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洛,我想多看你一眼
2018-11-15久美多杰
■久美多杰
一
9月初的一个上午,我在大武镇采访了玛沁县的《格萨尔》艺人华秀,他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上过学。华秀今年45岁,他的童年时期应该是公元20世纪70年代末。在那个时候,牧民的家基本上都是一顶较大的黑牛毛帐篷和两三顶白布帐篷或黑白相间的帐篷,旁边是羊圈、几条用来拴牦牛的长绳和马栏,周围有几只守护这个家和牲畜的健壮凶猛的獒犬。而且,这个家还要随着季节的变化,在冬(春)季牧场和夏(秋)季牧场之间不停地迁徙。逐水草而居的岁月里,牧户的迁徙过程非常艰苦,一家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有具体的分工,谁也不能闲着,要始终恪守自己的职责,尽量做到万无一失。成群的牦牛驮运全部家当,迎着风霜雨雪行走在迁徙队伍的最前面,开辟一条安全宽阔的通道,它们是高原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的先锋,是雪域牧人心里永不沉没的航船。
我没有问过华秀“上学多好啊,你当初为什么不去学校呢?是你自己不愿意吗?”之类愚蠢的问题。因为谁都知道,一个村子里只要有学校,就必定会有学生,同龄的孩子们都去学校上学了,只剩下你和另外几个小伙伴整天跟在牛羊后面多没意思。华秀他们这一代牧人小时候没有上过学,无非是两种原因:一是家里牲畜多、人手不够,孩子们从学会走路的那天起,就得分担家里的一些活儿,比如:看管小羊羔、小牛犊、小马驹,帮家人提一下空奶桶,跟着母亲拾牛粪,和奶奶一起扫羊圈里的羊粪蛋;二是父母亲和爷爷奶奶都是文盲或者他们文化程度很低,思想落后,观念陈旧,根本没有让子女接受现代教育的意识,坚决不让自己的孩子去学校“受苦”“遭罪”。
华秀说:“我小时候太想去学校读书了,同村的那些一起玩大的朋友们小学毕业后去了县民族中学继续上学,而我一直在家放牧,每天赶着牛羊早出晚归。无聊透顶的日子里,我会骑着马偷偷跑到县城找他们,每次去都要在他们的宿舍里住上两三天才回家,就算是体验了一下学校生活,过了一把上学的瘾。”
以前,草原上没有路,牛羊可以随处走动,骑马的旅人常常迷失方向,只好求助似乎近在眼前又感觉远在天边的雪山和神灵。现在完全不是这样。草场承包到户是牧区改革开放的重要举措和转变经济生活方式的鲜明标志,原来的帐篷小学消失了,寄宿制学校拔地而起——那是每一个牧村里的第一座土木结构的平房,之后实施了游牧民定居工程,所有牧民都住进了房子。乡村公路的修建和不断延伸,使摩托车、拖拉机、汽车等先后成为了普通人家的交通运输工具。
华秀有着很强的求知欲望,他在放牧的同时,经常跑到本村有文化的老人或民间艺人那里学习藏文,达到能够拼读和书写的水平后,就以阅读民间文学书籍、背诵经典颂词等方式,努力掌握基础知识,不断提高文字理解能力和书面表达能力。他说:“我本人没有机会上学,但是不能让孩子也像父亲一样没有文化。经过反复考虑,并征得家里老人同意后,我和妻子搬到县城安家,把自己的三个孩子和兄弟姐妹的四个孩子都接到县城上学,这七个孩子当中有的已经大学毕业,有的正在上大学。我不敢说他们对国家和民族能做什么贡献,至少要让他们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问他:“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是对社会有用的人呢?”
华秀不假思索地说:“这些年我们这里牧民们的孩子考到其他地方的各类学校,毕业回来后有的当老师,有的当医生,有的致力于民族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弘扬,有的投身生态环境保护工作,有的做社会公益事业。我很羡慕他们。”
二
那天下午六点多钟,大武镇的街道两旁几乎一半的行人是学生。年龄在七八岁到十三四岁,都穿着统一的校服。他们有的独自一人目不旁视、疾步前行,有的三五成群嬉笑打闹、互相追逐,有的跟在大人身后左顾右盼、走走停停。从我身边走过的这些学生当中,说不定就有华秀一家照顾看管的那七个孩子中的一个。看着他们的身影,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上学时的样子——头戴四耳帽、身穿无面羊皮袄、脚蹬笨重的牛皮靴子,背着母亲缝制的书包,每天早晨急急忙忙赶两三公里路到村小学,中午吃自带的糌粑或饼子和水果,下午放学后很晚才到家……在羡慕这些孩子良好的成长环境和优越的学习条件的同时,我对自己说:他们要是穿戴民族服饰去上学该有多漂亮!
第二天早晨,省作家协会赴果洛藏族自治州采访创作小分队的作家们准备吃了早饭就去甘德县。刚走出旅店,我无意中看见很多穿各式各样藏族服装的小朋友正朝着我们斜对面不足一百米处的玛沁县第一民族小学走去。我有些惊奇,竟然像小孩子一样猜想:我昨天在心里悄悄说给自己的话,是不是晚上跑到这些学生的梦里,让他们知道了,所以今天早晨大家都穿了藏服来上学呢!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巧合啊!欣喜之余,我拿出手机跑到校门口拍了不少照片,然后又来到附近的商店门口抓拍了几个小女孩购买文具用品的镜头。
我问一位来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昨天看到这些学生穿着统一的校服,今天怎么都换成藏服了呢?”
“这是学校的规定,每周三所有师生都要穿民族服装。”家长回答。
“噢——原来是这样,传统的东西不能丢,民族优秀文化的传承和弘扬就应该从孩子抓起,从一点一滴做起。”
“我不懂大道理,反正是把好的政策真正落实好,老百姓就非常高兴。”
我们在街道边的一家早餐店吃饭的时候,门口站着几个年轻女子,一看装束就知道是当地牧民,她们在低声说着什么,还不时地把头探进门内看一下,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子用手朝我们这边指了指。我突然记起她们是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刚才拍照时见过。发现我在看她们,几个人便走到我身边,用汉语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拍了孩子们的照片?”
我用藏语回答:“是啊,我看到他们穿着藏服背着书包去上学很漂亮。”说着拿出手机让她们看我拍的照片。
她们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改用藏语对我说:“我们以为你们一伙儿是从外地来专门偷孩子的坏人呢,微信上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消息,还说需要警惕那些在学校附近转悠并偷拍孩子的人。”
听她们这么一说,我顿时感到很不自在,连忙站起身来作了一番解释,她们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华秀说得没错,进入21世纪,各级政府加快了牧区基础设施建设步伐,特别是加大了对教育和文化的投入力度,牧民们的头脑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一些固有的观念和习俗正在消失,一些全新的意识和风气正在形成。
三
我们在甘德县分头采访了当地的七八位《格萨尔》文化传承人,还到有名的《格萨尔》史诗村——德尔文村进行考察。按照日程安排,下午要赶到班玛县。因此,我觉得在甘德的时间太短,有很多值得采访的人和深入了解的事只好放下,所有的遗憾希望下次能够弥补。
在甘德县,除了极其丰富的《格萨尔》文化以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当地藏语言文字的使用情况。在一家川味餐馆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卫生筷子包装套和碗碟勺子等瓷器餐具上都印有藏汉两种文字。如果还有充足的时间,那天我真想到县城的商店、餐厅、宾馆等个体服务行业和窗口单位采访了解一下他们对当地使用藏汉两种文字方面的想法和具体做法。
又到班玛县了。三四年前,我在省政协机关工作的时候,跟随主要领导先后两次来到这里进行过专题调研。外界对班玛县的认识,主要源自它在果洛州的气候和海拔优势,源自这里的原始森林和碉楼民居,以及它是红军走过的地方。
在玛可两岸绵延数十公里不适宜播种青稞的台地、坡地、黑土滩上,到处都是新种植的茶树。近年来,班玛县依靠自然资源和地理气候条件,引导发展藏茶、大黄、羊肚菌、蕨麻等产业,群众获得了经济效益,村里看不到闲人,农牧民创业增收的积极性高涨。起初政府通过招商引资建设工厂企业,老百姓认为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它带不来任何实惠和好处。为此,县上依托当地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建立文化产业园区,扶持黑陶、唐卡、藏香、面具、服装、石刻、《格萨尔》艺术创作等手工艺品的制作,对当地民族文化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及旅游产业发展起到重要作用,推动了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灯塔乡牧民谢盖太是班玛县唯一的黑陶和面具制作传承人,他在藏文化产业园常年举办黑陶和面具制作培训班,学员都是农牧民子女,制作产品已经形成规模。土登伟色开设的唐卡职业技术班已培养多名画师,慕名前来学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当地群众对本民族世代流传下来的优秀传统文化怀着深厚的感情,对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和开发有着强烈的愿望和浓厚的兴趣,都希望能为此出一点力,发挥各自的作用。文化产业园的开办,一方面保护和继承了民族文化遗产,另一方面为农牧民子女创业就业提供了平台,把更多人的心思引向学习手艺、精力投入到增加收入上。
我还记得三四年前那次调研时了解的情况:开展集中整治活动以来,调整了各级各类学校藏语文课程设置,给县藏文中学和各乡镇小学、幼儿园制定藏语文教学计划,在普通中小学每周开设两节藏语文课,给县城学习汉语文的藏族学生同时学习母语提供了有利条件,赢得了群众的拥护和支持,也激发了学生们的学习热情。现在越来越多的藏族学生想学习汉语文,但又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母语,因为藏语文不仅是藏民族对内交流的重要工具,而且记录、传承着藏民族灿烂的历史文化,是藏文化的重要载体,凝聚着人们无法割舍的感情。如果能在有藏族学生的各级各类普通学校,提倡学习藏语文,坚持和发展“双语”教学,每周安排两三个课时的藏文课,进行集中授课,为这些学生学习母语提供条件,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在这次“深入生活、扎根人民”采访创作活动结束的时候,我在想:通过新的理念,采取新的方法,办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把广大农牧民群众的心思引导到追求安宁富裕的幸福生活上,过去落后的高寒牧区必将迎来更加和谐文明进步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