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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漏

2018-11-15詹政伟

海燕 2018年1期
关键词:东家

□詹政伟

你要是真的想和我好,那就拿出点真本事来证明自己。

一想到这句话,程中明就恼火,可他没办法消灭这句话,因为只要一空下来,那句话就像一只偷油的老鼠那样,鬼头鬼脑地从他的脑隙里探出了头,并且东张西望,弄得他心痒痒,恨不得一把拧下它的头来。如果这句话是别的人说的,程中明或许早就把它像皮球一样踢得远远的了。问题是:这句话是姚秀丽说的。

姚秀丽是什么人?姚秀丽是他心目中的女神,他朝思暮想的一个女孩。他仰慕她已经有段时间了,在某一个很适合讲悄悄话的雨天,他忍不住和盘托出了他心中对她的爱慕之情。

姚秀丽脸上飞起了红晕,尽管她被口罩罩着,但他还是能感觉出她害羞了,因为她许久没有说话,眼睛也始终躲避着他,套着袖套的双手不停地绞动着,整个人喝醉酒似地摇晃着。

他发现自己的呼吸加粗了,他的唾沫乱溅着,那些滚烫滚烫的话像葡萄似的,一串串地冒出来,秀丽,我喜欢你的头发,喜欢你的眉毛,喜欢你走路的样子,喜欢你生气时嘟嘴巴……后来,他看见她用颤抖着的手,哆嗦着摘下了那只老是蒙在她脸上的大口罩,让它的一只脚还长在她左耳上,另一只脚在她胸前晃动着,她飞快地说,你要是真的对我好,那就拿出点真本领来证明自己。说完这话,她就像一只遭追击的兔子那样“突”地跑出了屋,因为慌张,把一只油漆桶也踢翻了,好在那只是一桶洗刷漆帚的清水,它们无声地在地板上流淌着。

程中明目瞪口呆,叫他想不通的是,他很想追出去的,可不知怎么,他的腿软软的,压根儿站立不稳,他就扶着门框,看着那桶清水流啊流,流向四面八方。他在心里高叫一声,秀丽!

那天过后,程中明一直琢磨着姚秀丽说的那句话,也想方设法用一些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对她的喜欢,比如和她在一起干活时,多说一些甜言蜜语,比如,偷偷地塞一些零食和小礼品什么的给她,但姚秀丽都不置可否,好像忘了她那天曾经说过的话。

程中明知道,姚秀丽没有把这些放到心里去,没有放到心里去,那就表明她还不认可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因为在随后的日子里,他向她发出邀请,想请他一起去吃顿饭或者一起去逛街玩,她都婉言拒绝了。他的心变得沉沉的,就像老家村口那石坨压在他身上。他也对姚秀丽发出过埋怨声,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是不是不想和我好?

姚秀丽莞尔一笑,谁说不和你好,不和你好,我怎么会这样说?于是,姚秀丽说的那句话,就像她出的一道智力题目,诱使他绞尽脑汁地想着答案,可是答案在哪里呢?程中明茶饭不思,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程中明来这个叫汾玉的城市之前,一直在老家种玉米和小麦。他是山西吕梁那一带的人。祖祖辈辈一直种小麦和玉米,但程中明不喜欢种地,也不喜欢念书。他大说,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本事,弄个比种地有出息的行当我看看。

程中明轻蔑地朝他大笑笑,他想大种玉米小麦都种傻了,他一点也不愿意做像他一样的傻瓜。程中明不声不响地跟着别人跑出去了。那一年,他十五岁。先是在工地做小工,后来跟人学泥水匠。他脑袋瓜灵,几年下来,就把师傅的本事都学到了。

在工地干了几年,程中明有些厌烦起来,一天到晚就是砌墙砌墙,搞得他夜里做梦也全是一堵又一堵的墙。有一次,昔日的一个同事打电话来,说他生病了,一下子找不到替工,想让程中明帮着去干,因为工期是不能延误的。程中明去了,一去,才知道,不仅仅是砌墙,还得贴瓷砖。干了一天,他马上就喜欢上了。因为装修的劳动强度明显要比在工地小,而且,还松散,尽可以嘻嘻哈哈,烟抽着别人,饭吃着别人,不想干了,还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程中明央求那位老同事把他介绍给了一个装修公司老板。那个姓丁的老板问他怎么想到干这个了?他红嘴白齿地说,数瓷砖要比数砖块有意思,因为瓷砖更像一张张钞票。丁老板哈哈大笑,连说他这个人有意思。他拍拍他的肩说,小老弟,好好数钞票吧,当心夜里激动得睡不着觉。

程中明开始了装修泥水工的生涯。由于他领悟能力强,又肯干。最主要的是他会说话,常常把同事、业主和老板都说得嘴巴咧咧地忍不住想笑,因此他的人缘出奇的好。他所在的装修公司的老板干这门活有些年头了,在这一行里承揽的活特别多,程中明他们干得热火朝天。

但程中明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不高兴的原因是因为和老板有了矛盾。当然这个矛盾是暗的,不可能公开化的,一公开化,程中明只有卷铺盖走人的份。照他的实力,他还不足以和老板抗衡。老板心情不好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世界上两只脚的狗难找,两只脚的人还不是海了去?那意思程中明懂,他不想鸡蛋碰石头,自讨没趣。但心里有想法却是不可避免的。那时候,程中明已经是个小负责人了,专门负责泥水工那一摊子。因为负责,所以他认真,一认真,就爱和丁老板提些合理化的建议,这些建议在雇主方是真理,在丁老板那里却是歪理。程中明考虑的是自己的声誉,谋求的是自己的品牌。丁老板才不管你程中明的品牌和声誉,他追求的是利润的最大化,你程中明所要的是你程中明的事,和他是完全不搭界的。一来二去,冲突就在所难免。虽然最后都是以程中明的妥协而告终。但程中明内心对丁老板的愤怒是不言而喻的。

愤怒归愤怒,活儿还是要干的,程中明只能将这种痛苦埋在心里。但痛苦多了,他就会将痛苦悄悄地发泄掉一点。他泄愤的方式是搞破坏。室内装修,泥水工活儿最多的就是卫生间。在现代人看来,卫生间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住宅的品位。所以,一般房主是很舍得在卫生间花钱的。几年装修活干下来,程中明比谁都清楚哪里做手脚更隐蔽,也更鲜为人知。贴瓷砖你是不能马虎的,处理地面,你也是不能马虎的,因为对于这些,雇主是很用心的,他会时不时地进行检查,这里敲敲,那里啄啄,你想打马虎眼也不行。程中明也不想败坏自己的声誉,他是靠这个手艺活儿来闯天下的,绝不能半途而废。因此,在这两个方面,他比谁都要上心,因此,也做得比别人好,雇主们赞不绝口,他的好名声也就悄悄地传了开来。

程中明盯住的是卫生间的一个薄弱环节——地漏,地漏本来是管道工的事,但管道工只会弯头管子的事,泥水活他可是一窍不通,于是这个活儿就留给了泥水工。

地漏在无形之中成了两个人共同的活。程中明在做地漏时,会悄悄地在镀锌水管里塞进去一块沾了一些水泥的木头,本来下水很畅的管子下水量自然而然就少了。因为在装修的时候,所花的水量是极小的,根本觉察不到,但一旦你入住以后,地漏里会漏下去一些毛发、杂物什么的,日积月累,那管子就会被堵住,把住户搞得很难受。程中明在做这些的时候,是带着报复的念头来做的,所以每每干完坏事,他就会开心地吹吹口哨,哼哼流行歌曲。他会洋洋得意地想,丁老板啊丁老板,现在是你狠,以后我要叫你哭都哭不出来。他的想法很简单,住户们因为装修问题会和丁老板纠缠不休的,而这板子最后是要打在管道工身上的。

那些年里,程中明干了多少这样的破坏,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丁老板好看,谁叫他那么坏,老是克扣工钱,而且还吹毛求疵。

当然,他这样干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丁老板,也不仅仅因为丁老板不肯听他的意见,后来他和丁老板的矛盾便多如牛毛了,诸如工资问题、升职问题、分配问题……当然,那些也只能算是诱发因子而已,其实,最能说明问题的倒是他的心态。

可以这么说,从踏入城市的第一天起,他就对城里人有着本能的反感,城里人自以为是和不屑一顾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每每看着城里人住在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漂亮房子时,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妈的,凭什么他们就住这么好的房子,而我却住在又矮又破的出租屋里?他妈的,我累死累活地干,却没有几个钱?在这种仇视心理下,他觉得搞破坏真的很过瘾。哼哼,你们这些城里人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喜欢在你们的肉中嵌一根刺!有时候看到丁老板因为被那些装修户追得团团转而发出哀叹时,他便特别的兴奋,好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似的,比过节还愉快。

中明,你来看看,我现在的东家还有点泥水活要干,原来的泥工连人影子也见不到了,东家等不及了,要另找人。姚秀丽发来十万火急的短消息时,他正在和同事小李说笑。一看到是姚秀丽发来的短消息,他顿时眉开眼笑,连小李在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眼前转动着的全是姚秀丽凹凸有致的身影。他再也没有心思干手中的活了。和小李慌慌张张打了个招呼后,便开着摩托车,火速赶到了她所在的地方。那是这个城市靠西的一个高档小区。

程中明进去一看,姚秀丽正在和主人点点戳戳,好像在谈论什么。一见程中明,姚秀丽就跳了起来,嘿嘿,说曹操,曹操就来了,真快。她像主人似地介绍着。

程中明笑了,那点活儿其实不能叫活,就是卫生间里几块瓷砖没贴,阳台水槽那里的一个门槛没砌,再有就是车库的门想挪一挪位置。这对于他,简直是举手之劳。他从工具袋里掏出泥刀以及瓷砖切割机,手脚麻利地干起来。姚秀丽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干,那神情紧张得很,倒是那个东家,不时地替程中明端茶点烟,殷勤得像是在招待女婿。也就是大半个晌午,那些应该干的活儿他全都给拾掇完了。在卫生间洗手时,他听出下水道有突突突的声音,明摆着是下水道不畅,经验告诉他,管子里有异物。他吩咐东家拿来了一根细铁丝,他捅了捅,发现细铁丝可以扎进去,他判断出那可能是一个小木块之类的东西。他捅了好长时间也没能把它捅碎。

东家说,算了算了,反正没有堵塞,能用就行。

程中明脱口而出,不能就算了,因为这木块浸水以后,会膨胀起来,等到它膨胀了以后,那管子就全堵住了,到时候就麻烦了。

东家让程中明一说,脸也严肃起来,那怎么办?程中明跑到楼下一看,那家人家也在装修,但还没吊顶。他腾腾腾地重新上楼,说,好办好办。他拿了钣手,去了下面的人家,拧开管道的螺帽,把一块两个大拇指那般粗细的木块取了出来。再放水时,就没了那股突突突的声音。他让东家听,东家一听,手舞足蹈地说,程师傅啊程师傅,你是高手,多亏了你。程中明摆摆手,不要这么说,我只不过比你见得多,一般人都是不会注意到的,实际上,装修房子,细节地方不能马虎,一马虎,到头来吃苦的还是你自己。

东家钦佩地说,程师傅,你懂的真多,谢谢你噢。

程中明想谦虚一下,还没开口,一直在边上闷声不响的姚秀丽说道,谢什么啊,他做熟了的,小菜一碟。

要谢的要谢的,当然,先要谢谢你,秀丽师傅,是你介绍来一个好师傅。东家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这时,他双手抱在胸前,连连作恭敬状。

程中明看看姚秀丽,姚秀丽的脸刷地红了。他的心怦地一跳,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只不过第一次是惊讶,这次是甜蜜。

程师傅,你说多少钱?东家笑容可掬地问。

程中明推让说,让秀丽说吧。

东家把头转向姚秀丽。姚秀丽的眉毛扬了起来,价钱当然是你说,我怎么知道你们泥工是什么价?

程中明还想客气一下,秀丽说收多少,我就收多少。

姚秀丽嗵地跺了一下脚,程中明,你自己有嘴不会说?

我听你的嘛!程中明用讨好的口吻说。

东家看看姚秀丽,又看看程中明,不清楚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程中明则含情脉脉地看着姚秀丽。姚秀丽突然将戴着的袖套往下一捋、一摔,说,程中明,你什么意思?你要听我的干什么?你是你,我是我。

程中明一看,坏了,姚秀丽不高兴了,他不知道哪句话得罪她了,连忙说,我开个玩笑么,那就收二百元钱吧。

东家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要少收噢,该收多少就多少。他忙不迭地取出钱,递给了程中明。

程中明接过后,想都不想就把钱递给了姚秀丽。

姚秀丽遭火烫地一把打掉他的手,程中明,你今天有毛病啊,你的钱,你怎么给我?她跑到一边,管自拣起丢在地上的袖套,套上,又将口罩戴上,抓起一块木砂皮,旁若无人地打起来,“嚓嚓嚓”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

程中明没话找话地想和姚秀丽说话,但姚秀丽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好像他压根儿不存在似的,大多数时候她沉默着,偶尔说几句,也是对着东家说。

程中明很尴尬,他确实没有想到姚秀丽会生气,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气,我都是讨好她,她为什么不领情?他很生气,他一生气,脑子里就会生出很多很多的怪念头,他想把姚秀丽拉过来,狠狠地抽她几个嘴巴,要她看看清楚,站在她面前是程中明,不是别人。她姚秀丽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有什么资格命令我?她以为自己也是老板啊?她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打工者。他还想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往墙上撞几下,让她明白外地人不是那么好欺侮的,乡下人不是生来就是受气的。她不能因为自己是个本地人、是个城里人就对他指手划脚。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在姚秀丽给他发了一个短消息以后就屁颠屁颠地赶过来了。老子真贱!他很想扇自己几记耳光让自己长长记性。

胡思乱想了一阵,再看姚秀丽在专心致志地打磨着上过一层漆的家俱时,他哑然失笑,我都在瞎想些什么呀,怎么就把姚秀丽当成了假想敌?姚秀丽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吗?他是把她当作老婆培养着的,怎么可以平白无故地埋汰她?这好像没有道理啊!他突然生出了羞愧,为自己的荒唐念头羞愧。

房子里因为没人说话,空气变得有些沉闷,程中明实在呆不下去了,便向姚秀丽告别,姚秀丽没好气地说,你想走就走,没人拉你,你稀奇什么呀!

程中明很想辩解的,可话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他完全没有了刚才来时的兴致。他在街上胡乱地兜了一圈,觉得一点劲也没有。当他走过一家鲜榨水果店时,忽然想到什么,他买了一只大大的火龙果,要店员帮他榨好,然后跑到了姚秀丽那里。

秀丽师傅,给,你喜欢吃的火龙果。刚才就当我说错了话,我特意向你赔礼道歉。程中明笑眯眯地说。

姚秀丽昂着头,一脸不屑。

程中明“噗通”跪下了,犯人还有悔过自新的机会,我难道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

姚秀丽终于憋不住了,她在口罩后面呵呵呵地笑了,程中明,你就会死皮赖脸这一套,起来起来,你真想和我好,就拿点真本事来证明自己!

程中明头皮一阵发麻,哪壶不开就提哪壶,她再一次提到了这句话,这句话就像唐僧的紧箍咒,一下子把程中明勒醒了,该往哪个方向发展才能叫姚秀丽满意呢?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的他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姚秀丽一直不肯松口正式和程中明谈恋爱,她把眼下他们的这种关系称为调查摸底阶段。

程中明苦着脸说,还调查摸底呢,我连你的脚底心都没摸到。

姚秀丽据理力争说,哪里呀,经常让你摸手心,还不够?姚秀丽又说,有缘份,以后让你摸什么都成,没缘份,现在让你摸,那我不是亏大了?

姚秀丽虽然不松口,但程中明看得出来,她对他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光有好感不等于事情就铁板钉钉了。程中明怕就怕突然有一天,姚秀丽领着一个帅小伙子,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介绍说,认识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他暗底下想过不止一百回,姚秀丽只能是他程中明的老婆,因为他喜欢她,喜欢得一想到她腮帮就要酸痛,都过去近两年了,程中明还能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姚秀丽的情景。

那天,他跑去给一家雇主做收尾工作,发现在新房子里干着油漆活的是一个小姑娘。他愣了一下,做他们这一行的,尤其是在一线干的女孩子很少,特别是干油漆活的,那更是凤毛麟角。倒是公司的办公室里坐着好些做财务、做设计的女孩。起先,他以为她也是一个外来打工者,没有办法才做这一行的,及至他搞清楚她就是这个城市的居民时,他惊讶极了,他忍不住向她打听,哎,姚秀丽,你一个女孩怎么想到来干这个了?

姚秀丽对他的态度不大友好,可能是嫌他乱问,她白了他一眼说,喜欢。

喜欢?还有喜欢干油漆活的?他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女孩长得不漂亮,一脸的小雀斑,但模样还算清秀,整张脸上长得最出色的要数鼻子,又高又挺。

姚秀丽的声音高上去了,你盯着我看什么呀,我就是喜欢,有什么不对吗?她挑衅色彩很浓地说。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程中明的心怦地一跳,内心涌动着一股热潮。这话听上去太亲切了,好像是从他嘴里吐出的。是的,当年他离开工地时,他的师傅问他为何干着好好的,突然想到了离开?他连想也没想就说,喜欢,我喜欢干装修。他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他甚至想跑过去,狠狠地拍拍她的肩、搂搂她的身子,以示他的友好。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什么?莫名其妙!姚秀丽不依不饶地说。

程中明很狼狈,但即使这样,他也很高兴,像发现了一个聚宝盆那样叫人血脉偾张。

泥工和漆工碰在一起干活的机会是很多的,随着和姚秀丽接触的增多,程中明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上了这个话语不多,但说话很有份量的女孩,从此以后,满脑子跑着的全是她的一颦一笑。特别是在他了解到姚秀丽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托着一个家庭时,他看她的目光就复杂起来了,那里面有着许多唤作情愫的东西。是啊,你想想,她父亲因风湿性关节炎,长年不能干重活,母亲的一条腿残疾着,哥哥在外省工作,家里的一摊子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她的身上。程中明没有办法不敬佩她。这些还只是他打听来的,最让他感动的还在于她的表现。

在程中明的口袋里有了一点钱后,看中他的女人就很多了,有自己跑上门的,有别人介绍的,他也和其中的一些见过面,吃过饭,有印象特别好的,还上过一两回床,但处着处着,他就索然寡味了。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应该说,先前的那些女朋友中,有几个条件还是不错的,尽管同是外地人,但因为来城里早或者本来就有些基础,经济状况比他好多了,他却一直犹犹豫豫的。直到碰到姚秀丽,他才明白,虽然自己一向标榜自己看不起城里人,承认和城里人有隔阂、有距离,但内心里还是希望做一个城里人的,如果能娶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做老婆,那更是求之不得的事。发现了自己的这个秘密,程中明就很惶惑,我怎么啦?

姚秀丽很节俭,平时都是自己带菜带饭来吃,她把电饭煲也带过来了。看到她连盒饭也舍不得买,程中明心里不是个滋味,想方设法会多带一份给她,但她从来没有接受过,她不接受,也不会让他下不了台阶,她总是说,我吃不惯饭店里的饭菜,我喜欢吃自己烧的。平时,你根本看不出她处在这样的一个窘迫中,在人前,她收起了那份悲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遇到高兴事,她笑得比谁都欢畅;人后,碰到不乐意的事,她不会号啕大哭,只是悄悄地躲到角落或阳台上抹眼泪。

这一切程中明都看在眼里,他的心经常会狂蹦乱跳,他全身颤抖地想,姚秀丽才是他想找的老婆,这样的老婆千载难逢。

来城里好几年了,程中明早已脱胎换骨了,城里人该有的烙印他全都自己烙上去了,只是平时羞于承认。现在有了姚秀丽在身边,他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想成为其中的一员——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他对真正城里人的概念是这样框定的:有一个城里人老婆,有固定的家,孩子可以光明正大地落户城市。他知道这个目标自己定得太高了,以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奢想,但一碰到姚秀丽,他就没有任何办法了,他要不顾一切地去争取。谁说命运不可逆转?程中明相信把握机会,一切皆有可能,电视里的那些催人奋进的广告语,他耳熟能详。最主要的,他也看出了姚秀丽对他有意思,并不因为他是个外地人就歧视他。有一点可以证明,她一直在维护他的形象,假如有别的工友在背后说他的不是时,姚秀丽会打圆场,说程中明也不容易,能在这儿站稳脚跟说明他是有实力的。当那些话传到程中明耳里时,他热泪盈眶,他想只有姚秀丽真正懂他的心。他发誓一定要娶姚秀丽这样的城市女孩,只有像姚秀丽这样的女孩,才是他心目中的真正的城市女孩。

姚秀丽喜欢唱歌,可她不会花钱去歌厅唱,她就在干活的地方唱,一边抹油漆一边哼唱。程中明原来不大喜欢唱,但姚秀丽喜欢,他也跟着喜欢了。但他唱歌老是跑调,普通话也不准,姚秀丽就笑他。他就顺水推舟说,你不要笑,不要笑,你教教我,我就不跑调了。

姚秀丽笑声朗朗地说,怎么教?你这公鸭嗓子,一唱起来,就叫人头皮发麻!她说是这样说,却还是一本正经地教。那个时候,他的身心是愉悦的,有着他从来没有过的快乐,那时候就常常忘了时间,再重再累的活儿也变得无所谓了。那个时候,他没有时间搞破坏了。在被他们一同装修着的房子里,常常会飞出男女声两重唱,就像在表演似的。在那些空气一样流来流去的歌声中,程中明发现自己的身子腾在空中,姚秀丽的身子也跟着腾空了,他们在空中做着他理想中的事,他神情飞扬。

程中明,你快过来看看,我东家说地漏里好像有东西,水下不去。姚秀丽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很响。程中明压低嗓音说,等会儿我就过来。

什么等会儿,马上过来,东家特意从单位请了假等着呢,再下不去,下面的人家要打上门来了。姚秀丽声音依然很大,好像怕程中明听不见,她把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程中明瞄瞄站在边上的丁老板,狠狠心将电话关了。姚秀丽的声音戛然而止。

又要走?丁老板不满地说。

程中明有些心虚地说,不走不走。

丁老板恼怒地说,小程,这里工期很紧的,你要抓紧,你不要老想着接外边的私活。你要是觉得我这儿留不住你这个人才了,你早点提出来。不要到时候大家都弄得不好看。

程中明心里暗暗骂着丁老板,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哪里会接外边的私活?是一个朋友,让我去帮一下忙。

丁老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是不是那个叫姚秀丽的女人,这个女人有什么好,人家都叫她二百五,你却把她当个宝捧在手里?

程中明迷惑地看着丁老板,想不通为什么会从丁老板嘴里冒出这些来?

他狐疑地问,你和姚秀丽熟……熟悉?

丁老板“噗”地将烟头吐到地上,用脚碾灭了,不熟,我只是听说。听说她是跟她叔叔学的油漆活。他叔姚高林我熟,老漆工了。她和他叔唱对台戏,专门挖他叔的墙角,有一回,她叔要她往抽水马桶倒油漆,多挣点钱,她死活不肯,还把他叔倒油漆的事捅出去,弄得姚高林没皮没脸的。他叔一气之下把她赶出去了,发誓不再进她家的门。她爹去求过自己的亲弟弟,可没用,姚高林说,这个二百五,只配受穷!我要再理她,我姚高林姚字倒着写。现在她只能单独干,你不见她总是单独来单独去的?

还有这样的事?!程中明将信将疑。丁老板拍拍手上的灰,叼起一根烟,走了。临走,他语重心长地说,小程,好好干,不要再三心二意,要找对象,比二百五好的人多着哪!

丁老板一走,程中明马上开启了手机,一会儿功夫,手机的铃声就响个不停,全都是姚秀丽发过来的短消息,那上面全都是三个字:来不来?他打通了她的电话,说,快到了,快到了。

姚秀丽火气十足,程中明,你毛病啊,关机干什么?

程中明解释,刚才丁老板在边上,不太方便。

你是死人啊,不会躲到一边去听?姚秀丽的气劲儿还没过去。

程中明偷偷一乐,姚秀丽就这样,一急,就喜欢乱骂人。他喜欢听她的骂声,她的骂声在他听来,像她唱歌一样动听。他想还是赶紧过去吧,免得她又莫名其妙地生气,他现在有点怕了她。

那活儿其实也并不难,就是费时多了点,看他忙得汗流浃背的样子,东家过意不去,要让程中明歇会儿。程中明说,快了,快了。姚秀丽在边上做他的帮手,她好像很在乎那点活,催着他赶紧把困难解决。程中明说,快了快了。

等到问题解决,东家心花怒放,姚秀丽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东家付钱时,程中明笑着说,秀丽,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

姚秀丽摇头说,不吃不吃。

那你总得让我表示表示谢意。程中明说。

你真要请客,请我吃一只火龙果就行了。姚秀丽笑呵呵地。

那还不容易?我们现在就去。程中明拔腿就走。

姚秀丽小声嘀咕,哎,还是像上次一样,你去给我买来吧。

程中明小鹿般地蹦跳着出去了,一会儿又转回来,手里高高地擎着一杯火红的火龙果果汁。

姚秀丽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时,程中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着她吃。

你不要看好不好?你一看,我都吃不下去了。姚秀丽轻嗔道。

程中明忙将眼转到一边,可一会儿,他又将眼睛停留在了姚秀丽的身上。

姚秀丽低垂着脸,装作不在意地看着地上铺着的一张报纸,但她的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

这时,程中明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地把丁老板刚才说的和姚秀丽说了,末了,他挥舞着左臂说,你说这个丁老板坏不坏?故意说你的坏话,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全都是屁话。

他说的没错,我是和我叔叔吵翻了,可那能怪我吗?姚高林也太黑了,他搞别人我无所谓,我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可他在我熟人家也这样,他这样不是在打我的脸吗?姚秀丽啪地将喝光的纸杯丢在地上,人呼地站起,双手叉在腰里,像个陀螺似地转个不停,她似乎很气愤,脸阴沉下来不说,有好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程中明懊恼地想,糟了,她又要发作了了,她这模样往往是生气的前兆,他有些后悔不该和她扯起这个话题,那不是用刀子在捅她的旧伤吗?他恨自己弄巧成拙。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幸亏那时候东家已经走了,否则,他都不知道东家看到了会有怎样的震惊。

程中明,你想不想听我的事?姚秀丽突然说。

程中明马上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熟悉她脾气,她要真这样说,即使你不想听,她也会说的。姚秀丽说得很快,但都断断续续的,从这断断续续里,程中明对她一点一点地明晰起来。

——姚高林是我师傅不错,是我亲叔叔也不错,可他的心太黑了,他每次给人家干活,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油漆是给他糟蹋的,有的倒进了抽水马桶,有的偷出去卖掉。他的名声有多臭,现在只要一提到姚高林,大家全都摇头,可他不在乎,说现在人那么多,张三可以不叫我干活,李四可以不叫我干活,但王五肯定会叫我干。怕什么?东家们反正有的是钱,浪费就浪费,你不让他浪费,他还不愿意呢?这样的冤大头,不宰白不宰。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那次在我中学班主任家,他也这样搞。那活儿是我接来的,我老师特意找的我,姚高林偷偷把漆拎出去卖掉几桶不算,还让我把油漆往马桶里倒,我不愿意,他自己亲自动手。他还说这是油漆行业的潜规则,反正我们漆工是按空油漆桶算账的!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要我在班主任面前现丑,好把我拉下马,从此和他们一样同流合污。嗨,他这样恶劣,我哪有和他不吵翻的?他气坏了,把我赶出他的油漆队不算,还到处造我的谣,说我是傻子,是二百五!嘻嘻,我不怕,现在我的客户不会比他少,比一比,我就不信会输他。他赶我出门时,还说,有本事,你姚秀丽以后一笔一画做油漆工,不偷工减料。我也跟他下毒誓了,我姚秀丽如果乱倒人家一桶油漆,偷出去卖一桶漆,我姚秀丽立马得绝症死去!

——我可以骄傲地说,踏入漆工这扇门以来,亏心的事我一件也没干过。我赚的都是良心钱,我凭手艺吃饭,问心无愧。不像姚高林,这几年,不是老婆生癌,就是儿子车祸,这都是因为他损事做的太多,现在遭报应了。

姚秀丽仰起脸哈哈大笑,她脸上的每一个部件都在动,那些部件一动,她的脸就异常地俏皮、异常地生动。

姚秀丽那时候的话特别多,就像炒黄豆似的,在程中明耳朵边嘎吧嘎吧地响着,他背脊上的冷汗涔涔地下,是的,他如坐针毡。姚秀丽的那些话,好像不是在骂他的叔叔姚高林,而是在骂他,他程中明不是也变着法儿在赚东家的钱吗?还有,他还故意搞破坏,热衷于往他们的肉中嵌刺。他突然有些明白他一直无法理解姚秀丽意图的原因了,因为她喜欢安分守己,踏踏实实,认认真真,而他则喜欢钻空子,不会把那些雇主当人看待,他是把对方当作肥猪来杀,当作肥牛来宰的!他的心一下子堵得厉害,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姚秀丽后来又说了许多,他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当姚秀丽提议玩一个游戏时,他还是置若罔闻。

姚秀丽将一只石膏桶放在远处,然后用小木块来掷,每打中一次,她就噢噢噢地欢叫。她告诉程中明说,我平时有气了,就这样玩,把石膏桶当姚高林,每击中一次,等于是把他消灭了一回。姚高林都被我消灭了一万多回了。姚秀丽得意地说,不信,你也来试试,帮我把他消灭几回。她把几块木块递到了他的手里,程中明掷过去时,蓦然发现那石膏很像自己,他把自己击中了……汗水像蛇一样爬满了他的额头。

经由姚秀丽的宣传以及几家他曾经去干过活儿的房东的介绍,来找程中明的人络绎不绝,他们要他干泥水活的同时,总是让他帮助疏通管道。天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管道堵塞,他暗想,总不至于有和他一样心态的人吧?

和姚秀丽的关系进展顺利,程中明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她已经容忍他抱抱她、吻吻她了。这是个良好的开端,有良好开端,必然会有美妙的前景。这是客观规律。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想入非非,但他努力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因为一不小心,姚秀丽又会从他的手心里跳开了。

姚秀丽和他开过玩笑,说,你可以改行做管道疏通工了。

程中明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是喜欢做泥工,做熟的事总归要省力。

姚秀丽也问过他,你哪来那么多的道道,能把管道里的东西都搞出来?

程中明悄悄说,这个原理和男人搞女人,最后总会把孩子从女人肚里搞出来一样,是一个摸索的过程、操作的过程和熟练的过程。

姚秀丽装着要拧他的嘴巴,绞掉你的臭嘴,胡说八道。

程中明狡黠地嚷,我没说错嘛,既然能进去,也就一定能出来,进去要容易,出来难一点罢了。

姚秀丽忍俊不禁,她嘎嘎地笑弯了腰,你这个家伙,什么话从你那里出来,都是油腔滑调的。

我和弄油漆的人在一起,哪有不滑的?程中明反唇相讥。

姚秀丽偃旗息鼓说,好了好了,总是你有理由。

那些活大多是由姚秀丽帮他揽来的,有时候程中明和她开玩笑,干脆你做我的经纪人好了。去去去,谁愿意弄这些玩艺儿,又挣不了几个钱。姚秀丽不耐烦地说。这倒是实话,姚秀丽挣的钱不会比程中明少。姚秀丽之所以愿意替他揽这个活,那多半对方是她的客户。她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的。因为有了良好声誉,别人会帮她介绍油漆活的。

那天,姚秀丽一个电话又把程中明催去了。他到达时,东家还没到,姚秀丽说,好好干,我把你吹得像仙人一样神,想让东西从管子里出来就出来。你不要失败哦。程中明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你放心,弄不出来,我钻到里面去把它取出来。姚秀丽吃吃地笑。他发现她越来越爱笑了。

东家到时,姚秀丽却走了,另外一户人家要刷油漆了,想先让她过去看看。她拍拍程中明的肩说,你悠着点干,别急,等我回来。

东家领着他看需要干的活,程中明放足一池水,然后放下去,他听出了管道里的异物。他拿出工具,慢慢地干着。他摸索出的方法是:在不打开管道弯道的情况下,尽量把堵物往上提,而不要往下推,一推,堵物可能就卡在弯口处了。他自己搞了一个土工具,是一个类似于套子样的东西,套子上有两根绳子,可松可紧,能根据大小伸缩。他用细铁丝捅了捅,觉得应该是水泥块或木块。

程中明正捅得起劲,主人的一个朋友来了,他是来看看他的房子的装修进度的。那是个大胖子,足有一百公斤,和程中明一打照面,他“咦”了一声。原来,他是程中明的一个客户,前几个月刚刚帮他家装修好。原来你还会干管道活!他显得很惊讶。程中明顿了一顿,羞涩样说,我是瞎搞搞,闹着玩的。

胖子笑笑,他和主人两个倚靠在门帮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程中明干活,边看边和程中明聊天。那个堵塞物终于被取了出来,是一截破手套,破手套里还有一小截砖头。人为的痕迹极重。

东家姓汪,当即破口大骂,骂装修人员,胖子也跟着骂,把装修人员的十八代祖宗都骂遍了。骂到后来,他们突然想到什么,主人不好意思地说,程师傅,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你不要生气哦。

程中明听得心惊肉跳,勉强笑笑说,有些人真的很缺德。这时他再也无心呆下去了,准备告辞,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汪东家问,程师傅,工钱多少?

程中明轻轻说,付二百元吧。

等汪东家付了钱,程中明抓起工具袋就想往门外走。但胖子叫住了他,程师傅,难得你空着,到我家里去吧,帮着检查检查。

程中明不解地问,你家管道好好的,检查什么?

胖子拧着眉毛说,我觉得我家下水道也不畅,你去看看吧,不管有事没事,工钱我照付。

程中明很想拒绝的,可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便说,好吧,去看看。一路上,他暗想,千万不要是让他破坏过的人家呀。他干过活的地方太多了,他记不清楚了。要是被他破坏过的人家,那他该怎么办?他的脑袋瓜想得生痛,也想不出个周全的办法。

你他妈的也捣鬼!胖子气急败坏地嚷,然后一拳砸在程中明的鼻子上,程中明的鼻血“呼啦”一下跑了出来,涂了一脸。

程中明忍不住还手了,可那胖子实在太厚实了,他打在他身上的几拳,就像打在棉花上,丝毫不起作用。只一会儿,他就倒在了血泊中。他打不过他,只能被打倒在地上。他惟一能做的就是蜷曲着身子,尽量保护自己的胸腹部,与此同时,他发出了尖利的叫声……

胖子的家人率先听到了呼救声,他们围拢来一看,吓傻了,赶紧把胖子拉开来。胖子很气愤,指着地上的那块裹了水泥的木块说,在红兴家,我就在怀疑这家伙,现在查实了,他在我家的下水管里做了手脚……胖子的家人还来不及对程中明作出反应,楼道里马上涌过来好几个在搞装修的人,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快送他上医院,快报警。

被送上120急救车上的那一刻,程中明还在纳闷,怎么这么巧,偏偏胖子家是被他搞过破坏的?当时一上去,他一试声音,便知道里面有东西。他不想掏,一掏出来,胖子会对他起疑的,他装作镇定说,好像没什么啊。胖子的眼睛瞪圆了,你别骗我,我也听出水声不对了。你在红兴家不是这么说的!程中明暗暗叫苦不迭,他忘记胖子刚才听到了他带有炫耀色彩的卖弄。他心虚地说,那我帮你看看。他装模作样地试了一下,随后便想作罢,哪想一池水放下去,比先前流得更慢了。他纳闷,怎么回事?是那木块被拉松了还是它膨胀了……他愣住了。胖子催着他,快掏啊,还磨磨蹭蹭干什么?!接下来的程中明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在胖子关注的目光下,把那块他先前弄进去的裹了水泥的木块取了出来 ……胖子像下山的猛虎那样扑到他身上来时,闪过他脑际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念头:罪有应得。

姚秀丽闻讯赶到医院,看到全身被纱布裹住的程中明,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程中明,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分开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程中明就变成了这个模样,她迫切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可没人告诉她,她只知道大概——他因为捣鬼,被以前的客户打伤了。

程中明向她表白心迹以后,她欣喜若狂,这个小伙子是她喜欢的,虽然是外地人,却有着优异的品性。他们职业相近、志趣相投,而且,他像一只忠实的狗,总是围着她转,其实她早就以心相许了,只不过她还想考验考验他,尝一尝恋爱的滋味。看到程中明的猴急相,她忍俊不禁。她喜欢看他的窘迫,看他讨好自己的局促,看自己捉弄他的威风……她也早就从外围了解过程中明了,他的来龙去脉她了解得一清二楚,连他有过几个女朋友,他也知道,不要小瞧她,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哪有她打听不到的东西,何况他又是丁老板手下的员工!她老早就想好了,等瓜熟蒂落,就和程中明结婚,她和爹娘都说过了,他们都同意,因为程中明符合他们的择婿标准:招一个外来的女婿入赘,等于是白拣了一个儿子,何乐而不为?再说,姚秀丽是家里的顶梁柱,她看中的人,他们怎么不同意?

而眼下看到程中明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姚秀丽又气又急。

程中明睁开眼,看到泪流满面的姚秀丽,难过得想抱着她哭一场。他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姚秀丽心疼地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一切都会好的,不管碰到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你放心!说什么也得查查清楚,搞搞明白!

程中明的眼泪“哗”地一下下来了,他从姚秀丽那里读懂了他所需要的信息,他的鼻息重了。他想自己真浑,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干?当初不搞这些破坏,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呢?损人不利己!他懊恼得直想扇自己的耳光,他嚅嗫着说,秀丽,谢谢你,谢谢。

程中明,你说,那水管里的东西是你故意放的还是不小心弄进去的?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姚秀丽咄咄逼人的。

当然是不小心弄进去的,谁会故意?我和胖子无冤无仇的。程中明脱口而出,他虽然人还在医院里,但胖子已经把他告上了法庭,胖子指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减轻责任。

那些日子,一直是姚秀丽在东奔西跑地忙他住院和打官司的事,她的脸都瘦了一圈。他清楚如果自己说了真话,那么以后就别想再在这个城市混了,包括娶姚秀丽为妻的梦想都将成为泡影,最主要的是:如果有好几户人家联合起来,同时起诉他,那他就完了,他还有可能被追究法律责任,他不想完,所以他得说假话。

姚秀丽盯着他问,法庭上你也会这样说么?

程中明轻松地笑了,那当然,因为事实就是这样,我不是故意的。

几个星期以后,法院的判决下来了,胖子输了,他提供不了翔实的证据,因而也无法证明那裹了水泥的木块是程中明故意塞进去的,即便他的朋友红兴可以作证,在他家的下水管道里,同样取出了包裹着砖块的手套,但因为红兴的房子不是程中明所装修,他的证据便苍白无力。

当姚秀丽把判决结果告诉程中明的时候,程中明深情地说,秀丽,你待我太好了,我以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姚秀丽浅浅一笑,说,你先把病养好,其他的你就不要去多考虑了。

我没有病,那些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等我出院后,我一定会天天给你买鲜榨火龙果,以后,我还要种火龙果,谁让你那么爱吃呢!程中明情绪激昂地说。

姚秀丽没有说什么,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程中明出院的那天,姚秀丽没有来医院,他也不介意,以为是她正忙着,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街上的水果鲜榨店里买了两杯火龙果,他要和姚秀丽一起喝。他打电话给姚秀丽,问她在哪里?他想把鲜榨火龙果给她送过去,

姚秀丽淡淡地说,算了,我现在在外面,我们晚上七点再见面,在林山公园的雕塑那里吧。

程中明美美地想,晚上还得买一束鲜花,像个真正的城里人一样浪漫。

七点不到,程中明就赶到了那里,想不到姚秀丽也早来了,程中明把鲜花和鲜榨火龙果一一递到了姚秀丽手里,姚秀丽没有他预想的那么高兴,她说了声谢谢,就顺手把鲜花和火龙果汁杯放到一边去了。她掏出了皮夹,把一张一百元钞票放到了他手里。

程中明很诧异,你这是干什么?

姚秀丽抿着嘴,谢谢你的鲜花和火龙果。

程中明要推,姚秀丽一再坚持,不要推了,你收下吧,收下,我们说正事。

程中明做梦也没有想到,姚秀丽说的正事居然是正式告知他,他们俩的恋爱关系到此结束。

秀丽,你不是开玩笑吧,好好的怎么说散就散?你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了……程中明语无伦次了。

程中明,你千万别激动,本来我早就想和你说这件事了,但你的伤还没好,所以就一直拖到你出院了。姚秀丽平静地说,和你分手,没有别的,只是你不该说谎,当初我认真地问过你,胖子家的那裹着水泥的木块是不是你故意放进去的?你说你不是故意的,事实上却是,你不要否认。因为在别的人家,你也同样这样做了……我不想你蹲监狱,也不想你赔偿,你的那点收入,是经不起赔的。所以我不想你输了那场官司……你错了,你可以对别人隐瞒,但不可以对我隐瞒,如果你在我面前大胆地承认了,即使你蹲监狱,我也会等你出来。

我不是……程中明急了,他辩解说。

姚秀丽做了个阻止他说下去的手势说,本来你也清楚,我是打算和你结婚的,但你骗了我,伤了我的心,我不想以后被骗。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爱说那句话,如果你真的要和我好,那你就拿出点真本领来证明自己。我说这句话,就是想考验你。我对自己的婚姻很认真的。因为这关系到我的一辈子。我甚至设想过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开自己的装修公司,你有技术,我也有技术,到时候我们可以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但想不到原来是鸭吃秕谷空欢喜……姚秀丽抹去了悄悄溢出来的泪水。原来,我不想再和你见面的,就在电话里作个了断好了,但怕你搞不明白,所以就当面和你说了……她呜咽了。

程中明“噗通”一声跪在了姚秀丽面前,噼里啪啦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他的眼泪鼻涕都下来了,秀丽,原谅我,我是怕失去你才说谎的啊,我该死,我不该瞒你……我以后一定改。

姚秀丽冷笑了一声,你以后改不改,跟我没关系,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程中明抱住了姚秀丽的腿,我也不想这样,可看丁老板他们,我就来气……

姚秀丽打断他说,不要说了,这和丁老板没任何关系,都是你自己作的孽!

程中明支支吾吾还在申辩,真的,丁老板他们太坏了……

程中明,你放手,不要这样,让别人看了多难为情。姚秀丽冷冷地说。

程中明讪讪然抽回了自己的手,但他还是趴在地上。

你起来吧,再见!姚秀丽从边上的木椅上取了那束鲜花和鲜榨火龙果,飞快地离开了。

程中明号啕大哭,他第一次明白被抽去骨头是什么滋味。他木然地站起来,这才发现边上围了不少人,正看稀奇似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划过人群,他想寻找到那个他最想见到的人影,可是没有。他掏出电话打她的手机,对方已关机。他抓住人群中的一个人,哭着问,你看见秀丽了吗?那人惶恐地挣脱开他的手逃走了。

程中明边喊边流着泪,秀丽,我错了,姚秀丽,我错了……

几个小孩跟在他身后,学着他东倒西歪的样子喊,秀丽,我错了,姚秀丽,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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