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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别在鄂尔多斯胸前的勋章

2018-11-15刘志成

文苑 2018年8期
关键词:蒙古包新郎男方

文 /刘志成

草原美文

刘志成 1973年生于陕北,2007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青年作家班并加入中国作协。现为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散文集《流失在三轮车上的岁月》等12部作品,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入围奖等100多项奖项。文学界说“2003年内蒙古文学年是刘志成散文年”,入选内蒙古本土十佳作家。本文选自《民风中的鄂尔多斯》。

一、闭门迎婿

让辽阔草原一齐震颤起来的

是那骏马腾飞的四蹄哟

让我们在人前挺直腰板的

是跨上了娶亲的马队哟

让辽阔草原一刹变成金色的

是那马蹄上闪烁的钢掌哟……

当察汉淖尔的黎明睁开了她洁净的眼睛,清晨像一个仙女的脚步带着清露点过牧人们的额头;当温暖的阳光开始逐渐成熟如轻灵的羽毛落下, 鸟雀从巢穴为开始一天的忙碌而吵得叽叽喳喳。沉浸在即将成亲的喜悦与忐忑中的新娘奇木格,在蒙古包内就听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古老悠扬的鄂尔多斯长调民歌。紧接着,两个爱热闹的札鲁(小伙子)跑进蒙古包来,抢着向婚事德木琪(总管)通风报信:娶亲的来了,娶亲的来了!

在鄂尔多斯,娶亲的队伍临近新娘家的浩特时,要选一高地,燃一堆篝火,泼散犊皮红筒里携带的食品,以祭鬼神。嘈杂中,娶亲者的祝颂声几不可闻地飘来:用那五畜五谷的精华,做成五色五香的祭品吧……

火,火,火!祭天的火!更多的人跟着喊起来,奇木格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透过未闭合的门,看见一个手疾眼快的札鲁跑到供奉玛尼杆的神台东边一堆堆起的柴垛跟前,“嘭”地一声把洒上酥油的干沙蒿点燃起来。炽烈的火焰顿时冲天而起,变成了一个奇丽壮观的火塔。火星飞腾迸裂,把黛青色的察汉淖尔草原染成了一片红彤彤的色彩,也映红了婚礼上所有人的脸庞。

这堆熊熊燃烧的旺火,是婚宴上特有的语言。闪闪晃晃的马灯光下,奇木格的四位博日根(伴娘)打扮得一个比一个花枝招展,满头珠宝玉器和环佩银铃,随着婀娜轻快的步履叮叮当当, 似乎故意响给察汉淖尔这片充满着喜庆祥和之气的草原听的。

院子门口,德木琪领着一群人铺下一方雪白大毡。大毡上拼起两条长桌,长桌上摆着一个红漆托盘,盘子里盛着一只烤全羊。两边各放一盘蒙古饼子,外加一只盛着鲜奶的雕花银碗。这是为新郎接风的第一个席位——看席。安着苏鲁德的玛尼杆高高耸立,两杆间一条细绳上悬挂着红、黄、蓝、白、绿五面彩旗,旗上绣有马、龙、凤、虎、狮五种动物图案,这就是鄂尔多斯蒙古族特有的标志——命运之马,也叫禄马。谁家的禄马风旗全部灿然一新的时候,浩特里的牧人就传开了喜讯:“驾,命运之马升腾了,一个仙女般的新娘就要驮着进出毡包了。”

刚刚准备就绪,人们就听到密集如鼓点般的马蹄声。这马蹄声仿佛一个信号,婚宴上的乐器一起响起来了,参加婚礼的亲戚们随着伴奏放开嗓门唱起来,嘹亮优美的歌声像一杯接风的醇酒,使远道而来的娶亲队伍疲劳顿洗。

二、献羊祝酒

太阳已升得老高了,金色的阳光穿透密密匝匝的蒙古包顶,洒落一地碎影,蒙古包内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婚宴的正厅里, 新郎从正面的主婚人开始依次向女方亲友一一行礼问安。而男方婚钦(祝颂人)则和大家交换着鼻烟壶。鄂尔多斯的蒙古族婚礼,从新郎家出发到新娘家娶亲,要摆三个酒宴:临行上马一宴,临近新娘家时点燃篝火祭天一宴,初进新娘家一宴。此刻的酒宴就是男家为女家设的“虚宴”——献羊祝酒。

一脸严肃的男方婚钦像面对列阵的千军万马,气势恢弘英姿飒爽。那祝词像闪烁着冷光的长矛,托举着一朵朵淡淡的粉红色的小花,姹紫嫣红分外妖娆,让人不由得着迷沉醉。祝词一完,面朝正席一直跪着的新郎站起,向女方的宾客开始一一敬酒,新娘奇木格的阿拜(父亲)斟满两杯白酒,置于小盘,右手举酒,左手掌心向上捧给客人:

排列着一万匹骏马哟

咱们夹镫齐驱吧

请来一万个亲戚哟

纵情喝酒欢聚吧

排列着一百匹快马哟

咱们挥鞭齐驱吧

请来一百个亲朋哟

喝干醇香的奶酒吧……

三、求名问庚

夕阳绕着蒙古包外的栅栏盘旋了一圈,意犹未尽地离去。静静矗立的苏鲁德上,飘扬的命运之马也以云层为枕安眠入睡。蒙古包里鼎沸一时的歌声渐渐低落下来。

参加婚礼的人们看见德木琪为婚礼的第三项议程求名问庚布置道具, 都聚拢过来。宴上有一种更令人震撼迷恋的景致,就是求名问庚中婚钦(祝颂人)的精彩吟唱。须臾,四位体态丰盈、衣着华丽的博日根(伴娘)迈着稳健的步伐鱼贯而入,依次坐在四把椅子上。坐在东侧板凳上的是一位绰号“长髯大嫂”的男人,他是主家专门请来代替四位博日根跟男方舌战的婚钦(祝颂人)。新郎手捧一条青缎哈达,伴郎高举着用羊毛系着四肢的术斯——求名问庚的全羊。三人将拿来的礼品井然有序地陈列在“长髯大嫂”面前的长桌上,男方婚钦举起琥珀玉瓷瓶,斟满五杯美酒,开始轻歌曼吟:

鲜美肥嫩的术斯哟,

那是敬献岳丈的全羊;

醇浓可口的奶酒哟,

那是答谢亲朋的琼浆;

圣洁珍贵的哈达哟,

那是求名问庚的荣光;

金银相扣的对环哟,

那是成婚配偶的吉祥……

男方婚钦吟到这里,起立平身,作个敬酒的手势。新郎便站起来,把托在手中的美酒一一献给四位博日根,又退回原处跪下。这时婚礼的高潮开始了——坐在西侧板凳上的男方婚钦跟“长髯大嫂”展开了长达四小时的诘问对答,这是女方婚宴中为时最久的仪程。“长髯大嫂”的曲调委婉动听,颂词“新、奇、绝、美”,有韵有味, 如火中的凤凰、镜中的水月自由自在、美丽永恒, 一下子打湿了围观者的心房。

四、放夜摆羊

鄂尔多斯草原的夜空特别低,星星东一颗西一颗洒在巨大的天幕中,犹如被压弯的枝条上的颗颗果实,明月玉盘承载着秋夜的清辉流淌下来。从蒙古包内逸出的放夜摆羊的歌声, 仿佛是一个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睡美人。

倘若你循着歌声走入正放夜摆羊的正厅里,你会看到这样一番景象:所有亲戚朋友都坐在环形席位上,席上放的红漆托盘上盛着一只卸成六大块的整羊,羊头的上半部分迎着客人。放夜摆羊摆的是蒙古族接待最尊贵的客人和庆祝盛大节日宴会上最高礼遇的全羊。据《蒙古秘史》载,“成吉思汗定天下,大享功臣,设全羊名为乌查之宴”。全羊席的烹制工艺十分讲究,通常选用两年生的肥羯羊,宰杀后将调料洒入羊腹腔内,吊在特制的烤炉内,用杏木或梭梭的老根熏烤四个多小时,才可出炉食用。

鄂尔多斯是歌的海洋,舞的故乡。前前后后挂满了饰件的新郎,在筷子舞豪放而激奋的节奏中正要走出正厅的门口,去新娘的蒙古包里。才一阵工夫,新郎就把刚才那种英俊潇洒的风度顿时消失了大半,平添了几分臃肿滑稽的气味。按照这里的规矩,岳家赠送的衣着再多,也必须穿着戴着回去,中途不能脱掉。

蒙古包里, 马奶酒的清香在荡漾,少男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在荡漾……

五、新娘上马

东方透出一派微茫的曙色钻进蒙古包的天窗,滑进了雾水袅袅的奶茶,像一面镜子一样映得一个个酡红的脸庞,十分耀眼。草原上的百鸟也陆续醒来,和着红火了一夜的人们的歌声发出一阵啁啾的喧嚣。

此时, 女家特意请的“绾头爹娘”——一个八字黑胡老汉,从蒙古包外踱了进来,吩咐“绾头额吉”开始给新娘绾头装新,做送嫁出发的准备。绾头额吉端着一对光滑洁净的瓷碗,一碗盛了清水,一碗盛了奶水。她把新嫁娘那条乌黑油亮、拖在背后的麻花大辫解开,落下—头秀美的黑瀑布,蘸着碗里的清水把秀发洗得干干净净后,又把鲜奶端到新娘唇边,让其品尝。见新娘尝过鲜奶,新郎从雕花刀鞘上抽出象牙筷,递到婚钦(祝颂人)手里,婚钦边给绾头额吉传过去,边拉长声音吟道:“镶银嵌玉的蒙古刀,切开托盘里的食品。雕龙刻凤的象牙筷,分开了姑娘的头缝。”绾头额吉接过象牙筷,把新娘的满头黑发从正中一劈两半,梳得光光的,拢得顺顺的。把连垂疙瘩接过来,将一面的头发披散在上面,罩成一个灯笼形状,牢牢地握着下端。

一块喜帕盖了新娘的头,标志着一个女人姑娘时代的结束,一种全新的生涯在陌生的地方发出召唤。金色的朝晖把草原的一切镀亮了,女家的婚礼逐渐从包里转到包外。院门口,德木琪(总管)领着一群人铺下两条雪白的大毡,摆起一桌丰盛的食品,准备为新娘饯行。链绳上,头对头拴起两排矫健的骏马,那是男女送亲们的骑乘。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几峰高大威武、气宇轩昂的骟驼驮着新娘的陪嫁物品,昂首阔步地登了程。在歌声和笑声中,新娘的两位哥哥搀扶着头蒙红纱的新娘,缓缓穿过人群,来到立于白毡之上的枣红马身边,扶她上去,随着大伙儿向婆家出发了。

离娘的步伐是缓慢的、沉重的。刚走出一里地,新娘骑乘的枣红良骏回头发出一阵深情的长嘶。送亲者勒马驻足,在地上铺下绒毯,扶新娘下马揭开喜帕、举目回望。新娘一时神情恍惚,眼泪扑簌簌地从白玉般的脸庞上滴落。别了,慈祥的阿拜(阿爸);别了,朝夕相伴的蒙古包……

六、迎新拜灶

午后,送亲的大队人马驰向婆家三十里以外时,就看见蓝天黄沙间闪现出三个骑马迎亲的札鲁(小伙子)。鄂尔多斯的迎亲仪式是很独特的,男方会派出九骑快马迎出,十里一岗,三人一哨。于是,就像古战场上的沙石报警一般,二十里外迎亲的札鲁甩起的沙尘也模模糊糊地出现在送亲队伍的眼里。送亲队伍大约驰过了十几里路,就看见了几十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向他们的方向奔过来了,飞扬的尘土和兴高采烈的队伍清晰可见。

当两队人马靠近时,像两国交战的军队一样,分别在自己的沙丘上站了下来。迎亲的人们先下了马,就近选了一片绿草如茵的草滩,将栽绒地毯铺下,向女方送亲队伍发出了热烈的邀请:“各位亲家,请在此处屈尊下马,接受我们的欢迎!”

女方主婚人招了招手,八十多骑快马跑过去与迎亲人马汇于一处。迎亲的人们把奶酒、羊背、香茶、圣饼等摆上来,把香奶斟满金杯银盅,举过额头眉际,开始殷勤招待送亲队伍。男方婚钦(祝颂人)面向送亲队伍跪倒,郑重地致起了《迎亲词》:

石山升得再高,有路通往山顶。

珍珠撒得再多,有线把它穿拢。

亲家离得再远,夙愿能为联姻。

看那满头金银珠宝的新娘,

鲜花似的红润,脂粉似的白净,

柳条似的婀娜,流水似的柔顺,

白银似的纯洁,黄金似的贵重……

男方婚钦的声音像天空中自由走过的白云和被马蹄声惊飞的鸟。听之者,若前世,若梦中,若瑟鸣铁跃,剑合龙飞,若昼与夜、阴与晴、圆与缺的交合,直听得人屏息肃立,陷于美不可言的泥淖。不等婚钦诵毕,大宾和伴郎与迎亲的队伍一番寒暄后飞马回去报信了。而新郎听到这里, 斟满美酒一一敬给送亲的人们。那群迎亲的札鲁则大碗大碗筛上美酒,为送亲的豪饮者接风。

堆在新郎家门前的两堆干柴“嘭”地一声点燃了,炽烈的火焰照亮了半个天空。夹道迎出来的男方各路宾客,为了表示欢迎而顿时甩出的嘹亮、整齐的歌声,扫光了远道而来的送亲者的疲劳。一路上为新娘牵马的嫂嫂,将头蒙喜帕的新娘牵到两堆火中间,把马缰绳结一个大环,使劲向对面抛去。身背弓箭的新郎纵马用马鞭将即将落地的绳环勾起,牵着新娘从火堆中间缓缓穿过。新郎则驰到命运之马飘扬的玛尼杆跟前,轮流接受两位婚钦庄严肃穆的祝颂后,虔诚地把弓箭挂在了玛尼杆上……

正厅的门毡早为新娘高悬,透露出一派热烈动人的迎新气氛。主婚人和高坐正席的一排亲戚,每人面前都或多或少置放着钱财玉帛,准备换取新娘那高贵的叩头。生铁火撑东北方端坐的婆母,正笑容可掬地打量着进来的新媳妇。祝颂声中,面对着蒙古包内黑压压宾客的新娘,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她以一个已婚妇人的身份第一次对着火神:双手交叉腹前,单膝跪倒,再双膝跪地,用马蹄袖口相碰三次,低头连叩三下,一拜三叩完毕,站起,然后重复原来的动作,为她的新家祈求赞词中描绘的种种幸福。三拜九叩后,由两个送亲嫂嫂搀着,她小迈碎步向婆母走去。婆母把早准备好的鲜奶凑到新妇唇边,待其尝过,又将礼品递到她手里。接过礼品的新娘,给婆母叩头。

蒙古包内,自由又自由,浪漫又浪漫的笑声如生铁火撑上的火一样旺得洒脱。豪放又豪放,甜蜜又甜蜜的歌声如大碗里的奶茶一样醇厚得淋漓尽致……

七、放夜送客

婚宴的正厅里,两方宾客正陶醉在新郎巴图和新娘奇木格那带着鄂尔多斯高原特有的憨厚和青草味道的敬酒歌声中。

新郎和新娘的三盅美酒,像烈火一样把大家的热情点燃起来了。歌兴趁着酒兴,酒花浇开了歌花。那歌如大河,开始奔腾汹涌。男家那些打古筝洋琴的,弹三弦四胡的,吹竹梅横笛的一齐奏起了悠扬动听的乐曲。几个姑娘开始在歌声中跳盅碗舞。盅碗舞是鄂尔多斯特有的民族舞蹈,亦称打盅子,是由蒙古族“打盅舞”和“顶碗舞”相结合而形成的舞蹈艺术。敬宾时,酒酣兴浓中手持酒盅、头顶彩碗而舞之。那声音如蒙古族民间史诗《江格尔》描述十二支名曲伴奏那样悠扬而优美传神:“宛如芦苇丛中,天鹅引颈高鸣,又如湖中野鸭,发出动人的声音。”两臂行云流水般伸展,在胸前不可言传从容大气地环绕屈收,那舒展开阔的前进后退或绕圈行走,是在惟妙惟肖地表演骑马、套马、剪羊毛、挤奶、摔跤的曼妙动作。那跃动在眼前的端庄俏丽的狂舞,就如一块悦目、悦心、悦魂的纯粹玉石,一下子闯进了宾客们的心里,令大家的心情一直处在激动、感动、冲动的状态……

新婚的洞房内,欢腾与紧张的气息交错上演着。蒙古包里张贴的红色的喜字,红色的被子,红色的床单,还有空气中渐渐淡下去的热闹,显得格外喜庆。夜已经深了,蒙古包外面的嘈杂渐渐静下来,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柳树上。浩特里偶尔传来的犬吠,以及一浪又一浪的歌声似乎告诉这对新人,生活赐予他们更多的乐趣,将缓缓拉开帷幕……

这是我的那格楚额吉(外祖母)去世前,在明晃晃的电灯光下,在羊炉炭火的温暖气氛中,给我讲自己结婚时的盛况。不过那丰富多彩、饶有风趣、充满了诗情画意和戏剧色彩的蒙古族婚礼,已是四十多年前的辉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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