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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

2018-11-15刘咏阁

海燕 2018年11期
关键词:麻雀

□刘咏阁

昨儿那场雪忒邪乎,鹅毛似的大雪片儿劈头盖脸下了一整天,让刚过了2006新年的人们觉得春节又快来了似的。说起来老天爷像这么没所顾忌地在北京下雪得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

看着满世界厚厚的积雪,我有些担心每天定点儿来我家窗台儿上开“早餐会”的麻雀们会不会被困在什么地方。昨晚睡觉前我特意在窗台上多撒了几把米。还好,今儿早起一看,连个米渣儿都没剩。剩下几只来晚了的小家伙儿正轮流“敲打”着窗玻璃“耍赖”呢,它们知道这屋里的人厚道,不会让它们饿着离开。

“老刘,儿子刚来短信说他们下飞机了,正等行李呢。”媳妇儿一边儿在厨房弄早餐一边儿大声告诉我儿子平安到京的消息。

“噢,知道了。”我也是一边儿在客厅擦着地板一边儿大声回应着她。

“他们这次采风时间真不短,都一个多月了,”媳妇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看着我,“要不等儿子回来咱们到外边吃午饭吧!”

我一听这话立马儿直起腰来对着她笑了:“我说媳妇儿大人,您是贵人多忘事啊!今儿中午我和晓夫还有他一个朋友都约好了一块儿聊点事儿你不记得啦?”我语气温和地拖着墩布向她跟前儿凑了凑,“昨儿吃晚饭的时候我跟你说的。”

“哎呦!我还真给忘干净了。哦!是说过。行啦!你就别假勤快了,搁哪儿一会儿我接茬儿擦吧。面条儿正好也煮得了。”她转身拿碗去给我盛面条儿。

我笑了:“嗨!假勤快也得勤快,省得你老说我不干家务。”

媳妇儿把盛好的面条儿放茶几上了:“你就在这儿吃吧,吃完早点儿走,路上雪太厚肯定堵车。”

“得嘞!我这就擦完了。”

“呦!还别说,不干是不干,这一干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她指着我已经擦过的地方,“看擦得多干净呀!”

“敢情!咱不求完美吗?再说这也是我心疼你的具体体现呀。家里家外我不就你这么一媳妇儿嘛。”这时我感觉手里握的不是墩布而是画画儿的毛笔,竟抑扬顿挫起来,连身体都跃跃地有了韵律感。

“你还真是啊,给点儿好脸儿就顺杆儿爬。”媳妇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墩布,“快吃去吧,别贫了。看来有钱先得买你这张嘴。”

说实话,一年到头家里最累的就是我媳妇儿。每天家里——单位——家里两点一线,周六周日还有一大堆家务事儿等着她,哪儿有个时闲儿呀。平时我确实也忙,家务事儿都是抽不冷子干点儿。所以我能不说点儿好听的嘛?尤其我媳妇儿是敞快人,有里有面儿。跟她聊个天儿,开个玩笑乐着呢。她讲话,“心情好了干活儿都不觉得累。”

我早总结过,“媳妇儿高兴了全家都高兴。”前些日子我俩聊天儿还说呢:啥叫好日子?用过家家儿的心态过日子准是好日子。在心态这点上她比我强,我有点儿强迫症,做事儿较真儿。她不,啥都随缘,差不多行了。所以她总乐呵呵的。

不一会儿我早餐吃好了。本想坐沙发上看几眼电视消消食儿,突然想到晓夫跟我求的几个字还没写呢。什么狗记性,还答应中午给人家呢。一边拍着自己脑门儿,赶紧跑到楼上画室铺纸泼墨。还好,四个大字就着刚才拿墩布擦地板的韵律一挥而就了。

这时媳妇儿上来问我:“你们约在哪儿吃饭呀?抓紧点儿别渗着了。”

“十一点在北辰食街的东口儿碰面,来得及。”

“嗬!写的什么呀,这是?‘无畏人生’,”她歪着头念着我刚写好的字带着不解的神情,“这是给晓夫写的?”

“不是。他帮朋友求的,今儿中午一块儿吃饭的那个。”

“哦!这是豁出去了,无所畏惧呗?”

“是这意思!晓夫说是他朋友的老丈人给的词儿。”

“呵!老丈人帮姑爷励志选这么刚性的词儿,不用说肯定是军人。”

“哪儿呀!这是姑爷送老丈人跟病魔作斗争的礼物。”

“妈呀!病魔怎么还出来了?”媳妇儿有点儿惊讶。

“嗨,命运捉弄人呗。听说去年这时候那老爷子得的胃癌把胃切了,一点儿没剩。”媳妇儿轻声说道:“多遭罪啊!没有胃了消化吸收都是问题呀,”显然她动了恻隐之心,“对了,宏军给咱的小米儿还不老少呢,你一会儿带着送给那朋友呗。小米儿熬粥有营养还好消化。”

“过一段儿再说吧,还没见过面呢,这幅字也算是咱们的心意了。”

“老刘,你不觉得这几个字挂在家里会让老人闹心吗?好像总提醒他没有胃似的。”

“不会。说老爷子心态好着呢,张口闭口就是‘我不会屈服命运,我要书写无畏(胃)人生’。看,人家一直用这几个字儿自勉呢。”

……

“帮我把那件儿长羽绒服找出来,我还是早点儿走,”我探身向窗外看了一眼,“这积雪太厚了,打车都得费劲。”

“下午早点儿回来。儿子出去一个多月了,晚上咱三口子还是到外边儿吃去吧。顺便还踩踩雪呢。你也知道儿子从小儿就喜欢雪,刚才短信第一句话就是‘跟我爸说一声儿下午我跟他打雪仗’。”

“行嘞!儿子都下战书了我得应啊。等下午我回来咱去太阳宫公园我传授他点儿打雪仗的秘笈。”这话说得自己都有点儿心虚,儿子上大二了我还跑得过他吗?

媳妇儿一脸不忿,感觉是替儿子的:“你就这点儿好,活到老自信到老。”

我故意憨笑着:“呵呵!老男儿当自强啊。”

“别忘了带钱。”每次有聚会媳妇儿必要嘱咐这句话。

“还有,”她递给我羽绒服时的眼神特诡异,“你没听说吗?现在同学、朋友聚会净耍鸡贼的,一到快结账了不是出去抽根儿烟就是拿一沓儿餐巾纸往卫生间跑,跟走马灯似的,服务员看着都晕菜了不知道该找谁结账。咱这岁数儿得保晚节,别学那个。”

“妈耶!真瘆得慌。你哪儿听来的呀?”其实她说的这些我早听说过,“我这点儿智商你还不清楚,肯定不挪窝儿帮大家看包儿啊。”

走出家门,感觉整个身心一下子被白雪包裹了,哇!挺冷的。我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并下意识地望望四周和天空。还好,神智是积极的。天气和环境很容易左右我一天的情绪,很多时候我会主动给自己一些好的暗示。因为有了白雪的映衬,今儿的太阳显得出奇的亮,给人是周六应有的心情。

刚过十一点,我就随着晓夫走进了北辰食街一家看上去挺高档的酒楼。“哎!欧式风格。”刚通过旋转门我就看着大堂内的装潢感慨了一句。

“咏哥,这儿原来是国企大食堂,去年改的股份制,这不,新装修的还没俩月呢。”不知晓夫怎么对这儿这么清楚,麻利儿给我介绍着。

大堂挺高也挺深,至少摆了四五十张桌子。虽然元旦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但依然张灯结彩保留着节日气氛,让人们觉得狗年春节就在跟前儿了似的。不过酒楼的用心与寥寥无几的食客形成的落差挺大。咳!今儿周六,又有这么厚的积雪估计人们都懒得出来吃饭了。再说由大食堂变成高档酒楼确实得‘矜持’一阵子呢。

“咏哥,您不总喜欢敞亮的地儿嘛,这儿怎么样?”晓夫引着我来到一面形似拱门的大落地窗前,窗下的双人台很高调儿:高背儿座椅,高脚杯,折叠的像高塔一样的餐布,考究的碗筷布碟。我不假思索地说道:“就这儿了。”

刚坐下,晓夫又把刚才一见面跟我说的话几乎重复了一遍:说他那哥们儿来不了了,上午要带老丈人去海淀见一老中医。说慕名找那老中医看病的人特多,都得事先预约,今儿早上那边儿才电话告知让中午之前过去。

“得嘞!你哥们儿没来咱哥儿俩喝呗。今儿哥请客,还二锅头行吧?”

“行啊!您不也喜欢这口儿吗?”他瞪着细长的眼睛,“可说好喽!买单时您可别裹乱。我一发小儿在这儿当厨师长呢,有他的关系肯定给咱打折呀。所以您就擎着吃,别的甭管。我那哥们儿没来挺好,要不我也得找您汇报我的心灵动态呢。”

“哎!你让我写的字写好了。”我扭身从大衣口袋里抻出装书法的大信封递给他。

“您受累了!我替他先谢谢您。”晓夫接过信封想打开,“我先一饱眼福呗。”

“算了这儿乱糟糟的,再弄脏喽。”

“还说呢,昨儿晚上我哥们儿电话里还跟我说要给您带个红包儿呢。他说他知道您的书法价格不菲,不好意思说润笔费,只能说红包儿了。”

“有这句话咱心里就舒服,老北京人不就好个面儿嘛。转告你哥们儿,这件书法就当我给他老丈人加油儿助威啦。什么红包儿润笔费的不要再提了。”

正说着呢,晓夫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呦呵!他真不禁叨唠,”抬头看了我一眼:“我那哥们儿来的。”说着赶紧接通了电话——

“喂!……我正跟咱哥解释呢……嗨!没事儿那不咱大哥嘛。老中医给看了吗?……别急,多等会儿呗。对了,你求的字咱哥带来了,写得忒牛逼……喂,喂,信号没了……喂,听不见!喂,……先挂了吧。”

趁他跟信号儿较劲的功夫我翻了翻菜谱儿点了五六个菜。

“这儿信号怎么时好时坏的?对了,他让我先谢谢您,过些天去您单位再当面致谢。”

“不用客气。”我很有感慨地问道:“哎,你这哥们儿对老丈人很孝敬啊!”

“敢情!他们家祖上是什么黄旗的,老理儿多着呢!不过话说回来,老头儿对他也不错,跟待亲儿子似的。”

“老人没儿子吗?”

“就仨闺女,他媳妇儿老大,二的嫁给一德国佬儿,洋女婿指不上。老闺女刚毕业。”

“哦!那双方老家儿他都得管呀,”我依然很有感慨,“这真是‘一个姑爷半个儿’了。”

“可不!”

今儿客人少,不一会儿我点的菜都上来了。

“哦!净顾打电话了,您都点完啦。”他环顾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对服务员说道:“小妹,再给加一个‘葱爆海参’。对,再来两盘儿水饺儿,韭菜猪肉的。”

“咏哥,这儿的‘葱爆海参’做的特地道,不但海参滋润,连大葱的口感都特牛。一会儿您尝尝肯定喜欢。”

“你那发小儿亲自做的呗?”

“您说对了。”

这时女服务员走过来:“先生,菜给您加上了,一会儿就好。”

晓夫微笑着:“谢谢啦!”然后他又指着桌子上的高脚杯对女服务员说:“小妹,把它们撤了。给我们上两个喝白酒的‘八钱儿’杯子。”

“好的!您需要分酒器吗?”

晓夫看看我:“我们喝酒局气,不用那东西。”

他又看着女服务员笑了一下儿:“你就站边儿上给我们分酒呗。”看得出这小子对女服务员印象不错。服务员也笑了,笑得很机械:“没问题先生。”

我刚发现这女服务员身材真没挑儿了,中等个儿很匀称,两条长腿倍儿直,还有高高的纯肉感的胸脯都蛮招人眼球儿的。估摸也就二十出头儿,手底下特麻利,显着特有经验。尤其清爽的说话声儿也给她加分不少。我自己身材不好,腿短,却对映入我眼帘的所有身材挑剔至极,尤其女人。都说男人不靠长相靠气质,眼前这女孩儿的身材和气质同样会让人忽略她平庸的长相。

服务员开始给我俩往‘八钱儿’杯里小心地倒着第一杯酒。

“哎!晓夫,你那天电话里不说你那哥们儿还有什么事儿要跟我商量吗?”我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

“噢,他小姨子学影视美术的,毕业半年了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听我说您在美术圈子朋友挺多,所以想跟您认识一下儿顺便拜托您帮着推荐个单位。”

我笑了:“他把老丈人家的事儿都包圆儿了啊。”

“要不说呢!”

也许是一场大雪后的寒意太过袭人,今儿这酒喝得格外舒坦。也就个把钟头,一瓶二锅头见底儿了,我和晓夫居然都没事儿似的。

“咏哥,您这酒量好像长了啊。”

“哪儿的话呀!都‘奔五’了,还长?”。

“兄弟,你可不许努啊!”我又追了一句给他。

我真怕他喝大了,有次喝大了回家撒酒疯,末了儿他媳妇挨个儿打电话埋怨大伙儿。

其实,如果按酒桌上的话说,我俩的酒量都不入流,最多三两到头儿了。今儿这酒貌似见长,其实说白了还是投缘。

晓夫姓俞,也属狗,小我一轮,我俩应该算忘年交了。三年前一哥们儿拽着我去参加他的婚礼认识的。他是留美“海龟”,现在中关村搞软件儿开发。虽然职业互不沾边儿,但秉性相投,彼此都有点儿相见恨晚的意思,有事儿没事儿就凑一块儿小酌两杯外加扯淡。尽管称兄道弟,但他内心多少把我当长辈看,跟我说话总是您您的。

“咏哥,正要跟您说呢。”他下边的话欲言又止,歪着头斜了一眼旁边的女服务员,表情诡异。

以前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怎么猥琐上了!我心里嘀咕着。

他顺手从盘子里拿起一根儿短粗的小黄瓜,也没蘸酱就整个儿塞嘴里了,他一边用手捂着快倒腾不过来的嘴巴,一边神秘地向我探过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看他的样子有些紧张,以为他是被那根儿黄瓜噎着了,做了几次夸张的下咽动作才开口继续说道:

“哥,您——想不到吧,我们家出太阳了。”

这话太撩人了,本来我也想像他那样儿吃根儿黄瓜,听了这话竟下意识地放下了,一劲儿盯着他眼睛发问号。

“最近这些日子您弟妹对我简直就是‘上善若水,大爱无疆’,她把女人完整版的柔情蜜意都让我领略了。大红灯笼每晚给我挂着,周六周日让我在沙发上瘫着,家里的活儿她都包圆儿了。结婚三年咱可没受过这待遇,把我闲得五脊六兽的。今儿这不要见您嘛,我起得早点儿,本来想勤快一下儿把地板擦擦,嘿!她过来跟我抢拖把,说亲爱的你可别把老腰闪了。不瞒您说,我感动的都有点儿纠结了。原先她总嗔着我不干活,动不动拿拖把往我跟前儿一戳——擦地去!那家长作风真没谁了。”说到这儿他竟咧着嘴“呵呵,呵呵!”干笑了几声,欢喜的神情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我安静地听着,一门儿心思都在找寻他家出“太阳”的原因,并没刻意留神他的表情。

“哥,好像有心事儿呀,看您睡眼惺忪的。”他突然从叙述自家的“太阳”转向对我的“寒暄”,让我愣了一下子,“我吗?没,没有,我这儿一直琢磨你家出太阳的原因呢,我是不是太专注了?”一瞬间我已经明白他的心思了,反问他一句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吧。

显然晓夫嗔着我刚才太矜持了。一般来讲,哥们儿之间遇到跟女人有关的话题大都是眉飞色舞的亢奋状。我刚才太“自顾自”没有表情互动,没有插科打诨,让他轰轰烈烈的诉说成了自己背台词儿了,这搁谁都得有点儿尴尬。他没有明着嗔怪我就很给我面子了。

我一边想着,欠了欠身子,并有意对他做着挑眉凝神蒙圈状的表情。毕竟“出太阳”的事儿刚开个头,他见我一劲儿卖弄表情也随即恢复了开始的好心情。

“国庆节我丈母娘从大连寄来的海参,您弟妹一根儿都不舍得吃,每天下班儿给我煲汤逼着我补身子。”看他这时候竟是一脸的骄傲。

“你这也算磨刀不误砍柴工吧!”为了弥补刚才的“冷场”我赶紧撩了一句。

“哼,难得您弟妹那么主动疼我,咱也得多备些粮草不是。”他把“疼我”俩字说得好有质感。随着他的话音,我眼前竟然恍惚起了他进补海参、鱼翅、燕窝的情形:像是皇家的膳房里,有丫鬟和夫人侍奉,有琴瑟相伴,房内各种药膳、名汤一应俱全,火上炖着,桌儿上摆着,手里端着,蒸气混杂着烟雾,晓夫敞胸露怀,坐态恣意,大补汤喝得他满头大汗几近虚脱……

“是啊,弟妹疼你,你要是在啃节儿上掉链子也不合适呀。”我一激灵从恍惚中出来了,马上言不由衷地应和着他,“不过你这么大块头儿也不至于泄了马上就补吧!”此话刚一出口我就觉得这是瞎操心,“嗨,还是听弟妹的吧,你那玩意儿跟不跟劲弟妹了解。况且海参是温补,多吃点儿也流不了鼻血。”我又带着过来人的口气啰嗦着。

“咏哥,您这话听着跟阴阳失调似的,”他显然也愿意荤素搭配着聊,“不过我喜欢听,蛮舒服呢。”

我心想别瞎打岔了,他要真给我一句“为老不尊”这老脸往哪儿放呀。

他并没察觉我内心的活动,很没所谓地一边说着,竟有意挺直了壮硕的身躯,“您看,我腰围又长了。”他用手在自个儿滚圆的腰上骄傲地揉搓着,还跟拍西瓜似的“啪啪!”拍了两下子。

我认真打量了一下他肥嘟嘟的腰身,故意没说话。

“您愣没看出来我更胖了?不会吧!”他说这话时的眼神有狡黠,语气也由一开始的小猥琐渐渐奔着显摆去了。

情绪这东西跟流感一样,传染。再怎么克制,我的情绪还是被他带得高涨起来,随即对着他真事儿似的点了两下头。

“雨露滋润禾苗壮啊,怪不得你今儿的酒量涨了一大截儿。”我情不自禁地又感慨了一句。

正说着,他的手机又响了。他显着挺不耐烦:“喂,……什么?对方就这么说的吗?噢!你让他们直接打给我吧。……喂,喂,听不清,……嗯,就直接打给我吧。”

两口子之间阴晴雨雪其实都正常,不过晓夫今天的躁动和兴奋真跟吃了蜜蜂屎似的,莫不成他们家升起的是不落的太阳?说真格的,他在我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夸媳妇儿,毫不掩饰对情爱的满足与依恋挺让我惊讶的。要知道,以前说到媳妇儿他是满嘴的无奈和牢骚话儿,刚才说那一桌子话不像是瞎白话,想必有点儿意思。

我正琢磨着寻个究竟呢,他若有所悟地又感慨上了,“咏哥,您不是常说‘让女人高兴,全家高兴’吗?这话在我们家应验了。这些天我认真研究了一下儿,对于家庭来说女人就是一把金钥匙,一剂良方,没有打不开的锁,没有治不好的病,前提是她必须高兴。女人一高兴就会通过胳肢窝、脖梗子,还有腮帮子上的汗腺‘嗖嗖’地往外分泌一种比荷尔蒙还有挥发效应的快乐因子,而且很快会形成一个流动的气场,在这气场里的人啊、狗狗啊、物件儿啊就会跟喷了蒙汗药一样被感染得乐不可支,直到不能自已。”

我很惊诧,他这些话哪儿来的呀?虽然心里诧异着他的“研究”,但那终归是对我说过的话做解读呀,这一刻心里还是挺得意的。愣了一会儿我瞪了他一眼,“哎,好像你也会玩儿倒叙了,故意留着悬念诱惑我呢吧!”

他憨憨地笑了几声,说道:“我‘十一’之前不是去法国出差了嘛,临回来时给她买了一款‘LV系列’,一直渗到元旦前才给她,”他欠起身子把椅子往桌子跟前儿拉了一下儿,“哎呦!您压根儿想不到她看见‘LV’时的样子。都邪性了,抱着那些东西一劲儿张着大嘴打哈欠。当时我都愣了,心想这要是缺氧可就休克儿了。后来我还真查了一下儿书,说这是一种因为过度高兴出现的生理现象,通俗说就是乐晕了。

我心里想笑,这小子可真会编排自己老婆,乍一听以为说《聊斋》呢。

“太疯狂了!简直不可思议。那天晚上她搂着我亲个没完,感觉都不会撒嘴了。”他说着还把衬衣领子拉了拉,挨着甲状腺那儿还真有一块唇斑,“您看,好几天了她那大嘴印儿还在这儿呢。”

也许他讲的情形太暴力,我像是也缺氧了,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起来没完,眼前飘忽重叠着晓夫被《聊斋》里不同的女妖怪强行索吻的画面。

他说着说着突然打住了:“哦,对了,”他对一旁的服务员扬了扬手,“小妹,给我们换壶茶去,换铁观音吧。”他这点儿小九九儿我明镜儿似的,下边儿的话肯定少儿不宜。

“您知道我媳妇儿平时跟我说话的气势,没有娇气只有霸气,好话在她嘴里也跟拽咧子似的。那晚上让我刮目了,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句句话都是甜的,连看我的眼神儿也含情脉脉潮湿地跟上了眼药水儿似的。跟我一劲儿感慨,说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说,我用了一个青春期都没逮着我的白马王子,竟被俞家大福子给俘虏了,说,我才明白我为什么有福,因为你叫大福子呀。嘿!都快半夜了,人家把高跟儿鞋穿上,把平日喜欢的几身儿好衣服都翻出来了,胡乱搭配着试试挎包,拿拿手包。项链儿和手链儿也是戴了摘摘了戴,还逼着我跟她在穿衣镜前玩儿‘泡丝’集锦,忙活一溜够。”

他像是要平复一下被自己撩性了的情绪,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嘴里了,缓慢地咀嚼了两下儿接着说道:“那一晚上,我们家床上床下飘着的——这么说吧,从卧室到客厅再到卫生间,满世界都是女人味儿,而且是那种润润的嗲嗲的味道。老天爷!我整个儿一云里雾里彻底晕菜了。还提呢!”他把眼镜儿摘下来又重新戴上,那眼神儿好像还晕菜着呢。

“天都鱼肚儿白了,我们还‘酣战’呢。不瞒您说,这些日子不间断地‘实践’颠覆了我以往对性爱的一些认知。比如我知道了为什么把交媾叫‘做爱’,也基本弄明白了做爱的真谛。您知道有句话叫‘谈情说爱’吧!”他看看我,又扫了一眼周围,两只细长的眼睛加上两个反光性能极佳的镜片儿让他的脸看上去特梦幻。

他接着说:“这四个字其实很猥琐,许多身体无能的人喜欢用它来自慰。您想‘说爱’能说出好儿来吗?本来特无暇,说着说着成二手的了,要不索性就给你丫说黄了。所以,别‘说爱’,要‘做爱’!”这时他两眼放出的像是被荷尔蒙浸润过的光,已经穿透了眼镜片。“只有做爱才能把爱的美感和真滋味儿释放出来。至于做爱的真谛简单跟您说吧,一是敞开儿了做,二是别害臊。想哪儿做哪儿,逮哪儿做哪儿才能让彼此的心灵相通。回想一下,”他又向我探了探身子,“新婚之夜我们也没这么大张旗鼓地折腾啊,亏我这大体格儿撑着!”也许真把自己撩性了,他的话音忽高忽低,失控的感觉。“哥,您不喜欢唱《爱如潮水》嘛,不得了,这些日子我可真是被爱的潮水包围了。”

晓夫突然打住了话头,沉默得像个深陷在角色里的演员。

他轻轻端起服务员刚给斟满的茶水慢慢喝了一小口,突然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哪儿来的小老头儿啊,伸着脖子听评书呢啊,想着一会儿掏钱补票去。”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笑道:“你爱讲不讲,我又没求你。”

“哎!”他即刻回归了刚才的频道:“原来以为您弟妹跟我一样简约而简单,经过这次‘LV之恋’才知道她是简约而不简单,蛮有想法的一娘们儿。”他停顿了一下特意用一只手扣在后脖梗子上带着甜丝丝的口吻继续说道:“那天晚上她搂着我脖子说,上个月看有个同事挎着老公给买的‘蔻驰’包儿上班心里特别羡慕,但没好意思跟我说,怕给我压力。知道嘛哥,我当时听了她这话眼泪差点儿奔出来,后悔平时用在她身上的心思太少了。”

“跟弟妹说,为这,哥送她俩字——懂事儿。”我像是也被感动了一样。

“您这可是仨字。”

“儿音也算吗?”

“那是!您不一贯严谨嘛。”

“那就仨字。”

“您没事儿送哪门子字呀,看!我情绪都连不上了。”

他故作着沮丧状,瞪着眼睛望了望天花板话匣子接着又开开了。“女人啊真是好哄,也真是难以琢磨。不过我还是很有成就感的,打见着‘LV’到今儿早晨她脸上全是太阳,连我们家墙上都有反光。”

“我说最近不往我那儿跑了,原来身体力行验证我的‘名言’呢。你够拼的!”

晓夫咬了一下嘴唇,若有所思地说道:“别提了!不知这‘LV’碰了她哪根儿神经了,这些天跟魔怔了似的一劲儿在我耳边叨唠,亲爱的你不会以为我是个物质女人吧?说,我那么高兴是因为你的礼物让我遇见了自己的梦一样。说,我内心一直有个挺罗曼蒂克的梦,但不是柏拉图式的,而是可以触摸的美丽感情,你的礼物太贵了,花那么多钱我其实特心疼,但一想到你带给了我婚姻和爱情的美感就控制不住地想释放这种美丽的情绪。还别说,她有句话真说到我心坎儿上了,她说与其说感动于你的礼物不如说我更在意你心里有我。哥,你要听了这话会什么感觉?”

晓夫说完这句话时,眼镜后面那两只本就细长的眼睛已经眯成了水波纹状的缝隙,随着镜片的反光,竟真出现了一波一波的动感。看着他白白胖胖的脸上写着的笑意和那双被眼镜片反光戏弄的笑眼,我才发现这小子不但天庭饱满,脸上的阴阳五行搭构得也不错呢。

说话工夫有对儿衣着入时的中年男女进来就餐。

“两位往里边坐?还是坐这边?”两三个服务员一块儿招呼着他们。也许今儿客人少大堂太安静了,这一男一女蹑手蹑脚宽衣就坐的夸张动作竟比招摇过市还招人眼球儿。虽然隔着两张桌子,仍能清晰地看到两个人外形特征和神情状态的巨大差异。女人看上去四十好几了,但很有风韵,高挑身材,脸庞很骨感,棕黄色的齐眉短发和白净的肤色很搭。男人看上去应该五十出去了,个儿不高精瘦,眼睛挺大黑眼球儿更大,感觉眼睛一圈儿都是双眼皮儿。脸上的皱褶紧张无序像是误服了芥末油儿的感觉,却也更让他像个悲情诗人。女人神情跃跃的,一双柔和的大眼睛从一坐定就对着那男人忽闪,传递的分明是一种兴奋后的余绪。从外表看,两个人都不拒绝“老黄瓜刷绿漆”的新理念。

不过得承认,这一男一女的到来最起码让我们这边的小环境有了些“色温”。

晓夫依然在自己的“故事里”沉浸着,此时他歪着身子仰着头兀自微笑着。看得出他正支棱着耳朵等着我说点儿什么呢。

是啊,我说点儿什么呢?感觉自己有些语塞。赞美爱情?不行。刚才他讲过了,“谈情说爱”一是性无能,二容易把爱说黄了。挺巧的!我想起来三毛儿好像也说过“爱如禅,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什么的。

好在晓夫的“脚本”还是有不少话引子:

“兄弟,你真没听出来?咱弟妹跟你叨唠的都是价值观和人生观啊!”我捋了捋胡须继续说道:“她想让你知道她心中的生活品味和婚姻格调是啥样子。”

“我记得咱弟妹是教政治的吧!”我特意补了一句。

“是啊。”

“你看我没说错吧!弟妹这‘职业信仰’已经浸润到你们家里了。”

“润‘我’细无声呗。”晓夫仰着头眯缝着笑眼儿望着天花板漫不经心地调侃了一句。

“是啊,不润你润别人你干吗?”

看得出,夸他媳妇儿他骄傲的不得了。

晓夫媳妇儿比他小五岁,大连人,现在是海淀一所中学的政治老师。为人处事“东北范儿”,非黑即白,不喜欢灰调子。虽然有时当不当人就给晓夫拽两句片儿汤话,但心地特柔软,小两口儿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去年这时候生了个大胖小子,在大连让孩子姥姥带着呢。

我嗽了一下嗓子继续说道:“我觉得咱弟妹有境界追求。现在毕竟不是信仰超越一切价值的时代了,弟妹能跟你强调自己不物质说明她很‘另类’。女人都有虚荣心,人家嫁给你图什么?她对物质享受也是有心里期许的,而且与她的价值取向并不冲突。在这儿我想提示你一句,你要真以为她是因为见到了‘LV’才乐得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你体会‘做爱的真谛’就错了。”

“还别说,开始我还真这么以为的,末了儿才醒过闷儿来,兴许她在用身心超度我呢。”

晓夫“超度”的说法儿让我一瞬间有种感慨——我怎么撞见这么一个单纯的灵魂?

其实我“战战兢兢”地说得差不多了,可晓夫专注的样子让我不由得又找补了几句:

“都说女人比男人更在意形式,那是她们天生喜欢借用形式做引子来表述情感或思想。你的‘LV’礼物是很浪漫的物质形式,恰恰触动了弟妹内心的那个梦愿。但弟妹与当下许多女孩子不同的是,她在兴奋于‘LV’的同时要和你说物质不是婚姻和爱情的唯一纽带,除了物质她也看重精神。她要和你一起把物质转化为精神,让你们的情感在物质基础上有精神层面的升华。”

“哎呦喂我的哥!太夸张了吧,您是不是把这儿当政治课堂了?”我话音刚落,晓夫就眨巴着细长的眼睛冲着我嚷开了。

我以为他这一嗓子还不得惊着邻桌的食客,随即向大堂深处扫了一眼,好在没什么回应。与我们最近的那对儿中年男女更像身在世外不谙俗事的“梦客”,各自端着比矜持还矜持的“泡丝”,看着对方皮笑肉不笑地笑着,轻轻地抿着高脚杯,然后轻轻地放下高脚杯,然后再拿起餐布轻轻揩一下嘴角……哇塞!所有动作都像是被慢镜头甄别着。他们互为欣赏,彼此恭敬的架势更像是演戏。华年不再还如此这般“务虚”恰恰说明了他们喜欢玩味生活,也说明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也许真是约好了在演绎什么故事呢……我心想,别说晓夫这一嗓子,估计地震来了都撼不动他们此时被“塑封”了一样的“泡丝”。倒是有几位守着空桌子“站岗”的服务员齐刷刷地向这边看过来,我随即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晓夫似乎没所谓,只是替换了一下翘着的二郎腿,身体语言夸张,蛮大腕儿的。“哥,一般电影儿里的假夫妻才诱惑对方升华精神,反思恶梦什么的,我和您弟妹可是脚踏实地的活物儿。”

“还有,如果按您的意思,我媳妇儿岂不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哦!整个儿一个全乎人儿啦。”他一边儿说着,顺手拿起了旁边的酒杯,尽管杯子里已经没有酒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做完了一饮而尽的规定动作。“也不对!这,这好像是毛爷爷评价一老外的话。”

无疑,晓夫故意耍贫嘴的腔调儿和丰富的身体语言是对我那一大堆“套话”的热烈回应,也让我们这个小饭局鼓胀起了节日的气场。我清楚,自己已经走到了语言的边界上,再说下去该迷路了。

“咏哥,说正经的您会解梦吗?”

“做什么梦了?我先听听。”

“连着两个晚上了我都在梦里憋着尿被黑社会追杀,他们嚷着‘杀死他!杀死他!’举着切西瓜那种长片儿刀追我,”他一副骇人的表情,“想喊吧,嗓子又干又涩出不来声儿,想跑吧,嘿!这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迈一步都费劲。我是一边儿躲避他们的追杀一边儿找厕所,太狼狈啦!最让我伤感的是社会风气,见义勇为的好青年愣没出现。路边儿的人全在嘻嘻哈哈看热闹儿,竟没有一只援手伸给我。”

随着他的话音儿我眼前果真出现了他梦中的画面:一个街口儿,晓夫穿着一条真丝内裤儿,一身污垢,脚底下一劲儿拌蒜,扬着手,张着嘴,显然在向路人求救。他身后一群杀手挥舞着片儿刀追过来,不知为什么,每当快追上晓夫了,他们就像马赛克一样快速地散落了。路人拥挤着议论着,对晓夫的挣扎状大声讥笑着……

“哇!眼前有一公共厕所。您知道吗?就二十年前面对面蹲坑儿的那种,外墙上贴着的那条大标语‘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特让我感动。您猜怎么着,”他摘下眼镜,用湿毛巾轻轻擦了擦眼角,“我想起《孙子兵法》里有‘瞒天过海’这招儿,我是男性,此时最安全的地方还用说吗?我都没犹豫就闪进女厕所了。可一进门,靠得嘞!我这白毛儿汗都出来了,那帮黑社会竟然都是女人,此时齐刷刷的两排面对面正蹲在茅坑儿上等我呢,不知道她们是在拉屎还是撒尿反正都‘哼哼’着挺用力的,明晃晃的刀都在嘴上叼着,每人手里摇着一沓儿卫生纸‘噼哩噗噜’在驱赶屁股周围的苍蝇呢。当时我后脖梗子‘嗖嗖’冒凉气,下巴颏子都吓掉了,心想这回真他妈要玩儿完了了。哎——不好!我,我要尿床了……一激灵醒了。”

“哎哟喂,比惊悚电影逼真多了!”我故意帮他渲染气氛。

“关键这些天都是类似的梦。对,昨儿晚上不是在女厕所,跑公交车上去了。最让我撮火的是那司机,丫不但不舍生取义,嘿,停下车一人儿坐马路牙子上抽烟去了。可气的是他嘴里还一劲儿叨唠着‘物竞天择,两强相遇勇者胜’。您说丫多孙子!”

“您猜我媳妇儿怎么说?她说我是焦虑、妄想、压抑综合症。说我总绷着不行,得学会经常释放自己。还说要去安定医院给我挂个号好好查查。”今儿一提他媳妇儿俩眼就放光。

“安定医院?那不是看神经病的吗?”我随口说了一句。

他无奈地苦笑一下。

“你别怪我多嘴啊,”我对要说的话有点儿小纠结,“弟妹现在‘如日中天’,你是‘夸父追日’,你们小两口也真是‘夜以继日’了。要让我说你不是释放的不够,而是这些日子释放的太密集了。心理惯性没跟上你突然变化的身体节奏,导致大脑皮层的许多信号堆积,从而对神经系统造成压抑。我感觉你的梦与你身心节奏的紊乱不无关系。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是神经衰弱的早期信号儿。而这可不是继续做爱,继续释放能量可以缓解的,你们两口子可不年轻了,听我的,形成好的生活作息节奏,适当锻炼,用不了半个月,回到梦里你就闲庭信步了。”

话说完了,我将后背和高高的椅背儿贴了个严丝合缝,用右手端起了水杯。

“听您的,今儿晚上我他妈蜀犬‘废’日了,如果能睡个踏实觉我还请您喝酒。”他信誓旦旦的样子。

“晓夫,今儿可是你逼着我解梦的,我可没干涉你们的私生活啊!”

“您今儿晚上还真别睡得太沉,说不准后半夜您弟妹就找我嫂子告状去了!”

晓夫说完竟咧着嘴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是忍俊不止。

“兄弟!”我这一声叫的挺意味深长,“我觉得‘LV之恋’让你脱胎换骨了。实践和理论两个层面都有突破,你挺拼的!咱得为你的生命新景象喝彩,这样儿,咱把杯中酒干了,再来几瓶儿啤的。”

“得嘞!听您的咱庆祝一下儿。”

一旁的女服务员挺有眼力见儿,听我俩这话茬儿立马儿将瓶底儿那点儿二锅头给我们均了。我们相视而笑啥也没说干了杯中酒。

女服务员“自作主张”地给我们上了六瓶啤酒,而且蛮霸气地“咔,咔,咔!”一气儿把瓶盖儿都起了,利索地在我们跟前儿各撂了三瓶儿。

我赶紧拦了她一下儿:“丫头,这啤酒别均分,你没看他比我年轻多了,多给他一瓶儿。”

“可我觉得您比这小哥的酒量大呢。”说“小哥”的时候服务员脸上竟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绯红。

“觉得——我酒量大?不会吧!”

我被女孩儿彻底说二糊了,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晓夫。

“咏哥,这小妹眼睛够毒的。有句话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放在眼巴前儿就是‘行家看一眼便知酒深浅’。她见天儿看客人喝酒,那眼光就是‘包公’,由不得您不服。”晓夫一边说着,一边给服务员竖了个大拇指。服务员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把满是绯红的脸扭向了大堂深处。

“咏哥,您坐着,我得先去走走肾,要不一会儿这啤酒没地儿装了。”

“您去吗?要不咱一块儿?”

“别介!你还是自己去吧,俩人一块儿以为咱要跑单呢,”我看了一眼已经转过身来的服务员,“你没看这丫头已经换成保安的眼睛盯着咱呢?”知道我是调侃,女服务员扭动着腰肢竟笑出了声儿。

“先生,您如果觉得阳光刺眼,我可以把竹帘往下拉一拉。”她说。

“不用,我喜欢阳光。”我顺嘴回应着服务员殷勤的提示,头依然向着窗外。

此时的蓝天像是传说中的梦,空灵深邃;天地间对比度极强的蓝白色调仿佛刻意措置着时空的某种情结,令人心生感动。也许是正午的缘故,太阳比我刚出门儿那阵子更亮,它一点儿不吝啬,正将大把大把像碎钻一样晶莹的亮光撒给树上、屋顶上和地面上的积雪。

窗外距我视线最近的那棵高大的塔松上原本矜持着的积雪,被突如其来的说不准方向的风吹得瞬间失去了扮相儿。显然,这些被贼风毁了容的“雪甜甜”也无意再附着塔松茂密的松针守身了,开始自暴自弃地胡乱飘落开来。与此同时,好大一群麻雀不知从哪儿飞到了塔松下,说黑压压一片有点儿过了,但那么多麻雀齐刷刷地模仿鹞子翻身骤降一处的阵势确实有仪式感。

天啊!我的“麻雀缘”又显灵了。

很多年了,我所到之处,总会与成群的麻雀相遇,即便在国外也如是。为这我在崂山问过一个道士,他原话儿是这么说的:“你天生‘大善’之相,命里善缘不断,而且不分类界。麻雀的感应力超群,是最先感受到你善缘的生命。”

不得了!这可是比玄之又玄更形而上的路数儿。我嘴上没说,可心里一直觉得这道士不是“一班”的,他在卖弄玄机的同时触碰了一个我平生最仰赖的字,那就是“善”。受母亲影响,我打小儿就心太软,行过一些下意识的“善举”,比如五岁的时候,我曾以“举手之劳”将老姨夫花了一天工夫网来的半口袋麻雀瞬间放生了(小时候我家和老姨家在东城根儿住一个院儿,老姨夫好野味儿,逢周日必到郊外打猎捕鱼。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私人可以有猎枪,尤其长筒“气枪”最常见。那时候北京没这么大,二环以外就是郊区,动植物资源特丰富,打野鸭子、野兔儿、网麻雀都不受限制)。这不是编的,绝对真事儿。

我平生第一次解救的动物是麻雀,学画儿时画的第一种鸟儿也是麻雀。六十年代东直门城楼和城墙还没拆之前,雨燕儿满世界飞,比麻雀可多。尤其傍晚时分不计其数的雨燕儿围着城楼子盘旋嬉闹的场景堪称是生命世界里最快乐最美丽的时段(那仅是停伫在我儿时脑海里最美的影像之一,我深信这场景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了。每每见到老北京城墙或城门楼儿的照片都会不由得伤感)。那时候在城根儿的很多住家儿房檐儿下都有燕子窝,可偏偏在我们家房檐儿下筑巢的竟然是麻雀,奇怪吧!谁能说我这“麻雀缘”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有种人生境界叫“门可罗雀”,这高度对我有点儿难,我只喜欢让我家“窗台落雀”。麻雀之于我,我之于麻雀纯是生命心灵层面的互感,彼此无以言表,日子久了这里边的乐呵儿多着呢。

眼前这棵塔松很壮硕,由于外展的松臂很长且密实,底部的积雪并不厚,麻雀们被稀疏的雪覆盖着的食物诱惑得垂涎欲滴。它们推搡着、拥挤着你啄我刨,不一会儿工夫树下的杂草和泥土都见了天日。它们自然形成了六七个团队,一边儿吵吵着一边儿吃上了。哇塞!看中间那几个肩膀头儿偏红的“恶霸”正踩着别的麻雀的身体往里硬抗抢吃的呢,被它们欺负的麻雀也并不是杵窝子,因为它们也正瞄着一旁的伙伴儿准备“借力打力”呢。这么一顿午餐,如果没有点儿体能和六亲不认的精神,真要挨饿的。其实这场景在我家窗台儿上天天能看到,但还是常看常新常有感慨。

我欣赏麻雀那种互为依附又互为“欺负”的团队关系,敏感机灵,紧张紧凑,真实单纯。我儿子曾有过这样儿的点评:它们如果不成群结伙,不贱招贱逗啥都干不了。

“瞧瞧!我说咏哥这脖子怎么都直了呢,原来‘老情人儿’又跟来了。”

我才注意到,晓夫已经小解回来正笑容可掬地在我边儿上站着呢。

“听你小子这话音儿就知道刚才撒尿撒痛快了,你确定没吹口哨儿吧!”

“您糟践我是吧!虽然按您的说法儿我已经‘神经衰弱早期了,’可撒尿系统还是倍儿通畅,您说气人不?”

“可别说嘴。如果像你讲的弟妹见天给你床头儿挂大红灯笼,保不齐哪天撒尿就该分叉儿了。”

“咏哥,您这话忒损,”他边说边坐回了椅子上,“您想过没?您的话对我这样儿立志探究生命之乐的年轻人是致命打击呀。哥,咱谁都不分叉儿行吗?”他脸上还真摆出了一副央告的表情。

我们哥儿俩瞎逗闷子的话竟让一旁女服务员的小眼神儿晕乎乎儿地漂游起来。晓夫像是也注意到了女服务员颇有动感的表情,麻利儿把自己过于恣意的身子往正了摆了摆。

“这是找您同乐来了,多热闹啊!”晓夫像言归正传似的指着窗外的麻雀跟我说。

“是啊,要不说缘分呢!就跟咱哥儿俩爱往一块儿凑一样。”我乐呵儿地应答着,顺势也修正了一下儿自己有点儿“塌陷”的坐姿。

“哥,小妹把啤酒都开盖儿了,要不咱接着喝?”这小子刚走了肾,而此刻我开始有了一点儿尿意。

“是啊,别绷着了,喝!”尿意让我记起了出门儿前媳妇儿跟我说的“鸡贼招数”,心说我只要不去厕所肯定当不了鸡贼。“听你的,咱是对瓶儿吹呢还是……”

“吹吧,吹着痛快!”听晓夫说吹,服务员伸手把我们跟前儿的两个啤酒杯给归置了,并将餐巾盒往我们跟前儿推了推。

说吹就吹,我俩几乎同时拿起还泛着白沫的啤酒瓶儿,看着对方的眼睛“咣!”撞了一下,很“男人味儿”地扬起脖子各自灌了半瓶儿。

甭管啥牌子,啤酒在我这儿都是中药味儿。对它的好感也就是可以灌大口儿,像这种“吹”法儿就特有时长感,尤其咕咚咕咚的下咽声儿感觉特man,跟李白都有一拼似的。

“哥,吃菜,再不吃都凉了。”晓夫一边儿说着,用筷子夹起一根儿小黄瓜,放到另一只手里蘸了点儿酱又是整个儿塞嘴里了。我没再注意他是怎么咽下去的,知道他横竖不会噎着。我则用小勺儿㧟了两段儿“葱爆海参”放在布碟里,又用筷子一段儿一段儿夹起来吃了。哦!味道真不错。我一边咂摸滋味儿一边寻思,你小子这些日子总吃海参吃得油头粉面的,我也补补吧。想到这儿我索性把一盘儿“葱爆海参”都端过来放到自己跟前儿了。“晓夫你也吃啊,这玩意儿滑不溜秋地我夹着费劲,让它离我近点儿。”

说完这话我自己竟然诡异地笑了起来。其实我清楚自己这点儿小伎俩在晓夫面前就是“皇帝的新装”,但我仍需要这几句废话寻求一个心理过渡。可不嘛!调侃也好,泼皮也罢,一多半儿也是遮掩自己内心世界的形式,该用还得用。

“不用说我也知道您笑什么呢。”晓夫说着,拿起啤酒瓶儿吹了一小口,又露出了狡黠的神情,“您是吃过见过的主儿,一盘儿海参算什么呀。不过这本来也是给您点的,趁热儿都吃了吧,您讲话这东西温补流不了鼻血。”

先前我就说过晓夫讲面儿。听这话说的,多局气!

“嘶,嘶嘶嘶!”什么声儿呀跟挠痒痒似的?我扭头一看,是个敦敦实实,方脸膛,厚嘴唇,领班儿模样的小伙子正在和一直侍奉我们的女服务员急嗤忙慌地说着些什么。他极力压低着嗓音,但天生的细哑嗓儿反而让他的话音特像厨房的钢丝球刷锅的摩擦声,音量不大却撞耳根子。“当然斯 ,她一定不想让我基道的啦。……其斯,其斯我也并不想基道的啦。我昨天跟你说说也斯心里很急的缘故 ,真得好想听一听你的看法嘛。我很纠结 ,……你不能给我提供一个参考建议吗?你帮帮忙替我搞掂就没斯啰。喔!为什么想基道一个女孩纸的内心这么难呀!”

“你是不是太着急了?……那天我侧面问了一下,她说你的频道她总调不准,老有杂音似的,所以对你还没有触电的感觉。……还有,她和她现在的男朋友还在一起呢你不知道吗?……”

“她总笼统地这样子说频道说触电很没有水平 ,她根本没有想给我机会的啦。我真得想搞搞清楚,想搞搞明白嘛,……和我接触一下子就可以基道我到底会不会放电嘛。……还在一起吗?可她明明告诉我和男盆友已经分手地啦……喔!想一想我就头好痛,好痛好痛!”

这时断时续的交谈虽说听不全但更具诱惑性。显然“小领班儿”想整点儿故事又整不好,正着急上火呢。而女服务员没所谓的表情和稀松平常的回应也表明着时下一些女孩儿对恋爱的“轻松”态度。

晓夫也被男孩儿奇怪的嗓音搅扰了情绪,一劲儿斜愣着他们皱眉头。

俩人儿喝啤酒就是比进度,没一会儿,六瓶儿啤酒剩两瓶儿了,我看看表,刚十二点一刻。这时我的尿意已经渐渐明显了。

“不行,咱喝得太急,得绷一会儿了,”我是寻思着拉开点儿间隔,“万一你喝得拉了胯我可弄不动你。”

“拿我说事儿是吧?”

晓夫今儿的状态出奇得好,有点儿要开挂的架势。

“哎,你老丈人不是养麻雀呢吗?怎么样了?”我怕他又跟我掰扯起没完,赶紧转个话题吧。

“别提了!我小舅子给他弄了两窝光屁股小雏儿都没喂熟。”

“麻雀是真的桀骜不驯,成鸟儿百分百养不活,但雏鸟儿确实有养熟了的。”

“开始还凑合。有两只毛儿都长全了,可越大越消沉跟得了自闭症似的,最后还是夭折了。”

“反正想把一只麻雀像八哥儿、百灵似的关在笼子里陪你唱歌儿跳舞绝对是个系统工程,费牛劲了。”

“你也是!干嘛不给你岳父买几本参考书呀?”

旋转门那边一下子热闹起来,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站在门里说笑着像是等什么人。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穿一身黑色制服,长得挺标致的女人从我们旁边经过,她一边和那几个男人打着招呼一边快步走向他们:“张处,怎么才来呀,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大包间在那边。”

“李总好!嗨,今天健身房人少我们就多练了一会儿。有点儿迟也没顾上跟您说一声儿。”一个红脸膛,高大魁伟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迎向女人。

“哇!都这么威猛呀!这两位是新加入的吧?”女人和眼前这些猛男很熟的样子,“几位跟我来吧。”

“嘿,您看出来了。这是小孙,这是杨子,最近才进剧组。”那位张处连声附和着。

这些“肌肉男”跟在女人后边走的画面很滑稽,是一种极特殊的视觉差。

侍奉我们的服务员见我俩都歪着头看那些人,轻声向我们解释道:“刚才过去的是我们酒楼的总经理。那些大块头是一个电影剧组招的拳击演员,最近一直在奥体中心训练呢。中午他们总在我们这儿吃饭,都是牛肉鸡肉可能吃呢。”

“晓夫,你其实可以加入他们。最起码你这个头没问题。”

晓夫皱起了眉头:“行啦咏哥咱不聊他们了,”他指着窗外的麻雀,“我记得您有一句名言是和它们有关的,怎么说来着?”

对他瞅不冷子的问题我也没打嗑呗儿:“缘分本无类,麻雀为我弹红尘。”

这是我一首诗里面的句子,讲刹那间相遇在尘缘路上的不同生命体彼此超度同去极乐世界的情形。

“要不说呢!现在来我办公室阳台上改善伙食的‘老家贼’可不老少了。”他语调变得喜不自胜起来,“您知道吗?那天中午有两只老么咔赤眼的麻雀竟肆无忌惮地在我眼皮子底下交配上了。”为此他好像很骄傲,“我越来越相信您说的,和它们若即若离才能体现缘分本无类的内涵和生命间的天真与平等。”他的话还没说完,看着窗外麻雀的眼神却变得异样起来,“哥,我突然发现一个挺神的现象,它们对人的防范可不是‘一视同仁’啊。您看,同样的距离,同在这条窄道儿上,对来往的人反应完全不同,彼人过来麻利儿躲开,此人过来根本无视,这可有点儿蹊跷!”

“我也发现过,是挺无解的。”

片刻,晓夫转过头来对我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归到你常说的缘分层面解释。不要说有没有类界,缘分首先是有‘对象’的吧,而传达给对方的情绪、情感都是通过大脑与心灵的互动呈现的,”他特意盯了我一眼,“它们躲与不躲是大脑固有程序的现象化,是大脑对自由意志的筛选。就像您总说的,缘分是形而上层面的一种景象,既‘做’不明白,也‘说’不清楚。”

“是这样儿。”我接着他的话茬儿继续说道,“人缘、麻雀缘,凡是缘,都不是功利的体积感占有,应是“意会”或“一瞥”的延展,是心灵层面的张望。这一切没有高低贵贱,无需言说。但从时空占有的角度讲,缘分也有其物化的形而下演绎形式,就如同承认进化论就不能否认退化因素同时存在一样,缘分也是美与丑、善与恶、故事与事故的共同体,所有这一切,除了造物主,时间说了也算。”

“您对缘分的理解很立体呀。”

我微笑着没说话,他则接着聊自己的“麻雀之乐”:

“不知您发现没有,麻雀有点儿‘二逼青年’和‘文艺范儿’混合体的意思,小清新、神经质,自由癖。‘简单并快乐着’是贯穿它们一生的潜意识行为,”他一副信而有征的语气,“反观我们人类,则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嘴上都喜欢说‘简单’和‘放下’,其实呢,简单是复杂的托词,放下是实在装不下的自我安慰。这个世界怎么会有简单的人?想来,麻雀的天真率性与人类的世故圆滑都是一种生命禀赋。”

晓夫略作沉吟,向上推了推眼镜接着说道:

“我忘了是哪本儿书上说的了,说鸟类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能活多少日子,造物主没给它们设计年月的程序,却让它们对日子的概念铭记于心。正因此它们的活法儿也简单,吃了睡,睡了吃。同一个时空下人类就复杂多了。人人都知道早晚得挂,但具体日子不知道,也怕知道。而且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是那个挂的最晚的人。所以人对‘生命’这个词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但对日子很懵逼,直到有一天大限临头了,才明白日子和生命原来不是情人关系而是骨肉关系。”他“呵呵”笑着用食指点着自己宽厚的鼻头儿,“比如像我就总把日历看成挂在墙上的一沓儿卫生纸,动不动一把扯下来好几页,哇!周一到周四都在手里了,您说这不明摆着糟践日子嘛!”

他突然不说了,看着我顽皮地笑着:“妈耶!看我这儿瞎秃噜您还真竖着耳朵听,太给面儿了。”

其实我喜欢他这些既情绪化又“言之凿凿”的说辞,我俩的“品味”确实蛮像。接下来是短暂的沉寂,我们相对无语。

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窗外静谧的蓝天,恰好一片浮云若无其事地飘过,让我记起了我一首词里面的句子——“休言过往云烟,凝几许闲愁释影玄。”在我的想法里日子其实就是个概念,像浮云一样散去的终归还是时间和不能重复的空间。

我对晓夫说:“日子对于所有生命体都是公平的,过成啥样儿看各自的造化。兄弟,我手机里正好有之前写的和日子有关的诗,念一首你听听呗?”

晓夫说:“这可太应景儿了。”

我略有顾及地扫视了一下周围轻声念了起来——

冬天里的日子并不都是寒冷,因此

我会在每一个早晨让呼吸成为一种节奏

并开始一天中第一个故事的演绎

我沉吟着白雪疾风,自信满满地

将天地的界线在心中划定

并期冀着每一个日子都能与爱情有关

梦幻,伴着冲动和期许

……

我发现,周围的世界竟有太多未知的角度

和已经畸形的构筑,尽管神秘包裹的狭窄

尚有生存的空间,尽管麻雀们没所谓

雪地里觅食的窘迫与寒战

无疑,生命的本质是一种流动,没有障碍

而死亡仅是期间一种有太多反抗存在的形式

仓皇与无措在日子与日子的夹缝中总是尴尬

我想象着如果能支配日子的长度,能不能

将此时的陶醉延伸至初春的某一个夜晚

尝试着突破自我,不在乎

败北的次数一次次增多

不再任凭岁月的指针放纵惯性

我以长绳系牢了每个日子,按图索骥

让欲念躲避嘈杂,寻觅桃源的轮廓

或许有不期而遇的惊喜,或许在山的那边

眼前的美景啊!不知是童话里的穿越

还是造物主的一次转身

……

“哈哈,我怎么越读越心虚呀!”我没读完就把手机扣上了,兀自拿起啤酒瓶小小地吹了一口。

晓夫的注意力在我的诗里,“哦!您把日子和生命的流动感都融在一块儿了。一种淡然平和的情怀。‘如果能支配日子的长度’这句听上去有点儿酸楚。”他继续感慨道:“这诗就跟特意写给今儿的一样,‘我以长绳系牢了每个日子’这句尤其好,我收藏了。”

正在这时,那个小领班又朝我们这边走来,他笑容可掬地对侍奉我们的女服务员说道:“岚妹呀,你先到三号大包帮一下忙好啦。小晴她们两个还斯经验不足呦,再说那些个健身滴演员也很挑剔喽。”

女服务员听罢笑了笑,快步朝大包那边去了。

桌子上的菜估计都凉透了。“葱爆海参”的盘子里能看到的几乎都是大葱了。我看了看晓夫,他正一脸惬意地与窗外的麻雀“互动”着。“这小子不吃我包圆儿算了。”我一边儿心里叨念着,一边儿端起盘子把仅剩的两三段儿海参都扒拉到自己布碟里了。

随着最后一口海参下肚儿,我像是要倒后账似的对晓夫说道:“兄弟,我可不是跟你抬杠,只想对我的一个观点作个小注解。”

“瞧您这磨叽!啥观点呀?”感觉他一脸的阴影。

我语调有意低缓着:“我说的‘缘分本无类’是从生命的心灵层面而言,是纯粹形而上的玩意儿。如果单从不同生命体的个性表征、思维方式、生存模式、程序存储的疏密度和时空占有等具象层面看,不同的生命体并没有可比性。无论拿谁与谁比,一定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厢情愿,会有牵强附会之嫌。”

“您暗示我呢吗?”他故意一脸的官司,“我拿谁和谁比了?只是将麻雀与人类不同的生命特征和生活方式在平面上并列呀。也许有语调儿和情绪上的偏向,但绝对没说谁对谁错。”

“又翻车了?你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

“再说了,”他刻意睁大了细长的眼睛斜愣着我,“对与错麻雀说了算吗?你我说了算吗?最终还不是造物主一锤定音。”说完,他右肩膀骄傲地向上耸了两下,带着右边的嘴角也向上翘起来,不知道的以为他刚在牌桌儿上甩出一张大猫儿呢。

“好,”我赶紧顺毛驴般地附和他,“你提到造物主我忒赞成了,压根儿我就觉得世间万物都是造物主游戏拼图上的角色,很难说清楚生命的存在形式和宇宙的本源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有时会感觉所有生命都是宇宙这个‘道’的载体之一。但也有不妥,因为生命深层‘不可道’‘不可名’戏谑人类想象力判断力的‘不可’意味比老子口中那个‘道’还形而上。所以无论认为生命是形而下的‘器具’,或是形而上超越一切的存在都有可能是充满变数的臆想。生命的神奇正在于其‘道性’‘神性’‘器性’兼具。”我很自信这样的推断,“也许这说法儿是夸大主观作用的唯心主义,其实唯心也好唯物也罢说到底也都是写在纸上的假说,都有不能自圆其说的死胡同儿。相对而言,形而上的或偏宗教意味的思维方式会让探究生命本源的路更有趣味,理由也更多。”

我说话的时候晓夫一直伸着脖子半张着嘴,听得蛮专注,甩大猫儿的架势没了。

“咱不能妄言那些为了‘求来世’或‘进天堂’忙着礼佛,唱圣歌儿的信徒们都是徒劳的。但我还是相信造物主不会微观到去为某个生命体中的某个个体承诺或改变什么,它把控的是大时空,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啊。我早跟你说过,我喜欢佛门外看佛。因为在门外看到的是佛的世界,门内看到的永远是佛的脚趾肚儿。我觉得这也是辩证法。”

我抿了口茶,用餐巾纸揩了揩胡须继续说道:“而且我主张‘大生命观’万籁皆为有灵魂的生命,有情感,有时时状态,本质上大同小异。造物主貌似给生命分出了三六九等,但每个生命体系乃至每个部分又不可或缺。从宏观角度讲,与其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我更愿意相信造物主的创造始终没有停止。它不仅构成了一幅多元的生命图景,还让生命成为了滚雪球式的神话。”

“哥,好像文不对题吧!您这是‘小注解’吗?听着像宣讲论文。”

晓夫说的什么我没听太清。因为我无意中又瞥见了那对儿中年男女,两个人已经不再“端着”了,此时来言去语转换的频率很快,不时还辅以手势。女人的大眼睛也不含情脉脉了,正咄咄逼人地盯着男人,嘴角儿还严肃地咬着。凭直觉这俩人儿陷进了一个挺麻烦的话题。

“我说,”晓夫也往那边儿瞥了一眼,“偷窥人家隐私是不是也上瘾呀?”

“奇了怪了,咱聊天儿您老盯着人家看什么看?您可是有身份的人。”他严肃起来还是挺有“俞总”气场的。

“偷窥?我说俞总,这是生命体的感应好不好!”我叫他‘俞总’的时候都是为了强调什么。

“哎呦喂忘了您是‘心灵巡游者’了。那您接茬儿感应着,我先喝茶。”

……

晓夫接了个老外的电话。感觉是为生意上的事儿起了争执,对方动怒的声音好尖利,断续着从晓夫的手机里窜出来。晓夫的英文也愈发有腔有调儿有气势了,脸也开始涨红起来。没说几句信号又不行了“哎呦!我这暴脾气。邪性了!”他看了我一眼,索性快步走到大门外对着电话嚷上了。

“丫头过来一下儿,”我把邻桌的服务员叫了过来,“麻烦你赶紧把这大衣拿给门口打电话的先生。谢谢你啦!”

“不用客气!”服务员说着抱起晓夫的大衣朝门外走去。

……

这阵儿太阳光几乎完整照应了我们这面窗户,久坐不动会觉得有炙烤的感觉。我看到塔松下有不少麻雀也纷纷走出树影到阳光下感受暖意。

约摸有十几分钟,晓夫披着大衣回来了。

“靠得嘞!这美国娘们儿想敲我一笔,丫瞄错人儿了。”他刚坐下就开始发泄不忿,“对了!您说我跟老外这么吵吵要让旁人听见得说咱没素质了吧!叫我说啊这有没有素质根本就不分国籍,但可是,在批评自己同胞这点上咱国人准是天下第一!”

“哪来的斜火儿啊?就事儿说事儿呗,不管跟谁,咱都得和气生财。”我劝道。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咳!要不说咱硬气不起来呢!有些材料咱自己真没有啊,合同上白纸黑字,什么时间到货,以及逾期赔偿问题写得明明白白。嘿!我们定金都交过了,可他们超过交货时间半个月了也不搭理我们。这两天却连着给我们发函,说什么有种材料因为不可控的价格因素导致我们求购的元器件整体成本比之前提高了百分之十。说让我们来承担。姥姥!别的不说,你逾期不交货已经违约了,不但一劲儿回避违约金的事儿,还蛮横地提出让我们承担本该由他们承担的费用,威胁我们随时可以废除供货协议。”

我知道晓夫的生意不是很大,所开发的软件也比较单一。据他说美国那边的供货商同样也是家小公司。

“咱国人动不动就说西方人有契约精神,那是咱自己想象的。什么叫弱肉强食啊?当你是弱者的时候,人家不可能平视你,不欺诈你就算好的了。他们只跟自己人玩儿契约精神,对我们中国人他们绞尽脑汁打擦边球,设陷阱。不履行合同,毁约这种事儿太常见了。咱们中国人‘以和为贵’的传统美德在他们眼里就是‘傻帽儿’,是在给他们蹬鼻子上脸提供台阶儿呢。”

我插了一句:“不知这几年好一点儿没有?前几年我们的法律对这种涉外经济纠纷作用不大,尤其对外方几乎没有制约力。而官司如果打到国外吃亏的还是我们。”

“别提了!吃亏就吃在国内国外‘隐性汉奸’太多。”

“您说的问题应该有点儿起色吧,最起码相关法律健全多了。前些年都不是对外方没有制约力的问题,而是只要涉及和老外的矛盾,咱自己人都不知道保护自己人。那些外国人和中国人打交道之所以底气足是因为他们知道咱们很多人‘崇洋媚外’。这几年中国人慢慢也看到外国奸商贪婪的本色了,跟他们打交道会签订比较详尽的协议,包括遇到问题打官司的细节都会考虑进去。”

“这事儿对你们公司影响大吗?”

“肯定有影响啊!”

“他们无论违约或毁约都影响到我们接下来的业务。”他一脸货真价实的严肃,“这官司百分之五十得打了。好在美国那边我们有代理律师,这事儿我早就有防范。”

看他还是一身的凉气,我赶紧给他倒了杯热茶。

“刚才你说在批评自己同胞这点上咱天下第一,这与我们经济相对落后导致的妄自菲薄有关。还有这些年我们的媒体在介绍西方文化、西方生活方式上也缺乏客观平视的态度。”

“您说得对,媒体的引领作用太大了。现在在国人眼里已经形成了一种认知误区——西方人有了问题那绝对是个体行为,而中国人出了问题那绝对是整个国民的素质问题。”晓夫喝了口热茶继续说道:“还记得您在法国拍得那张《巴黎之吻》吗?”

“记得呀。一对白人情侣一边儿过斑马线一边儿热烈接吻。那是我用二百的镜头在人群后面边走边抓拍的。”

“我不是也放大了一张挂办公室了嘛!嘿!无论我的员工还是生意上的朋友,见到这照片就六个字‘看人家多浪漫’。那天有个报社的哥们过来看见了,说一大堆赞美的词儿,末了想把照片拿走。”

“给他呗,反正底片在我这儿呢。”

“没给丫的。您知什么呀!之前他刚在报纸上举了好多中国人在国外怎么没素质的例子,还指导中国人出去要如何如何。其中有个例子也是说接吻,是中国人的接吻。说,一对儿男女‘竟然’在埃菲尔铁塔上要拍拥抱接吻的合影,想让身边的外国人帮着拍照,外国人一看拍这镜头一个个儿都断然拒绝了。去过的人一看就知道丫瞎编的,可毕竟大多数国人没去过。这不误导吗?丫给的结论是这俩中国人伤风败俗都伤到巴黎最高处了。”说到这儿晓夫竟开心地笑了:“我问他,这照片上的老外算伤风败俗吗?丫回答我的话能让您气死。”

“怎么说?”

“他讲话了,人家老外有这传统。”

晓夫摊开双手:“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外国人接吻就是浪漫,是传统,中国人接吻就是伤风败俗。现在不仅是记者,很多老百姓也都张口闭口‘中国人如何如何……’,好像在人堆儿里不踩乎几句自己同胞就显不出自己与众不同似的。要知道三千多年前我们西周开始‘六艺’教育的时候,绝大多数白人还裹着兽皮为日子发愁呢。还是想不通,国人的文化自信哪儿去了?”

他这一说让我忽然记起了去年亲历的几件事,“去年暑假我和几个老师带学生艺术团赴欧洲巡演时和学生们亲自经历过许多说正常又不正常的事儿,说正常是以为本就不算事儿。说不正常是因为国人太把这事儿当事儿。我就给你讲一讲。”

晓夫侧了一下身子摆出了“聆听”的架势。

“绝大多数学生没出过国,出发前学校外事处专门给学生做了外事礼仪的讲座,归纳一句话,到国外尽量悄没声儿的。第一站我们降落雅典。驱车到住处,一进酒店大堂,我靠!十几个游客模样的白人男女光着膀子,穿着三点装围坐在沙发和行李上端着一扎一扎的啤酒大呼小叫地畅饮着,根本没所谓大堂里来来去去的客人。学生们从上飞机那一刻起就‘装聋作哑’,恐怕被别人说‘素质低’。可万万没想到踏上这‘文明之地’映入他们眼帘的第一个场景竟然如此不堪。看他们面面相觑的样子我明白,不是说只有中国人才这样儿吗?”

时间不长,侍奉我们的服务员从大包那边回来了。

“小妹怎么回来了?”晓夫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帮他们把牛肉和鸡肉都切了一下,没其他事儿了。”服务员爽快地回应着。

我一想到那些‘雇佣’来的肌肉男也有了兴致:“他们肯定进一步‘催肥’呢,应该是情节或镜头需要。”

“您很懂行啊!”服务员很惊讶我的判断,“那个张处一直在督促他们多吃,还说他们的肌肉不够立体呢。跟‘监工’似的。”

“这帮人好伺候吗?”晓夫问道。

“他们都挺好的,特客气。就是那个张处喜欢和我们小姑娘逗,有些话说的让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我和晓夫不约而同地对视而笑了。

“嗬!瞧您舒服的。”看着我陶醉阳光的样子晓夫不禁又感慨上了。

“是‘心灵观测’呢?还是又感应上了?”他说着歪头瞄了一眼那两位,“别看您动不动标榜自己‘大生命观’,其实本质上跟我一样也喜欢形态呀,色彩呀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他说这话的时候鼻梁子上的眼镜片儿也刚好吻合着窗外一抹浮云的悠然,很诗意的画面感。

“您不也常说生命的乐趣都是透过细节显现的嘛。”

晓夫的话竟让我有种来到路的拐角处的幻觉:我仰坐在路边酒吧的椅子里发呆,周围都是简陋的小楼,高低不一连颜色都互不相干,但却相互拥挤着我头上的天空,让鸟儿们都无处快活……

“还记得您写的《念奴娇·过客》吗?”他说着在手机里翻腾短信记录,“就是元旦您发我短信上的那首词。噢,找着了。要不我朗诵一下儿?”

我赶紧说道:“这不是咱俩的包场,我刚读过了你又读,别让人觉得咱俩有神经病。”可晓夫已经自顾自地朗诵上了,低沉的声音蛮有味儿的——

日薄残照,

落尘处,已有嫣红轻抹。

故道萧疏,人未见,

一霎风凄雨泼。

春梦秋云,

西窗烛断,

惟怨霜如雪。

当年意气,

敢寻天地之阔。

一曲声慢悠长,

叹浮生昼短,

徒然英杰。

物转星移,谁哽咽?

唯我悠然超脱。

洗虑涤思,

画屏自展,

了了心无结。

从容过客,

笑谈世界凉热。

“哇塞!”他推上手机盖儿,“感觉把咱哥儿俩对生命的认知状态都涵盖了,”他兴冲冲的,“岂止‘当年意气’?至今都这模样儿了您不依然寻天地之阔呢吗。喜欢您‘过客’的定位。我们都是过客,只有认可这个定位才能‘笑谈’世界凉热呀。”他特意和我对了一下儿眼神道:“刚才我没说错吧!您的词里也反映了您对微观世界的关照蛮多呢。比如刚才还‘偷窥’呢。咳!不对——是‘感应’。”他哈哈大笑起来。

看他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我在想,怎么会遇见这么一个有趣的灵魂?

大堂深处有些躁动,像是有道别的。紧接着“嘎哒,嘎哒——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从我们旁边的过道儿渐渐传来两种反差极大地走路声。

“你回吧老妹儿,还送啥呀?”

“姐,你这鞋跟儿太高,看外面那路滑不拉几的要摔着你可咋整啊!我不得出去帮你叫个车吗?”

“没那么邪乎老妹儿。我刚电话叫了个黑车就在门口等我呢。”

“嗯呐。”

“姐呀,你围巾秃噜地了!看你破马张飞的,先愣会儿我帮你整整再出去。”

一胖一瘦两个“花枝招展”的少妇正好在我俩旁边停住了脚步,胖女人在往瘦女人脖子上一圈儿一圈儿地绕围巾。嘴里还叨唠着:“姐呀,你一走萱儿该可劲儿跟我造了。她太能嘚瑟,那点儿酒能挡得住她吗?你说我要让萱儿给整屁了是不太磕碜了?”说完笑了,笑声挺敞亮。

瘦女人说:“她挺彪啊!你俩可别逗急眼喽。”又马上换了种语气,“我要不是老家来亲戚了,我能帮你把她整屁喽你信不?”

“嗯呐!”胖女人一边儿回应着,一边儿拍了拍瘦女人的屁股,“姐呀,整好了!那也得小心着,备不住你下车这围巾又秃噜开,留点儿神呗。”

“放心吧。想着啊老妹儿,有空儿带厚来上家唠嗑儿去,姐给你们整好吃的。”

“嘎哒,嘎哒——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瘦女人脚底下蹬一双锃亮的船型高跟儿鞋,胖女人踩着一双宽平底儿的翻毛儿靴子。两个人一个仰着头挺着并不高的胸脯,一个跩拉着肥胖的下半身儿向门口走去,到旋转门边儿上瘦女人回身朝着大堂深处还招了招手,估计刚才的饭友儿正在目送她呢。

“我靠!那娘们儿喜欢长尺寸。看她那鞋跟儿足有十公分,那条围脖儿也得有三米长。刚才那胖子给她往脖子上绕圈儿我用余光数了一下整整七圈儿。”晓夫悄没声儿地看着我说了一句。

“那瘦子可时髦啊!”我很笃定地说,“我看了,今年冬天时兴的穿戴她几乎都全了。”

晓夫眼一斜愣用食指点着我说道:“一会儿我就给嫂子打电话,说你盯着不错的女人看的毛病一点儿没改。”

我假装没听见他说的什么:“你不知道吗?女人穿高跟儿鞋不是为了登高而望远,是为了演绎风景。走起来既要有控制还得有‘展示’,靠整体的身体语言演绎风景,最起码要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晓夫假装不解:“这什么天儿呀还风景一部分?”他突然咧着嘴坏笑起来,“嗨!您说得也对,出门儿‘啪嚓’一大仰巴角子绝对也是风景的一部分呀。”

“你错了!会穿高跟儿鞋的女人比你想得周全。你没听那瘦子跟胖子显摆嘛,人家早有‘黑车’在门口候着那。”

“另外那女的瘦高,长围巾还真适合她,戴得好会给她增加不少分数儿。”我本就喜欢长围巾,对此略有讲究,继续说道:“不过那胖子给她往脖子上套圈儿就失去应有的审美了。戴长围巾应该是不对等,不均匀,有张有弛,有疏密,松而不垮,抑扬垂坠之间显神韵。”

“妈爷子!这也一套儿一套儿的。不过您说什么我都服气,您是艺术家呀。”

“光服气不行,你得听进去,知其所以然才行。哪天给你媳妇儿买一条吧!弟妹那身段儿戴上回头率绝对百分百呀。”

说到他媳妇儿他又来精神了,模仿着东北腔儿道:“谁道她稀罕不?弄岔了还得说我埋汰她呢。”

“哈,哈哈!你这大茬子味儿我感觉到挺尿性。”

“嗯呐!”晓夫一脸喜悦。

……

一小盆儿热气腾腾的“清炖鸡汤”终于端上桌了,服务员正要给我们盛汤,晓夫起身从服务员手里拿过汤勺说:“小妹,我来吧。”说着先盛了一小碗儿递给我:“咏哥,这鸡汤是用黑鸡炖的,油不大,特鲜,是他们的招牌菜。您先喝几口补充点儿能量。”

“比乌鸡汤怎么样?”

“小弟拙见啊,乌鸡汤是‘女人汤’,滋阴补血治月经不调。黑鸡汤是‘男人汤’,益肾固本、强筋健骨,”他说着还用勺子舀了点儿汤又慢慢往回倒着,“关键这鸡汤不但爽口还清心啊!”

虽然我膀胱里的尿让小腹鼓胀得很难受了。但我还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哦!有点儿烫。我半张着嘴极速吸溜了几下凉气才咽下去。

说话间刚才那个穿长筒皮靴的姑娘又出现了,估计是办完事儿了。她一边走一边擤鼻涕。然后左右看了一下,把鼻涕纸在手里攥了攥没有丝毫犹豫一扭身大大方方地塞进了身旁一盆梅花树的树枝里了。看着她的“即兴创作”我好想笑。那团鼻涕纸与树枝上挂着的彩灯竟然很搭。接下来便是长筒靴细长的鞋跟儿敲击地面的节奏,清脆的“嘎噔”声交混着大理石地面上嘈杂的倒影,渐行渐远,随着旋转门的缓慢闭合戛然而止。我发现晓夫也在盯着她。

“嘿!这姑娘会找地儿呀,先塞裤兜里也行啊。”

“看着人五人六儿的,心灵不美呀!”

见我没说什么,他又调侃道:“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悄没声儿给梅花树塞团鼻涕纸,那梅花儿还不得肆意绽放啊!”

“问题就在‘肆意’上。别看她只是个‘小创作’,但内心的肆意一定会导致她行为上的随便。”一中午了,难得他跟我一起‘偷窥’同一个女人,还连续发出感慨。我像鼓励他似的赶紧低声回应着。

“我真想给她讲讲‘不得随处小便’的典故。”

“哈,哈哈!她的行为是不检点,但可没随处小便,我可看着呢。”

我瞪了他一眼:“看来你小子也得听听。”

“不就是于右任那张‘告示’生出的人生训诫嘛,我知道,好几个版本呢!”

“我的绝对是原始版,而且符合历史史实。想听吗?”

我心说你听不听也得让你听听。

书法大师于右任先生的家中曾雇用着一些长工。也许是白天干活累了,晚上起夜时大都懒得去厕所,在屋外找个犄角旮旯就地方便了。久之,于家大院的墙根儿、门后积了许多的尿渍,不仅异味难耐,也碍观瞻。碍于名分,于先生并没有直接去训斥这些长工,而是裁得宣纸半张,以遒劲之行楷,书写了“不得随处小便”六个大字,且署名揿印,遂嘱管家贴于宅院着眼处。于家的长工们吃住在于家,多则十几年、少则一两年,受宅院书卷气濡染,大都识得个把字。所以,于先生近乎训示的六个大字贴出的第二天,随处小便的现象就杜绝了。有意思的是,墙上贴的那张告示也随之消失了。若干年后,一家裱画店来了一位长者,自怀中取出一幅书法作品,并称要将上面所书内容剪开,重新合成一句话再行托裱。长者边说边将书法展开,裱画师傅甫一看到连呼:“好字!好字!这可是于右任大师的真迹啊!”遂又叹曰:“只是这‘不得随处小便’,如何挂得厅堂呢?”长者胸有成竹的回答道:“待我剪开,重新组合后你再读来。”随着剪刀声落地,长者已将重新组合的字摆放停当,裱画师傅亦随即念道:“不得小处随便。”

故事讲完了,我有意“挑衅”晓夫:“哎,‘小处随便与随处小便’是一回事儿吗?”

邻桌那对儿中年男女好像真出事故了。“嘭!哐当!”不知为什么那女的翻车了,像是原则问题。看样子她想负气离开,但起身拿大衣的动作有点儿太不顾一切,先把桌子上的红灯笼扇地上去了,接着又把高背儿座椅给撂倒了。她耷拉着眼皮,噘嘴唇,鼓胀的气性让她脸上的肌肉呈凹凸状抖动着,看上去挺瘆的慌。这是刚才一直在演绎高贵的那个女人吗?我和晓夫对视了一下,估计我俩又想一块儿去了。

“故事——事故——嗨!俩字儿一掉个儿,视觉差怎么会这么大呢?”晓夫索性脸冲着窗外自言自语上了。

那个男的明显魂不附体了,但还在尽量往好了找:“蔷,小蔷啊,别——别这样儿行不行?”他的语调儿一劲儿发颤,两只手摸摸脑袋,又攥攥拳,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从我们角度看过去既像个落魄的诗人又像在“奶奶”面前装无辜的孙子。“我,还是我错了不成吗?蔷,你别走,外面路那么滑,你如果摔坏了疼痛的是我呀。今后我都听你的不行吗?今天回去我就跟她……”男人不矜持了,索性站起来弓着腰恳求对方开恩,“本来好好儿的你又提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干嘛?你不都说原谅我了吗?”尽管猥琐状毕现,但他还是极力压低嗓音,可架不住对方根本不给面儿。女人看着倒在地上的高背儿座椅,似乎在犹豫扶还是不扶,可一瞬间她扭过头瞪着大眼睛狠狠地给了男人一句:“姓史的,你也太与时俱进了吧!踩着三四条船也不怕把蛋扯碎了!警告你,不许再骚扰我!”说完她甩了一下没有飘逸感的短发毅然转身向门口走去,扭头儿那一刻无论眼神还是身体语言还是挺时代范儿的。也许是身体气道阻塞的缘故,没走几步呢“啪嚓!”女人的高跟鞋滑了一下儿,险些摔了个仰面叉,好在她的手撑住了右边的桌子,但肩上的挎包儿还是扔出老远,里面的化妆盒什么的撒了一地。说实话,一个小半百的女人大庭广众之下弄成这狼狈相儿也够丢面儿的。男人见状赶紧跟过去想扶她,还没迈开步子呢,身后的服务员说话了:“哎,先生您先把账结了行吗?”

“结,结!结账!”男人一边发着狠说着,一边从手包里拿出一沓儿钞票,眼睛则一直没有离开旋转门的方向。这工夫儿女人已经离开了。

“加酒水一共是五百五十六元。”

“怎么这么贵?你们宰人呢吧?”男人气急败坏了。

“您一瓶红酒一百九十元,两例参汤一百八十元……”服务员并不慌张,跟相声“报菜名儿”似的背诵着男人正在校对着的菜单儿。

“噗!”男人往手上吐了口唾沫,连着点了两次手中的钞票,然后一把扔在桌子上了,“整个儿一黑店,真他妈倒霉!”说完拿起外套儿就走。还没等他把步子迈匀,服务员在身后又说话了:“先生,您这是五百五十元,还差六元钱。”男人并不理会径直往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先前那个敦实的“小领班儿”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看了一下表,十二点五十五分。

窗外的蓝天依旧,偶尔有几片闲云从塔松的腰间若无其事地飘过。阳光涂染的景色总是令人赏心悦目,而且暖暖的感觉。塔松下麻雀的吵闹声不绝于耳,看上去数量比刚才多了一倍不止。

晓夫又去卫生间了,一中午三四次够频的。说实话我真担心他过度体验生命之乐会导致前列腺出问题。正寻思呢,他回来了,没落座就扶着我的椅背儿冲我耳语道:“咏哥,‘前进一小步,文明一大步’您肯定知道。可他们这儿卫生间有一发明您不一定知道,刚才忘了跟您说了。嘿!每个小便池的正下方都印着一个带小孔的铜钱儿,特别逼真。墙上有一行字正对着撒尿人的脸,写的是‘您往前一点儿准能射进去’。看看,为让您做一文明人酒楼真动脑子了。”

他又叮咛道:“今儿您的酒水都没少喝,可一中午没见您挪窝儿,咱可不能憋尿啊!”他说着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快去吧哥,‘感应’一下儿那铜钱儿,说不准又让您来一次心灵漫游呢。”

“得嘞!去一趟。”

真邪性,听卫生间仨字就跟听见吹口哨似的,这尿要决堤了。我慢慢起身,屏着呼吸一步一步朝卫生间方向“挪”去。

我俩百无聊赖地半瘫在高背儿座椅上享受正午的暖阳,窗外的光影和喧嚣依旧。桌上的两瓶啤酒也没所谓是不是还在我们的视线里,兀自静待着气味儿和能量被时间一点点蚕食,阳光则不失时机地从窗外投给了它们反差极大的倒影在桌子上。

这个时候凸显着哥们儿和朋友的不同,哥们儿之间没有尴尬的顾虑,不仅可以放浪形骸,亦可寡言沽酒,让彼此某一刻空虚的情绪在静默的气氛中放逐至无际。

“小朋友,气球好漂亮啊!”一个男孩儿手里拽个气球,脚下胡乱踢着一个乱蹦的气球正好来到晓夫身边。

“嗯呐。”男孩儿应了一声。

“告诉叔叔你几岁了?”

“四岁。”

男孩儿长的挺卡通——胖乎乎圆嘟嘟,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了楷书的一“横”,眼睛很大有些外凸;鼻梁扁平但鼻头圆咕隆咚和他眼睛的外形很搭;白皙的皮肤和身上那件有着熊猫图案的浅粉色毛衣很协调,给人明快干净的感觉;尤其头上的“锅盖”发型更是亮眼。

“你叫什么名字呀?”晓夫一脸的温存。

“厚来。”男孩儿一直都没看晓夫一眼。

“哦——你姓厚,叫厚来。”

“我姓钱。”

“姓钱?钱——厚来。让钱‘厚厚地来’对吗?这名字真棒!谁给你起的呀?”

“钱总。”男孩儿回答的依然简练。

“钱总是谁呀?”难得见到晓夫这么耐心和一个小孩儿交流,也许此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吧。

“爸爸。”

“哦,你爸爸叫钱总?”

“嗯呐!”

说话间,那个在地上乱蹦的气球被男孩儿踢到了晓夫腿上,晓夫顺手拿住了。

“得嘞!我的啦!”晓夫学着男孩儿的样子把气球举过了头顶。

“讨厌!我的!是我的!”男孩儿急眼了,瞪着大眼睛嘶喊着,大堂深处竟传来他清脆的回声。

晓夫被惊了一下儿,瞬间皱了一下眉头。但紧接着还是用顽皮的语气跟男孩儿说道:“哇!小朋友说话要讲礼貌哟!”

“你别走,一会儿我让钱总来削你!”男孩儿也许从会说话那天起就没听过“要讲礼貌”的说法儿,依然大声儿怼着晓夫,并扭过身冲着大堂深处嚷开了。“妈呀!你来。这彪子抢我的球,过来替我削他。听见没?”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哟呵!我吃了一惊,这不刚才那个胖少妇嘛!只见她一边儿叨唠着一边儿快步走了过来:“这熊孩子!啥玩意儿你说?”

见妈妈到跟前儿了,男孩儿狠狠地指着晓夫说:“就是他!”

“吵吵啥?没见叔叔逗你呢?”胖少妇笑着看了晓夫一眼,扭头儿对男孩儿吼道:“滚把喇去!”

晓夫赶紧把气球递给了男孩儿:“钱——厚——来,叔叔喜欢你哟!”

“呵呵!让您笑话了,这熊孩子一天总得瑟,虎了吧唧的!您说咋整?”胖少妇一劲儿憨笑,对晓夫表示着难为情。

“男孩儿嘛,就得有点个性,挺好!”晓夫打着哈哈回应着。

胖少妇拽着男孩儿的胳膊往回走了。我发现这娘儿俩走路的姿势忒像了, 拉跩啦得像一大一小两只企鹅。

……

“如果有个导演稍微给梳理一下,俞总和钱总儿子的‘邂逅’就是一精彩桥段啊!”我一边儿感慨着一边伸了一下懒腰。

“您又白看一热闹儿!”

“难得俞总有好心情和‘新新人类’零距离接触。我不敢打扰,悄没声儿地在边儿上观摩呢。”

“咏哥,看见了吧,这小家伙的名字和性格挺‘尿性’啊。老话儿说得好,”他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一种表情,“‘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绝对是人生真谛。三到七岁是儿童生理、心理发育最快的时期,接受外界事物也最快,这时候父母的日常行为、期许,价值取向、生活态度会在孩子的‘第一页’上留下褪不掉的印记,会即刻被孩子转化为‘行为守则’。”

“敢情!老话儿不老啊!”我附和着他。

“哈哈,哈哈!”他突然笑起来,“小家伙儿姓钱,我在寻思是钱‘厚来’呢?还是‘后来’?”他自语似的嘀咕着,“嗨!其实无论‘厚来’还是‘后来’,钱都得来呀。这名字牛逼!泛滥着时代气息呀。”

“都说童言无忌,但不知怎么和小家伙儿就这几分钟的交道竟让我有点儿吃错了药的感觉,反正他妈不是滋味儿,”他指着自己的心口窝,“憋了八屈的。”

我倒显得很释然:“也别多愁善感!可不嘛,先富起来的这代人当然希望子女能接续他们的财富啦。孩子的名字隐含着家长的期冀很正常。‘钱厚来’听着是很霸道!不过也无可厚非。这个时代越来越‘多元’,多则无序,良莠不齐很正常。”

“他爸爸真的叫‘钱总’吗?”

听他这话我心说,你假装单纯吧!“哈哈!”我笑了,“‘钱总’和‘俞总’不都一回事儿嘛,家里外头都这么称呼,他一小屁孩儿能知道‘钱总’啥意思,他觉得这就是他爸的名字呗。”

晓夫听我这话,一下子把眼镜片后边儿两只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生硬的黑线。

“咏哥快看,麻雀跳舞呢。妈呀!怪怪的。”

晓夫惊呼的语气和满眼的光彩充满了动感,却没有任何形体动作呼应,依然是单手托腮侧依在酒桌上,原本懒散的姿态被眼前惊艳的一幕扯拽着像是凝滞了一样,显然他是怕稍有动作会惊动了那几位“舞者”。

哇!果然有五六只麻雀像是比赛一样在雪地上各自展示着大同小异的舞姿。有的两个翅膀展开成蝙蝠状,尾巴呈扇形乍开在原地蹦跳着打转儿;有的则是头尾上翘脊背凹陷,尾巴像折扇一样忽而打开忽而合拢,双翅交替着斜侧拖地,先是原地跃起,然后有一个空中转体。它们跳跃时都伴着近乎嘶喊的鸣叫,音调尖儿长。

我几乎和晓夫一样凝固着“半瘫”的身体欣赏它们的“炫舞秀”。我说道:“这叫‘雀鸣舞’,这儿有雪地的映衬比我前几次看到的更美。这是可遇不可求的眼福。”

相对僻静却不缺少阳光的环境确实给麻雀们释放剩余激情提供了理由。它们尽情地舞着唱着,被它们带起的细碎雪花与旋转的身体亦虚亦实,在正午阳光的辉映下真是一道天赐的景象。

“哥,您没觉得它们是比赛呢吗?跟现在年轻人街头‘碴舞’是一个意思(过去北京的小青年儿业余生活枯燥,吃饱了没地儿消食儿就找对不上眼儿的人“碴架”,也就是打群架。现在业余生活丰富了,“碴舞”很时髦)。这场景要不是亲眼见着肯定以为咱胡编乱造呢。造物主这丫真是绝了!”

“您看它们忘情的样子,名符其实的目中无人啊。”

“您刚才还说‘生命有许多神秘形式蛊惑人心’呢,这应该算之一吧?”看得出来晓夫真是着迷了。由麻雀缘延展的生命思考尽管有些抽象,甚至戏谑他的想象力,他却乐在其中。

“书上说麻雀只有在求偶、舒缓羽翅时才会一反常态的‘跳舞’。尤其面对诸如平坦的草地,温润的积雪,清浅的水边时都会情不自禁的露一手儿。”晓夫眼珠儿盯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忽然,一个红白相间的影子在晓夫的眼镜片上不停地闪,我不由地把目光又移向了窗外。

一个带着红色长毛帽,被白色面包服裹得跟皮球似的女孩儿向这边跑来。刚才那如画的场景瞬间被“皮球女孩儿”驱散了。她来到塔松下笨拙地踢踏着被麻雀们翻腾过的积雪。旁边的妈妈—— 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女人正拿着树枝抽打着被积雪压弯的松针,大小不一的雪块儿飘散着落到地上,引得“皮球女孩儿”挥舞着拴着红线绳儿的手套儿大声地叫着好:“哇!真好看!”

麻雀们并没有离开太远。在母女俩周围散乱地玩儿着游击战。无疑,它们对这娘儿俩霸道的快乐方式非常不满。有胆儿大一些的瞅准了“皮球女孩儿”的动作间隙,急速的落下来,啄起什么又迅捷地离开,母女俩也不失时机地驱赶着和她们“纠缠”的麻雀,没有一丝和平共处的意思。尽管真相如此残酷,但隔窗而望,竟还是一幅“人鸟同戏”的风俗画儿。

看上去妈妈是要教女孩儿堆雪人儿,她手脚并用很快把积雪拢成了一个塔状的雪堆,“皮球女孩儿”则手忙脚乱地模仿着妈妈的每一个动作。女孩儿也蛮有想象力,她自己一次次捧起积雪往雪人宽厚的前胸上按压着,不一会儿两个大小不一的“馒头”鼓囊囊地呈现出来。孩子转身对妈妈兴奋地嚷着:“看啊!这是妈妈的‘咋咋’!”看得出妈妈也为女儿的创作高兴,她笑着对女儿提示了什么,“皮球女孩儿”弯下身躯又开始捧雪。突然“轰!轰!”传来两声大麻雷子的炸响,这声音太大了,让停在大街上和楼群里的汽车警报器响成了一片,更出人意料的是竟将撅着小屁股倒腾积雪的“皮球女孩儿”震得两脚同时离地一脑袋滚进了刚刚成型的“妈妈”怀里。孩子在雪堆里手忙脚乱地挣扎着,被吓得不知所然,被妈妈扶起来以后还愣愣地看着已然“残疾”的雪人儿。但她很快缓过神儿来了,仰着头扯着尖利的嗓子“哇——哇哇!”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用脚踢妈妈,声音之大连麻雀们都不敢再靠近了。

晓夫也被麻雷子惊得一激灵坐直了,“妈爷子!您看这玻璃震得直颤悠。”

我注意力还在“皮球女孩儿”的频道上,但还是回了他一句:“你听说了吗?今年春节五环路以内可以燃放烟花爆竹了。”晓夫有些吃惊:“从1993年到今年都禁放十三年了。怎么又解禁啊?”他扭头看了看窗外,“是空气治理有成效了?还是回归传统习俗呢?”

“明儿你给市长打个电话不就都明白了嘛。”

“嘿!您看着吧,说不定哪天又得改回来。折腾呗!”

这时由窗户斜对面的饭馆儿走出的一个浑身散着热气的中年男子,他冲着这边大声招呼“皮球女孩儿”和她的妈妈,“圆圆,咱家走啦!”

随着他们的离去,忽拉拉一大群麻雀即刻又“收复”了领地。

“咏哥,您看到了吧!你不仁我躲着你,这叫厚道,叫顺其自然。这点儿咱得跟麻雀学呀。”

此时,晓夫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夹着“老醋花生”往嘴里送着,说不好他脑子里又在翻腾什么。

别看他喜欢往酒桌上凑,但他还不是寄情诗酒的人,有激情但也很现实,志在天边,活在眼前。有时会觉得他心无一物,有时他又会多愁善感。喜欢不同的思考方式,又善于用不同的方式表达,这算是他的生命特征吧。尤其像我们这样儿没有主题约束的交流或是交锋他一直饶有兴趣,他的想象力和关注点极有浪漫色彩,我认识的许多诗人远不及他。

“这年头像咱哥儿俩这么聊天儿的不多了。”

“是啊,我们这点儿‘桃园情怀’蛮可贵呀。”我说得也很真诚。

“还是愿意跟您喝酒。不是捧您,有时您一张口就能带给我思想的契机和想象的理由。您老说形而上,其实我们无时不在关注生命,关注当下。我们的思考与现实怎么可能分开?您不觉得我们聊天儿时彼此都有思想的火花在飞溅?”

“你也这么认为吗?”我随口问道。

眼看他无厘头地将目光移向了还在一旁候着的女服务员脸上,一种很正式又是下意识的定睛。显然,这对一个长相平庸的女孩儿是很“暴虐”的行径,甚至是心理摧残。此时女服务员有些窘迫,虽然已经红晕满脸,但还是向晓夫探了下身子询问道:“这位小哥有什么事吗?”

“啊?什么?”晓夫反被服务员问的一脸茫然,但紧接着说着:“没,没有。不好意思刚才我走神儿了,”他又连声不叠地道着谢,“谢谢,谢谢小妹!”

“来,先不说了,喝一口定定神吧。”我拿起跟前儿的啤酒瓶向他伸过去。

“是该提提神了,”他忽然觉出了什么,“是啊,咱可半天没喝酒了,再不喝这酒都没味儿了。”我俩拿起酒瓶撞了一下儿各自灌了一大口。

“咏哥,这场雪太大了,要是十天半拉月都不化,麻雀不都得饿死呀!甭看它们这阵儿没所谓的样子。”

我很肯定地说道:“咱不用杞人忧天。看它们没所谓那就是没所谓,你没听说过嘛,麻雀都有两条命,其中一条就是为冬天下大雪预备的。咱谁见过饿死冻死的麻雀啊?即便‘路有冻死骨’也绝不是麻雀的骨头。”

“人定胜天是咱人的口号,”我接着感慨着,“它们整天在天上飞不用口号就能胜天,它们对付老天的方法只比咱多不比咱少。”我像是安慰晓夫,也像是给这些麻雀送去祝福。

这小子仰着头,呆滞的眼神望着天花板没搭理我。

忽然,大堂里响起了赵传的歌声——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小小鸟

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

也许有一天我攀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

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

我永远都找不到

……

歌声响起的一瞬,我和晓夫几乎同时扭身向旁边的女服务员看去。我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丫头,是你点的歌儿?”

服务员脸一红笑了:“我看你们一直在议论窗外的小鸟儿,这首《我是一只小小鸟》是点给两位哥哥的。”她特意环顾了一下周围又说道:“今天客人太少,要跟往常似的肯定不行。”

“小妹好贴心啊”晓夫认真地给服务员伸了一个大拇指。

“哎,你们公司不是想招公关的嘛,这丫头……?”我悄声提示晓夫。

“行了哥!哪儿跟哪儿啊,”他睥睨着,“我们的公关可不是沏茶倒水端鸡汤。”他拿起啤酒瓶吹了一口,表示对我说法的不屑。

“赵传这歌儿有问题,”晓夫突然煞有介事地说道:“您听啊。”他刻意摆出侧耳静听的样子。

我心想十多年老歌儿了你这不扯淡嘛,但还是特严肃地问他道:“什么问题?”

“古人说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就他那一脸的车道沟有资格嘲笑小鸟儿飞得高飞不高吗?”他这一说我又想笑了, 两句哩格儿楞也至于引经据典?

“天高任鸟飞,妇孺皆知,到他嘴里鸟儿飞上天倒无依无靠了,鸟儿的幸福快乐也成传说了。哼!一中午了咱都见证着呢。”他指了指窗外的麻雀,“看它们天上地上的多自由,这幸福是传说吗?小鸟儿要请我做代言我非得告他造谣诽谤和生命歧视罪。哥,有生命歧视罪这说法儿吗?”晓夫问着,还跟真事儿似的看看我又看了一眼女服务员。

“哈哈!有创意!”我大笑着说道:“不过你冤枉赵传了,这词曲可都是李宗盛的。”

“俩人儿一块儿告!”晓夫得意着自己正义使者的表演。

“这歌儿这么唱也没什么,”我说,“人类不一直自诩为高级动物嘛。”

“高级?明儿造物主把生命密码公开了,说不定人人都是趴在井里的蛤蟆,人类是最不堪的生命体也有可能。”

感觉他的想象力又要泛滥了。我盯了他一眼说:“你也别把人类说得这么不堪,要告你个‘反人类罪’也够你喝一壶儿的。”

“我想起一句老话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乍一听是殊途同归的大白话儿,但区别大了。‘财’是什么?是没截没完的欲望;‘食’对鸟儿而言则是日子的依附。结果很清楚,人是被财压死的,鸟儿是被食撑死的。人怕死是因为惦记太多,鸟儿死的安详是因为单纯。”听他这么笃定的说辞我也信了,甚至有种不期然而然的自若感。

“人类希望‘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麻雀正相反,‘新的?新的能日复一日吗?’”他用右手理了一下脑门儿上稀疏的头发,“当然,这是具体的生活观话题了。”

每每听他亦真亦幻的戏说,都会让我有双脚离开了地面的感觉。

此时阳光的角度与我坐的位置开始有了瓜葛,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拿着放大镜在太阳底下找角度烧死蚂蚁的情形。我竟突发奇想,如果蚂蚁用思想诱奸了憨厚的大象,那会怎样?会引发生命世界基因大变异吗?还是造物主被迫公布真相?

晓夫的电话又响了:“喂,冯总好!……喂!听不清……您等一会儿我打给您吧。”

晓夫起身跟我说道:“哥,您先待着,这里边信号还是不行,我到门口回个电话麻利儿回来。”

“把大衣披上,别感冒了。”

晓夫刚离开,我马上跟女服务员说:“丫头,把这鸡汤帮我热热,顺便把饺子上来。”服务员答应着端着鸡汤正要走开,马上又被我叫住了,“丫头,我先把账结了!”

然后,我再次把目光又移到窗外那群麻雀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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