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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书(外一篇)

2018-11-15刘锁

青春 2018年7期
关键词:姑姑

口 刘锁

我姑姑是个大罗神仙。这不是秘密,是整个满福镇人人都敬畏的真理。

姑姑悄悄对我说过,她只要渡满九百九十九个苦难的人,就能重登仙班。我一度难受得紧,姑姑把我爱在心尖尖儿上,我不能想象没有她的日子。她却比我看得开,不停地在我耳边私语,我在天上也能保护你呢!我依然不能够释怀。直到街边水果摊的龚大娘、包子铺的蔡大叔都私下对我说,你姑姑只要渡满九百九十九个苦难的人,就要重返仙班。再后来,当我知道我姑姑在整个满福镇人的耳边都悄悄说过这个秘密之后,我突然就不那么难受了。

姑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常常被外地的房地产老板请去看风水,坐飞机都是家常便饭。那个年代,整个满福镇的人都只是在电视机里见过飞机,所以当我听姑姑说飞机场比咱们整个满福镇都还要大得多的时候,我对姑姑的敬畏之心,就在我吃惊而睁大的眼睛里愈长愈旺盛了。

姑姑总是在别人的经历里手舞足蹈,活得别开生面。在她渡人解难的荣耀史里,姑姑一直持有一颗赤诚之心,从她如数家珍的经历,我好像就懂得老天为何单单派遣她下凡来解救众生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满福镇西边永乐街上的李姓一家。潮热的暑气把镇子闷在胸口上,云不动,星不闪,黢黑黢黑的。在镇子北向出口,通往镇中市火车站的洪武北路与乐峰路的交叉点,李姓一家在一声“轰隆”的巨响里彻底成了这个大地上的异乡人。姑姑给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灯光正好从她的身后漏下来,在她的身上溅起一圈青黄的柔光。我分明见到姑姑嘴角跳跃着的几颗悲伤的魂灵,竟惹得姑姑的眼睛里荡漾起一汪眼水。

如常的日子里,正逢双数,只是多了一笔喜酒。李新生开着一辆面包车,载着父母、刚满周岁的女儿从镇中市区的亲戚家吃完酒席往满福镇赶回时,在洪武北路和乐峰路的交汇点,与突如其来的货运重卡硬碰硬地想要来个重合。重卡只是轻微地挪了挪身体就停在了护栏边上,而面包车却被扔翻了十米远,李新生和副驾驶座上的父亲一个被摔在了洪武北路,一个被扔在了乐峰路上,脑浆统统往外迸。那晚有过路人见到,说翻倒的面包车真就像块被人揉捏的面包,从车底延续出来的血流分作两股,各自汩汩地流向洪武北路和乐峰路。

这场事故轰动了整个满福镇。闲下来的男人女人都在遗体火化的前一晚赶去李家,送送亡故的人。不去瞧倒好,去了的妇女都抹了一把又一把的眼泪水儿。李家堂屋里躺着三副冰棺,李家老父母各一副,李新生和刚满周岁的女儿合用一副,小女儿穿着一件粉色亮片的连衣裙,脑袋正靠在父亲的臂弯里“熟睡”。瘫坐在冰棺前散乱着头发的是李家现存的女人。那个夜晚,她终究没有把她的男人、公婆和刚满周岁的女儿等回家来。我姑姑就是那天夜里从外地特地赶回到李家。她在堂屋中间迅速清了块空地,随即做起法来,手舞足蹈,嘴里嘤嘤念着咒语,然后突然嚎啕大哭。这一哭,房子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就都跟着哭了。后来不久,姑姑大病了一场,疗养了半年身子才好起来。我便是在这个时候住进姑姑家的。姑姑没有告诉我为何那晚后她会生如此一场大病,我自己想,应该是姑姑为了超度这些横死的亡魂,违逆了上天的意愿,折了她的仙气。

姑姑的身材姣好,男人见了她都会惹得心里一阵痒痒。姑姑的性格也泼辣,满福镇的苦事难事她都要插一竿子。我知道,这是姑姑作为仙人下凡必须要承担的事务。这满世界的悲与苦,凡人都无可奈何,可不全得仰仗着仙人嘛!姑姑也勤快得很,白天要被人请去做法,晚上也经常出去做法,所以姑姑家不愁没钱花。她家的茶几上总是堆满了我爱吃的水果硬糖,我真怕有一天姑姑重返仙班,这么一堆堆的糖果就吃不到了。那时候,我确实有过这个烦恼。这个在我眼里几近完美的姑姑,也只是几近完美——天杀的在她脸上从鼻梁至下颏处划出一道扭曲的裂痕!姑姑悄悄跟我说,这不是伤疤,是我下凡时天神做的印记。我从姑姑骄傲的语气里却感受到一丝迟疑和无可奈何。不过这种想法转瞬即逝,姑姑是大罗神仙,这点伤疤算不上什么,整个满福镇的人哪个身上没有裂痕,那些裂痕里都会隐隐爬出来一只只黑色的、会做坏事的妖怪。这么一想,这个伤疤真就不算什么了。

住到姑姑家的第二年,我刚读起小学一年级。我一直很不合群,我也不甚愿意合群,因为我必须要做出一些行动来响应那些孩子,这恰恰是我不愿意做的。从我住进姑姑家起,时常能见到一个捯饬得十分干净利索,双肩挂着两根油亮麻花辫子的女人从我姑姑家门口走过,往镇北的方向走,她总是不说话,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走得不疾不徐。那群孩子叫她疯阿娘,她不理会,依旧昂着头往前走,带着蓬勃的信念。他们捡石子儿砸她,疯阿娘就停下来看着他们笑,一边拍拍身上的灰土,又继续往前走。他们总是先被疯阿娘的微笑怔住,随即叫喊着“疯阿娘”的声音又会持续追出去数十米。我心疼疯阿娘,也替那些孩子感到担忧。他们在用石子砸疯阿娘的时候,我看见那些孩子身上正趴着一只只张牙舞爪要吃人的妖怪。我们的小学和疯阿娘要去的方向截然相反,我至今都不知道疯阿娘日复一日行走的终点。我问姑姑,姑姑总是答非所问,疯阿娘是个从苦难里重生的女人,我们要用普善的心去渡她。久而久之我不打算问姑姑疯阿娘行归何处,我当然也从来没向姑姑透露过我从那些孩子身上看见过妖怪这件事。能见到妖怪无非只有两种情况,我和姑姑一样是个仙人,这显然不可能;或者我是个傻子,傻子总是特立独行,异想天开。这么一想我就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姑姑了。

姑姑时刻不忘渡人解难,疯阿娘不止一次走过家门被姑姑拖进饭桌里。疯阿娘坐在饭桌上安静地捧着碗,细嚼慢咽,慢条斯理。她偶尔会放下碗,朝我盯上半天,姑姑便会趁机夹菜给疯阿娘的碗里,阻隔疯阿娘对我灼热的视线。这时,疯阿娘就又把脑袋埋进胸口里,只顶着两根油光发亮的麻花辫子。日子经常在姑姑白天出门做法,晚上出门做法的忙碌里被遗失掉。我要读初中了。那天,姑姑领着我去中学报到时,并没有很顺利,附近两个中学都不愿意收我做学生。我有些难过,因为我成绩优异,并且是以第一名的成绩小学毕业。姑姑向我道歉,都是因为我,不是你的错,人们都敬我,但也畏我。我捋了捋姑姑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告诉姑姑,没事,我脑袋瓜顶聪明,在家照样学。之后的一个夜晚,姑姑打扮得花哨又隆重,我猜她又要出去做法了。第二天姑姑兴奋地告诉我,你有学上了,你有学上了!我高兴又难过。我的高兴自不必说,而我难过的是,姑姑在告诉我拥有失而复得的学习机会时,我清楚地瞧见了姑姑的双肩上趴着一只青面獠牙的可怕妖怪。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吊诡,我因姑姑的神力而无法上学,却又因姑姑的神力再次获得上学的机会。那晚是育才中学的教导主任把姑姑请去做法的。他家门前是个三岔路口,路边有条三米多长的河沟,河沟边上有棵老槐树。一天,教导主任的女儿下了晚自习回家,洗漱完毕就上床睡觉,接着开始生梦,隐约里透过门缝能看见客厅的妈妈,身体是愈来愈重,眼睛不能睁开,身子软到无法动弹。妈妈觉得女儿比往常睡得早,屋里头又无任何动静,推门进去就看见女儿微睁着眼睛,但又叫不醒,呈半昏睡状态。姑姑说是,三岔路口人流量大,年岁久矣,老槐树吸吮人的气息成精了。姑姑略施拳脚便赶走了树精,只是心存疑惑。教导主任狐疑地跟姑姑谈起,这段日子,睡不好觉,总是梦见大门口站着一个仅有一只瘦弱胳膊的巨人。姑姑恍然大悟!教导主任家的前庭院门只有一根门柱,且是木头制成的。他梦到的巨人是自家的门神,少了一根门柱,就少了一只臂膀,自然阻挡不了邪祟,财源也会簌簌地流失。

后来在中学里我见到了教导主任的女儿,她的肩膀上没有妖怪,我很庆幸,我遇见的人肩膀没有被妖怪侵占的甚是鲜少。街边水果摊的龚大娘在给人称量水果时,肩膀上的妖怪便出现了;包子铺的蔡大叔给包子填上肥硕的猪肉馅时,也有一只妖怪在肩上挥舞。可教导主任肩膀上的妖怪是最有活力的。在姑姑的指点下,他家院门换成了双开的红漆铁门,第二年教导主任就升任了副校长。那天上午,副校长在讲台上作任职讲话的时候,他肩膀上的妖怪体形愈发的巨大,扑腾着双翼,在阳光下显得万分骇人。

疯阿娘在行走。当年向他扔石子儿的孩子长得与疯阿娘一般高,手中的石子儿也变成了小石块,可疯阿娘还在行走。我从疯阿娘的浅颦一笑里,真就觉得疯阿娘是走到了苦难的尽头,等来了魂灵的归途。可是我的姑姑,我最亲爱、心疼的姑姑还在人间游历。她说,我必须穿过这重重的迷雾森林,汪汪苦难的海洋,才能重返仙班。所以,我更加深爱、心疼我这还在别人苦难里守候的姑姑。

要中考了。学校却告诉我必须回家,不能参加中考。他们说我体检不合格,脑袋不够聪明,不具备辨析世界的能力。我欲哭无泪,我的成绩在年级里名列前茅。姑姑开始旧话重提,都是因为我,不是你的错,人们都敬我,但也畏我。我已然无法深信这样的托辞。姑姑便安慰我,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上学。

副校长落马了,他终究没能坐上校长的位置,但是他家的红漆铁门还是屹立在门前,丝毫未动。那天他被警察从家里抓走的时候,他家的红漆铁门前站满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人们总是心惊胆战地看着踩在刀刃上的舞者忘情地自我演绎,他们的身体里却可能长满了骨刺。毋庸置疑,这些人的肩膀上都趴着一只只妖怪。只是令我错愕的是躲在红漆铁门阴影下的副校长的女儿,她的肩膀上竟也长出了一只虎视眈眈的妖怪。姑姑也终究没能在中考前让我重返校园。姑姑晚上被人请去做法的次数愈加频繁,所以她在黑夜里身着艳丽的服装也不足为奇,姑姑肩膀上妖怪的个头也愈发巨大了。

水果摊的龚大娘悄悄在我耳边说过,你这个傻子,瞧你姑姑为了你上学抛弃了身体,除过副校长,她还能把谁揽在被窝窝里,都是为了你这个傻子,不晓得值不值。龚大娘说这话的时候,我在望着她笑,像个傻子般地笑。除了她不知道我在背地里悄悄心疼起我这深爱的姑姑以外,她还不知道,我们人这一生只有十个月在做成自己,却要花掉一辈子来成为别人。我不愿意成为别人,所以我欣然地接受她口中的我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傻子。日子倒不像是一天天过过去的,好似它脚底抹了油,一溜烟儿地把我们都甩在身后,可笑的是还总让我们觉得望其项背。姑姑依旧是白天出门做法,晚上出门做法。不过,姑姑晚上出门做法的时候再也不穿得花枝招展了,她肩膀上的那只妖怪也就没再出现过。后来时间久到姑姑再也不跟我提起继续读书的事情,久到我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曾读过书,久到我竟然替姑姑愁心起来。我想在姑姑渡人解难的名单里早就满了这九百九十九个,只是姑姑还未重返仙班。再一想,怕是姑姑这名单里不总是深陷苦难里的人,更有甚者是姑姑肩膀上的妖怪拖住了她往升仙籍的进程。我最亲爱、心疼的姑姑,她不再像往日蓬勃于世人的生活里,她依旧白天出门做法、晚上出门做法,却终日陷于茫茫无垠的等待里,不再别开生面。可是我相信,我姑姑终有一天会重返仙班。

在这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里,除过坚定地相信姑姑终有一天能重返仙班之外,我还频繁地做过一个梦。它反复地出现,如幻如真,我无法忽视,却又不愿意提起。

梦的底色是被泼满的血红,我疲累地微睁着双眼又闭上,而后便堕入一片雾霭茫茫的世界。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我的灵魂就丢在了那片白色世界,眼神变得空洞。在梦里,疯阿娘是我的母亲,她是在声嘶力竭的哭泣里甘愿地抛弃掉自己的灵魂。不变的是,疯阿娘也就是我的母亲,她彻底陷入了日复一日的行走里。我知道了,她每日都得走到那个生与死的路口,企图等待生命的回响。在我们看来,她什么也没等到,可她确实等到了。她的信仰与希望日复一日地凋零与绽放,在死与生的缝隙里找寻到生命的慰藉。变了的是,我的姑姑不再是大罗神仙。那天我抱着床脚流着口水的时候,姑姑风风火火地冲进我家里,绕过了我的疯母亲径直跑到我身边,拽着我的肩膀就要冲出门。我的疯母亲抓着姑姑的胳膊开始撕咬,姑姑立即松开我和我母亲纠打在一起,我母亲不知从哪抄起一把刀便向姑姑的脸上砍去。我姑姑捏着嗓子尖叫,一只手捂着左半边脸颊,血从她手的缝隙里纷纷挤出来。姑姑捂着脸逃离我的家门时还冲着我的母亲喊,总有一天我要把孩子带走,不能叫他跟你一个疯子过。我母亲在一旁哭成一个疯子,我则是疯子一般地哭。我的思想和话语都被淹没在嘴角的口水里,我疯母亲的希冀都隐匿在日复一日的行走里,可这日子走得比我想象的还要缓慢,我的苦难、毫无尊严就被拉伸得很长很长。我整个身子都摊在包子铺前,蔡大叔吹着口哨,撕下半片馒头扔给我,手脚并不听我使唤,馒头自顾自地滚落在地,蔡大叔反倒来了兴致,伸出右脚踩向馒头,把它碾碎在泥水里,还不忘骂一句,他妈的臭傻子。我一边傻笑,一边不忘从泥水里拎出那块黑灰色的馒头渣往嘴里塞。龚大娘也没好气地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出十米远,从不肯让我靠近她的水果摊,嘴里也一直讥嘲,这个痴呆傻子。他们不知道,对于身处困境的人,打压、唾弃终不会叫他灭亡,最致命的是你给了他可望不可得的希望。姑姑终究没能把我从这苦难里解救出去。当我已无能为力招架这铺天盖地的苦难时,我便自欺欺人,开始做梦。在梦里,我的姑姑是大罗神仙……然后,我终于醒了。

人生海海,我们只是天地间一蜉蝣,我们在平凡与不平凡的夹缝里踽踽独行,我们可以重生于不平凡,却又终将消逝于平凡。你无能为力,我无能为力。所以,我求求你——如果在一个如常的夜晚,正逢双数,你恰好在洪武北路和乐峰路的交汇点看见血泊里微微睁开双眼的孩子,那么请你一定要告诉他:孩子,快快安睡!人生太苦,无需再等。

人间烟火

1

彩萍第三次去葛家时,葛宇坤就结婚了。是三月底,柳絮开得纷纷扬扬,把彩萍的身体裹得很紧,很紧,抽不出一丝力气。

公交车是把彩萍一路从弯河村摇到了镇中市区。彩萍拖着颓唐的身体,还未来得及稳住脚,就站在马路牙子上的雨水篦子前,双手撑着膝盖,“哇”的一声,把早晨的苞米稀饭统统吐了出来。满肚子的不痛快好似被人全部掏出来了,彩萍一手扶着自己的腰,一手不住地捶打自己的胸口,花了好半天才拽直了呼吸。这时,彩萍才注意到路上的城里人投过来的眼神,薄脸皮烫红了好一阵。

彩萍左手拎着一网兜的绿色蔬果,右手拽紧了三只肥硕的老母鸡,穿街走巷,费了半晌的功夫才摸清葛家的住处。向来都是彩萍爸负责给城里的葛家供给新鲜的时令蔬菜,这次爸却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彩萍,前所未有。顶着熬人的暑气,彩萍终于摸到长乐巷的时候,头发早就像一根根吃足水泡发的面条似的,挂在红热的脸蛋上。她觉得不妥,就在巷口小超市的台阶上坐下来,吹了吹穿堂风,身上的汗水被带走之后,喉舌干得发痒,起身走进店里,指着冰柜里的红色罐子就问:“这,多少钱?”

“三块,可乐。”是一个比彩萍年轻的女服务员。

彩萍的心被拧作半圈,来时的路费才两块钱,可这手掌大罐罐儿的饮料比这45里路还要金贵,城里的钱果然要好挣些。她不舍得,伸出的手指只能在冰柜前犹疑地晃动,像摇晃的钟摆,无法落定。

“矿泉水一块钱。”女服务员抢先替彩萍解了围。

“甜吗?”彩萍觉得这价格她能接受。

“甜,包准儿的甜。”女服务员的热心让彩萍坚信无疑。

彩萍拧开盖子,往嗓子眼猛灌了两口,突如其来的冰冷把整个食道和脑瓜都拧紧了。彩萍连忙闭上眼睛,昂起脖子,用手掌使劲儿拍打着脑袋,好半天才苏醒过来。这时候彩萍才觉得暑热的苗头突然被打压了下去,可是却没感到一丝甜,还不抵她家院儿里那口井的井水来得甘甜。院里的那口井是爸妈姻缘的桥梁。彩萍爸年轻时在媒人的带领下去见她妈时,彩萍妈就躲在门框边,一手捏着衣角,用手指绕了好几转,一手捂着嘴巴,盯着坐在堂屋桌子边和爹聊天的彩萍爸,一个劲儿地偷笑。彩萍妈和她爸当时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换,彩萍姥爷只问了他爸一句,“你家有井吗?”那个年代,弯河村刚跳出“生产队”的身份。整个弯河村吃水困难,村里唯一一口一人抱的古井常常哺育不了全村人,只得走上十来里路去挑水。所以谁家能有一口井,就好像拥有了掌控生命的权利。彩萍爸吭吭哧哧地说不上一个完整的句子,弯河村的一穷二白在此刻给了彩萍爸结实的一巴掌。下一秒,彩萍爸就一个激灵地迅速站起来,挺直着身体,语气很坚定,“给我三年,我一定叫你女儿吃上自家井水。”彩萍姥爷冲着这男人血气方刚的虎劲儿就把自己的女儿妥妥地交付于他。后来,在彩萍爸日复一日的一锹一铲里,弯河村就出了这第二口井。

葛宇坤还在酣睡,应该是像个孩子似的蜷缩在被子里,透着鼾声,男人般的。葛婶叫彩萍坐,“把你手上的鸡和蔬菜给我,这么多东西怪沉的。”彩萍背着葛宇坤的房门,捏着嗓子:“婶儿,还是我来!这鸡得活着放。”葛婶执意道:“彩萍呐,你当我是蒙在罐子里长大的城里人?婶儿年轻时跟你家妈妈年前赛起杀鸡呢,不相上下!你去把手洗干净,桌上油条、包子,你先垫点肚子,午饭还有一会儿呢!”彩萍摸了摸肚子,刚才把早饭都吐干净了,肚子真的空了出来。肚子一空,人就没了力气。彩萍洗干净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房间里的鼾声还在持续。彩萍站在客厅,挪了挪面前的实木椅子,有些沉,在彩萍的拖拽下,实木椅子没有妥协,发出“吱吱”的声音。房间里的鼾声突然停止了。彩萍顿住,立马停下手里的动静。葛婶正在给三只老母鸡脚上的绳子松绑,阳台的窗玻璃可以密封,只要拉住玻璃门,阳台就被隔绝开了,是个养活鸡的地方。没办法,城里就是这样。彩萍心里正感叹着,一团黑色的阴影迅速地跑过来,绕着彩萍的裤脚左三圈、右三圈地打转,然后又用鼻子往彩萍的裤脚里拱,伸出舌头去舔彩萍的脚踝,湿哒哒的。原来是只叭儿狗!满脸的褶皱,突起的眼球,彩萍忍不住蹲下脚,双手揉揉叭儿狗短小而肥硕的身体,“你还真丑!”彩萍站起身,叭儿狗就在她两只脚之间,8字形地打转、玩闹。

“哎呀!彩萍你洗手没了啊?”彩萍真有点饿了,抓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全身的饥饿都被唤醒了,正要赶着咬第二口,葛婶的尖叫就从阳台抢了过来。

“刚洗了。”彩萍明明洗过了,可还是说得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哎呀呀!你刚刚摸了狗之后还要再洗手才能吃东西的,狗身上细菌可多了。城里人这饭前洗手的习惯是个好习惯呀!这点乡下人还真要学习。”

彩萍夹紧身体,想要放下油条再去洗个手,可又迈不开步子。彩萍的身子被冻住了,思想也被冻住了。所以,叭儿狗从脚下溜走,趁机钻进阳台的时候,彩萍和葛婶都大吃一惊。 “鸡犬不宁”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点不假。叭儿狗觉得自己是进了天堂,从一只鸡的身上越过去,又从另一只鸡的翅膀下钻过来,三只老母鸡扑着翅膀,到处窜,叭儿狗也窜。阳台太小,老母鸡扑腾不了几秒,就又落入叭儿狗的天堂。叭儿狗疯了,鸡也疯了。阳台玻璃门留的缝儿便成了鸡出逃的完美出口。

一只鸡飞到彩萍面前的桌子上,桌子太滑,老母鸡踉跄了几步,扑腾着翅膀,盘子落地炸裂开来,碎了一地。油条躺在地上,包子打滚。一只鸡振着翅膀从葛婶的头顶掠过,落在冰箱顶上,咕咕咕咕。葛婶抓着头发在尖叫。另一只鸡很不幸,一只翅膀被叭儿狗的牙齿钳住了,另一只翅膀还在挣扎,往桌下钻,叭儿狗也被拖着乱钻。一切都乱成了一锅粥。

“做什么!”葛宇坤穿身睡衣出现在客厅的时候,一脸恼怒。彩萍觉得一切嘈杂戛然而止。鸡在飞,狗在追,葛婶在乱跳。这一切就像一部默片在彩萍面前上演,安静地让彩萍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有滴汗珠不合时宜地从彩萍的前额滑落,沿着彩萍的颚线在下巴处却知趣地蔓延开,还算分寸得体!

三只鸡重新被关回了阳台,叭儿狗还扒在玻璃门上呵嗤呵嗤流着口水。葛宇坤没好气地朝它屁股上踢了一脚。叭儿狗可怜兮兮地,哑着嗓子低吼了几声跑开了。

“没事搞来这么几只鸡,弄得家里脏兮兮的。”葛宇坤说这话的时候斜睨了彩萍一眼。

“这是你大爹叫彩萍送来的,你只管吃!都是有机的,绿色。”

“怎么是你来,大爹呢?”葛宇坤显然不是要得到彩萍的答案,“下次叫大爹来就行。”

2

“打完‘促排卵针’的那几天里,我的肚子就像被塞进了四五个馒头、一斤米饭、一盆乱焖的鸡鸭鱼肉,实在是撑得慌。可我在马桶上坐半天,几乎要和马桶长在一起,还是不能排出一点累赘。再严重一点,我就开始呕吐,胆汁都吐出来了,肚子还是像灌了铅,往下坠。医生说,‘你拥有了这个不幸的小概率事件,一百个人里也很难出你一个。’对!我必须要声明一点,这项手术没那么可怕,它很安全,只是繁琐,并不是冗长的繁琐,是落到实处的麻烦,就是你会觉得累,但是值得。我知道,你们很难想象这种感觉。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医生说的不对,我倒不是在质疑医生的医术。我只是想说,医学总有隐患,多数人打了这针都身体康健,可我偏偏成了这大海中的一粒飘萍,浮游不定,可是飘萍再小,它也有根须,我必须紧紧抓牢,我抱着巨大的希望。我现在身体就很健康!”

“我没看错的话,你在笑。你说得很云淡风轻。灾难过后的人都会佯装镇定。逞能、装英雄往往比泣涕涟涟来得更加动人。你很聪明,也很狡猾!”

“作为一个媒体人,你言辞不能达意,我表示很可惜。灾难之后的坚强是软弱被摧毁之后的铠甲,它不是感情的递进,而是意识的崛起。浴火重生的人,管你是动人还是不屑!而且,‘云淡风轻’是你,不,是你们,是你们在围观我这次事件之后的‘自以为’。你们是站在上帝视角,你懂吗?我觉得打针后的那个腹胀,是老天在悲天悯人,他能感受到我想要做一个好母亲的强烈愿望,所以他提前让我感知受孕时的难过和欣喜。”

3

春姨拐进院子的时候,彩萍正坐在一张方凳里,膝盖并拢,双脚“八”字撑在地上,左手擎着一只鞋垫,右手食指的顶针抵着针屁股,让针尖先纳进绣花布面,穿过薄层棉絮,再从灰布面底里钻出来。一半身体用来支撑,另一半身体在使力气,所以春姨夹起一个倭凳在彩萍面前坐下来时,彩萍知道,可彩萍无心搭理春姨,无非又是那一套子老话。

“萍呐!爸妈下园子了?”彩萍知道春姨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要不铁定把门槛踏破,这是他们这一行业的专属技能。彩萍也准知道春姨是摸清了爸妈不在院子里,这才理直气壮地坐到她跟前。所以,彩萍还是没有抬头。

“萍呐!这有些话你自己爸妈不敢告诉你,外人又不敢乱嚼舌根子,还得容我们这些小老娘儿们狠狠心。”看来春姨今天话里有些料,“你瞧我平时来你家院子里堂堂正正地张罗,你爸妈可有名正言顺地撵我出门?”

彩萍搁了搁手里的活,把鞋垫放在凳子上,转身进屋捧出了一叠糖炒黄豆,摆在春姨的脚下。

“哟!萍呐!你这纳的鞋底怎么比旁人家的厚实?”春姨抓起一只鞋垫朝阳光下看了看,“给葛家城里那位少爷的吧,还塞了层棉絮!”“天儿转凉了,他穿着暖和。”彩萍顺手夺过春姨手里的鞋垫,低着头,继续针的使命。

“你这不应该绣对鸳鸯吗,这鬼模鬼样的花算个怎么回事?”春姨打趣道。

“我没吉祥姐那个巧手艺,只能绣对月季,也怪好看的。”她还是没抬头。

“曹吉祥那鬼丫头手艺是巧,可是不知趣,张‘万元’家的彩礼都被她退了。她也就仗着她那张漂亮脸蛋和那顶好的绣花手艺,她也不瞧瞧她是谁。要不是市里幸福制衣厂董事长起的那件丢人事,搞得厂里工人大罢工,哪还有多出的名额叫她曹吉祥钻了缝子。”春姨一提到曹吉祥,气就不打一处来。再好的“酒亲”,也少不了像她这等地位的媒人。

“你看看,你脸蛋有吉祥那丫头好看嘛,手艺有吉祥那丫头高超嘛!”春姨没完没了了,“所以啊,你要多为自己考虑,这城里的葛家靠不住。人家城里人,你一个乡下人,你俩不在一个世界,电视剧你都白看了你。”

“我爸说了,葛宇坤会娶我的。葛二叔得了大病,他一定会叫咱俩尽快结婚。我爸说了,男人之间说的事个顶个地当真,我俩不结婚,葛二叔也会死不瞑目。所以叫我赶紧缝双鞋垫,下次给葛家补给农家菜的时候,给他带过去。”

当年,葛家与鲍家房子连坐,关系走得热络。同年里,一家生了儿子,一家抱了女儿,两家爸妈高兴,给还在襁褓里的孩子就定了娃娃亲。终生有效,绝无反悔。葛家心气高,给儿子取名宇坤,盼儿腾飞。谁知,葛宇坤还没长大,葛家两口子就先富起来,一家人都装上翅膀,一起飞黄腾达。鲍家人用一个院子,围了两户房子,成了彩萍和爸妈这独一家了。

彩萍第二次来城里葛家时,只提了一个沉甸甸的竹笼,装了十来只肥大的癞蛤蟆。葛二叔得了绝症,病情来势汹汹,让人措手不及。这种病会障眼法,初期会躲在身体里的各个角落,不易察觉,稍不留神,就攻击你身上一大半的细胞。彩萍觉得,这有点像自己和葛宇坤之间的关系。起初,娃娃亲只是两人之间被挑起的一个线头,年纪适合,线紧弦绷,生拉硬拽地就把彩萍扯到葛宇坤的身边。父母在这态势里充当起这摧枯拉朽的神力,葛宇坤是个男人,他占据着居高临下的位置,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接受这场安排,他当然也拥有可以拒绝得理直气壮的权力。可彩萍不一样,彩萍是个女人,她觉得自己就应当理所当然地被葛宇坤吞噬掉一大半的自尊与勇气,无迹可循。

葛婶不在家,是葛宇坤开的门。彩萍微笑,葛宇坤只是顺带手关上门,没用表情来应付这场照面。彩萍径直走进厨房,葛宇坤也走进来。“乡下有个偏方说,癞蛤蟆的皮整只剥下来,烤干磨成粉,塞进胶囊里,一天吃两粒,包准会起效。我爸夜里特地爬起给抓了十几只。”这是彩萍一个人的独角戏,“这蛤蟆还年轻,多数都是青年蛤蟆,不像壮年蛤蟆皮糙肉厚,戳个小口,轻轻一拽就能掀起一整张皮。蛤蟆年轻些,分泌的毒素多,对这些坏病能以毒攻毒。”

这不应该是彩萍这样一个女子说出的话,彩萍旋即又补充道:“村里人这么说的。给这越年轻的蛤蟆剥皮,就越需要好的技巧。我爸手把手教我剥了好几只,我把它教给你吧!”

葛宇坤不相信民间偏方,可是现代医学已经判定父亲死刑了,葛宇坤也只有这么一根瘦弱的稻草了。

“先用刀尖在喉咙这里轻轻拉出一个小口,再用食指一寸一寸往上提,左右来回小幅度地抠。你看,就这样抠出一个可以兜风的小帐篷。中指再放进来,和食指并齐,一起用力,一定要轻轻地,像脱衣服似的,两指钩起的皮从蛤蟆嘴角迅速往外翻过来。”这时候蛤蟆头部的皮已经像个围巾似的挂在蛤蟆的背上,露出精光的头部和凸起的眼珠,“接下来,就剩最麻烦的四只脚了,注意手法。你要一边用左手揉搓,从大腿到脚,这是在给它按摩,另一边右手抠着皮往下轻轻一拽,一只完整的脚就剥出来了。”

在彩萍轻车熟路的技法下,一张年轻的蛤蟆皮就这么扬在葛宇坤的面前。葛宇坤觉得摆在他面前的或许连根稻草都不是,而是杂草,他有些懊恼,“你真残忍!”

4

话锋已现,双方已经感受到来自对方的不怀好意,都开始加码了。

“作为一个媒体人,我更在意的是不能有错误的价值导向。可你不经意间就在向普罗大众宣扬,‘冷冻卵子’是一件很轻松的事,稀松平常。可你要知道,在主流价值观里,女性‘冷冻卵子’是要受到道德非议的。”

“在这个主流价值观里,女性做人流要受到道德上的谴责;某些用人单位给出‘优先男性’的限制条件。在这个主流价值观里,女性拥有生育权,可男性拥有最终决定生育权。有位专家说过‘生育具有公共属性,成本当然应该由全社会共同分担’。这说明,当今的女性在履行义务的同时,并没有完全享受我们该有的权利。”

“但是,你大可以不必这么做。你可以走正常的人生手续,结婚生子。‘冷冻卵子’是否有违你们幸福制衣厂所标榜的‘幸福’一词的含义?”

“我当然可以不这么做,但是我要这么做。子宫造就了女人的独特属性,却也成全了男人的男性主义。我今年37岁了,前半生都给了公司,我努力实现自身价值的同时,也在为我员工创造的价值争取同等的对待。我现在身体还很健康,我不知道爱情和婚姻哪个会先到来,我只想在此刻把我最健康的基因留给我以后迟到的孩子。这本就是我在维护幸福!”

“不可否认的是您在幸福制衣厂的优秀业绩。可您为之谋福利的员工在您出了这件事之后,却集体选择大罢工,您怎么看?您需要对此事负直接责任吗?”

“大众意识是薄弱的,这些员工们显然是被生意场上的竞争敌人恣意利用,这时候我更得站出来表达我的立场。大众意识的劣根性就在于从流随众。大众意识已经造成了我们自身的无意识,大家总以为自己处在时代的主体洪流之中,殊不知我们早就被这急急浪潮甩到洪流的边缘了。总得有人站起来跟他们揭发这一现象下的本质,这个过程必定是痛苦的。”

……

“今天我们有幸请到幸福制衣厂的杨董事长做此次的电视采访,以上言论皆为嘉宾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台立场。”

5

彩萍第三次去葛家时,葛宇坤就要结婚了。

葛二叔年后去世了,癞蛤蟆没起到顶好的作用。三年孝期内不能办红事,等不及的喜事要紧着赶在白事后的百日内办了。所以,葛宇坤要结婚了,结婚对象当然不是鲍彩萍。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鲍家一家人好像都不觉得惊讶,有些理所当然。

葛宇坤的婚宴在酒楼办,葛婶嘱咐彩萍爸从乡下张罗许多河鲜,在婚宴上让城里这些朋友们开开眼,尝尝鲜。这就促成了彩萍第三次去葛家,应该是最后一次。

这次彩萍找到葛家时,已是轻车熟路。开门的是葛宇坤,房间里还有个年轻女人的笑声。彩萍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厨房,收拾出爸倒腾来的河鲜。

“我们要出去,你走的时候带上门就行。”葛宇坤说话的时候,彩萍没有回头。面前河鲜的泥腥味和身后飘来的香水味一齐往彩萍的鼻子里钻,冲得人有些头晕。

收拾好一切准备离开,路过客厅时,叭儿狗窝里的那片鲜红色对彩萍来说分外的扎眼,再熟悉不过。彩萍拾起躺在狗窝里的那双绣着月季花的鞋垫儿,拍拍它们身上的狗毛。经过玄关处,彩萍把两双鞋垫叠放成一只,塞进鞋架上的那双42码的运动鞋里。葛二叔走了,可是鞋架还是满的,多了几双年轻又漂亮的女鞋,葛家还是三口人。

彩萍要掩上门的时候,手指在门把手上停了几秒,转身又走进葛家,顺手就抽走那双运动鞋里的绣花鞋垫,关上门,走了。挺直了腰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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