爸喝酒去。”他一个劲地摇晃着我,可怜兮兮地盯着我,眼神让人生怜。
我怔了半晌,抱起小宝,说,“走,咱们洗个澡,换了过年的新衣裳吃酒去。”
走的时候,我在腰间别了一把杀猪的小尖刀。我爹曾说过,男人有了刀,走哪都没人敢欺负你。
7
其实,早在库区出现第一张“坚决打倒流氓强奸犯林福海”的布告时,我就从那生硬的仿柳体毛笔字中看出是五皮的笔迹。我和五皮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桌同学,他的笔迹我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我之所以没有找他算账,原因还在于两根肋骨,它一直扎在我心里。后来,五皮告诉我小姿回北京了,其实,耙子去县城赶场子时,在县城中学看到过小姿。我想小姿既然躲着我,应该有她的理由,这事与五皮无关。
宴会设在中学后面茶香巷内的老知青点大院里。一盏二百瓦的白炽灯泡吊在院子里的梧桐枝桠上,成群的飞蛾、苍蝇扑向刺眼的灯泡。小孩子们都聚在灯下,用透明的玻璃瓶子捉飞蛾。小宝一进大院就扑向了小孩子堆。
五皮戴着一副墨镜,他老远就向我招手。他失去双眼,“眼神”竟还这么好,事隔十多年,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我。被我一路带来的街巷的风吹进大院,把树影下半明半暗的白炽灯光线吹得像濑水河面,一阵一阵起皱,波光潋滟。不太明朗的光线下,五皮不多的白发在黑发中张牙舞爪,看上去比白发苍苍更加触目惊心。他想站起来,整个身子一个趄趔,前胸就顶在了桌沿,秦玉姿双手扶住了他。秦玉姿站在他身后,笑靥如花,是一种英雄配美人的画格。与十七岁的小姿相比,秦玉姿显然有了变化,身子略有发福,因为发福而丰满。她脸上洋溢着知足的幸福,一直将双手搭在五皮肩上。她已经不认识我了,五皮在介绍我时,她张大嘴巴“哦”了半天,终于还是锁着双眉摇了摇头。我老婆躲在我背后诡秘地笑了两声,转过脸放心地到后厨帮忙去了。
五皮招呼我坐下,说,“我老远就闻到了你身上的猪膻味。”又向他身后的秦玉姿介绍了我,说,“猪尿泡你都不认识了,那个在竹林老堵你的家伙。听说现在成了个体户了。”
“是啊,乌丫街上的发小中,数猪尿泡最富了,他现在差不多是万元户了。”铜钹接过五皮的话头。
五皮连连说了十来个“好”字,像是团长在队列里表扬一个士兵。
突然,我的腰间被杀猪尖刀硌了一下,很不舒服。我掖了掖上衣,把尖刀掖进上衣。
秦玉姿这才伸出一只手拍着脑门,连续“哦”了十几声。铁箍、锁扣、铜钹都将惊讶的目光焦聚向她,连五皮也扭过脖子热情地期待着她的下文。秦玉姿用拍脑门的那只手捋了捋搭向前额的卷发,这才想起了一件趣事,哈哈笑了一阵,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爹也是杀猪匠。你就是在我窗前学鸟叫,被我外公用竹竿赶的猪尿泡。”大家跟着笑。
她又说,“如今成个体户了,有出息,有出息。”像一个长辈在给晚辈写表扬信。
看着一桌子的笑脸,我也笑了。我笑的时候腰间的尖刀又硌了一下。突然,我闻到了我身上的猪膻味,它在秦玉姿的香水味下尤显浓烈。
我已经闻不到小姿的库区的鱼腥味。
8
宴会到一半的时候,梧桐树下的孩子堆里出了点小骚乱。孩子们赴宴说到底还是图热闹,他们沿着桌边,在大人的筷子下解了馋后,便很快围拢起来玩他们的游戏去了。他们现在玩的游戏是抢气球。五皮的女儿小燕子快活地在人群中穿梭着,铁箍的儿子小铁箍使坏,悄悄伸出一条腿,使了个绊子,五皮的女儿迎面就趴在了泥堆中。倒不是摔痛了才哭,说到底还是城里姑娘,爱干净,她是在乎她那条漂亮的连衣裙弄脏了。小姑娘一哭,孩子们第一反应是傻怔,毕竟是英雄的女儿,白天陪同父亲一起接受县长欢迎辞的,他们还手持大红花夹道欢迎。第一反应过后,就有小朋友悄悄向家长告密,说是小铁箍使绊子将小燕子摔倒的。其实,不用孩子告状,很多家长都看到了是小铁箍伸出的脚。我坐的席位角度正好看到梧桐树下玩耍的孩子,我自然看到了那一幕。只不过大人是从来不说真相的,孩子的游戏有什么好说的。
小燕子哭的时候,我正在给五皮敬第三轮酒。喝的是地方产的绿洋河酒,性烈、烧口。铁箍,锁扣,铜钹,还有我,每个人三轮,英雄五皮差不多已经喝了一瓶绿洋河。他的舌头已经大了,他端着酒杯,努力让自己上身保持着军人姿态。他从墨镜里盯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片黑暗,他端酒杯的手一直在晃,他说,“猪尿泡,告……诉,你……你一个秘密,别以为,你……的拳头多硬,那次,你根本没打断我的肋骨,我……我娘让我医院的姨开了假证明。”五皮一饮而尽,黑洞洞的眼睛不知看着哪里。脸在笑,是醉眼朦胧的笑。
一股酒性冲上我的脑门,双腿突然发软,哐当一下坐在了凳上,腰间的尖刀重重硌了我一下。
这时,我们大家听到的不是小燕子的哭声,而是秦玉姿的声音。秦玉姿拎着一只垂头丧气的气球,在梧桐树下波涛汹涌的光线间抖着,声音很细腻,“谁家孩子呀?拿避孕套子当气球,多脏多恶心。”孩子们一下子将目光盯上了我家小宝,我也将目光盯上了小宝。小宝被尘灰糊成了包公脸。他好奇地回应了四周的目光,龇着牙,咧着嘴笑着,样子很骄傲。最后他将目光盯上秦玉姿手中的气球。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夺了就往人群外跑,边跑边鼓足腮帮子吹着,那只避孕套在他嘴里顽强挣扎着,一挺一挺。
“扔掉吧,孩子,不卫生。”
是秦玉姿的声音。
“猪尿泡,你也不管管自己的孩子。”不知道是谁的声音。
我老婆拨开人群,走到了小宝跟前,她用衣袖擦了擦小宝的脸,小宝原来的包公脸一下子成了花脸,一张脸像烧糊了的五花肉。
我老婆牵着小宝的手,突然对着人群说,“我家小宝才不是猪尿泡的种呢!猪尿泡算啥,不过一个杀猪匠。我家小宝的爹哪是一个怂包杀猪匠?他爹是乌丫镇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当年,整个乌丫镇都是他的地盘。他在乌丫镇上撒泡尿,乌丫镇就会成涝灾。”
说完,牵了小宝走出院子。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把惊愕的目光投向我。
我全身散发着猪膻味,奇臭难闻。我慌张地掖藏了腰间尖刀,夺路而跑。
9
当耙子踏着他那双巨大的脚返回乌丫镇时,小宝与我的身份已经固定。相比之下,耙子倒像一个外来入侵者。
那天下午,我正在濑水河边磨杀猪刀。小宝匆匆赶来。由于慌张,快到河滩边时,还摔了一跤。爬起来时,上气不接下气,告诉我,“爸,爸……爸……,爸爸,大脚接走了娘。”
我怔了一下,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没什么奇怪的,人家把东西寄存在车站客运处,迟早是会取走的。我安慰小宝。
十年前,正值严打,耙子因争夺地盘,与库区叫黑熊的家伙发生械斗,砍伤黑熊,被判十二年有期徒刑。临刑前,耙子一再嘱托我,要照顾好阿团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就把有了身孕的阿团接回了家。后来阿团产下了小宝。再后来你们都知道了,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生活十多年,能不做点事吗?不过,这也只能怪我意志不坚定,没有把持得住自己的裤裆。
乌丫镇上的男女老少都说我和我爹一个德性,把人家女人照顾到自己的床上。连我娘也哭丧着脸说,“前世作孽呀,没脸待在乌丫镇了,老子儿子居然一个德性。”她又躲到柴堆里哭去了。
我对小宝说,大脚和阿团才是你的亲爹亲娘。我劝小宝跟他亲爹娘一起去。
小宝歪着小脑袋,一脸认真地说,“不!我爸爸是杀猪匠,我要跟爸爸学杀猪。”这个小狗日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说话吐词清晰。
我掬了一捧清冽的濑水,帮小宝清洗了嘴边的哈喇子和脸上的污垢。我第一次发现,站在我眼前的小宝竟是一个英俊帅气的少年。
我把杀猪刀挂在少年腰间,拍了拍少年的肩,说,“走,咱爷俩去屠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