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
2018-11-15新加坡国立大学
新加坡国立大学/周 思
结局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看到我们已经老了。
暮色空阔,我们站在一片石滩上,远山如冷墨愈来愈浓,逐渐融进失去光线的云块中。他的面目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雾气要散去,但均匀的鼻息却仍在耳畔。
他说,你推开门冲进来时,仓皇又窘迫,第一眼却望向我,我这样一个陌生人,你的眼睛很快地闪躲,像惊慌的鹿看到了猎人。
我认识他已经许多年,我们曾倾倒所有年轻时的心事,在一个个罂粟般的夜晚,月色如血,而我们饮下毒酒。现在,我看到我们老了,灵魂鼓胀又苦涩,像埋在地下太长时间的酒,变苦,变浓,又变淡了。零星的杂草被粗砺的岩石层层覆盖,石滩是这样荒芜,我们不俯下身就看不到一株草木,它们脆弱顽强,而我们要如何开始诉说。
他说,离开无法实现,因为开始的一幕太清晰,那是荒草的根深埋地下,记忆不断涂抹修改的只是长出地面的草叶。
我们喜欢玩一个儿时的游戏,一二三,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笑,不许动。最后一次,我们都动了,我们到各自的生活里去,却没有说话。现在这个游戏还在继续吗,我听到他的呼吸,却没有说话。
他说,后来他才知道,鹿看到猎人也许不会转身逃掉,漆黑的枪管是深不见底的湖,湖底是火光,鹿睁大眼睛,向火光倾身而去。
我们从地球的两端划船到这里,启程的时候,我以为此时的重逢会盛大如生命的庆典,我渴盼这一刻而终日漂泊在茫茫的海上,我曾相信日落时他一定会来,他的确来了——在一万零三百五十四次日落之后,我们被孤独淹没,又推到岸边,却不再明白相见的意义。
他说,每个人的故事都有自己的结局,两个人的故事却不必有。
我在海上漂泊的时候,知道我们再不会相见,我们从未看到过彼此,即使在每一个倾谈的夜晚,在每一个凝视的时刻。
他说,童年他就坐在这样的石滩上,欧椋鸟在空中飞,他知道自己要走很远很远的路,独自一人。
我从未来过这样的石滩,这样荒凉,生的力量被死压抑。
他说,岩石与野草在永恒地搏斗。
我们注定漂泊到此。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们的生命刚刚开始。
涅槃
我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红色的泥土鲜艳得痛楚,两边是望不到尽头的铅色水面,雨季的乌云盛开在水中央。睡莲醒了,而我还在梦中。从远处传来陌生的铃鼓声,似在超度亡灵。路的尽头是涅槃宫。
他说,眼前的水很浑浊,背后是人声浑浊。在人的缝隙间,许多人仓促留影,照片中却总挤进陌生人的衣角,甚至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有人冲进了前景,而照相的人仍然徒劳地摆着微笑。
听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微笑,他的眉头舒展安详,双目微闭,颔首处全是原谅。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雨季没有日出,而我看到光慢慢洒满他全身,停在他微笑的嘴角。
他说,曾经多么嫌恶这些照相的人,他们的笑容尴尬僵硬,争抢着在同一个地点摆出同样的姿势,模仿幸福的样子多可笑可怜。
涅槃在古印度语中是熄灭的意义。
我们在爱时,是手执火把,逆风而行,走得愈快,火便愈容易将我们自己点燃,我们的生命终会成为它的燃料。
涅槃宫不是宫殿,是巨大的水池。
他说,再看这些照相的人时竟然有些许感动,为了留下这样一个微笑的瞬间,他们努力尝试数十次,这努力显得狼狈,又有多少人能得到一张满意的照片?勉强地笑也是在努力吧,我们谁又不是在模仿幸福、模仿爱呢?每个人转身后都是人世凉薄,所以才要这样努力地确证幸福吧,哪怕只是一瞬。
我要走多久才能抵达这里?
水池的石壁已经倾颓,雨季的水漫溢出来,中央的大水池周围有四个小水池拱卫:东池是牛,象征土;南池是狮子,象征火;西池是马,象征风;北池是象,象征水。我看到人们拜服在不同的池边,以池水洗濯病痛的身体。这是千年前的景象。
他说,可是谁来为我留下一张照片?拥挤的港口充满笑脸,可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人群,他们却从我身旁匆匆而过。
我要走向哪个水池?天空中开始飘下零星的雨,我停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涅槃宫,却无法再迈近一步。
他说,在我的家乡,水也这么清,这么安静,像少女无忧的脸庞。夏天阳光很好,湖水是天空的蓝色,我打碎白云,在那里学会了游泳。
我看不清涅槃宫池水的颜色,水太深了是不是就没有了倒影,如同你的心。
他说,反复出现的梦中,有一只小鹿在湖边饮水,饮水……
这条路这样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红色泥土是未熄之火,是猎人枪响后滴下的血。
秘密
我把一个秘密藏在第11棵梧桐树下,在那里,我站了一个多钟头,等大风吹下叶片,等叶片覆盖泥土,然后,我才放心地若无其事地走开。
他说,相遇是神秘的事件,是你踩到了我多年前埋藏的秘密却不知道。
我寻找埋藏秘密的地方,从六七岁开始,也许更早。起初,我把它们藏在床底的鞋盒里,阁楼的吊灯顶上,书架最小的一格……可是它们会被随意地翻捡,打开,丢掉。后来,我看到一只蝉的幼虫从核桃树下湿润的泥土里爬出,那时刚下过一阵暴雨,它的背甲澄亮,带着迎接新生的喜悦,而它的旧房子——一个小小的洞口,已被雨水悄悄地掩上了。就这样,我为我的秘密找到了第一个家,没有人会注意到它针孔大小的窄门,只有那只蝉会停在枝头叫着“知了”。
他说,我能否对你说出我的全部?我要如何从这黑色的湖水中打捞起记忆?我的渔网已经这样残破,我该如何去款待一个与我倾谈向火的人?
我从此钟情于树和泥土,它们忠诚地守护我的秘密。
在一个大雪纷然而落的夜晚,我走到一棵苍老的松树下,许下与他相遇的愿望。
他说,我就这样坐在石滩上,将一个个石子投向湖心,水面上沉闷的回声是过去之我与现在的交谈,而当下之我复又沉落,归于湖底的万千昨日之中。
在寒冷的冬夜,是否有人曾等待着我?一个透着温暖的黄色灯光的房间,窗玻璃上朦胧着雾气,他手中是被掌心温热的酒。如果我推开房门,我会不会忘记与大树的约定,将一个属于永恒的秘密投入他易碎的酒杯?
他说,时间如此循环往复,而我们的生命也如此交叠于过往之中,我们的相遇打破了各自顽固的轨迹。你的到来使我欣喜,我愿意与你分享湖水的秘密,然而那深深的湖底仍是禁地。
一个个秘密将我们推向相遇的时刻,如果我不曾深信泥土,如果我不曾爱上大树,如果我不曾踩在新雪的松枝上,如果没有一个那么普通的夜晚……
他说,我将像一个渔夫那样老去,每日织补着残破的渔网,打捞又投出石子。我等待着相遇的时刻,与你,也与我自己。
开始
我在梦里学习离别。
连夜秋雨后,黄叶遍地,一片萧索中,看到枝杈间竟还结着一张蛛网,虽已十分残破,却仍有丝线相连。
他说,孤独是天赋,当我在童年的薄暮中静对着一棵大树,我看着它走入黑夜,在黑暗中,我仍旧听到它的呼吸,就在我耳旁。
顺着树干,我看到天空,天空被树枝剪成碎片,一块一块的蓝,都听不到我说话,黄昏就来了,一个孩子在树下玩飞盘,他还不知道这世间有许多离别。
大树却知道。
他说,如果你从黄昏站到夜晚,你会知道你的生命也会和大树一样长久,记忆如叶片凋落,它们在风和土里,就像在你的血中。
我们走在各自记忆的浮桥,桥上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在黑暗中,我们也许再不会相遇,是的,我们再无法相遇。
他说,结束与开始是虚假的游戏,一二三,木头人,“死是未经证实的谣言”。
死亡也不是这浮桥的终点,风吹起我们的灵魂,它们会飘回我们相遇的地方。
他说,我们的相遇已是重逢,重逢后的离别,将带上命运的咒语。
在迷宫中,我永远走一条路;在梦中,我看不到自己的眼泪;在幽深的湖水中央,我的浮桥沉没,我跟随它沉没,不停地哭。
他说,不要哭,不要哭,我的小鹿。
我看到火光,火光照亮我们,照亮泪水的深湖。
他说,闭上眼,闭上眼,当我扣动扳机。
我听到他的呼吸,在我的耳旁。
他渐远渐成一团烟雾,最后一缕光就要沉入深湖。
他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我看到我们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