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随笔
2018-11-15王志刚
◎王志刚
工棚随笔
我在黎明写朝阳困在露珠里,燃烧的呼吸。
写春天在一瓣先于南风打开的花瓣上,谋划的那场相思。
写盛夏的黄昏在一地汗珠蒸腾后的盐粒上,逼仄烈日的灰烬。
写秋天的眺望在越拆越低的脚手架上,被北风连根拔起。
写冬天在一朵迟迟不愿落下的雪花上,晕染一丝绯红。
写通铺上兄弟们的汗馊味儿,灰尘包裹的发丝。
写朔风里昂立的塔吊,傲岸的背影击骨而歌。
写卷扬机无休止的奔波,轴承因疼痛而麻木,越发光亮。
写搅拌机肆无忌惮地翻滚,将青春的棱角磕断磨圆。
写没表情没温度的砖瓦沙灰,覆盖也丰富了千篇一律的日子。
写村口的老槐树,半枯的虬枝遮掩父母额上新添的皱纹。
写最熟悉的那扇窗,夜夜裁一弯镰月,收割我的梦境。
写我亲手绑扎的柴门,如何温暖又隔断彼此遥远的距离。
写我们的双手,比巧匠更灵巧一点。
写我们的热血,比沸腾更高出一度。
写我们的青春,比灿烂更炫目一些。
写我们的望眼,比湛蓝更清澈一分。
写我们的渴望,比现实更低一层。
写着写着,差点把自己也写进诗里。
窗外响起刺耳的哨子,一惊一乍的。
路灯灭了。
扛起铁锹,开工!
站在脚手架上喊故乡
十二月,季节的最高处。
我站在脚手架顶,城市的制高点。喊……
面向北风,被风吹倒尾气氤氲的幕墙。
扩张胸腔,声音在被拒绝十个月后,歇斯底里。喊醒身体里严寒封冻的血脉。
把灰尘吸进肺叶,过滤奔袭而来的炊烟里粗粝的盐粒。
强迫阳光下的错误接受治疗。
你一定站在北风涤荡的旷野。我无法靠近,你也不远离。
我喊醒的,烙印在村口石头上,那朵初春开到一半的黄花,再也裹不住凉薄。
喊醒肆意铺排的越冬小麦,它们在你周围布下一张网。盯着我蛇皮袋上“尿素”两个硕大的黑字,瞬间铁青着脸。
我极尽气力,用翻滚的气息压住风头。
喊醒十万亩麦田,冬小麦分蘖的冻土里,沉睡的故乡。
一个接一个打着喷嚏。
我要喊醒它们的梦呓,再点燃蛇皮袋上褪色的黑字,激活倒春寒里埋下的火种。
替我背负,梦游的夜里为我提灯的明月。
喊着喊着,那些异乡容易过敏的词语开始滴血,旧伤未愈的骨头上再一次出现裂痕。
那滴血正滴落在开裂的骨头上,把骨头砸碎,还给大地。
再也无力叫喊,在一场有预谋的野火里,引火烧身。
站在脚手架上,喊故乡!
我相信,故乡听见了,母亲听见了,妻子听见了,女儿听见了。
因为我袒露的胸膛,不再需要光芒切入。有人搬走了所有心软的词语。
床前明月光
我的床,靠着窗。
不用举头,躺好了,月光就漫进来。
星星们就一眨一眨地,越摇越远。
今夜的月光,不是熟悉的那缕。
夹带着青霜的锋刃,狠狠击中我额头,划伤我的睫毛。
指尖的烟头,随呼吸一起明灭。
烟蒂烫手之前,血流加速产生潮汐,乡愁结满烫伤的疤。
这月光分明是李白的,汩汩流淌于时光之外。
工棚就像随波的船,没桨,只有帆。
各色蛇皮袋拼接的帆,飘向与故乡相悖的方向。
被月光击中的额头,摸不到伤痕。
疼,一个劲往骨子里钻。
我猜想李白是不是因为疼,才把酒泼洒一地,凝成霜。
我不敢跟时间对决,就当是疤痂崩裂时,撒一把盐。
让异乡不咸不淡的日子,多一些况味。
低处的阳光
烈日下无法看清灰尘的内核,悬浮的意志,试图掌控先迈出的那条腿。
斑马线表情古怪,盯着我穿不惯袜子的脚。
红绿灯变换得有气无力,广告牌上的妹子,朝我媚媚地笑。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向城里人靠拢的意识越来越刻意。
从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所谓的远方渐渐失去诱惑。
在每一个城市拐角,换一套新行头之前,都会掏出五毛钱,跟路边的老乞丐用乡音交谈。
——取暖。
不愿抬头,炊烟已在奔袭而来的途中消耗掉所有土腥味儿。
楼宇间雾气迷蒙的阳光,变得很黯淡。
草坪绿得太夸张,黑绿黑绿的。
一株腰弯得很低的谷莠子,表情还是很突兀、尴尬。
站在它肩上的蚂蚁,旁若无人地东张西望。
我的身体,经过N个站台的安检,已取不出山川和粮食。
血还是热的,奔流,却达不到燃点。
只能将异乡颗粒状的阳光,和渐渐失去活力的心跳,装进离家时爬上蛇皮袋的蝉蛹。
只是不知会不会有一只蝉在异地破蛹,如果有,我会告诉它——
回家的路。
最后一滴汗水抵达村庄之前,我会引爆膨胀欲裂的蝉蜕,打开稻草人苦苦扼守的界线。
用冲天的火焰逼退萤火,照亮粮食通往粮仓的土路。
关于工棚
喧嚣的闹市,搭起一片简易活动房。
霓虹灯下,多么不和谐的风景,这处风景叫工棚。
夜幕低垂,兄弟们挤在大通铺上,说起自己的女人。
想象的感觉是春天,真实的羞愧是爱情。
想象的路径,梦游时从未走到尽头。
有人磨牙,有人呼号,有人下意识地脸红了,心跳如鼓,梦遗了。
可他们的梦很短,常常被凌晨响起的搅拌机搅碎摇匀。
被推浆车的女人填进构造柱。
钢筋水泥的城市,连风都抬高声调,压制他们的呼吸。
他们只能酗酒、骂街、讲荤笑话,装傻或真的犯傻。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的方言,不同的工种,不同的年龄。
同一片天空下,强健的身躯,古铜的脊梁,飞扬的青春。
只为同一个目的:给祖国添砖加瓦,为家乡消灭贫穷。
这些相同的、不同的,都被装进同一个地方——工棚
这个勉强遮风挡雨的陋室,我们异乡的身份证明。
这片承载汗水泪水的混凝土地,一条伤疤似的灰色绷带。
一方端端正正的,烙印祖国日新月异的特殊图章。
想写一首关于工棚的诗。这个想法,已萌生很久。
却总是,笔若千钧,纸薄难承。
创作手记
关于《工棚随笔》
初中毕业开始,在工地混了二十几年。
脚臭味、汗馊味充斥石棉板搭起的工棚,几块砖垫起旧模板搭就的通铺,花格塑料布分割的夫妻房,操着各种方言的工友,披星戴月的工时,清汤寡水的饭菜,疲惫却难眠的夜晚。酗酒、打架、骂街……
工地,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暗灰色调。故乡与异乡,火车是两点之间唯一的纽带。而诗歌,是暗灰色灰尘里舞蹈的精灵。散文诗,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倾诉方式。它可以承载建筑、机械的冰冷,挥汗如雨的火热。可以包容我们虚妄的呼号、真实的疼痛、肆无忌惮的歌哭。所以就有了这系列组章《工棚随笔》,有了这些像汗水蒸腾后,被灰尘覆盖的盐粒一样粗糙的文字。
其实,我只想以一个诗爱者的虔诚,把那些深入骨髓的爱与痛,放到阳光下的白纸上,取暖或自愈。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诗人,我只是想把兄弟们种在混凝土上的庄稼,在梦里,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