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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窗别致有风情
——读龚学明的“八行诗”

2018-11-15胡健

海燕 2018年12期
关键词:探索者湖面新诗

□胡健

偶然地读到龚学明的一首八行诗的,很喜欢。后来才知道他写了好些八行诗,而且,还是有意识地去创作八行诗的。当今诗坛,乱象颇多,但也确实有些诗人沉潜地在对新诗作着自己严肃的美学探讨。龚学明探索八行诗,就属于此类吧。

龚学明认为,现在不少的中国优秀诗人认识到,新诗要向优秀的传统学习。这也就是说,他探讨八行诗是有着向传统学习的用心的。传统的律诗是八行诗,既短小严谨又凝炼生动。龚学明的八行诗是否想用现代汉语来写现代律诗的意图呢?既似,又不似。作为八行诗的探索,龚学明说,八行诗是形式,在短小的八行之内,必须注意意象的密集,容不得语言的拖沓,诗意与背后隐藏的诗理是必须兼顾的,必须厚实些,像一块小石头压得住。他对八行诗的美学探索显然是有他的独到思考的,这就使得他对八行诗主张不同于一般的故意炒炸,他对八行诗的写作有一种别具的追求。他想借鉴中国传统律诗的优点,来对新诗形式作一些探索。

在我的印象中,百年的中国新诗中,自由诗似乎要更普遍、更为主流些。自由诗显然是中国新诗的重要成果。它句子可长可短、不讲平仄、行与行之间也不必押韵、段落的长短也完全随意、但诗行间却有着一种内在的节律,体现出了现代人不再受传统束缚的自由精神。但是,我们也应注意到自有新诗以来,时有人对太自由的新诗表示不满。龚学明的八行诗似乎有朝适度制约这方面努力的意向。其实,新诗中八行诗也不少。如臧克家的《老马》,公刘的《运杨柳的骆驼》,都是八行诗,也都是好诗,但尽管如此,他们却不是有意要向传统学习,有意地去创作出八行诗的。龚学明却是在当今诗坛混乱之际,提出学习传统中的优秀的成分,自觉地来创作他的八行诗的,这样的美学探讨就值得人们关注了。

这里不妨说一下我阅读龚学明的八行诗的感受。首先要说明的是,我个人是自由诗的爱好者,我开始读龚学明的八行诗时并没意识到,这是作者有意创作的八行诗,只是把它当作一首诗去读的,读后我觉得这是一首好诗。龚学明的这首诗是《湖上空的鸟》。如下:

风来后,湖面才说上几句

它让自己的语言变成水声

将堤岸当作听众

我听到的撞击声是一些细语

更多的时候,湖面将自己交给水鸟

它们时而滑行,用翅膀丈量湖面

时而用喙插入湖的身体

像过度的亲吻,让对方记住痛

这首诗写湖水与鸟,写大自然。读时我联想到了海德格尔的话,现代的语言工具性太发达,使语言的诗性消失了,而诗的语言才关乎人的存在。他还说,世上有小言,有大言,无语的自然也说话,而且说的是大言。我觉得龚学明的这首诗说出的就是自然的大言。你看它表面上写湖水,写湖上的鸟,却把人带入存在,让人感到一种栖居的诗意。“风来后,湖面才说上几句话/将堤岸当作听众/我听到的撞击声是一些细语”。如前所说,大自然也说话,而且是一种大言,但或许只有诗人才能听到这种话语,听到这种大言。就像人并不是随时都说话一样,湖面也不是随时都说话的,诗人告诉我们,风来了,湖面才说上几句话,而且它还把堤岸当作听众,在诗人那里,湖水对堤岸的撞击声,却是一些细语,诗人体物是多么细致而有趣。“撞击声”与“细语”二者相反相成,形成了诗的张力,充满了表现性,让人感到大自然的无比奇妙。

诗人还告诉我们:“更多的时候/湖面将自己交给水鸟”,这个“交”字用得妙极了,如果说,上面湖水说话,把湖水写活了,还比较表层,而这个“交”别出心裁,写活了湖水的心愿,更深层也更灵动。湖对一般人来说,它就是湖,是一种存在的物,而在诗人那里,它却充满了生命情调。既然“湖面将自己交给水鸟”,那么,水鸟呢?下面的诗句多么精警:“它们时而滑行,用翅膀丈量湖面/时而用喙插入湖的身体/像过度的亲吻,让对方记住痛”。这一段深化了全诗的意境。人们时常看到湖上有鸟在飞,但在诗人笔下,湖与鸟却成了对恋人,湖主动将自己交给水鸟,鸟在湖面上不是滑行,而是在用翅膀丈量湖面;它的喙插入湖水中,不是饮水,而是“过度的亲吻”——之所以“过度”,是因为它的“喙”是“插入湖的身体”的,有点鲁莽,不够温柔,因而,它的“过度的亲吻”才会让对方感到并“记住一种痛”!“丈量”、“吻”、“插入”、“身体”“痛”,都是一些平常的词汇,但在这里却都具有了陌生化的效果,意象与语义变得特别奇特而密集,让人们自然而然地、也是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湖与鸟的依恋与美,感受到大自然的惊人的美。海德格尔要人们倾听诗人,是因为只有诗人的诗句才能为人们传达自然的大言,从而领悟栖居的诗意。

读了《湖上空的鸟》后,我又读到作者的一些八行诗,才真正意识到作者在有意进行着一种新诗形式的美学探讨,他是想向传统学习,写出新的八行诗,想在短小的八行之内,呈现出精警的意象与复杂的诗理,而且与现今的一些过于口语化的诗不同,它的八行诗中还有一种当今诗坛不多见的文雅之美。这些都表明,龚学明在有意地写他的新八行诗,并对自己提出了很高的美学要求,这似乎有点“与自己过不去”,然而,惟其如此,诗人的美学探讨才显得可贵,值得人们关注。

我们还是看一看他八行诗的具体写作实践吧。这是一首题为《隔岸的花》的八行诗:

风吹柳叶,柳叶快舔到水面,

碧水只有轻微之颤抖。

行人在河边无目标行走,

忽然踩响石板,白鸟从草丛飞走。

对岸比这边要好看,

飘逸的红色在绿色中招摇。

阳光照亮全部的树和房子,

没有阴影,和闲言碎语。

这首诗的美是一种文雅的美,同时也带有些玄思的美。前四句是写“此岸”,后四句是写“彼岸”,全诗将“现实”的“此岸”与“理想”的“彼岸”相互对照,相互呼应,经营出一种带有超现实意味的象征诗境。而诗中的句子,意象都十分自然,也十分讲究。如写“此岸”,“行人在河边无目标行走,/忽然踩响石板,白鸟从草丛飞走”,写得很实在也很传神。再如写“彼岸”,“阳光照亮全部的树和房子,/没有阴影,和闲言碎语”,现实中怎么可能没有“阴影”,怎么能没有“闲言碎语”呢?在理想的“彼岸”,这却成了现实。这首诗有一种超验的神秘的美,而且是通过精致的意象与复杂的理趣呈现出来的。

再看一下他的《荷花池》,这是许多人都写过的题材,龚学明的八行诗又是如何表现这一题材的呢?

并不是有水处就有荷花,

荷花是有心人种出来的。

这如同爱情的来临,

需要两个人眉目传情。

池中接下来的变化让我吃惊——

风一吹,花和叶都风姿绰约。

而突然飞临的一只白鸟,

令荷池之美达到了高潮。

前一段每个句子都简单里带着复杂,“荷花是有心人种出来的。”有点像诗的诗眼,无形中照亮了这一段,而且也开出一个表现于荷花的新的意境。“池中接下来的变化让我吃惊”,同样,也让读者吃惊,作者以荷花池一种特别的动态的美为全诗作结,让人感动一种审美的惊异,同时这也把全诗的意境推向高潮。这多少让我联想起一些以动态的景致作结语的唐诗。全诗可以说写得很简约很别致,也很富动感,很美。

应该说,龚学明的八行诗中达到这样一种水准的诗是不少的,他的诗作的水平大致是整齐的,显示出了诗人对八行诗探索的执着与具体创作的实绩。

上面,我只是谈了读龚学明八行诗的一些具体感受,下面还想试谈一下对龚学明探索八行诗这种“艺术形式”的不成熟的感受。

中国新诗,时至今日,人们评价不很一致,这说明它本身还在探索之中。就今天的诗坛来看,主流还是受西方诗影响的自由体诗。另外,自由诗的口语化与“译文体”的晦涩化也是颇有“市场”的。龚学明是在这样一种诗坛背景下探索八行诗的,他探索八行诗的一个灵感,就是“许多优秀的诗人意识,新诗要向优秀的传统学习”。这使他的八行诗与此前新诗中的八行诗有了完全不同的质的区别。

在龚学明看来,八行诗首先是一种诗的形式,说是“形式”而不说是“诗体”,显示出了探索者的审慎。中国古代的律诗只有八行,却能咫尺有千里之势,让人感到美不胜收,这可以说是值得人们借鉴的。新诗八行诗似乎就有这方面的用心,即想把诗写得短点,写得生动丰富点。就像我们前面读到的那些八行诗,它的篇幅都是短小的,但短小的篇幅中却藏有引人入胜的诗境与耐人寻味的诗意。自由与形式,对新诗或许是它的两极。当能敲回车键的就是诗人的自由泛化之时,强调学习传统,讲究诗的艺术形式,或许不失为一种对过度自由的救赎。新诗八行诗探索的美学意义或许首先就在这里。它强调诗的形式,强调向优秀传统学习。在新诗过分自由的现今,这样的追求显然是需要些识见与勇气的。

在探索者看来,八行诗还不只是一种简单的形式,而且还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这也是八行诗的重要美学特征。具体地讲,八行诗要成为有意味的艺术形式,它就必须讲究密集的意象与神奇的诗理,而且它们之间要达到一种奇妙的一致。而要做到这一点,就不能不对诗的语言艺术提出极高的要求。这就是必须精炼,必须生动,必须有表现性,否则,写出的八行诗就不可能像块厚实的石头,能压得住,而且能让人惊异,并能把人的思绪带入更远处的不在场,从而感受到美。探索者龚学明说,八行诗容不得语言的拖沓,应该说这是他作为八行诗探索者的创作心得,也可以说是八行诗在语言上的最基本要求。

还有一点,这就是八行诗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传统诗歌语言的雅致之美。由于过于自由,我们现今的许多自由诗的语言变成了口水,有的甚至很粗俗;由于过度地模仿外国诗,我们有些诗歌的语言又变得很晦涩,让人费解。而龚学明对八行诗的探索,明显地带给我们的是一种雅致语言的回归。他的八行诗的语言很有特色,不完全是口语的,也没有译文体的难懂,它既有表现性又很节制,很耐读,有诗味。或许,我孤陋寡闻,似乎好久没读到这样雅致的诗的语言了。在诗歌语言有粗鄙化与晦涩化倾向的现今,诗的语言的雅致化显然应该是受到欢迎的。诗的语言的雅致化,或许也体现着龚学明的八行诗向优秀传统学习的一个方面。

当然,任何的探索总是会存在着难免的局限,如在具体的写作上,八行诗如何不仅仅流于形式,而真正成为有意味的形式,这显然是有一定难度的;再如,八行诗如何避免因过重形式而可能给人带来的重复之感,这也是探索者应该加以考虑的。

就现有的情况看,龚学明对八行诗美学探索,可以说是自觉地接受着优秀传统的启迪,他对八行诗的形式有着自己美学方面的明确追求,而且,他还把这些都付诸于自己的创作实践,并取得了可以说不俗的成绩。这些,都表明他的八行诗的美学探索是沉潜而严肃的,他探索是取得了实绩的,这同样也是我认为新诗八行诗的美学探索,应该引起人们关注的原因。

回首中国的新诗,它确实是在突破传统中而产生的,现代白话诗(主要是自由诗)是从传统旧体诗中挣脱出来的。中国新诗的发展接受了外国诗的营养,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今,中国新诗的发展需要对外国优秀诗歌的借鉴,同样,也需要对本国优秀传统的继承,中国传统诗歌中确实有许多优秀的东西。关于中国新诗,我认为,它的发展应该是多元的,有多种可能的,而且,它也只能在不断的真正的艺术探索中才能获得发展与丰富,或者说,中国新诗的发展与丰富是需要借鉴与继承的,但这些又必须是以自我的现实创造的方式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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