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
2018-11-15文博
□文博
“有一个旧梦,像卖花女孩,总是脚步悄然地出现在我衰弱的睡眠里,用灿烂的笑脸和花朵的芬芳,勾起我无可名状的忧伤,虽经三十年,却依然容颜不改。
“我从来的地方,像是为着什么目的,睁眼就出现在那里。微微的暖风中,流溢着百花的馨香。眼前的石板路,在明媚的阳光下,并不耀眼地反射着柔和的幽光。娑婆的树木,在石板路的幽光中倒映,将向前蜿蜒的石板路,摇曳得宛若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流。百啭千声的悦耳鸟啼,在虬枝碧叶间应和传递,啁啾着滤去嘈杂的和谐。活泼的莺雀飞影,不时地在河一般的路面上掠过,将微风招惹得在柳梢头调皮地嬉戏。姹紫嫣红的山花,绽放在石板路外漫向天边的青草地上。花开茂盛的地方,是一处处曲径相接的房舍。耕牛在田间慢慢地走;水车在河边缓缓地摇;炊烟在屋顶淡淡地飘;孩童在学堂朗朗地笑;风筝在天上高高地悬;蜂蝶在花间翩翩地飞;歌谣在耳畔轻轻地唱……路人穿着布衣、戴着斗笠;摆着彩裙、系着头花。一张张自然天成的笑脸,一双双净而无染的眼眸,都令人心生喜悦地避让在我的两边。我在石板路的柔光上腾云驾雾,感觉石板路正在我的脚底,如摇篮般慢悠悠地晃荡。
“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我看见了她。我掏出一叠书信给她看。书信都被雨水洇透了,皱巴巴地乱作一片,连字都认不清、看不全了。她笑作一团,将书信拿去说:‘都是我乱写的,写得不好。我这儿还有你写的,写得真好!’再细看她,笑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秀目里忽闪着晶莹;柔软的手指,缠绕着她的花布衣襟;声音里充满着惊喜和羞涩:‘想过我是这般模样吗?’我被她纯净的声音陶醉了!被她纯真的笑容感染了!被她纯洁的目光融化了!我变得语无伦次:‘是的,我想过。没有这般美,就是这般模样!你站在一朵七彩的云朵上。我没有描绘你的能力,虽然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过你。’她笑得妙趣横生,用纤长润洁的手指,指着被一层薄雾遮隐在山坡上的一排木屋,对我说:‘跟我走吧!’
“她像一个女王,却顽皮地躲闪着人们的朝拜。我被人们的热情,淹没在她的身后。欢乐的人群簇拥着我俩。来到山坡上的木屋前,孩子们手捧山花,给我唱歌。歌声在天空、大地上欢快地回旋——
跟我走吧
天亮就出发
梦已经醒来
心不会害怕
有一个地方
那是快乐老家
它近在心灵
却远在天涯
我所有的一切都只为找到它
哪怕付出忧伤代价
也许再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
明天就能够到达
我生命的一切都只为拥有它
让我们来真心对待吧
等每一颗飘流的心都不再牵挂
快乐是永远的家
“她说:‘这都是我的娃。那间小木屋,就是我的家。等你来了,就是咱们的家。但你要住在外屋;我定要锁上门,住在里屋;你会孤单一阵的!’我喝了浓烈的酒,想着她说的话,站在屋子中间大声说:‘我不会孤单的!我会很快乐!’人们都在笑。她温柔地推了我一下,声音悦耳地说:‘你醉得好快呀!’我说:‘我哪里是醉了?分明是开心嘛!’
“母亲出现了。好像还有《白蛇传》里的法海。人们都惊惶而歉意地起身,让我跟母亲走。我说:‘我一定会回来的,再也不走啦!’她看着我,眼神没有不信任,只有期待。人们都躲闪在很远的树下,把我和她留在一簇花丛中。她说:‘这里没有那么多妩媚。’我说:‘我要的是清雅。’她说:‘这里没有那么多繁华。’我说:‘我要的是宁静。’她说:‘这里没有那么多富贵。’我说:‘我要的是简单。’她含泪笑了。用一根手指勾着我的手,牵着我,跨过田间,走过草地,趟过小河,还采一朵黄花让我闻。我接过黄花,听她柔声说:‘等你归来。’
“这朵黄花,没有花香。我的梦,总是破碎在这朵没有花香的黄花和那声柔和的‘等你归来’上。梦境给我留下的惜别感,让我迷醉!我常在这个梦境中,舔舐现实的创伤,缓释世俗的烦恼。我甚至,想永远留在梦境里,不愿意再醒来。”
以上是我的一名求助者(或许是患者),跟我讲述的反复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个内容不变的梦境。他被这个梦境困扰了三十年。最近由于内心越来越焦虑,认为自己已经有了明显的焦虑症状,担心发展成重度抑郁,干出吓不着自己却可能惊世骇俗的事,才自千里之外慕名而来,专程向我道出了心中的困扰,问我:“我为什么总是旧梦缠身?”
作为一名已经得到广泛信赖的心理咨询师,我需要更深入地了解眼前这个求助者,并在得知他叫白丁后,又获悉了以下有关他的实情:
“大学毕业以后,我有过一段时间的迷茫,面对许多种可能的人生选择,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那时候,我已经阅读过许多中外名著,让我印象深刻的有《牛虻》《奥德赛》《基督山伯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比较关注一个人的一生,是如何在各种困境和选择面前,在追求一个理想、完成一项使命的过程中,由弱小走向强大,实现了自我完善并最终做到了死而无憾。为此,我还专门对《浮士德》所展现的‘灵’与‘肉’的矛盾,‘善’与‘恶’的斗争,人类自身的复杂性和真实性,进行了深入研究和思考。所有在以往被人们推崇备至的‘精神食粮’,都无一例外地告诉我:要为人生树立一个崇高理想、选择一项伟大使命,而后为之无私奋斗到肉体灭失,留下精神的光辉照耀人间。
“然而,我似乎并未找到和树立起什么崇高理想。而是带着不无惶恐甚至排斥的心理,有些稀里糊涂地做上了令人钦羡的领导秘书。在这个岗位上,我差不多把领导当成主子一样,端屎倒尿、托腚上轿地伺候了三年。三年里,我对领导的生理、心理等方面的各种反应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领导对于经常不分昼夜,爬到他床上被他鼓捣出各种‘动静’的于洱的熟悉程度。让人喷鼻血的于洱,是领导管辖下的一家国营企业的部门经理于篝的妹妹。于篝把于洱喂给领导后,就变成了那家企业的总经理。而我在给领导通风报信、把门放哨的勾当中,由于不耻于自己半当公差、半做家奴的生命现状,把宿舍给毁得满地都是玻璃杯的碎片,就跟我曾经很自以为是的尊严一样!我讨厌于洱和领导共同苟合的那种催人‘犯贱’、教人‘犯罪’的‘动静’;鄙视领导利用‘日理万机’的工作时间‘日里玩“鸡”’;憎恨自己的卑贱,经常想逃离那个环境,都快想疯啦!
“有一天,领导满面愁容地对我说,是他老婆那个有严重男性化风格和打法的母老虎,把他折磨得落下了贪恋女色的怪毛病;要不然,他会是一个更加完美无缺的人。他说母老虎已经高度怀疑是‘小贱人’于洱,透支了他应厮拼在母老虎身上的体力,这让她变得像一罐常年捞不着火烫的猪油,凝固成了一块铁石心肠;现在,特别擅长‘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行就趴火车道’的‘铁石心肠’,已经去能把领导撤职查办的大领导那里,揭他的老底啦!‘她又没抓到你现行’,我他妈心里真不该幸灾乐祸,可就是克制不住,但还得装作兔死狐悲的德行,跟领导说,‘咱给她来个死不承认。’领导说:‘她这撒泼一闹,风雨满天下。我的名誉不全完了吗?名誉一完,一切不都完了吗?!’听他这么在乎‘名誉’,我明知不值得但还是想痛哭一场,结果就真的掉了几滴眼泪。领导喜出望外、感激涕零,把我的眼泪当成了不忍心看主子落难的悲怆。他双手握住我的手说:‘早就知道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兄弟!看来也就你能出手,救我这一遭啦!’
“领导就是领导,办法一套一套的。按照领导的编导,我和‘小贱人’于洱,立刻成了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主要剧情是:于洱经常往我和领导这儿跑,跟领导根本没有半根毛的关系,完全是出于对我的迷恋和追求;而领导出于对下属的真心关怀,常把他的房间让出来,供我们这对热恋中的有情人,在一起畅享人生。
“这真是天降祸水!眼睛里装满了祸水的于洱,根据剧情的发展需要,让我跟她假戏真做。你指望我在色诱之下,去选择道义吗?千万别那么累心!我要是那样做人,就算跟领导白混啦!但不管怎么说,被母老虎把我和于洱堵个正着时,我还是很羞恼地说:‘嫂子!你吓坏我啦!’母老虎当场就转怒为嗔,怪罪我:‘那还不赶紧结婚!’
“领导得救了。我却被于洱给噎住了。母老虎走后,她问我:‘你是想跟我进洞房,还是想让我送你进牢房?’我无所谓地告诉她:‘只要你觉得好玩儿,我进什么房都行。你看着办吧。’于洱确认我不会违抗她,便去求母老虎帮忙,让领导安排我去驻京办当主任,她跟我做随任家属。请求得到母老虎的极力支持,她当场说:‘你俩领完结婚证,我就让你们立刻进京,去干驻京办主任和主任太太。’”
讲到这里,有着强烈倾诉欲望的白丁,忽然停了下来,用极度不信任的口气问我:“往下,我会说一些更原罪性的东西,你不能出卖我吧?”
我说:“心理咨询师有个基本职业信条,就是要为每一个咨询者严守秘密。”
白丁像听到猫搂着鱼睡了一宿,而鱼却连片鳞都没掉一样,觉得我很可笑,嘲讽我说:“牧师不比咨询师神圣多啦?牛虻不是照样被出卖了吗?不过,我也无所谓了。连于洱这种‘小贱人’我都不在乎,还有什么能让我在乎的?”
我只好说:“是这样。您接着说吧。”
“我和于洱有个共同的动机:都想抓住一个机会,希望借机改变命运。机会被我们抓住了。我到任驻京办主任以后,轻车熟路地把领导带我见过多次的老领导,搞得对我言听计从,更对于洱百依百顺。他帮我们搞定的批件,让我转手给了于篝。急需那些批件的于篝,把批件变成了我不能跟你说数目的钞票,一次次地给了我和于洱;而他赚得肯定比我们多多啦!
“到我认为该收手的时候,我跟于洱摊牌说:‘我不想再跟你胡搞了。咱俩散伙吧。’她说她早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靠长期吃软饭,苟活于人世的窝囊废;但却没想到,我还不那么贪得无厌。办离婚证而非离婚(我从来就没有过跟她结婚的概念,只是苟安于现实而已)的时候,于洱还动情了。她对我说:‘咱俩这人生,太他妈的狗血啦!要是没发生过那些事儿,我会真心爱你的。’我说:‘别嫌自己恶心了,那样你会痛苦的。做一头快乐的猪,对于这个伤风败俗的世道而言,也没什么更伤风败俗的。再说,即使不发生那些事儿,面对眼里的五光十色,心里的五花八门,你能克制住哪个位置的冲动?’于洱说:‘你说得是。付出这一切,不是我天生淫荡,是我忍受不了不淫荡带给我的贫贱、嘲笑和歧视。’我说:‘去你的吧!你比我还自甘堕落,倒有理啦!’她流着眼泪,笑着跟我说:‘等我赚够了钱,再把自己变回淑女。我原来可淑女啦!这是真的。’我说:‘等你做淑女,还不如盼你生个猴呢。你就别再增加我的绝望啦!这也是真的。’
“而后,我们带着各自出卖各自的钱,收起各自的第一个离婚证,各自走了。但她并没有离开,没等我走出驻京办的门,就成了接任我的于篝的助理。而我则回到我原来的城市,填补了于篝的总经理位置。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官商对换。半官半商的于篝,想当真官想得都快要疯了;我一直想逃避官场,想得也快要疯了。我们都好像即将精神失常的人。但尚在的世俗判断能力约束着我们,仍然不敢彻底‘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去过自在逍遥的人生。
“有些事情你不想,但它自己会来。五年后,利用一个国企改制的机会,于洱帮我把于篝甩给我的那家不死不活的国企,改成了我的。本来她可以在里面做股东,但她拒绝了我的诚意,只求我再顺从她一次,让我发现她的‘动静’已经不能再打动我了。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心灵窗口’,都苦笑着叹息了一声,从此便把对彼此的关注,留在各类可能涉及到彼此的风声中了。
“我真不是一个窝囊废。那家被我起死回生、越干越红火,给我创造了大量财富,给地方贡献了大量税收的企业,完全能说明这一切。一个中国有钱人,喜欢用钱搞到的,不管适不适合我,我也都搞到过。这给我带来了许多欺世浮名和混世虚荣。不过,说句实在话,无论我为自己的现实,寻找什么样的理由——那些理由你从报纸、电视、富豪访谈、名人传记中,都能看到、听到——都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一块得势就充血变硬(变硬就到处招摇自以为是)、失势就失血变软(变软就暗处哀怨世道不公)的某种海绵体。因此,我说我并不快乐,你可能不信。我只有在那个梦境中,能感觉到一些快乐。这一点,你信不信都不要紧,那是我自己的事,与谁都无关。可这个梦境,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我宁肯冒着被出卖的风险,来找你给我个解释的原因。我越来越感觉,现在的生活虽然丰富多彩,其实索然无味。我变得越来越不怕死。眼前的世界,越来越像一场戏法和杂耍,让我越来越不愿意观看。我只怕丢了那个梦。你说,我是不是病得不轻?”
我对白丁说:“根据你的情况,我一时还无法准确回答你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这个疫病流行的世界,我们都可能是疫病感染者。撇开物质世界单说精神层面,能意会到自己是病人,至少说明在你的意识当中,仍然还有一部分是未被感染的、独立于世俗之外的自我意识,这是造成你深层次痛苦的根源。”
白丁把手指插进头发,不停地绞动着说:“别跟我咬文嚼字、讲哲学。我这些年为了给自己找答案,拿下了中文和哲学双博士,并没有整日混吃等死。大道理,我懂得不比你少。你只管给我看病就行了。”我见他不想再与我交流,便说:“我需要你最新而全面的体检报告,包括精神科的。”白丁迟疑着说:“我从来都没做过体检,喜欢听天由命。”我说:“那就做一次吧。为了你的梦。”
一个月后,在我认为白丁不会再来找我的时候,他又来了。
我看了白丁的体检报告。精神没问题。但他的肺部有很大面积的钙化斑点,那应该是一次严重发烧,引起的严重肺部感染造成的。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他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他:“没问问家人吗?”他忧伤地说:“是母亲一个人,把我从小拉扯大的。我的母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他语气中的压抑,让我感到窒息。我转换了话题说:“严重的高烧,不仅能引起抽搐甚至癫痫,有时还会影响到记忆,这个你知道吗?”白丁说:“我查过资料,已经略知一二。”我征求他的意见:“我们还要继续吗?”他说:“当然。我想让你帮我看看那个旧梦,到底是不是我的梦。”我说:“那我们就开始吧。”
我们是在白丁半睡半醒的催眠状态中,来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找到了一个叫罗兰的姑娘。她是白丁在大学期间,通过一篇介绍她先进事迹的通讯报道,认识了她并与她建立了书信往来。报道中的罗兰,是一名立志改变家乡面貌,使家乡的孩子都能读上书,成为有益于社会的人才的青年乡村女教师。受到感染的白丁,在与罗兰的频繁通信中,与她畅谈人生理想并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愿意陪她去做这项平凡但崇高的事业,并在大学毕业后不久,揣着罗兰写给他的书信,千山万水地去了罗兰那个小镇,又被随后赶来的母亲给苦求了回去。
整个故事掉进了一个常规的俗套中,没有什么奇崛和突兀之处。对于可能会使这个故事,变得更有趣的一些问题的探求,在白丁看来已经毫无必要。但我绝非出于好奇地又了解到:
那个小镇和罗兰,都是并非梦幻的真实。现实中的罗兰,现在是那个小镇圣母般的存在。她教育过每一个在上世纪80年代出生于那个小镇的孩子。她是孩子们的圣母!而那个小镇,之所以能够在现实的浮躁纷华中,得以原汁原味地保存下来,只接纳了一条通向小镇的柏油路,是因为罗兰在得知小镇即将被拆改成旅游景区的那年,将她所有培养过而后来做了官的学生,都苦口婆心地苦求了一遍的结果。而今,小镇早已因其幸免于惨遭强暴,才保存下来的那份历史的羞涩与神韵,而闻名遐迩、令人趋之若鹜。
在与白丁的最后一次对话中,我曾心怀善意地建议他,应尽快与罗兰取得联系。白丁问我:“我能对她说什么?”我说:“就说梦!”
白丁当时苦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可我一直都在期待值得期待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