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我相融咏物警世
2018-11-15姚泉名
姚泉名
近读四川刘道平先生的作品,深为其咏物诗的魅力所吸引。 咏物诗作为文言诗的重要创作类型之一,可谓源远流长,一些研究者认为它滥觞于《诗经》的比兴。清俞琰曰:『咏物一体,三百篇导其源,六朝备其制,唐人擅其美,两宋、元、明沿其传。』这大抵厘清了咏物诗的起源及发展脉络。 而从咏物诗的萌芽时期开始,它就以两种不同的面貌发展。其一主要着眼于『物象』的表现,所咏之物在作品中占有主导地位,『专主于刻画一物』,『期穷形以尽象』。就其创作动机而言,是以歌颂、赞美物象为主旨。如先秦《南风歌》、汉代《黄鹄歌》等。其二是着重于『情志』的传达,所咏之物虽然也被作为主体来细致描摹,但创作者的情感、心理也同时寄寓其中,成为作品真正的主体。正如刘熙载在《艺概》中所说:『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个中有我也。』而这实际上已经成为咏物诗的主流,刘道平先生的咏物诗也是以这种咏物抒情一体化的面貌出现的。
一、以『潜入式』创作姿态,物我皆著我之色彩
咏物诗与一般的叙事、抒情类的作品颇有不同,它以外在于创作主体的『物』为吟诵对象,存在两个『主体』,即作为创作主体的作者本身和作为表现主体的对象物。因此,在咏物诗的创作过程中,有一个『创作姿态』的问题,也就是这两个主体在创作过程中及作品完成后应体现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它包含两个阶段,第一,作者创作时,自身与对象物之间是什么关系?第二,作品成形后,作品中所体现的主体与对象物之间是什么关系?其实,前者是观照方式,后者是具体呈现,它们共同构成了咏物诗的创作姿态。 创作姿态决定了作者构思方式以及创作过程,对咏物诗的总体风貌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诚如清人李重华所云:『咏物诗有两法:一是将自身放顿在里面,一是将自身站立在旁边。』咏物诗的创作姿态,受主『物』或主『情』的影响,大抵有『旁观式』和『潜入式』两类。 所谓『旁观式』创作姿态,概言之,就是作品成形后见不到创作主体的影子,作者创作时也不曾将自己的主观心理体验寄寓于对象物之中,主体与『物』互不相干。 如花间派词人毛文锡的咏物词,率多应制,以雕章琢句、绘影图形为能事,这种创作姿态于艺术性或许可圈可点,于思想性则泛善可陈,故而在北宋以后,就已经日渐式微。咏物诗的主流,当是『潜入式』创作姿态,即当其咏物之际,创作主体的情思神理沉潜于对象物之中,自我与物融为一体,直追庄子所谓之『物化』。刘道平先生的咏物诗题材既广,但多以『潜入式』为基本创作姿态。如《芦苇》:
满身刀剑又何如?根植薄沙成野芜。无奈寒秋生白髪,低头纵任北风梳。
这首绝句以芦苇为吟咏对象,但作者在创作时触物感兴,将自身与芦苇相融,把『我』(或谓『我』所代表的退休公务员群体)化入到对象物之中,以芦苇的物象展示自身的形象,含蓄地发出了一声对于世态炎凉无可如何的喟叹。在作品里,芦苇与『我』之间多有共性也是促成作者『物化』的主要原因:芦苇『满身刀剑』,『我』也是铁骨铮铮;芦苇处『野芜』之远,『我』也离庙堂之高;芦苇『寒秋生白髪』,『我』也廉颇老矣;芦苇低头一任『北风梳』,『我』也对一些现象没有了处置权。王国维曰:『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这首绝句中,『我』与芦苇,处处相融相通,不沾不脱,不即不离,是『潜入式』的咏物佳作。
二、以热心肠冷眼观世,缘真情言大志
德国诗人狄尔泰在《哲学的本质》里说过:『诗是理解生活的感官,诗人是明察生活含义的目击者。』一个优秀的诗人不仅仅是用修辞性诗句建构世界的人,他还应该是清醒地洞察这个世界的思想者,他绝不会和这个世界保持浅薄的暧昧关系,而会用一种冷眼旁观的精神姿态,透过现象捕捉到本质的意义。咏物诗以『物』为书写对象,但『物』只是作品外在的躯壳,是作者抒情言志的媒介,情与志才是作者的创作主体之所在。 咏物诗的创作者尤其需要具备哲学家的冷静的敏锐性,深入发掘『物』的情志内涵,其作品才能在当前浩如烟海,粗制滥造的咏物诗中脱颖而出,打动读者的心灵。
从刘道平先生的咏物诗来看,他具备这种『冷静的敏锐性』;同时,他关注社会,关心民瘼,具有诗人的热心肠。 在创作咏物诗时,刘道平先生总能从平凡的事物中发掘不被人察觉的寓意,将之阐发于诗句,从而含蓄地影射某种社会现象,读来让人会心一笑,并从中受到启发,达到『寓教于诗』的艺术效果。且看《咏竹》:
拔节青山入翠微,虚心惯见白云飞。何如一旦成长笛,便喜人间横竖吹?
这首咏竹,稍稍用一点想象力就可以发现作者的用意是在以竹喻人。 前二句写的是自然状态下的竹,它生长在青山之中,与之相伴的是云舒云卷,这个时候,它是『虚心』的,甚至还透露出一种青涩的诗意。后二句笔锋一转,这株原本僻居山野的竹,一旦因为『虚心』被挑中,制成乐器『长笛』,那身份地位自然迥异当初了。『便喜人间横竖吹』,『吹』字一语双关,既指竹笛本身的特性,吹才能响;也指由『竹』而『笛』的那个『人』的表现。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读者至此也已心知肚明:这首咏物诗暗讽了在基层时表现得虚心诚恳、扎实肯干,而一旦身居高位就满嘴跑火车,讲空话,不作为的某些领导干部。与《咏竹》同一机杼的还有《花椒》:『曾经忍刺度青春,高挂枝头香可闻。一着紫袍开口笑,含珠吐玉更麻人。』竹笛是『吹』,花椒则是『麻人』,怎么『麻』?当然是麻领导之肉、麻群众之心而已矣!这两首所咏之『物』虽异,但主旨却一,都直指某些干部不思进取、蜕化变质的不良现象,尽管这类讲空话、善吹捧的官员坏不了大事,但对于执政党的形象也会减分不少,值得警醒。 如果进一步思考:熟谙体制内规则的作者为什么一而再地创作此类作品?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某些干部『一阔脸就变』的现象?作者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给读者设置了一个思考题。 有问有答,不是诗法。
『诗言志』『诗缘情』是中华诗歌的两个基本的诗学命题,唐代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基于『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的观点,又明确地提出了『诗缘政』这一诗学命题。当代学者王长华、易卫华认为:『《正义》的「诗缘政」说是一个结构极为缜密的理论体系。它以「非君子不能作诗」和「诗人救世」来支撑「诗缘政」说的合理性,又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和「文刺前朝,意在当代」来考查「诗缘政」的作用,既有理论的提出,又有实践的检验。』作诗者,由『小我』之『缘情』『言志』进为『大我』之『缘政』,不仅仅是创作理念的转变,更是作者人格价值的提升。而刘道平先生咏物诗的主流,正是这类『缘政』之诗,它们以『小我』为基础,缘真情、言大志,充分表现出『大我』的责任意识和社会担当。『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在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具有这种意识和担当,作者才会选择情志内涵深刻的咏物诗作警钟之鸣,期待诗歌这种『缘政』的『劝喻』『美刺』传统能对当前党风廉政建设发挥积极作用。
三、寓理于物,诸物化『我』
某些咏物诗的作者在创作时往往陷入应制酬和、拈题赋物的泥沼,创作行为具有明显的被动性,主体对于对象物的观照流于浅层次的描写而非深层次的体验。还是以五代毛文锡为例,他存咏物词10首之多,然而因为应制过多,致使民国李冰若评曰:『文锡词在花间旧评均列入下品。然亦时有秀句如「红纱一点灯」「夕阳低映小窗明」,非不琢饰求工,特情致终欠深厚,又多供奉之作,其庸率也固宜。』刘道平先生的咏物诗毫无『庸率』之气,因作为诗人的他无须为『应制』而做诗,其创作往往是即物兴感,感物而咏,善于寓理于咏物之中,起到警世作用,这是其咏物诗最难明显的特色。如《高压锅》:
一阀千钧头上重,天旋地转口难封。若非舒缓盈胸气,便付安危儿戏中。
这是一首借咏物发警策议论的诗,首句写高压锅的重要构件放气阀,次句写放气阀的工作状态,出气时热气蒸腾,兼有小叶轮不停旋转。后两句写放气阀的价值:若无之,则高压锅会变成高爆弹。此诗借高压锅的放气阀这个『物』,意在说明释放基层民众压力的重要性,遇事千万不要去『封口』,而要『舒缓盈胸气』。此诗比喻恰当,含蓄深刻,表现了一位高级干部对一些地方政府工作方法的担忧。再如《蝉鸣》:
雨后微风送晚晴,群蝉奋力竞相鸣。余音长短天知道,分贝高低地测评。何必抒怀千万语,唯能入耳两三声。行人各有烦心事,哪得功夫仔细听。蝉是传统诗词中的重要意象,西晋陆云《寒蝉赋》赞美蝉有五种美德:『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稽不食,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常,则其信也。』唐虞世南《咏蝉》也说:『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古人大抵是将蝉及蝉声赋予『高洁』一类品质的,但刘道平先生此诗中的蝉鸣显然却是个『反面派』︱它们奋力相鸣,所鸣何事?无非是些『天知道』『地测评』的『长篇大论』。颔联是个倒装句,两句顺序换一下,就很明白了:别人听得进去的句子只有两三个,蝉何必说上千言万语?再说了,大家都很忙很烦,谁爱听你枯燥的鸣叫声呢?这首诗的警示对象已很明晰,即那些讲假话、大话、空话的人;那些讲假话、大话、空话的文;那些讲假话、大话、空话的会。以蝉鸣喻之,贴切文雅。窃观刘道平先生咏物诗的创作,还有一大特色,便是以『我』的心理体验观『物』,诸『物』皆化为『我』。如《咏时钟》:
一路巡行长短针,不徐不疾总亭匀。万千旋转缘何事,为报光阴寸寸金。
此首绝句通篇都是在描摹时钟,初读时,甚至会认为这是一首『谜语』。把咏物诗写成谜语,也是现在很多作者所忽视的一个歧途。谜语并非不能成诗,但把诗当谜语写,『即使很工巧,即使是非常好的谜语,也不能算是好诗』。如以『钟表』为谜底的谜语『小小骏马不停蹄,日日夜夜不休息。蹄声哒哒似战鼓,提醒人们争朝夕』,也有修辞(比喻),也有内涵(争朝夕),还注意押上了大致相同的韵,似乎与刘道平先生的《咏时钟》很相似,但仔细一比较,它就不能说是诗了。为什么?因为刘诗表面上看是描写时钟,但实际上是在以时钟象征『我』,表明自己就像时钟一样『为报光阴寸寸金』而『万千旋转』,努力工作。『我』与时钟,是物我相融的。谜语『钟表』就缺少这种兴寄,它的『提醒人们争朝夕』真有点乘务员报站的味道。刘道平先生还有一首《鼻》,也是将主体的心理体验融入到对象物之中:『一岭高翘门洞开,等闲沙暴等闲霾。万般气味都闻遍,任尔鲍鱼之肆来。』读来顿生老将出马,众鬼让路之感。
刘道平先生咏物诗的特色尚有多端,如《也登鹳雀楼》:『入海黄河浊复清,欲穷千里趁无云。劝君莫患头风眩,万一翻成楼下人。』能翻古出新。再如《挖掘机》:『独臂轻舒五指尖,指天画地吐青烟。谁敢与君掰手劲?一爪天坑一座山。』语言幽默诙谐。限于篇幅,不再赘叙。总的来说,刘道平先生的咏物诗在创作构思上做到了物我相融,在创作动机上有意识地咏物警世,发挥『诗之用』,且相关作品数量多、质量高,已逐步在当代咏物诗创作中形成自己独特的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