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书法
2018-11-15夏鲁平
□夏鲁平
一
李丽娜接到那幅湿乎乎的“天道酬勤”,恨不得花处长立马嘎嘣一下死了。即使不死,瘫了也好,他倒在床上再也握不住那杆秃毛笔,给人“天道酬勤”了。然后这幅字很快在市场上一路飙升,她也能卖出个好价钱。可这么多年,花处长就是不死,也许在外面总是获奖,心情好,活得劲儿劲儿的,比谁都健康。
这幅“天道酬勤”是在一个星期五的午后,神经兮兮地出现在李丽娜办公桌上。当时,它装在单位常用的大信封里,特意露出一指宽的宣纸毛边儿,李丽娜从信封里抽出叠得中规中矩的宣纸,抽到一半儿,又塞了回去。她无需将这幅字全抖落开,便知道出自花处长之手。李丽娜随手打开抽屉,将字塞了进去,心虚地往办公室四周瞥了两眼,看是否有多余的目光窥视过来,没有。王爽正趴在办公桌上,还没有从午睡中苏醒,哈喇子从嘴角流出好长,堆积在桌面,如一摊清屎,根本不可能顾及她这边的事情。赵小红倒是没睡,她神情专注地嗑着瓜子,看手机上的泡沫剧。她离李丽娜比较远,在办公室最偏远的旮旯里。人在旮旯里待得时间久了,也就会边缘化,没有人注意她,她也自然不关心别人的事。
机关里写字好的人很多,能把字写到艺术层面上,就凤毛麟角了,假使那字又能卖钱,当属花处长。花处长在省书协还有个响当当的头衔,副主席,这头衔就像挂在脖子上的钱袋子,能给他带来真金白银,能招来徐娘半老的美女蝴蝶一样绕着他纷飞。有了这个头衔,他的字就论尺算价,每平尺怎么也得几千,甚至上万,因市场行情而定。花处长出了机关,就是社会名流,手便紧起来,给不到相应的价钱,他不会轻易给人家写字。字写多了,也就烂了,他死后,价格肯定很难上来。花处长不只是写字,他还想着生前死后的事。虽然手紧,但该出手时还是要出手的,看他那挥挥洒洒的劲头儿,谁都看不出花处长也很拿自己不当回事,特别是有头有脸的领导出现,上千上亿老板光顾,花处长就像打了鸡血,吸了大烟,亢奋无比,甩开他那只秃毛笔,立马投入到一派忘我境地,身子不由自主跟着桌上的字一顿一顿的。
李丽娜从没张口要过花处长的字,他的字一旦跟金钱挂上勾,她便免张尊口。这样一来,花处长在她面前就是一个脚踏实地,能说会干的老处长,她好像压根儿没想起他是个省书协副主席,用秃毛笔往纸上那么一“划拉”,就能变成声名显赫的人物。
花处长很懂得公私分明,在他的办公桌上,从来不见一支毛笔,也不见一张用来写字的纸张,他的办公桌上总是干净利落——除了文件、装订成册法规条文,再就是用来签字的炭素笔。花处长干的工作,好像跟他追求的艺术搭不上边儿。可下了班,回到家里,他会变成另一副模样。据到过他家串过门的人说,花处长家三室房子里有一间屋子当做单独书房,书房中间,摆放着一张能躺下两条大汉睡觉的大案板,花处长每天晚上穿着睡衣,夏天干脆光着膀子,穿着一条大花裤衩,披了一头散发,在那大书案上一写就是两三个钟头,然后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抽烟、发呆,突然起身,一把抓起案板上刚刚写好的字,七扯八扯撕个稀巴烂,拧成一团,摔进纸篓。
自从李丽娜来到花处长手下,花处长就许诺送给她一幅字,一幅大大方方宽宽敞敞的字。那时,李丽娜的生活好像忽然有了盼头,既想尽快得到那字,又怕得到那字,得到字无疑是拿了人家的钱,就有点手短了,关系肯定不像从前。李丽娜发现花处长不但姓花,人也有点色,男人色不足为奇,可花处长身体里的力必多肯定要超出正常值,只有超出正常值,他的工作才干得比常人出色,才干出业绩,才在工作之余以旺盛的精力从事他的书法艺术,这是优秀男人特有的品质。花处长的色,总表现在嘴上,有点太显山露水,这不免让人感觉他有些轻浮,不像是在机关混了多年久经历练的老处长。他的嘴也不是说什么脏话,而是特别干净,只是见了女同事话就多,且多半是废话,若不是女同事生硬摆脱远离,说不上花处长嘴里的吐沫星子会一泻千里。
花处长没有意识到不受控制的嘴对自己有多大害处,不管他的工作干得多么出色,多么有成绩,这些年始终得不到重用和提拔,所以,他把剩下过多的力必多全部投入到书法艺术,顺理成章。
李丽娜不怕花处长的色,他的色是他的短处,也是他的长处。有好几次,她发现正是花处长那色迷迷的小眼睛,撩拨起她兴奋的神经,她也像整天打了鸡血,吃了兴奋剂,有事没事就往花处长办公室跑,离开时,背对着花处长,故意将脚下长短有度的高跟鞋踩出一个个笃定之声。花处长肯定被她迷得受不了了,不能自拔,颠三倒四,又不知如何处置应对。李丽娜眨眼间就飘然而去,没留下任何让他施展才能的机会。如此一来,李丽娜工作上的顺风顺水理所当然,即使有消极怠工的小毛病,也被花处长忽略不计,花处长甚至会不辞辛苦亲手代劳。李丽娜成了花处长身边不可替代的红人,让同屋的王爽、赵小红妒嫉了那么一阵儿,又无可奈何。
李丽娜老公程林在北京常年做汽车销售,一年也回不来两次,她出现这样那样的想法情有可原,也在情理之中。她与程林结婚一直没要孩子,跟单位里单身女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单身女人多了一层保护伞,这一点花处长心知肚明,只是他不知道如何体面地在李丽娜身上打开缺口,让她昏倒在他烈火中烧的怀抱。有那么一段时间,花处长愚蠢地自掏腰包,召集处室的人员聚会吃饭。每次吃饭,花处长都要喝酒,喝得他摸着楼梯扶手才能走出酒店。花处长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他就像是这伙人中的皇帝,被人拥着,抬举着,吹捧着,虽然言不由衷,但还是让他陶陶然。他还会借着酒劲儿给每个人指点江山,表现出诸多真知灼见,且语出不凡。这样的机会,李丽娜不能溜边儿,她会恰到好处地挽起花处长的胳膊,提醒花处长脚下每一个台阶,这一提醒,花处长脚下反倒踩不实了,身子有些飘,直往李丽娜这边撞,看似无意,其实每一次撞击都充满了蛊惑和蓄意而为。花处长心里一点也不糊涂,而且满是小伎俩和小聪明,他用他那常握秃笔的大手,紧紧箍住李丽娜的纤细无骨的小手,以防俩人随时在台阶上摔倒。李丽娜很会顺势而为,反倒把花处长粗大的硬手握得更牢更紧,两个人的手心与手心无缝连接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决不能在这个时候给花处长泼去冷水,浇去他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花处长的手心开始出汗,湿涔涔,在她的手心生满了蛆,胡乱地爬,实在受不了,就喊王爽,喊赵小红,让两位一左一右扶住花处长,说自己要去卫生间方便一下,算是脱身了。
走到酒店门口,大家欲作鸟兽散,各自叫出租车,花处长要送李丽娜,李丽娜哪能给他这样的机会,这是原则,也是底线,不能动摇。她拽起王爽或赵小红,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上了出租车,留下在寒风中孤苦伶仃的花处长。
二
十一长假,花处长要在北京搞一次个人书法展览,这是他半年前策划好的事情。在这之前,李丽娜从来没听说花处长有这样的举动。花处长在半年时间的酝酿中,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保密意识何等了得?这回,花处长告诉全处的同事,能抽出时间去的,尽量去,往返飞机票、住宿吃饭全都由他个人承担,大家去了,也是给他撑个面子。这样的面子,谁都不会不给,况且是白吃白住,也算假期里一次旅游。王爽和赵小红格外兴奋,花处长的话音刚落,两人马上举手报名,大家虽不懂书法,但热情高涨。李丽娜也参与到了报名的喊叫声中,这一喊,办公室里不免有些乱套,花处长乐不可支,告诉大家把身份证号码统一写在一张纸上,他要提前订机票。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其实这次出行,李丽娜另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可借此跟老公程林见上一面,让程林陪她在北京转上几天,至于参不参与书法展览,临时再定。但又一想,为了对得起花处长那两张机票,她怎么着也得参加开幕式,等看过领导剪彩,给予应有的足够掌声,再悄悄跟王爽或赵小红打个招呼,离开。
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
处室人员的机票订在了十一的前一天,因为放假前,单位的工作基本松懈,已经没什么事可做,也没心做事,一切都推到了节后,他们莫不如抓紧时间,赶到展览会现场,处理一些应急的事情。
四个人登机牌是挨着的,登机前花处长选择了靠窗的座位,剩下三个座位可不分你我随便坐了。李丽娜责无旁贷地坐在了紧靠花处长身边那个座位,她心里明白,这是王爽和赵小红跟她耍的小心眼儿,她俩表面抬举她,实际上是为了避免与花处长肌肤碰撞。李丽娜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跟花处长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就有了很长一段时间沉默。沉默中,花处长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指,在空中有意无意地比划起来,练上了书法。练着练着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又有话要说了,他嘴巴紧贴李丽娜的耳朵,喷出一股强劲有力的气流,李丽娜耳孔开始痒痒了,又不好躲闪,任凭气流携带着诸多杂菌的吐沫星子长驱直入。别以为花处长跟她谈什么艺术,花处长从来不跟手下的人谈工作之外的事情。他谈最近他对工作的打算和设想,谈他现在亟需在处室里培养一个助手,也就是副处长。花处长的话娓娓道来,步步推进,然后停顿一下,好像有意吊起她的胃口。李丽娜眼里长时间发起了亮光,经久不息。要知道,哪个在机关工作的人不想在升迁这条路上飞黄腾达呢,即便你没有野心,没有太多的欲望,但一辈子总不能在那一张桌子上蜗牛一样原地不动吧?李丽娜深谙此理,又泰然处之,此时不免惶惶然了。这时,空姐分发饮料的车到了跟前,花处长的嘴离开她的耳朵,李丽娜迫不及待伸出小手指,抠向耳孔,搅动几下,耳孔里真就灌满了水分,在快速的搅动中哗啦啦作响。李丽娜就想,如果今天王爽或赵小红坐在她这个位置,花处长会不会也道出这番心思呢?李丽娜凭直觉,这种可能性不大。
飞机降落时,接站的主办方显然跟花处长早已相识,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说个没完笑个没完,她们三位女性默不作声地当起了旁观者和倾听者,无形中被冷落了。上了一辆面包车,李丽娜想的是应不应该给老公程林打个电话。当然,她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她没必要在这狭小的空间说自己的事。车走走停停,不知开出了多远。王爽和赵小红俩人谁都没问起程林,这很不正常,她俩是那种最爱把自己老公和别人老公挂在嘴边随意咀嚼的人。
宾馆房间早就提前安排好了,一个人一个普间。李丽娜打开房门,拖着拉杆箱走进去,打量一眼,还算称心如意。第一件事要做的,是打开窗户,拉上窗帘,脱掉外衣,从箱子里扯出睡衣,穿上,到卫生间打开热水,扯下钢管上的毛巾,打上浴液,将浴盆刷洗一遍。做完这些,也不急着冲澡,她要走出卫生间,拿起座机,给程林拨电话,告诉他,她正在同他一起呼吸着同一城市的空气,吃同样的水,冲同样水的热水澡。电话接通了,程林气喘吁吁,好像正在进行着无法停止的马拉松,他不耐烦地喂喂,努力放平喘息,又喂喂了两声,愤怒地按掉电话。
也许程林身边还有一个陪跑者?刚才这个电话,无疑打乱了他们奔跑的步伐。李丽娜掂量着还用不用继续拨程林的电话时,竟不知不觉走进了卫生间。她打开水龙头,一股喷枪似的水柱,发泄一般冲向了浴盆。
后来,她再次拨了程林的手机号码。
“是我。”
“我现在很忙,正在跟客人签单,晚上还要吃饭,明天我去看你。”他说话的口气,像是撞上了一个想急于摆脱的难缠客户。
“好吧,明天再见。”
不知怎么放下了电话。李丽娜脱下睡衣,走进卫生间,想把自己痛痛快快冲洗一通。
房门铃意外响起,她抱住自己,原地不动。
房门铃又响了,她关掉水龙头。
“谁?”
“是我!”花处长的声音。
李丽娜松懈下来,嗓音柔和地问:“有什么事吗,花处长?”
“不方便开门吗?没什么事,你准备一下,尽快下楼,跟我去机场接王局长,我在一楼大堂等你,尽快啊!”
房间里的气温要比卫生间冷三四度,像有凉风吹拂在她的身上,她马上收紧肩膀,感觉身上的水珠刹时凝固了。快速擦干身子,准备穿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从里到外,不断地添加,那些衣服一层层包裹起她隐蔽的身体,无比得体。长时间在机关工作,李丽娜知道这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耽搁别人太多的时间,你必须尽快穿好衣服,梳理头发。但不管怎么快,衣服也得一件一件地穿,手头的事还得有条不紊地做,慌张不得,急不得,不然露出慌乱的马脚,引出外人的窃笑,那脸面可就丢尽了。李丽娜绝不允许自己的身体每个角落生出是非,尽管急,必要的时间还是要花费的。衣服穿戴整齐了,她又到卫生间冲着那张大镜子照了照,重新整理衣领,抻抻前襟,确保万无一失,再转身照身后,后腰直挺挺,衣服也笔直,在腰部明显地凹陷下去一块,又在臀部凸起,翘翘的,很吸引人,但这个部位最容易露怯的,稍微整理不好,里面的内容就呈现出来,最要命的是翘臀上的衣物不能扭歪,不能出褶,扭歪了,出褶了,就会在紧绷绷的外裤上透露出来,所以她必须重新解开裤带,将两只手伸到翘臀上,摸摸里面每一层衣物是否有不当之处,是否很理顺地包裹住她的臀部,好了,她的双手从翘臀上抽离出来,对着镜子系好裤带,拿起梳子梳头,她的发质无可挑剔,尽管头顶百汇穴有三根白发,也早就剪掉了,上个星期天,她还将满头黑发染成棕色,不易被人察觉的颜色,那颜色只会在太阳光下才能分辨出来。李丽娜现在全部心思都停留在自己的一张脸上,经过热气腾腾沐浴过的脸,白里透红,红中生艳,鲜嫩无比,像正在盛开的桃花,让自己百看不厌。她冲着镜子抿了一下嘴唇,张开,这时外面的门又被敲响,还是耽搁时间了,让花处长等不及了。李丽娜应声走出卫生间,还在确认自己的判断,多余地问了一句:“谁呀?”
“收拾完了吗?”
果然是花处长。花处长的声音不紧不慢,但他肯定是心急得火燎,又以足够的涵养控制住自己。
“马上完事。”
李丽娜不知怎么嘴里就随便溜达出这么一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随便,每当她遇到忙乱的催促,总是这么习惯性地回答。
“我们马上去机场,时间快到了。”
再不开门,就不礼貌了,你是何人,让花处长反复敲门催促,李丽娜反正收拾妥当,她随手打开房门,然后回身取包包。
可是,她的身子还没转过去,一双臂膀张开在了门口,那臂膀张得太大,完全堵住了门口,李丽娜想重新关门,已经来不及了,那双臂膀收拢了一下,伸进了门框,横在她的跟前,向她的身体围拢过来。事出突然,李丽娜本能地架起了胳膊,抵挡住那双臂的合拢。也许那双臂并没急于合拢,她很快挣脱了。
花处长跟进了房间。
李丽娜的忤色和花处长笑逐颜开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花处长落下双臂,手伸到了背后,摸到了房门板,吧嗒,房板不紧不慢轻轻关上。
李丽娜问:“你想干什么?”
花处长再次抬起双臂,张开,像是暗影中的特大蝙蝠。
李丽娜倒退几步,退到床边,她感到那只蝙蝠很快扑过来,把她扑倒在床上。
李丽娜头脑异常清醒,她斩钉截铁地说:“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那双臂膀颓然落下,花处长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看你吓成这样,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就经受不住了呢,走吧,我们下楼去接机。”
李丽娜仍然警觉地注视着花处长每个动作。花处长感觉到了,行为举止开始小心翼翼,摸索着向后退起脚步。他的脚步在地毯上表现得深浅不一,有些踉跄了,他说:“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了,我真没发现你是个不爱开玩笑的人。走吧,我们一块去接机。”
李丽娜心情稍稍有了缓解,但她必须生着气,给花处长看的那种气,她说:“我不去!”
花处长整个人坍塌了,他说:“你不去,我怎么向王局长交代,他特意点名让你去机场接机。”
李丽娜仍在生气,她说:“我不管,反正我不去,明天我提前回去!”
花处长急起来,他说:“我跟你说了嘛,开玩笑呢,要知道这样,我不跟你开这玩笑,好了,现在我收回。”
李丽娜说:“你可真会收放自如!”
三
在去机场的车里,李丽娜一句话也没说,她不是没话,而是不想说。这并不是因为刚才花处长对她虚晃一枪给她造成的伤害。那样的虚晃算不了什么,她似乎在很多年前就预料到他会对她有什么动作。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花处长的动作搞得太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和铺垫,让她始料不及,所以尴尬在所难免。李丽娜感觉车里憋闷得很,她伸手去开车窗,车厢是全封闭,空调也不十分好。她想叫司机是否调整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车里坐着花处长、王爽和赵小红,如果他们都没感觉到憋闷,那大伙都挺着吧。无聊之中,她拿出手机,像无聊的人犯了烟瘾,手机是她的瘾,她的瘾犯了,不拿出手机心就痒得难受。程林连一个短信都没发过来,看来他那边忙得已经顾不上她了。
接到王局长才知道,他们这一干人被折腾出来,不仅仅是接机,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工作,陪王局长喝酒。王局长是下班时乘坐飞机赶来的,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承受旅途劳顿之苦,也真够难为他了。王局长下了飞机不管有多晚,花处长都要为他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让王局长从旅途疲惫中振作起来,兴奋起来,所以这顿酒必不可少。
王局长看到李丽娜,眼神倏地一亮,握着她的那只手长时间忘了松开,有失领导身份了。好在谁都不好挑剔领导的小节,相反,这可以看成是领导对你的恩惠,对你的偏爱,这样想,轮到谁,谁心里都会有些小激动,释然了。最终王局长的手还是被王爽抢去,王爽那双细小的手紧紧握住王局长的那只粗大的手掌,不知深浅高低地来回摇晃,晃得脚跟也跟着颠起来。王局长很是沉稳,不管心里怎么高兴,都努力克制自己不动声色。现在,他太需要喝一顿酒了,假使花处长不安排酒局,他也要主动提出。到了宾馆酒店,李丽娜感觉肚子有些空落,来北京已经五六个小时了,她还没吃一顿饭,她以为今天这顿晚饭免了,以为身心轻松地在宾馆入睡,想不到她还是逃脱不过去,而且还要大吃大喝一顿。豁出去了,别再想什么血脂高低,别再想肚皮肥油如何堆积,王局长能跟大家坐在了一起,是对大家最大的恩赐,难道他不知道血脂和肥油的事吗?他肯定知道,只是在今天这样的夜晚忽略不计了。偶尔放纵不是不可以。
也许王局长旅途过于孤寂和疲劳,需要酒精的刺激,才能使整个人精神抖擞起来,昂扬起来,他大老远赶到北京,不是为了打盹,不是蔫头蔫脑听人摆布,他要不失局长的身份与体面,在短时间内聚拢起强大的气场,属于王局长特有的气场!菜还没上两道呢,王局长跟前上了一小碗酱油泡尖椒,尖椒有红有绿,看着就有胃口,李丽娜以为桌上每个人都有一份,其实不然,这是花处长特意给王局长安排的,王局长就喜欢这一口味。王局长急不可待了,桌上刚上来两盘菜,就不自觉地端起酒杯开喝了,喝了第一杯,就想喝第二杯,有些刹不住闸的意思,那架势就有点吓人了。要知道,大家都空着肚子呢,这样的喝法儿,没等菜上齐,人就会撂倒几个。李丽娜看出,今晚王局长有点馋酒了,他在飞机上肯定吃了些食品,不觉得肚子空,他没有想到大家为了他,已经空了五六个小时肚子。李丽娜趁大家说话的空当,不管不顾狠狠夹了两筷子菜,在饥饿面前,她顾不得应有的体面,先把肚子填上东西再说,不然她的胃就会火烧火燎,像个滚烫的小炭炉,把全身从里到外都烤红了。当然动筷子的不仅她一个人,王爽和赵小红也行动了,大有大快朵颐之势。李丽娜发现王局长由始至终没有对跟前那只小碗里的尖椒动一筷子,原来那尖椒只是一个摆设,是他与他人区别的特权。如果谁不知好歹也要一小碗酱油泡尖椒,无疑是对王局长的冲撞。最可怜也最忙活的还是花处长,他的心思不在吃上,他的嘴只是用于灌酒和说话,变着法儿跟王局长说话。王局长听得心不在焉,可能他还想喝酒,冷不丁地叫花处长提酒,花处长不提酒话就多,提起酒话匣子更止不住,王局长不耐烦了,说:“你先把手里的酒喝完了再说!”花处长很知趣,一扬脖子,手里的酒就没了。杯里再次填上了酒,花处长不能再说了,他只能稍稍休息一下嘴巴,才讨王局长喜欢,才深得人心。这回,没等王局长提示,花处长主动请缨,又迅速干掉一杯,干得王局长心花怒放,与花处长勾肩搭背起来。
就因为这次饭局,李丽娜知道王局长也搞书法,还是全国书法评审委员会委员,只是他在机关里从来不显露山水,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说起书法的辈份来,花处长还是王局长的学生,花处长因为王局长才搞起了书法。十几年前王局长一直练智永和尚的字,已经炉火纯青了,花处长也跟着练智永和尚,十几年,不曾改过。这几年王局长专攻张旭的草书,花处长也练起了怀素的真迹。花处长的人和字都颇受王局长的赏识,两人贴心贴肺,已成为难得的知己,不然王局长不会大老远不辞辛苦跑来为花处长擂鼓助威撑腰捧场,他很像个护犊子的老家长。
嗯?花处长不知什么时候嘴巴子闭住了,他怎么蔫了呢?可能是酒起反应了,让他不舒服了,可他还以顽强的意志顶住那迅猛攻击的酒劲儿。看来花处长也不是什么钢铁之躯,他好像挺不住,溃不成军了,李丽娜头一次看见花处长出现这种状况,真是奇怪了!
越看,花处长越晒脸了,只见他旁若无人地眼皮一瞌一睁,总想把自己从醉酒中挣扎出来,没想到,这一举动最终彻底挣断了自己,在大家的眼睁睁中噗通一声从桌面上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惊呆,“噗通通”站起来,拉开花处长的座椅,掀开桌帘,花处长躺在桌子底下已经不醒人事。王局长本来还四平八稳呢,想处乱不惊,看见桌底下死猪一样的花处长,不得不起身推开坐椅,猫腰将自己伸进桌底,去拉拽花处长。
“快叫服务员。”
“快叫120!”
王爽、赵小红吓得早已不会动了,连操作手机打120的能力都没有,她俩只会用嗓子眼儿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叫。李丽娜觉得自己还算可以,她没有参与到尖叫声去,而是快速地帮助王局长把花处长从桌底下拉出来,随手扯过椅子,让花处长重新体面地坐上去。
“叫通120了吗?”
这时,花处长奇迹般地睁开眼睛,他显然听见了有人要叫喊的声音,奋力摆手说:“没事,没事,再给我五分钟,我就起来,千万不要打!”
事已至此,酒没法儿进行下去,饭也无法儿吃了,王局长说:“先把花处长扶回房间。”花处长似乎听懂了王局长的吩咐,挣扎着起身,王局长伸手帮他使了一把劲儿,花处长居然晃晃悠悠站起来了,站得很不稳,好像随时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李丽娜赶紧搀扶住花处长,花处长感觉到了李丽娜的存在,死死抓住李丽娜的手不想放开了,身子不住向她这边倾倒,那身子好沉,李丽娜根本支撑不住,她就喊王爽,喊赵小红,让她俩替换下王局长,可心里想着的是替换下自己。王爽和赵小红从惊慌中醒过神儿,脑子还有点木,很听话地奔过来。李丽娜的手用力从花处长手里挣脱,花处长不明事理地还要伸过来,正好赵小红走到跟前,李丽娜抓住了赵小红的手,像抓住了一根稻草或救生圈,狠劲儿地塞给花处长,花处长的手踏实了,抓住赵小红的手怎么也不放开,李丽娜突然有一种嫁祸于人的幸灾乐祸。
其实,这时王爽和赵小红都忽略了一个重大问题,这两个不长脑子的女人做事太感情用事,被花处长这出洋相折腾得完全忘记了王局长的存在,这使王局长再次陷入孤独,好在李丽娜手疾眼快,从花处长这边腾出手来,立马奔向王局长,她帮王局长察看手机是否落在饭桌上,衣服是否穿好。王局长还有一只包挂在衣架上,李丽娜随手摘下,送到王局长跟前。王局长也需要保护的,他若是像花处长那样一不小心摔倒了,事情可就闹大了,不可收拾了。
服务员匆忙赶过来,张嘴第一句话是:“谁埋单?”
王局长脑袋还是清楚,说:“我来。”
李丽娜顺手拿过账单说:“等一会儿我来!”
四
李丽娜从王局长房间出来,随手轻轻带上门,就听见侧门开动的声响,然后挤出王爽和赵小红。宾馆走廊灯光黯淡,笼罩起深夜的阒寂,每个细微的声音似乎都被放大数倍,嗡嗡作响。最先见到的是王爽,她显得无比窘态,转身要把赵小红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李丽娜清晰看到她俩慌张的表情,一时语塞。她迟疑了一下,反倒不想马上回到自己房间。是的,她要下楼,将饭费结算一下。
刚才,她扶王局长进入他的房间,打算放下王局长,帮他脱掉鞋,往他身上盖上被子,就离开。这天晚上王局长也喝了不少酒,李丽娜有点高估了王局长的酒量,大意了。王局长虽然不像花处长那样丑态百出,但他的腿也在地上画起了8字形,嘴也像没个把门的絮叨婆儿,若不是有李丽娜搀扶,他想摸回自己的房间肯定要费一番周折。进入房间,王局长超乎寻常地睁了睁眼,醒过来了。也许他喝得并不那么严重,只是看到花处长那出洋相,心里过意不去,有意画出8字步。李丽娜看着王局长,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身离开,只见王局长兴致勃勃打开背包,掏出一卷黄不拉叽帆布卷,放在桌面上。桌面早已铺好了毛毡,备好了墨汁、毛笔和宣纸。王局长推走那些备用品,展开帆布,现出一排毛笔。原来那帆布卷是个大口袋,大口袋外面套着小口袋,小口袋里有印泥印章,还有一瓶跟雪糕一样大小的“一得阁”墨汁。王局长是个有心人,他又回身从包里抽出一张宣纸,铺在桌面毛毡上,伸手上下左右抚摸着,似乎在手上寻找着宣纸的感觉,又似乎在抚平多皱的折印,然后端起茶盘里两只水杯,压在宣纸上边左右两角,将一只杯盖掀起,反扣在杯口上。王局长再次审视宣纸,手不自觉地拧开“一得阁”瓶盖,将黏稠的墨汁倒入反扣的杯盖上,从帆布里抽出一只毛笔,向反扣的杯盖里的墨汁舔了舔,问:“我给你写什么?”
李丽娜不知写什么。
王局长说:“我一定要送你一幅字!”
李丽娜想起花处长送给她的那幅“天道酬勤”,难道这次王局长还来一次“天道酬勤”?她可不想咒王局长早死,怎么说王局长在她心中还有一定的位置,她希望王局长能够健康地活着,他活着不一定对李丽娜有什么好处,但至少没有坏处。
犹豫当口,王局长默默挥毫了,他不再征求李丽娜的意见,而是按着自己的套路和习惯,在宣纸上一挥而就:“天道酬勤”。李丽娜差点儿晕厥过去,王局长居然跟花处长如出一辙。在她几乎要惊叫的同时,王局长却一把团起宣纸,他对这幅字很不满意,那团“天道酬勤”不停地在他两只手里拧动着,恨不能拧得粉身碎骨,然后甩手扔进垃圾筒里。王局长又从包里抽出一张宣纸,在桌面上展开,抚平,压上茶杯,端详片刻,屏住呼吸,气沉丹田,猛地挥腕,宣纸上呈现出“上善若水”。这回,王局长比较满意了,从帆布包里拿出印章,打开印泥盒盖,将印章在印泥上不停挤压,小心翼翼按在落款下面。
王局长放下长毫说:“水如女人。水润万物。水滴穿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机关待久了,我愈发品出水的妙处!《易经》中曾说,水火相济,乃成大器!”
王局长的酒还是喝多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不分条理,他由水联想到单位,由单位说到人和事,由人和事说起机关,单位里可是暗藏着各种机关的,就看谁有本事找到,谁找到了,会开动了,谁的所有问题会迎刃而解。
李丽娜无法从王局长跟前脱身了,王局长好像无形中在给她施定身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生硬地进行挣脱。她耐心倾听着,恭恭敬敬倾听着。她忽然觉出王局长很害怕她提出离开,她要是离开这里,真就是给王局长一个最大的打击。王局长是否与花处长一个腥呢?她感觉王局长没有花处长那么色,可现在王局长种种表现,很是黏人,这跟色没什么区别。王局长要是真跟她色起来,怎么办?还用问吗,很简单,这正是投怀送抱的好时刻,不要不识时务,不要错失良机,更不要不知好歹。李丽娜咬牙切齿等待王局长胆子大起来,色起来,她甚至有了鼓励王局长的冲动,来吧,没问题,勇敢一些,不要唯唯诺诺,不要瞻前顾后,我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剩下的,只靠你向前迈一步,只要你稍微欠动一下身子,我就毫不犹豫扑到你的怀里。空气有点窒息,骤然紧张了,王局长不会看不出李丽娜的暗示,他思想肯定斗争得利害,身子似乎颤抖了,好像一不留神,眼前的格局就会被打破。这是不是花处长有意为她和王局长腾出这样一个空间,一个属于王局长和李丽娜独有的空间?要不,他怎么醉成那样呢?李丽娜在晕眩中突然为自己的想法错愕不已,怎么会这样,这样?她的脑子一阵清醒,酝酿已久的感觉轰然坍塌,身子奋力一跃而起,如同一阵细风吹醒了醉酒的人。她说:“王局长,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
从王局长房间出来,李丽娜记得当时是半夜十二点。她看见王爽和赵小红鬼鬼祟祟退回了房间,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不需要掩盖,不需要躲避,更不需要解释。穿过灯光黯淡的走廊,她急火火下楼。
寂静的夜晚,风来路不明,出租车也异常诡秘而安静地滑到她的跟前。
李丽娜知道程林住在今典花园,那是个让她产生无数联想的地方。出租车行驶四十多分钟,终于摸到准确位置,她下了车,走到了他的屋门口。是的,就是这个门口,不会错,楼栋、门牌号有着清晰的标注。在这样的夜晚,敲门是件讨厌的事,李丽娜拿出手机,号码呈现,她按下了绿键。
“是我。”
“我知道是你。”
“你在哪儿?”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那你给我开一下门。”
“别闹了,这么晚了,你不会专程到我这里!”
“我现在就在你门口!”
程林无声了,是惊骇让他思维短路。
“如果不方便,我走了。”
“别别!”程林终于张口了,“你稍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给你开门。”
“不方便就算了,别硬撑着。”
“没,没撑着,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一会儿,李丽娜按秒计算,时间以五六分钟度过。门打开,程林手扶门框,瘸着一条腿,那脚着不了地,包裹着厚厚纱布。
这是李丽娜无法想象的场景。她的心好像被沉重的物体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怎么回事?”
“你进屋再说吧,前几天被车轮碰了一下,没多大事。”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事情已经发生了,说也不解决问题。”
这天晚上,李丽娜决定留在这里。
五
这次书法展览真忙坏了花处长,他根本没精力注意到李丽娜是否由始至终光顾那个展厅。在他们返程中,李丽娜发现花处长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书展的主办方是一家不出名的房地产公司,老板对书法一窍不通,却很愿意搞这类活动。展览结束,公司以三十万元的价格将花处长展览作品全部收购。这是个精明的老板,他知道怎么跟花处长相处,下一步公司将到东北发展。更让老板喜出望外的是,他们结识了王局长,他准备在春节前后为王局长举办一次更大规模的书法展览。王局长是个谨慎的人,他客气地一笑,留下几张墨宝,婉言谢绝了。
李丽娜回家第二天,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女人在电话里哭诉道:“那天晚上,你害得我在厨房阳台蹲了一宿,我要是早认清他这个人,就应该勇敢地站出来,可我那时为什么那么软弱?”
李丽娜问:“你们吵架了?”
女人说:“他的脚根本没坏,他怕我黏住他,才做出那样拙劣的表演,被你看见,只是一个意外。”
李丽娜掐断了电话……
从北京回来不到半年,机关举行一次副处级岗位竞选,副处长岗位三名,副处级调研员三名,此消息三个月之前就哄哄出来,方案正在拟订当中,不过有一条消息比较准确的,就是公开竞争,群众投票占相当大的比例。有人开始蠢蠢欲动了,平时同事之间有爱搭不理的,这会儿总有人向你主动搭话,跟你说外面的空气,说路上怎么堵车,反正都是一堆废话,废话体现对方跟你不陌生不见外,跟你没有敌意。正式文件下来那天,李丽娜认真阅读上面的条件、竞选的每一步骤,越看越觉得这文件是为自己量身定做,她想起那次花处长在飞机上那阵耳语,想起喷进耳孔里的吐沫星,心里一阵颤抖,脸上不自觉地有些微微潮热。她不能按兵不动傻等了,必须行动,马上行动,她首先去了花处长办公室,让花处长帮助她解读文件上的字句,虽然此法多此一举,但她可以摸清花处长的口风。花处长十分坦诚真诚了,对她推心置腹地说:“机会难得,你一定好好准备准备,虽然这次竞选程序复杂了些,笔试,面试,上台演讲,群众投票,领导班子集体讨论,但更规范了,更有力于优秀的人才脱颖而出,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认真走好每一步!”花处长的话,也就是一锤定声了,给了她一个定心丸,那三个副处长的位置,明显是必有一个非她莫属!李丽娜心潮澎湃着,身不由己地离开花处长的办公室,脚下的高跟鞋又再踩得笃定有声,腰肢和臀部还扭出动人的波浪,肯定馋得花处长痛不欲生。为了保险起见,她有必要拜见一下王局长,探听他的口信,李丽娜在王局长那里得到如花处长同样的答复,甚至比在花处长更确切更让她心潮澎湃,这还有什么说的?李丽娜胜券在握,胸有成竹,剩下的就是对群众们实施行之有效的攻略,比方什么人肯定能投她一票,什么人肯定不会投她,什么人又可以争取拉拢得到一票,她都作了一一甄别和盘算,比方王爽和赵小红,是最不稳定的分子,稍不小心就会被对手拉过去,她必须把这两人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在行动上,又不能太明显,让人家一下看出她的企图和破绽,必须做到顺水推舟润物细无声。她先是在一个上班的早晨送给王爽一只唇膏,是有人从欧州带回来的那种,过几天,她上街顺便给赵小红的七岁的女儿买了一件连衣裙,在下班的时候塞给她。没过几天,李丽娜又在中午请王爽和赵小红吃了一次西餐,在餐桌上,那两个女人一中午不是讲自己的老公,就是讲孩子,再就是谁谁又在淘宝店淘到好看的衬衫胸罩和内裤,全都胸无大志,听得李丽娜都有点腻歪,还要装作饶有兴趣参与其中。两人吃相也有可数可点,王爽一边吵吵减肥,一边又管不住自己,将切成一块块牛排不停地送进嘴巴,赵小红呢,盯着眼前三文鱼一个劲儿挥动着筷子,吃得李丽娜不得不又为赵小红单独点了一份。这两人好像前世都是饿死鬼,今天终于抓到了李丽娜这个冤大头!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能争取的都争取了,不能争取的,见面了也给人家一个笑脸,表示一下客气,什么事都心知肚明。静下心来,李丽娜想想自己还有什么做得还不到位的地方,盘点还有哪处有所遗漏,没有,该想到的都做了,做不到的尽管放弃!
竞选的日子说到就到,单位里够条件的人都动员报了名,王爽和赵小红这两个没长脑子的女人,也参加其中。笔试,面试,上台演讲,群众投票,所有的人犹如过五关斩六将,活剥一层皮,整个办公楼刹那间犹如山呼海啸,又雷霆万钧的,人们都拼红了眼。每一环节下来,李丽娜都打探到一点消息,自己发挥得很好,效果不错,票数也与事前的估计没多大的出入。她狠狠攥了一下拳头,憋着劲儿对自己说:“程林我是没什么指望了,要想出人头地混出个样来,必须靠自己,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几天,副处长官职的竞选像一剂春药一改李丽娜从前的形象,她落落大方,雷厉风行,打扮得又是那么精致得体,如同单位里横空出世一位铁娘子,真正掌握了单位这部偌大机器的重要机关密码的人。
竞选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出来,张榜公示消息传开那天早晨,李丽娜坐在办公室里没有急于下楼去大厅看结果,此时,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想跑到楼下,但她好害怕。倒是王爽和赵小红活蹦乱跳没心没肺地奔出办公室,挤到那些看热闹的人群里了。
后来,李丽娜还是下楼,看了公示。那副处长三个位置,被王爽和赵小红占据了两个,李丽娜的名字被列入副处调那一栏目中。
晴天霹雳吗?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王爽由副处长很快晋升为处长、副局长,赵小红升为处长后,不知什么原因,跟花处长发生过不愉快的摩擦,传到领导耳朵里去了,她在处长那个位置上一干就再也没有挪动过窝儿。那次竞选后,李丽娜调离了这个单位,她在新单位里一路顺风顺水地走上了副局长的位置。
六
李丽娜工作单位的那个副局长办公室,虽不宽大,但很是敞亮,办公用品每天上下班前后都有人过来整理,整个房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窗台上摆满了花盆,种着不同样式的花草,茉莉花、水仙、吊兰,工作疲乏时,她总要起身,来到花草跟前,手指挑剔地收拾着枝叶。当然,这些花是有人定时定期帮着浇水修剪的,不用浪费她太多的时间。去年,她的下属帮她搞来装裱好的名人字画,准备挂在她的办公室墙壁上附庸风雅,她毫无来由地生气了,告诉下属把这些全搬走,她办公室的墙绝不允许挂任何东西。闲暇时,她还能跟王爽通通电话,保持着那么一点若即若离的关系,后来手机微信普及,她跟王爽相互加了微信。两人都是同一级别,过去又在一个单位同一办公室,关系自然比一般人亲近一些。
几年后,李丽娜有一次到省里开会,从眼前不断向前涌动的人堆里,她一眼见到了花处长。花处长头发有些花白,背也驼了,除此之外,他的模样一点没变。她看着花处长,不自觉地笑了,真是有些年没见着花处长了,她很怀念和花处长相处的那段时光和花处长那些年真真假假的玩笑,尤其是花处长那勾人的眼神,看着多有趣啊!李丽娜忽然有了一种亲切的冲动,她上前紧赶几步,冲了过去,伸手在花处长后背狠狠拍上一巴掌。花处长一缩肩,赶紧停住脚步,双目对接中,李丽娜热切地展开手臂,准备做出一个大大的热烈的拥抱!就在她双臂张开的那一瞬间,花处长惊愕不已,他笨拙地退缩着脚步,规规矩矩地说:“李局长,您好!”
李丽娜放下双臂,兴奋地问:“你现在还搞书展吗?”
花处长缓过神儿来,说:“我是来替王局长开会!”
李丽娜问:“我知道,我知道,几年不见,你怎么不会开玩笑了?”
花处长涨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自从那次北京醉酒,我脑子一直不太好使!”
两人进入会场,李丽娜陪着花处长找到了座位,花处长旁边有一个位置还空着,她干脆坐在了花处长身边,聊起天来,聊得两人之间气氛活络了,花处长渐渐原型毕露,嘴巴又凑到她的耳朵旁。她没有躲闪,而是打听起王局长,打听王爽,打听赵小红。李丽娜对过去的事情还耿耿于怀,那是她心里无法消失的一个痛点。她试探又好奇地打听当年王爽和赵小红当年是怎么人不知鬼不觉横空杀出来的?花处长闪烁其词着,岔开话头问:“你听没听说,王爽这些年的一些事?”
李丽娜问:“什么事?”
花处长说:“怪事,都是一些你想不到的怪事。”
李丽娜胃口被吊了起来,问:“什么怪事?”
花处长说:“我先不说王爽,我跟你讲讲赵小红。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搞书展?咱们从北京回来的当天,是我的生日,在飞机上,赵小红让我晚上去她家,她要给我过生日。”
李丽娜好奇地问:“有这事?”
花处长说:“你别不相信,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回到家放下东西,就去了她家里,你猜怎么的?她正在家等我。我进了屋,高兴得不得了,她让我坐在她家大厅沙发上,沏了茶,就神秘地回她的卧室去了。我坐在沙发上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出来,我以为她不好意思,就决定亲自去她的卧室。她的门居然没上锁,我轻轻推开门,竟见卧室里点了一堆蜡烛,里面居然还有几个什么人,她们一起为我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
李丽娜问:“有这等好事?”
花处长说:“好什么好,当时我把衣服脱了个精光,站在那儿,都不会动弹了!”
李丽娜一拳捶向了花处长,大笑起来,笑得差不多了,缓了口气问:“那你说说王爽吧,王爽肯定跟赵小红不一样!”
开会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四周座位坐满了黑压压的人,领导都端坐在台上,会议马上就要开始,花处长清了清嗓子,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