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爷爷
2018-11-15文博
□文博
一
大年三十儿早晨,寥廓湛蓝的天空上,几颗最亮的星星,还在晨曦中闪烁。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燃放鞭炮的硝烟味。笼里的鸡鸭、圈里的猪羊、棚里的牛马,都有了各自的活动。
我的爷爷涂强,趁家人还都没起来时,就动作轻巧地来到院子里。院子是用木栅栏围成的,包括房前的院子和房后的园子两部分。院子中间,是去年才翻盖的一栋坐北朝南、砖木结构、玻璃窗户的大平房。这栋大平房,房顶两侧呈人字形硬山起脊,前后两面从正脊向下倾斜出“前后坡”,是全村最高大、端正的农家房屋。从它建成那天起,就成了太爷爷、太奶奶半生辛苦的见证和骄傲。
围着这栋大平房,爷爷将房前的院子、房后的园子,院子靠东的仓房、磨坊,靠西的猪圈、马棚,房山头东侧装满苞米的“苞米楼子”和西侧的茅房,以及停在院内的一挂胶轮大车,都打扫得干净通透、利落齐整。
太阳刚露出一个圆边儿,爷爷又将一副他亲手书写的“向阳门第春常在、勤劳人家庆有余”的红春联,贴在了能进出大车的松木板大门的两边。
立时,农家年节的喜庆劲儿,便活泼泼地洋溢在柳岸村的东头啦。
太爷爷涂兴旺,也起来了。他叼着烟袋走出屋子,被外面的凉气呛得接连咳了好几声。待太爷爷咳罢,走过来的爷爷和声慢语地劝他:“爹,少抽两口不行?”太爷爷说:“就这么点瘾,由着它吧。”打量一眼清扫一新的院子,又说:“哪回你回来,我都能清闲个不像样!”
正说着,太奶奶涂高氏,拎着个簸箕出来了。她夸赞爷爷说:“看我大儿子,就是贴我心。”太爷爷翻了她一眼,嘲讽着说:“就贴你心!把俺们的心都晾一边。”太奶奶哪能示弱,当时就回呛道:“边儿上凉快去!有你啥事儿?”在太爷爷“嘿嘿嘿”的笑声里,太奶奶进仓房装了些冻饺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你爷俩先进屋暖和暖和。一会吃饺子。”
二爷涂盛跑出来,去趟茅房再回到院子里,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跟爷爷说:“哥,咋不叫我呢?”爷爷说:“哥总不在家,爹娘都靠你照顾。既是回来了,就多干些,累不着。”
这时,怀上我父亲已经三个月的我奶奶叶逢春,伸着柔柔的懒腰,走出屋门说:“住这儿真好!安安生生的。”
说完,奶奶把手上拿着的一件棉袄,披在爷爷身上。
等爷爷陪着奶奶,在院里、院外转了一圈回到屋里时,太奶奶已将煮好的饺子端上桌了。爷爷坐到炕桌前,一边热乎乎、暖融融地喝着饺子汤,吃着猪肉酸菜馅饺子,一边跟太爷爷商量去八岔口赶年集、办年货的事。
太爷爷说:“还是老规矩,我和你娘在家准备年饭,你们去赶集凑个热闹。下晌日落前,赶回来就成。”
太奶奶说:“今年得把老规矩改改。逢春都三个月的身孕了,正是养胎的时候,就别去了。人推人挤的,不妥当。”
奶奶冲坐在身旁的爷爷,扮了个委屈又无奈的怪脸,用手轻柔地揉了揉她肚子里面的我父亲,跟爷爷说:“娘说的是,今年我就不去了吧。等明年,咱们抱着儿子,一块去。”
爷爷说:“娘说的是。你说的也对。今年就我跟二弟去。我俩早去早回。”
临走前,太奶奶非让爷爷穿上他跟奶奶结婚时,穿的那身蓝呢子中山装和中式大衣,还要戴上礼帽。
太爷爷说:“穿那么好的衣服赶集,弄脏了不可惜?”
太奶奶说:“脏就脏!回来我收拾。我就想让我大儿子,给我露露脸。”
见太爷爷还要说话,爷爷说:“爹,就依着俺娘吧。她高兴还不好?”
太爷爷说:“那就依她吧。咱这个家,男人没地位。”
太奶奶把叼在嘴上的大长烟袋,递到太爷爷面前让他给点着,紧“吧嗒”两口,把铜烟锅里的烟火抽旺了,说:“让你耕地、种田、给我点烟,不是地位?”
全家人都笑了。笑声中,爷爷穿上了奶奶递过来的那身衣裳,整个人立马就更加英俊、挺拔、坚毅、帅气得不同凡响了。
太奶奶看着她的大儿子、我的爷爷,喜欢得合不拢嘴。她把烟袋放下,穿上三寸黑呢绒绣花鞋,走到爷爷跟前,用手抚摸着爷爷的脸颊,美美地说:“看我大儿子俊的!”奶奶也喜欢得满面桃花,跟爷爷说:“早去快回啊!”
这是八十年前,我爷爷跟家人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早晨,最后一个大年三十儿的情景。当时,我太爷爷,四十九岁;我太奶奶,四十三岁;我爷爷,二十三岁;我奶奶,二十二岁;我二爷,十七岁;我父亲,还是三个月的胎芽。
二
悦耳动听的马铃铛声,欢快地响在赶往八岔口集镇的乡路上。爷爷坐在赶车的二爷身旁,用手臂搂着二爷,哥俩喜气洋洋地汇入同去赶集的人流。
一路上,爷爷的目光始终落在路上的行人和广阔的田野上,没有说多少话。但二爷从爷爷搂着他肩膀的手臂中,能感受出哥哥心里在想什么。
我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很勤劳。他们在成亲以后,硬是凭着早起五更、晚爬半夜的辛苦,把最初的一间茅屋、一亩六分田的小农户,操劳成现在的五间大平房、六十亩良田的大农家。
也因此,有开明意识的太奶奶,要求相对保守的太爷爷,必须供他们的长子涂强——我的爷爷、我二爷的哥哥——进私塾、学堂学本领。太爷爷也并不顽固,他听从了太奶奶的意见,把爷爷送进了私塾,跟私塾先生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直到《四书》《五经》。
聪明好学、勤奋刻苦的爷爷,将学业修得滚瓜烂熟、名震乡里,给太爷爷、太奶奶增添了许多光彩。看着自己的儿子有望成龙,太爷爷在太奶奶的怂恿下,也就乘势加力,供爷爷进城上了更好的学堂。
进城读书的爷爷很是争气。他不仅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学堂的学业,又一鼓作气考上了关内的一所大学。而且,爷爷在大学期间,还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伴侣——爷爷的大学同学、我的奶奶叶逢春。
九一八爆发后,爷爷和奶奶出人意料地回到战火肆虐的东北老家。爷爷在虎城县谋了一份掌管文书的差事,并把差事做得上下同仁,无不交口称赞。
同时,从他和奶奶回到虎城后,每逢中秋、春节这样的传统节日,都会赶回柳岸村,同太爷爷、太奶奶和二爷一起过。
然而,就在爷爷离乡求学期间,太爷爷却坚决不许读完私塾的二爷,也像爷爷一样,到虎城县里念书。面对太奶奶的哭闹,太爷爷的理由很简单:“我总共就俩儿子,留一个在身边,行不行?”而对闷声不响、默默流泪的二爷,太爷爷说:“要是你们哥俩都远走高飞了,爹想你们能想死!”
太爷爷都这样了,太奶奶也没办法。二爷也只能委屈在他们身边,帮家里做农活,没有念成做梦都想去的城里学堂。为此,爷爷总觉着亏欠了二爷许多,每次回来,都会给二爷买衣服、买书本和其他一些二爷喜欢的东西。爷爷还一得空闲,就跟二爷凑在一起,给他讲古论今。而二爷,从小就把爷爷视若神明,为自己有这么个了不起的哥哥,骄傲得经常像个昂首走路的小公鸡……
八十来里乡路,刚好容这些有甜有酸的往事在脑袋里打个转儿,八岔口的年三十儿大集,就呈现在眼前了。
马车进了大车场。二爷等爷爷搂着自己的手臂挪开时,对爷爷说:“哥,爹娘没让我进城念书,这事儿也没啥毛病。我不是读书的料。再说,留在家帮爹娘料理农活,还是挺自在的。”
爷爷听了,用手在二爷头上摸了摸,手臂用力又在二爷的肩头紧了紧。
待二爷停好马车、拴好马,爷爷跟二爷说:“这集市热闹半天,过晌就散了。咱俩分头走,你去买东西,我去办个别的事儿。正午时分,咱就在这儿会合。逛集的时候,你看啥好吃就买啥吃,省出中午吃饭的时间,下午还能到处转转。”
二爷高兴地接过爷爷递给他的钱和购物清单,跟一群同村、邻村的小伙伴凑成一团,开始东家、西家地逛大集,选买年货啦。
三
大集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有吹糖人、烤地瓜的,有摆卦摊儿、拉洋片的,有打把式卖艺、唱大鼓书的,有戗菜刀磨剪子、担着剃头挑子揽生意的,还有卖火柴、煤油、洋肥皂的,卖棉布、丝绸、华达呢的,卖刀牌、长城、大双喜纸烟的,卖日光啤酒、柳泉居三黄酒、三星白兰地的……许多平日里不常见——即使能见到也没有几个人买得起的东西,都出现在那个年集上,凑出一幅繁华安定的太平景象,倒好像那片天地,不是在日本人的刺刀统治下。
二爷兴高采烈地在年集上转来转去,一样一样地照单采买着东西。他本以为等太阳升到正头顶时,去大车场找爷爷就行了。但没想到,二爷才在集市上逛了没多大工夫,爷爷就从密不透风的人群里,把他找了出来。这让二爷好生惊奇。二爷踮起脚尖,环顾着身前身后摩肩接踵、分不出头脸的人群,把爷爷佩服得五体投地:“哥,你真厉害!就算把一条泥鳅,扔进泥塘里的泥鳅群,我看你也能把它拎出来。”
爷爷的神情很严肃,没有像平常一样,跟二爷把玩笑开下去。他凑近二爷低声说:“东西别买了。马上跟哥去喜鹊客栈。”没等二爷问他缘由,爷爷转身就奔集市西头的喜鹊客栈挤过去。他们挤出一层又一层人墙,差不多用了一炷香工夫,才进了喜鹊客栈的一间屋子。
爷爷对二爷说:“把衣服都脱给我。”二爷愣住了。没明白爷爷是什么意思。爷爷也没解释,而是伸手把二爷的衣服往下脱。他先脱下二爷的棉袄、汗衫放到一旁,又脱下自己的衬衣、上衣给二爷穿上。
这时候,二爷看见爷爷的身上,捆了一圈木柄手榴弹,后腰上还插着一支20响的“匣子枪”。二爷瞠目结舌地看着爷爷,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爷爷冲二爷不无得意地笑了笑,又说:“把鞋和裤子脱给哥。”二爷像个木偶似的脱下鞋裤,换上了爷爷的皮鞋、裤子,又披上了爷爷的大衣,戴上了爷爷的礼帽。
爷爷把二爷的“四块瓦”毡帽带到头上,眼睛盯着门口对二爷说:“哥瞒了你和咱爹、咱娘一些事儿。其实,哥从关内回来,是为了抗击日本人对咱的奴役。最近,抗日阵营里出了个叛徒,已经给咱们造成了很大损失。哥刚才在集市上,发现了那个被怀疑是叛徒的人。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极有可能是冲哥来的。因为,哥今天要给抗日队伍的联络人,送去一批救治伤员的药品。这是一个必须执行到底的任务。哥不仅不能临阵退缩,还要想办法确认叛徒的身份,并趁机干掉他!但哥担心,咱家跟哥受连累。所以,你要马上赶回去,等哥的消息。如果哥在太阳落山时,还没回去,你就立即劝说咱爹、咱娘和你嫂子,连夜转移,去关内你嫂子家等我。如果是虚惊一场,哥会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去过年。”
二爷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他想哭,又不敢;知道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很严重。他又骄傲地觉得:爷爷的人、爷爷的手榴弹、爷爷的“匣子枪”,很威武!
这时,门上传来几声敲击。一个男人在门外说:“强子,该行动了。”爷爷冲门口回应:“马上。”他把棉袄扣系好,向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身,把二爷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脸在二爷的脸上,摩挲着说:“好盛子!我的好弟弟!等赶走日本人,哥在家种田,供你进城去念书。”
说完,爷爷再也没回头,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二爷紧跟在爷爷身后,眼泪灌满了眼眶,但却压住哭腔说:“哥,俺们都等你,回家过年啊!”爷爷仍然没回头,但回应道:“知道了弟!记住哥的话。”
四
二爷赶到家时,太阳还没落山。马车一进院儿,太爷爷就出来了。他帮二爷卸了套、拴好马、稳好车,隔着栅栏向村口外张望着问:“你哥呢?”二爷说:“哥要在集上多逛逛。一会儿,坐别人家的马车回来。”太爷爷说:“还有小孩儿性啊!”
说着,二爷跟着太爷爷,往屋里走。打开屋门,夹杂着花椒、大料味的肉香,就冲进了鼻子。锅台上摆着炖好的小鸡、烀好的肘子、油炸的丸子、水煮的血肠和等待下锅煎炒的木耳鸡蛋、火爆腰花、红烧鲤鱼、酸菜粉条。太爷爷已经把平日舍不得喝的高粱酒温在锡壶里,还摆好了三只酒盅,就等爷爷和二爷回来,跟两个儿子好好地喝上几口呢。
发现爷爷没跟二爷一起回来,太奶奶数落说:“还这么贪玩儿。”奶奶说:“在城里不这样,一回乡下就放羊。”
一家人就开始等。
等到太阳落山时,爷爷没回来。太奶奶的神情紧张起来。她立起眼睛问二爷:“你哥到底去哪儿啦?”
二爷的眼泪,都快流出来啦。正要说出爷爷交代的事儿,院外却听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二爷一抹眼泪,暗自庆幸爷爷回来的及时,一纵身就来到院子里,想帮爷爷卸鞍拴马。
然而,出现在院子里的不是爷爷,而是一个身材修长、脸庞清瘦、目光锐利的中年男人,和几个魁梧彪悍的青年男子。中年男人问二爷:“你是涂强老弟的弟弟?”二爷听出,这是下午在喜鹊客栈敲门说话的那个人,就点了点头。中年男人对站在二爷身后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又问:“这是令尊、令堂?”二爷还是点了点头。中年男人双拳一抱,说:“我姓陆,叫陆松秀,是涂强老弟的结义弟兄。咱们进屋说话,好不好?”
一种极度不祥的感觉,冲上太奶奶的心头。她抓住陆松秀的手臂问:“我大儿子咋的啦?”站在旁边的奶奶,拉了拉太奶奶的衣角,轻声说:“娘,进屋说吧。”太奶奶没有放手,而是拖着陆松秀的手臂,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屋。跟在最后的二爷,见那几个青年男子没有进屋的意思,便把他们关在了门外。
陆松秀进屋后,声音有些低沉地说:“时间很紧迫。我就简短截说了。涂强老弟是抗日秘密组织的成员。今天在八岔口大集,我们发现了一个叛徒。为了除掉这个叛徒,涂强老弟以自己为诱饵,把叛徒和跟着他的日本宪兵,引到‘望儿山’下那个荒废的城隍庙。交火的时候,涂强老弟受伤了。因此,他今天,就没办法回家过年了。而且,他还吩咐我们,赶快把你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不然的话,恐怕你们一家人,”陆松秀看了一眼我奶奶,接着说,“包括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很快就会遭到日本人的疯狂报复,甚至是屠杀呀!”
太爷爷听了,将手里的烟袋敲在桌沿上,恼火万分地说:“唉,这真是大祸临头啊!”太奶奶反倒镇静了。她问陆松秀:“我大儿子伤得厉害吗?”陆松秀说:“需要养些时日。”太奶奶又问:“没有生命危险?”陆松秀肯定地点头说:“您放心!他只是受伤,一时行动不便。”
太奶奶不再问话,转身开始收拾东西,并自言自语地说:“啥叫大祸临头?日本人天天骑在咱们头上作恶,那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呢!我大儿子是好样的!没让我这做娘的白疼他。”太奶奶抬起头,满面泪花地接着对陆松秀说:“你告诉我大儿子,这忍气吞声的日子,他娘受够了!让他好好养伤。伤好了,还去打那些日本强盗!”
奶奶看着陆松秀,想问什么又忍住了。她和二爷也开始帮太奶奶收拾东西。太爷爷一声又一声地叹息说:“唉,这日子,过着、过着,就他妈完啦!”
离开柳岸村的时候,太爷爷望着越舍越远的自家房院,听着村里传出来的鞭炮声,老泪纵横地说:“从打日本人,攻占了咱东北,这日子就没安生过。儿子,你就跟他们干吧!咱啥也不要了,就要这口气!”
把太爷爷、太奶奶、奶奶和二爷,护送到安全地带后,陆松秀带着那几个年轻的抗日战士,在分手的时候,对我奶奶说:“我们以后,一定会去看你们。如果自此一别,再不相见,那就意味着,我们都把命,撂在沙场上啦!”
五
“七七事变”那天,中国的全面抗战,打响了。我父亲,就出生在那一天。
抗日战争打到1945年,东北光复了。我的太爷爷、太奶奶、奶奶和父亲,终于又回到了柳岸村,开始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上,重建家园。
然而,让他们朝思夜想的爷爷,却一直也没有消息。
“见不到人,也该有个信儿呀!”
太爷爷挂在嘴边的这句牵肠挂肚、让人听了肝肠寸断的话,不仅仅是说给我爷爷涂强,还说给我二爷涂盛。
全面抗战爆发的第二年,我二爷涂盛,就返回了东北。
临走的时候,太奶奶一个劲儿地把二爷怀里,塞满了给我父亲过一周岁生日时,煮熟的红皮鸡蛋。太爷爷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光是流眼泪。二爷在走出家门的时候,跟太爷爷说:“爹,别惦记我。等找到我哥,我俩就一块儿回来。”
二爷这一走,就再也没有音讯。
新中国成立后,我奶奶便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去查找我爷爷和二爷的下落。直到战争硝烟离我们越来越远的1954年春季,两辆军用吉普车,停在我太爷爷、太奶奶的家门口。一名在战争中,失去一条手臂的地方干部,领着几名解放军官兵,把装在木头匣子里的我二爷涂盛,送回了家。
那名地方干部说:“涂盛同志,在1938年冬季,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他英勇无畏地同日本侵略者,进行了近7年艰苦卓绝的斗争。1945年,在将侵华日军彻底赶出中国的最后战斗中,涂盛同志,胸口中弹,不幸牺牲。”
太爷爷、太奶奶在地头,用四只手,捧过他们二儿子的遗骨。两颗鬓发花白的头,顶在一起,终于又哭出了声:“我的好儿子!你们总算回来一个啦!爹娘想你们!想得好苦!”
当天晚上,太爷爷跟我太奶奶说:“看你给我生的这俩儿,咋都这么不恋家呢?!”太奶奶知道太爷爷要走了,就和颜悦色地哄他说:“儿子不恋家,不是有强盗来欺负咱们吗?不把强盗打出去,咱家这日子,能过安生吗?要我说,儿子他们,是太爱这个家啦!”
太爷爷好像是笑了,说:“想不到,我涂兴旺,能有这样的好儿子!”
说完,我太爷爷涂兴旺,就神态安详地走了。
又过了一些年,太奶奶即将辞世时,把我奶奶叫到床前,说:“逢春儿,这些年,强子的事儿,我和你爹心里,都有个合计。俺俩一直也不问,是不愿意说破那一层,断了盼他回家的念想呀!那个陆松秀,还有那几个小伙子,到现在,也没来看咱们。是不是,他们都牺牲啦?那次,他们送咱们,就没跟你说过,强子,他到底咋地啦?”
奶奶说:“娘,其实,我也怕,说破那一层。陆松秀送咱们那次,他怕我伤着胎气,就没跟我说实情。但他跟二弟说了。他说,那天下午,涂强把叛徒和日本宪兵,引到了废弃的城隍庙。按照计划,涂强应该把叛徒他们,引到院子里,再从后院墙的一个破洞出去。之后,用枪封堵住所有出口,再用手榴弹,把叛徒和日本宪兵,全部炸掉。可是,在行动中,出了意外。那个叛徒和日本宪兵,并没有落入涂强他们的圈套。他们跟踪涂强来到城隍庙,再没有往里走,而是躲在外面喊话,诱骗涂强投降。在那种情况下,涂强做出了一种选择:他高举着双手,走近敌人,猛然抱住那个叛徒,拼命撕咬,在十几个日本宪兵,冲上来要把他拖开时,涂强引爆了身上的全部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啦。”
太奶奶闭上了眼睛。声音轻柔地说:“我和你爹,早就猜到,我的大儿子,年三十儿那天,就走啦!而我的老儿子,是去给他哥,报仇的!只是想不到,我大儿子,走得这么‘响快’!我老儿子,走得那么‘利索’!”
歇了一小会儿,太奶奶又说:“儿子,想娘了吧?大过年的,连顿饭都没吃!饭菜,还在锅台上,热着呢。等着啊,娘这就,给你们,端过去。你爹,也在那儿。你们爷仨儿,高高兴兴的,喝两口。”
说完,我太奶奶涂高氏,也走了;眼角,挂着泪水。
六
我奶奶自我爷爷离开后,再未嫁人。她拉扯大我父亲,又哄着我们哥五个,一个个长大。在奶奶人生最后一个年三十儿那天,我们一家几十口人,穿着节日盛装,开着各家的轿车、吉普车,听从着奶奶的要求,把她搀到我家的祖坟上。
奶奶挨个给太爷爷、太奶奶和我二爷,都烧了一把纸。
之后,她老人家来到我爷爷的衣冠冢前。这个衣冠冢里,埋着我爷爷离开那天,换给我二爷的那身中山装。
奶奶满含深情地说:“家里的,还在等我吗?我可是天天都在等你呀!虽然,你和二弟,年纪轻轻就为国献身了,没有为老尽孝,为小尽慈,为妻尽责,为家尽力,但我一辈子,都不后悔,嫁给你!”
当时,我们无不动容,面对呈现在眼前的锦绣山川,而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