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最美的遇见
2018-11-15李金荣
□李金荣
起初对书的兴趣,源于父亲的启蒙。小时候,我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对书充满好奇。如朋友般亲密起来,则始于十七岁,当时我正在天津外院附校上师范班,父亲来信嘱咐我多看书,充实自己。由于上中专是他一手包办的,出于怨恨,我抄了一首打油诗回敬他:“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又凉来冬又冷,收拾书包好过年。”没成想,几天后父亲突然在学校出现,手里拿着一幅他的字。一进宿舍,便把它贴在我的床头,让我从头到尾读一遍:
“秋窗日午,小院无人,抱膝独坐,聊嫌枯寂,宜读庄子秋水篇;菊花满前,案有旨酒,开怀爽饮,了无尘念,宜读陶渊明诗;黄昏日落,负手庭除,得此余暇,绮怀万动,宜读花间诸集……淡日临窗,茶烟绕案,瓶花未谢尚有余香,宜读六朝小品。”
那天父亲说了很多,主要是劝我多读书,他说:“你在信中质问我,问我为什么不是梁启超?为什么不是傅雷?我也感到惭愧,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但我有我的难处,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但是,不能因为这个就自暴自弃。如果嫌父母没出息,那你就做个有出息的人,不要重复父母的人生,步父母的后尘。”后来父亲给我办了一个借书证。
我开始有意识地读一些闲书。因为《红楼梦》迷上诗词,囫囵吞枣读些唐诗宋词的选本。后来又迷泰戈尔、徐志摩、戴望舒和北岛他们,摹仿着写一些小诗,又是参加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又是给报社投稿,轰轰烈烈,最后均以失败告终。再后来,又迷上外国文学,特别是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爱情故事,《简·爱》《傲慢与偏见》《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飘》等等,如醉如痴,对他们那种酸酸甜甜的生活充满向往。
现在想来,十七八岁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年纪,你不知道它会突然喜欢上什么,或者说不知道哪些人和事,会突然闯进心扉并牢牢占据。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那种凄冷缠绵、红袖罗衫的文字,觉得那是最美的语言。当我有了一些人生阅历和经验后,读书的疆域才慢慢扩展。
渐渐地,我对书的感情与日俱增,甚至到了“一日不可无此君”的地步。在它的引领下,我的世界变得多彩而辽阔,在屠格涅夫的草原上狩猎,在海明威的大海里捕鱼。因《冰岛渔夫》,人在陋室,却能看见驶向冰岛的渔船和波涛汹涌的大海;因但丁的《神曲》,一窥天堂和地狱;因《西游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就是书的魔力,足不出户,卧游千里;素不相识,促膝谈心;给城市以田园风光,给乡野以都市繁华,带着大千世界和爱的情感向你走来,赋予你智慧和心灵的羽翼。
如此美妙,想不喜欢都难。
喜欢下雪的夜晚。因为雪,夜显得格外静谧,像一潭清澈透明的止水,又像一个深邃世界留下的隐秘与坚持。总觉得这样的夜晚特别珍贵,不忍睡去,一杯红酒伴红提,拥着毯子,偎在沙发上捧一本书来读。文字如夜空里的星,俯柔波万顷,光亮朦胧。而此刻的你,恰是岸边人,独自倾听心之铧犁地悄然耕耘,领略飘动的生命底色。
窗外是雪的世界,窗内是你的天地,与书为伴,安享孤独。这份孤独不是生存状态下的空虚与无奈,而是洋溢在心间的丰盈与从容,是阅读过程中浸淫着的那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美丽。这份美丽集知识、智慧、思想、人格于一身,随时光流转,往来古今,与先贤交谈,与伟人相对,与诸子百家争鸣。因红楼梦断、春江水流动容感怀,亦因三国纷争、梁山好汉荡气回肠。
记得痖弦诗云:“一队队的书籍们/从书斋里跳出来/抖一抖身上的灰尘/自己吟哦给自己听起来了。”这份乐趣在雪夜感受更深。如此夜晚,笼罩着怡人节奏和情绪的夜晚,愈发显得奢华静美。知识的田野散发着清香,新颖的视角、尖锐的思想、独特的观点,让人脱胎换骨,奔腾激越。插图也相当给力,宝黛共读西厢的甜蜜,阿Q趾高气扬的悲凉,简·爱眺望原野的落寞,一泻千里,直抵内心。
你终于坐不住了。打开窗,让寒风入怀,让思绪从书中主人的道场,置于窗外空蒙的雪雾中。此刻,偶有几朵晶莹的雪花随风而来,吻过面颊,滑入发丝,飞入衣领和杯中。你一饮而尽。慢慢地,情绪恢复平静,好像从未波澜过。重新回到沙发上,掩卷静思:是书改变了一切?还是只改变了你?
夜深沉。风依旧,雪依旧。蓦然回首,把人生故事说给风听,说给雪听。
说来有趣,因为韩愈的“黄昏到寺蝙蝠飞”,对蝙蝠有了好感。自从恋上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对乌鸦没了偏见。记得有一年在上海,夜宿某酒店,半醒半昧,忽闻钟声,窃喜,因为张继的“夜半钟声到客船”,思绪瞬间飞到姑苏城外的寒山寺。这就是文学,悄无声息,改变着你我和生活的模样。
因《江雪》走近柳宗元。读其传记,一窥狼狈像,大吃一惊。刚流放到永州的时候,失魂落魄,整日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浑身泥垢。对周围的环境也是如履薄冰,想到野外散心,不是怕遇见蛇,就是怕大蜂蛰;不敢去河边,传说有一种虫子能含沙射影,让人生疮;即使美景当前,也不敢久留,恐是幻觉。看来有些神经质。
初读不解,多大事?至于嘛!后来自己也经历些磨难后,方晓柳宗元的不易,开始反思,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但不能弱到底。柳如此有才,却如此悲催,固然与仕途坎坷有关,我想也与性格和心态有关。在这一点上,不得不佩服苏东坡,一生颠沛流离,屡遭贬斥,却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可见越是有才华的人,越需要胆识和格局,否则如何抵挡世间风雨、明枪暗箭?
好书让人痴迷,物我两忘,甚至生死。《阅读史》中,有一幅摄于1940年伦敦大轰炸期间的照片,坍塌的图书馆,靠墙的书架尚未倒塌,瓦砾堆中三名男子各自站在书架前看书。这可以解读为与灾难的对抗,也能理解为读书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的兴趣点。就像我,少年时爱读诗,青年时偏爱小说,现在喜欢历史、哲学和人物传记。同一本书,因为阅历和心境使然,感受也不同,如方家云:少年人读《堂吉诃德》会发笑,中年人读了会思想,老年人读了却要哭。正是这个道理。
读书丰富生活,而生活本身却是书中世界最好的注解。
十几岁的时候读《聊斋志异》,发现书里的花精树精狐狸精,大多爱慕的是书生,单纯浪漫,便觉可爱。如今想来不禁莞尔,这哪里是她们可爱,分明是蒲松龄可爱,即使考场失意,也不忘给人慰藉。这就是读书人,心中自有疆域,无论成败,读书为一生课业,养性怡情,始得读书真味。
较之古人,今人显得功利有余,闲情不足。十八岁之前为高考而战,课业繁重,何来闲心与闲书?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又开始谋划未来,为文凭而读,乐趣几何可想而知。然后是职场,也可以说是名利场,为官位、职位、岗位奔波,殚精竭虑,不择手段亦不堪其扰,何来闲暇?也许面对就业压力和生存危机,为出路而读书的时代大抵也只能如此。
但无论哪朝哪代,腹有诗书都是值得敬重的,特别是为官者。远的不说,就说曾国藩吧,公务再忙,也不忘读书,即便在行军途中。所读之书也并不只限于治国打仗,更有哲学与诗词。曾在杭州逗留期间,在西湖边的一个书屋里与他的文字相遇,当时正逢初秋,月色朦胧,真真体会了一番“清风明月枕边书”的滋味。有一副悼念其亡弟的对联“归去来兮,夜月楼台花萼影;行不得也,楚天风雨鹧鸪声。”手足之情与文学修养跃然纸上,令人回味。
喜欢《世说新语》里“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真希望读书也能这样“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无问功名,随性而读,自由自在,那该多好。我知道在现实中很难实现,人生在世,生存为第一要务,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传记,在别人的世界里穿行,总有猝不及防被电着的时候,把你饥渴或高傲的心拿下。瞧瞧海明威,多任性!读书、写作、天马行空。一会儿在非洲猎狮子,一会儿在意大利开救护车;一会儿在西班牙打仗、斗牛,一会儿在法国当战地记者;终于老了,又跑到加勒比海当渔夫。最后给自己一枪,骄傲地死去,不给人怜悯的机会,太男人啦!所有的不羁与病痛,化作小说里永恒的生与死。
这就是传记,作品背后的胎记,藏着作家一生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和经历的种种。其中,共性之一便是读书。
马克思写《资本论》,阅读上千种图书。司马迁写《史记》,通览诸子百家,把皇宫里所有的档案和资料看个遍。施耐庵创作《水浒传》,大量阅读,把一百零八将绘成图样,张之四壁,观摩思考,最终写出不同性格的草莽英雄。纪晓岚修《四库全书》,倾半生精力读经史子集。郁达夫写《沉沦》之前,读过上千本小说……
记得《红楼梦》里,也有一个和读书有关的故事。说丫鬟香菱受姑娘、小姐们影响,也想写诗,便去请教林黛玉。林告诉她,先读一百首王维的五言诗,再读一二百首杜甫的七言律,一二百首李白的七言绝句。肚子里有了这三个人作底,然后再把陶渊明一些人的诗看一看,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人。结果香菱照做,最后以一首《咏月》博得好评。
小说虽是假语村言,不足为凭,但反映了曹雪芹的为文之道,欲为好文,须多读书。与曹翁所见略同者自古有之,汉代扬雄、唐代杜甫、北宋欧阳修等大家都曾有过类似言论。这就是文脉,读书人的传承。
郁达夫自嘲,生怕情多累美人,于是爱书。孙犁自谦,说自己既无他好,又无他能,只好爱书。其实爱书也不易,就像我年少时囿于财力大多借书,但借来的书往往看得不过瘾,既不能在上面写字,也不能勾勾划划,很是束缚。等手头宽裕可以任意妄为了,又愁没地方放,毕竟房价太高。还好,现在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
书房不仅是藏书之所,更是灵魂的栖息地和精神的避难所。随着房门的关闭,红尘的喧嚣与繁杂拒之门外,即便窗外朔风呼啸或暴雨如注,又奈我何?心境如水,任千里烟波在文字间浩渺。与书相对,敬畏之情萦怀。世间何物不朽?思想。能够准确记录思想的恰恰是文字,所以说文字是不朽的,经典是宝贝。
假如黄丕烈从清朝穿越到现在,以他的个性,不知给后人又会留下多少佳话?想当年,他收藏的宋版书就有上百种。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只要是奇书,没读过,哪怕残缺不全也不惜重金。与书相对,恰遇红颜知己,一见钟情,魂牵梦绕,百般怜惜如痴如癫。偶一丢失,心伤魂断,沉迷忘返毕其一生。看似荒诞,细想情理之中,哪个爱书人不迷书?如果说不,那一定是缘分未到或缘分太浅。
藏书之乐,乐在寻寻觅觅和先睹为快。若在自娱之外惠及他人,像北宋宋敏求那样就更好了(但一定要有借有还),藏书上万,好以书会友和校勘典籍。当时有的外地人为了方便借阅,便在他家春明坊附近租房住,后来粉丝越来越多,以致人满为患,而周边的房价也水涨船高,租金一涨再涨,堪比现在帝都的学区房,一时传为奇谈。
这就是爱书人的桃花劫。前些日子于文字间邂逅池谷伊佐夫,小惊喜,又一书痴。对他来说最开心的事,就是去神保町书店街淘古旧书籍。那儿的每一家书店,和店里的每一本书,都了如指掌,绘制成图,注明书店地址、经营特色、老板姓名,书的位置和价格。真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买书,有的藏而读之,有的藏而不读。前者是因为内容,后者则出于对古书的慈悲与爱慕。
爱极则藏之,这便是真正的读书人。
重读,是从《城南旧事》开始的。起初相识于电影,在镇上的小礼堂,那年我刚好小学毕业。主人公叫英子,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的童年神秘而纷繁,像谜一样。后来没过多久,和父亲去书店,遇到同名的书,紧张而欢喜,原来电影还可以像捉迷藏一样藏进书里。那时我的手柔弱且娇小,但一路上一直拿着,没让父亲放包里。到家后一头扎进书里,再不肯出来,任文字与光影在心间你来我往,花开花落。
后来《城南旧事》被最要好的同学借走,然后在同学间辗转,最后竟不知所终,惹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悔不当初。光阴如梦了无痕,我一年年长大,不知不觉与英子相忘江湖。再次相遇,已是二十年后。那是一家小书店,坐落在老城区一条冷清的小街上,空无一人。当时是黄昏,又是冬天,恍若行走在老电影里。里面光线昏暗,书架上挤满了书,发现它的时候,惊喜得真真不能自持。反复抚摸,旧时光如丝如缕般从书里漫出来。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那天晚上,随着文字的流淌,光线暗了也不知觉,入夜深了也不知觉,静静地听英子从头道来。此时此刻,不必问花开几许,只管诗酒经年初恋犹在,在这样的夜晚,一起追忆美丽与忧伤,一起感叹流年与芳华,一起怜惜朝朝与暮暮。从此城南旧事里多了一个我,不再只是她一个人的故事。而曾经的乡思、离愁与怀念,如今都像风干的花儿一样,夹在书里,待来年杏花春雨,疏影暗香。
重读恰似故人来。这种幸福的感觉,是在阅读和经历不断累加和印证后体会到的。自年少时爱上书后,这份爱一直延续至今。多少年过去了,我学会了读书,也学会了买书,知道哪些是好的,哪些不值一读。好的值得重读的书,令我们内心辽阔,知性从容,如老友般相伴一生直到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