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辽阔
2018-11-15文/张弛
文 /张 弛
1
如果没有那场枪战,新疆边防某连战士桑德江脑袋的右颞部,就不会开一个窗口。而脑袋上不开那个窗口,桑德江的命运或许会驶上另一条轨道。因此,一切都要从那场枪战说起。
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桑德江忽然感到营地的气氛有一丝异样。有些战士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悄声议论着什么。他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有两个排长躲在厕所附近远离人群的一棵树下,神色紧张地说着话。从他们跟前经过时,他隐约听出附近的林场出事了,连里可能要进入战备状态。
果然,当天下午,连里紧急集合,部署重要任务。连长向大家通报紧急情况:苏吾夏依林场护林员杜根印,因恋爱不成,持枪打死女朋友一家四口,携上百发子弹逃亡。今天中午,有人在通向边境线苏吾夏依山的山道上发现了他,意图显然是要越境向哈萨克斯坦外逃。现紧急命令驻防当地的边防连进山围捕。
连长传达完命令,神色严峻地说:上级特别指示,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而是一起持枪杀死四人的重大刑事案件。一旦处置不当,犯罪分子持枪越境制造事端,后果不堪设想。上级要求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将犯罪分子围堵在国境线以内,能活捉活捉,不能活捉,要坚决果断,当场击毙,决不手软!
接着,大家传阅杜根印的照片。桑德江只觉得心脏止不住地剧烈跳动着,而且越跳越剧烈,仿佛与什么发生着共振。他一边等待着照片传到自己手中,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大家的反应:有的人两眼一眨不眨凝视着前方,一声不吭地想着什么,不时地干咽一口吐沫。有的人舌尖悄悄地探出来,舔弄一下嘴唇,又悄悄地缩回去了。更有的人,两腿紧张地抖动个不停。桑德江正为这个夹腿的人感到不堪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腿也在不受控制地、可耻地抖动着。他不自觉地望向了连长,他的主心骨,全连的主心骨。他知道连长这张嘴是极擅精神鼓动的。他就是被连长鼓动着,从豆芽兵跃升为“全团优秀擒敌拳手”。而全连也是在连长鼓动下,跃升为“全师5公里武装越野总分第一名”。
只见连长用那一对目光炯炯,摄人心魄的眼珠子深深地环视大家一遭,深吸一口气道,犯罪分子身背四条人命,必然穷凶极恶,负隅顽抗,绝无缴械投降的可能。且手持“八一杠”自动步枪,火力配备与我相当。所以这次任务十分危险,大家一定要严格听从命令,服从指挥,互相之间注意战术配合,高度重视自身和战友安全。同时,面对犯罪分子,我们拥有绝对优势。首先,我们肩负除暴安良的使命,正义在我,气势上先压对方一头。而对方犯下滔天罪行,仓皇逃窜三天三夜,其心理已陷于绝望,精神已濒临崩溃,必然体力不支,意志涣散。其次,我大兵压境,以百对一,整体作战,训练有素。钢盔、防弹衣配备齐全,可谓以铁包肉。而对方光身一个,在我枪林弹雨之下,必然处处致命,枪枪见血。和平年代,很少有战争考验。这次的战斗任务,既是一次危险的挑战,又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经此一役,大家才能成为真正的军人。大家有没有决心打好这一仗?
有!全连战士群情激昂,齐声咆哮。
连队爬上苏吾夏依山半山腰时,牧道先后分出两条岔路通向主峰西侧和北侧的两座山峰。两个排的战士也先后走上岔路,去搜索那两座山峰。只剩下一排跟着连长搜索主峰。一路没有发现可疑情况,山势渐高,万千塔松组成的原始森林如同肃穆的军阵,渐渐逼近战士们的眼前。连长与排长商量了一番,决定把战士们分成三人一个搜索小组,沿森林的边缘分散,然后进入林中搜索。
这一路登山上来,桑德江只觉得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平常在营地里显得声势雄壮,人喊马嘶的一个连队,一旦撒入这草原群山之中,立刻消散殆尽。一个小时之前,因为人多势众群情激昂而在桑德江身体里激起的那种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与罪犯遭遇展开枪战的冲动,此时已不知不觉冷却下来。一种孤独、紧张,但又肩负重任,庄严肃穆的情绪,笼罩在他的心头。此时,他唯一的渴望就是能够和连长分在一个组。也许是他不断瞟向连长的眼神暴露了什么,也许他根本就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念头,总之,连长把所有的小组都一一派出之后,他发现只剩下连长和另外一个战士柴泽俊与他在一起了。
连长简单地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他们就开始向眼前黑沉沉的原始森林进发。
尽管半山腰以下的草原阳光普照,可一进入森林,立刻就阴暗下来。山坡陡峭,泥土湿滑,经年枯落的松针厚厚地铺在每一棵松树下,掩盖了暗藏在里面的茁壮根系。一不小心,人就会连滑带绊,滚下坡一大截,发出一片压倒枯叶的簌簌声。桑德江抓着枝杈,扶着树干,艰难地搜索前进。可偶然一把抓住了荨麻,掌心里立刻像火烧似的一阵灼痛。他正仔细地辨认着眼前的荨麻,忽然听到连长在前面低声招呼着他们。他和柴泽俊靠拢过去,看见在一棵松树下,赫然有两个新鲜的方便面袋,还有一个烟头。连长低声说:放慢速度,低姿前进,高度戒备。他们伏下身子,右手持枪,左手撑地,几乎是爬行着慢慢向前搜索。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情绪此时完全把桑德江控制住了。他可以感觉到,凡是吃重的关节都在轻微地哆嗦着,根本无法控制。一株株松树的树干在视野中重重叠叠向黑暗的深处延伸,似乎没有个尽头。又坚持爬行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一片略为稀疏的林地,乘隙而入的阳光在林间斜拉起了几道光线的帷帐。帷帐之后的林地变得隐隐绰绰,看不太清楚了。突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桑德江的耳边“哗啦”一阵拉枪栓的声音,他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直到那只松鼠飘落在地,用两只黑亮的眼睛紧盯着他们时,他的意识才回到现实中来,松鼠一眨眼就窜入林地深处不见了。事后很久,桑德江他们才回过味来,正是松鼠引起的这片枪栓声,惊动了罪犯杜根印,致使连长发现了他在不远处的踪迹。而在当时,连长只是突然把惊魂未定的他俩拍醒,指着右前方说:看!恍惚中,似有一个人影在松林之间飘忽而过,转瞬即逝。如果真有这么个人的话,一定是藏在右前方的哪棵树的后面。
桑德江紧张地向右前方看过去,一株一株的树干在他视野中移动着,哪棵树后面都看不见人,但哪棵树后面似乎都藏着人。周遭一片寂静,甚至听得见婉转的鸟鸣,但一触即发的紧张感就蕴藏在这寂静中。果然,他的耳边突然枪声暴响,是连长开火了!就在他低头卧倒前的一瞬间,他看见了对方还击的火力点,就在那片阳光帷帐的后面,某株看不太清的树旁。连长趴在地上,侧脸对他们耳语,现在我向左侧移动,你们俩向右侧移动,匍匐前进,千万别站起身。等听到我这边开枪后,你们能看清他就开枪,看不清千万别开枪!记住,没有我的命令千万别站起身!
桑德江和柴泽俊开始了有生以来最紧张的一次匍匐前进,他们的肚子紧贴着地面,谁也不敢像平常那样为了偷懒而抬高一寸。他们听见连长在那边喊话:杜根印!你已经被包围了!赵宝菊一家都救活了,你别犯傻找死!赶快缴械投降,争取宽大处理!连长喊了两遍,桑、柴二人都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动静,但森林里一片寂静。片刻,连长那边开火了。这次,杜根印还击时的火力点清晰地暴露在桑、柴二人眼中,因为他们已经绕过了光柱子射入林带的那片区域。他们甚至都清楚地看见了蓬头垢面的杜根印,正手忙脚乱地换着弹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桑、柴二人会个眼色,立刻朝杜根印开火,他们清楚地看见,杜根印像个空麻袋一样瘫软在地上。打中了!桑德江激动地从蛰伏已久的地面上跳起来,朝那棵松树扑过去,完全把连长的命令忘在了脑后。就在他快要到达松树跟前的一瞬间,只听轰的一声,眼前一片火光……
2
星期六下午下班时分,石油医院住院部大楼的廊檐下,又出现了那道惯常的风景。几个打扮时尚的漂亮姑娘站在廊檐的阴影下,似乎在等人。姑娘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着。傍晚凉爽的风从姑娘们的裙子之间掠过,不时撩起裙子的一角,使深藏其中的白皙的大腿若隐若现,令人不由想起那句油滑的歌词:“卑微的晚风,不应抚慰她”……姑娘们静中有动,不时地倒换一下站姿,或者随手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但若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她们的举手投足甚至每一个站姿,都和时尚画报上的模特如出一辙。看似随意,其实是刻意的。她们之间的谈话看似悠闲自得,其实暗藏着一份心照不宣的紧张。果然,有沉不住气的姑娘开始看表了。但令人安慰的是,恰在此时,一台锃亮的黑色小轿车从花坛那边滑过来,毫厘不差地停在姑娘们的面前。于是,看表的姑娘放松了,甚至看得出她暗暗地呼了一口气。她正准备抬脚走向轿车时,却见另一位姑娘已捷足先登。只见她轻松地拉开车门,一边笑着和其他还在等待的姑娘们拜了一声,一边半真半假地朝开车的男子发脾气,说是下次绝不会再这样耐心地等他了。
而刚才看表的姑娘呢,因为被自己的眼睛欺骗耍弄而更加受伤了,这从她逐渐蹙紧的眉头就可以看得出来。
这些姑娘们都是石油医院的护士。石油医院是一所又高薪又清闲的好医院。因为属于石油单位,又是职工医院的性质,用不着跟社会上的医院累死累活地搞竞争,大家只要把自己那八小时的班上好,自能享受优厚待遇。这里的医护人员,要么是石油子弟,要么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干部子弟。一般医院里那种业务上的激烈竞争、比学赶超,在这里悄然转移到了时尚、享受、娱乐等方面去了。
石油医院的护士姑娘们从不为前途担忧,所以她们从不想将来。她们的脑子里想的永远是现在,是今天,甚至就是此时此刻。把每一个此时此刻享受好,这就是生活。她们的心思永远集中在时装、首饰、形体、美容……总之一句话,女性魅力的打造上。而检验女性魅力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你的生活圈子里是不是有男人,尤其是有没有那种有钱有闲懂趣味,最好看起来还风流倜傥的男人。因此,对姑娘们来说,周末下班时的接送,就成了对自身魅力的某种检验,成为大家暗中的一场场较量。时间一长,在姑娘们之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如下几个接送点:以杜叶青为代表的几个常年有豪华小轿车接送的姑娘,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住院部大楼的廊檐。这里不用多走一步路,而且有廊檐遮风挡雨。而像纪红朵等几个姑娘,因为接送的是摩托车(在20世纪90年代初,小轿车还属奢侈品,不可能遍洒甘霖),所以她们几个就把接送点选在了医院的偏门。这里的缺点是没遮没拦,几把小花伞是这个接送点的标志。还有几个姑娘,总是男朋友带她们打的离去,这些人就牵着男朋友的手在医院大门口打车。至于那些没人接的姑娘……天知道她们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这几个接送点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没有谁硬占地盘。比如纪红朵她们,也完全可以在遮风挡雨的住院部廊檐下等她们的豪华摩托车,可她们就是不肯这么做。
伍颖男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一边看书,一边不时地朝廊檐下面望一望。直到所有的姑娘都被小轿车接走,廊檐下显得空空荡荡时,她才慢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下楼。
伍颖男躲着她们,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人接。相反,凭着她的品貌,只要她愿意,完全能够跻身于廊檐下的那个小圈子里。但她就是不喜欢那种生活,不喜欢那些人。在她看来,像杜叶青、纪红朵之流,整天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时而引诱,时而防范,时而撒娇,时而撒谎的,累不累啊。其实深入地想想,她们没有一个是抱着寻找终身伴侣的认真想法。她们与男人们之间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的一场场交易。她们从男人那里得到了各种时尚的物质享受,以及附着其上的虚荣。而男人们把她们带到各种场合去以资炫耀,进而得到只有异性才能提供的深浅不一的快乐和满足。然而,只要是交易,就会有令人羞耻的讨价还价和勾心斗角。不但和男人之间勾心斗角,时间一长,她们之间也在勾心斗角。凡此种种,伍颖男在耳闻目睹之间早已深切领会。她常常感到纳闷儿,她们就不累吗?难道她们从来不会像她一样想得那么深,或者她们没有她那么敏锐的耻感?
时间长了,伍颖男感到在护士站里有些格格不入,好像融入不到那种既定的氛围里面去,好像有些落单,有些孤独。她也曾经想过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融入到她们中间去。可是,当那些男人向她围拢过来的时候,她立刻就感到一种紧张和不适。她不会逢场作戏,她不能言不由衷,她更不愿意同时对几个男人耍弄手腕和心计。而且她发现,只要加入到她们的生活中,你就必定要加入她们中间的某个圈子,卷入圈子和圈子之间的是是非非。很快她就觉得累极了,觉得只有顺着自己的本性生活,才是最舒适的。
只有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她才感到一阵放松。她不由得幻想道,不知什么时候,身边会出现一个理想中的朋友,能给她提供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撑,让她按照自己的本性理直气壮地生活下去呢?不知不觉间,伍颖男发觉她并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家附近的人民广场。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她感觉有几分异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或者说一种冥冥之中说不清的力量驾驭着她来到这里,她仿佛不属于她自己了。
太阳在楼群之间慢慢地坠落,晚风微微拂动,给身体带来一丝丝凉爽。夕阳的金色霞光倾泻在广场上,广场四周被林立的高楼大厦簇拥着,宛如被茂密芦苇环绕着的一个金色池塘。花枝招展的姑娘和五颜六色的儿童,就像池塘水面上的花瓣一样,在晚风的吹拂下散漫地四处漂流着。
伍颖男感到整个身心都特别放松。没有提防、没有厌恶、没有较量,没有一丝别扭,在医院里的那种压抑感扫荡一空。她感到,此时此地,她的心情对所有人,甚至对全世界都是开放的。她甚至有一种恍惚的幸福即将降临的感觉。
这时,她注意到附近的阅报栏前面站着一个男青年。男青年上身穿着一件好像是军队的那种式样特别简单的白衬衣,下穿着略显宽大的绿色军裤,脚穿一双士兵的那种有两排眼的黑布鞋。不知怎么的,男青年的白衬衣显得特别洁白,甚至白得有些炫目;军裤则绿得生机勃勃;脚上那双黑布鞋黑得很纯净,一尘不染。从挽起的袖管里伸出的胳膊很瘦,但肌肉强劲有力。肤色是久经太阳的黝黑,与那炫目的洁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面部也显得棱角分明。总之,这个男青年给人一种挺拔精神、干净利落的印象,种种细节都显现出一种训练有素的军人气质。
男青年目光专注地盯着阅报栏里的报纸,嘴唇轻微地翕动着,显然一边看报一边在默读着报纸的内容。这使他的读报显得异常投入,与旁人的闲散和漫不经心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甚至有人蹭着他的后背走过,都不能使他侧目一瞥。
在一种莫名的好感和好奇心的召唤下,伍颖男如同鬼使神差一般,悄悄地站起来,来到阅报栏跟前,站在了男青年的旁边。她的眼睛直视着正前方的报纸,然而,她什么内容也没有看进去。她实际上是在用余光关注着身旁的男青年。男青年似乎并未因她的到来而发生什么变化。她有些不甘心,小心翼翼地把目光瞟向左侧,她的目光在他的侧脸上颤动了一下,就迅速地离开了:他果然并未注意到她。她有些失望,不由得去看他正在专心阅读的那篇文章,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内容能让一个男青年达到这种四大皆空的境界。结果她发现,那篇文章只不过是对新疆某边防部队的一篇通讯报道,其中似乎提到了数月前在昭苏边境地区苏吾夏依山原始森林里发生的一场围歼重大持枪刑事犯罪分子的战斗。这场战斗造就了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一个叫桑德江的战士……这样的文章对伍颖男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因为这种文章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里面充满了军营里惯用的那种标语口号式的语言。就在她胡乱揣测的当儿,她感到身边的男青年情绪却激动起来了,他由刚才的默读不知不觉变作喃喃有声,读的正是原始森林里战斗的那段描写。忽然,他声音有些发颤地自言自语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激动地转过身子,好像忽然之间发现了伍颖男似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他的目光在整个广场环顾了一周,甚至抬头望了望傍晚蔚蓝色的天空,最后又停留在伍颖男的脸上。那目光热烈而又真诚,似乎渴望着与离他最近的随便什么人交流,以表达他内心的强烈情感……一开始,伍颖男有些吃惊,但就在那一瞬间,她被那青年的目光感动了。他用那双已经湿润的眼睛凝视着她,嘴里喃喃地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纪念的日子……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她大胆地接受着那青年的凝视,感到自己的一颗心正鲜活有力地跳动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当她从紧张、兴奋和好奇纠结在一起的复杂情感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和那个青年面对面坐在了广场一角的石凳上。这个叫桑德江的青年战士正在对她讲他失忆之前的最后一段经历,在苏吾夏依山的原始森林里,连长冒着生命危险吸引对方的火力,而他和战友匍匐在林间的草地上,紧张地寻找对方的具体位置,艰难地捕捉着稍纵即逝的战机。他给她细腻地描述着他当时的一切感受,心情如何紧张、兴奋,而且害怕,四肢的关节如何止不住地颤抖,发现对方的一瞬如何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射中对方之后又是怎样被激动冲昏了头脑。那一声轰鸣之后的一切,都是家里人告诉他的,对方临死前拉响了绑在身上的炸药包,气浪把他掀起来,头部撞击在松树干上,导致脑血管破裂,生命垂危。他是被直升机运送到乌鲁木齐军区总医院的。为了在边境地带调度直升机作业,甚至还与哈萨克斯坦边境管理部门进行了紧急协商。手术虽然很成功,可是他一直处在失忆的状态中。过去的一切遁入一片茫然的云雾之中,变得无迹可求。他的眼睛就像一架空洞的摄像机,尽管把眼前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街道、建筑和风景摄入其中,可一旦它们通过那一对儿尽收大千世界的瞳孔进入幽暗深邃的大脑,它们就开始像烟一样飘逸四散。因为它们无法和过去的记忆勾连在一起,因此也就无法附着生根。近几个月,他感到自己在很多方面仿佛要像婴儿一样重新开始。可是他的情感、他的逻辑、他的思维能力却又分明是成人的,这种混杂在一起的奇怪感受折磨得他焦虑不堪,直到今天看见这张报纸。也许他的家人以为这一段经历对他来说是最可怕的,所以不敢提起来刺激他。可他们谁都没料想到,正是在这一段经历的刺激下,他沉睡的记忆被激活了……
他的眼睛自始至终注视着伍颖男,那热切的目光让她心跳如鼓但又不肯回避。她感到,也许他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记忆恢复的喜悦激动之中,无暇顾及这样注视一个刚认识的姑娘会对人家造成怎样的心灵冲击。她甚至感到,因为她的倾听,他正在把他的喜悦和感恩移情到她的身上。果然,他最后对她说:今天太高兴了,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我们下次还在这聊天好吗?说不定你能帮我想起更多的东西?
她无法拒绝他的目光。
3
军绿色的黄海大轿子车载着满车的新兵沿着312国道一路向西。
从高处俯瞰,一望无际的、赭黄色的戈壁滩上,公路就像一根青黑色的飘带,蜿蜒曲折、起伏不定地飘向远方。孤零零的一辆大轿子车,在这起伏不定的飘带上行驶,宛如在茫茫大海上漂流。所有的人都在那种时起时落的海浪一般的颠簸中沉沉入睡。他忽然感到,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睁开了眼睛,好奇地看着这混沌未开的世界,他仿佛体会到盘古开天地时才会有的那种原初而又孤独的喜悦,这是一种私密的喜悦,外人永远也无法体会。一时间,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远离社会、远离城市、远离人群、远离竞争,一个人在大地上漫游,这也许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不知不觉间,大地的颜色从赭黄渐渐变为青绿色。一片一片细如毛发的草甸像青绿色的岛屿稀疏地呈现在黄色的地表,越来越密集,渐渐连成了片。遥远的天边,有一片似曾相识的闪光点亮了他的眼睛,也唤醒了身边的人们。有人惊叫道:“赛里木湖!”随着一片“哗啦”声,所有的车窗瞬间被打开,一股湿润凉爽的风强劲地吹进车里,所有的人都清醒了、活泼了、兴奋起来了!几十条胳膊争先恐后地伸出窗外指点着,一座波光粼粼的、碧蓝色的大湖在视野中越来越逼近了。从湖面蒸腾而起的朵朵云团如同湛蓝天空中盛开的朵朵奇葩,高低错落、层层叠叠地悬浮在湖面的上空,日光下彻,云朵的阴影四散分布在辽阔的草原上,明暗斑驳之间,穿行着哈萨克人放牧的散漫的羊群。
云朵在风的鼓荡下,像一支支庞大的船队在天空中航行,巨大的阴影也在地面上相随着飘流。大轿子车时而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时而又驶入云团的阴影之下,车厢里因此而变得忽明忽暗。
亮了!亮了!黑了!黑了!车厢里不断地发出一阵阵兴奋的鼓噪。开车的老兵也被新兵们的兴奋所感染,忽然心生一念,眼睛紧盯着前方路面上正疾速向前逝去的阴影地带,加起油门向前疾追,终于让自己的车辆长久地躲藏在天空中某个云朵的阴影之下。一时间,大家都感受到了高天之上云的速度、风的速度,车厢内陷入了一片静默。他侧过脸,忽然发现伍颖男正坐在旁边,温柔地注视着他……
小伍……小伍……伍颖男!
桑德江睁开了眼睛,懵懵懂懂之间,眼睛转来转去寻找着什么。
妈妈正坐在床边亲切地望着他,伸出手擦去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你做梦了。”她说。
妈,我想起来了,我没考上大学。是爸爸帮我当上兵的……
妈妈愣愣地望着他,眉头颤动着皱缩在一起,眼睛里渐渐渗出晶莹的泪水。她抬起手捂在口鼻之间,片刻之后才哽咽着说:还有什么,德子?
当兵……挺好的。我喜欢在草原上奔跑………
妈妈长久地注视着他,不再说话,她眼中的眼泪渐渐消退,只剩下慈祥温暖的笑容像春日阳光笼罩着他。他又沉沉睡去……
“长跑应该有一种境界。刚开始会感到有点累,可是,当你逐步调整好自己,进入到那种境界的时候,你会感到跑得很轻松,甚至跑得很舒服,好像是两条腿自己在跑,在驮着你往前跑。你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只要活着就可以永远这么跑下去,就像和女朋友一起散步的时候那样。怎么才能进入这种境界?首先你不能急,不要和周围的人比赛。就好像大地上只有你一个人在奔跑。你要把节奏放慢一点,把步伐拉大一点。不要把呼吸弄得又浅又急,而是每次都要尽量做到深呼吸,好像每次都能把空气中所有的养料吸到你的肺里,化进你的血液里,源源不断地给你提供能量。昭苏的大草原,空气多好啊,氧气多丰富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你是在汲取天地的精华,在大自然里畅游啊!你的眼睛不要老是看着地面,你要往远处看,往天空深处看,你的脑子里不要老是想着跑步和受罪,你要放开自己的思想,去想自己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去想自己最能的那一方面。那时候,你受到所有人的瞩目,大家都那么欣赏你,羡慕你,喜欢你……最后怎么样?你就会兴奋起来了,浑身充满了力量,你都忘了你正在跑步,可是,你的两条腿还在向前跑着呢,兴奋地跑着呢……
兵们的喘吁都匀停下来了,目光专注痴迷地望着连长的脸。
……天气风和日丽。从对面的哈萨克斯坦吹过来的冷空气,使天气异常凉爽。在昭苏边境群山脚下的草原上,一长列草绿色的人在阳光的普照下,在无边的草原上奔跑着,就好像原野上开过的一列火车。转场的牧民骑乘在马背上,手搭凉棚远眺着这无声的奇景。
一直跑到两列山之间的一处哈萨克“冬窝子”才作罢。他们爬到半山坡的塔松森林的边缘地带,个个四仰八叉地躺在山坡上。松涛声如起伏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从他们头顶上掠过。有人从草丛里采来了草莓,有人从近处的灌木丛里采来了马玲果。他品尝到那种奇异的酸甜味,嘴角流淌着玫瑰红的汁液。此时,他的身体感到无比的放松,无比的舒坦,心里更是盛满了说不出的恬静。
连长面带着微笑,朝大伙大喊了一声:“你们舒服吗?!”
“舒服!”
“你们幸福吗?”
当兵的愣了一下,似乎是思考了片刻,又七嘴八舌地喊道:“幸福!”
“让大家跑这么远,是要你们明白一个道理,人的幸福是从哪来的。幸福就是从吃苦中来的!吃苦就是给将来积攒幸福!我要告诉你们,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们像城里的那些大腹便便,躺在沙发上还嫌累的人一样,吃喝玩乐都感觉不到幸福的话,你们就赶紧出去找苦吃吧!”
他不知不觉地侧过脸去找她,想把这触动心灵的话语与她共享。不料她也正侧卧在她身边,温柔专注地望着他呢。
小伍……小伍……伍颖男!
他睁开眼睛寻找着,还是妈妈坐在床边。
这个小伍,到底是谁?
一个护士,他看着妈妈疲倦地说。
护士?没听说有姓伍的啊?
不是这里的,是石油医院的。
4
那天分手之后,伍颖男兴奋而又恍惚地慢慢走回家。她的内心充盈着一种平庸生活中突然遭遇奇迹才会有的那种惊讶和兴奋。而且,她觉得这奇迹是跟她有关的,是在她的参与下缔造出来的。一种甜蜜的责任感似乎在心底潜滋暗长起来。她过去也曾在公共场合聆听过一些英雄人物在讲台上慷慨激昂的演说。说老实话,她从未被打动过。可是,当一个类似的人物突然以那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眼前,独自一人向她细腻地诉说着他的经历、他的感受时,她竟然于不知不觉中就被感动了。尤其是他以一种弱者的姿态向她求助的时候,她潜藏在心底的那种护士的柔情被唤醒、被激发出来了。
从那以后,他们每周末就相约在人民广场进行一次“谈话治疗”。这个说法是伍颖男提出来的。有了这样一个说法,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与桑德江进行那种外人看起来像是约会的活动。内心深处的某种隐秘的渴望似乎转换了一个形式,变得光明正大,变得可以被自己接受了。为了进行“谈话治疗”,她查阅了一些失忆患者康复治疗的书。她按照书中的理论结合自己的经验,每次都精心设计一些问题,围绕着桑德江过去的甚至追溯到童年的生活经历。为了发现恰当的刺激点,她始终保持着与他的目光交流。她温柔清澈的目光和循循善诱的态度,显然对病人有极大的帮助,桑德江不时地就会发出惊喜的叫嚷:对!我想起来了!是这样……然而,时间久了,她自己却开始偏离主题了。不知不觉间,她就把话题引向自己私密的内心所感兴趣的方面,她逐渐了解了桑德江的身世和家庭、他的性格和爱好。桑德江在她眼中渐渐变为一个纯净的透明体,在傍晚的阳光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在桑德江的故事中,那些在戈壁和草原上漫游、在阳光和大地之间奔跑的经历,他对大自然的那种倾心的聆听和神秘的感悟,是最能打动她的。她从来没想到,一个人还可以这样去生活。她感到一种独特的精神力量从这个透明体中贯注到自己的身心之中,使她有种从平庸生活中超拔、上升的体验。当她猛然惊觉,发现她早已把“治疗”抛在脑后的时候,看着眼前滔滔不绝、茫然无知的桑德江,她不由得一阵羞愧。但羞愧之中又隐藏着一丝甜蜜。她不由得猜想,不知他有没有察觉到,所谓的“治疗”其实早就结束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桑德江该返回部队的时候。那次,伍颖男送他上车,在挥手之间,他们似乎终于意识到两人关系的某种特殊性。他们笑得非常勉强,掩盖着内心的难过。伍颖男对趴在车窗上的桑德江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记得来信!一定要来信啊!
然而,用不着什么来信了。桑德江一到部队就发现,在他手术和卧床康复的几个月中,父母已向部队提出申请,希望能够准予他提前转业安排工作。虽然他植入的是瑞典进口的人造脑血管,据医院方面说,慢慢地会与人体自身的脑血管融为一体,不会有什么大的后遗症,但他的父母还是不放心儿子的身体。部队上对他父母的要求表示理解。尤其是连长,更是为他上下奔走,使他不但荣立了二等功,还办理了四级军残证。
临走之前,连长跟他单独谈了一次话。连长握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了几下,问他: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兄弟?他心里怪难受的,嘴上却说:挺好的。连长两眼望着他说:要走了,当哥的再送你几句话。你是个好兵,到了地方单位,如果身体条件许可的话,还是像在连队一样好好干!咱们当兵的,都喜欢出大力、流大汗,红红火火过日子。过几年等我复员了,到乌鲁木齐去看你。到时候,我可不希望看见一个成天窝在办公室,躺着都发喘的白胖子!好吗?桑德江深深地看着连长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5
从公路勘测设计院保卫科被打发到炉院街联防队以来,桑德江天天都在棚户区里查暂住证。一到半夜三更,联防队的铁蹄就踏着烂泥开进这片棚户区里,连砸带踹地把那些镶在土墙上的破门板踹开,而后裹挟着凛冽的寒气一拥而入,把一家老小围堵在床上,骂骂咧咧地逼着人办暂住证……
桑德江对联防队了解得越深,心情也就越发低落。他逐渐发现,来到联防队的人,几乎都是各单位在分流精简过程中砍下来的边角料、碎渣屑。比如那个拍着胸脯说单位领导拿他没辙,外号叫“蟒蛇”的,长了一身疙瘩肉。从后面看,脖子比头还粗,后脑勺的部位动不动就鼓起好几条肉棱子。他一喝醉,就把人都招呼到他身边,听他讲他如何收拾单位领导的故事。到后来,虽然大家都不耐烦,但谁也不敢走。他一兴奋起来,要对某个人表示亲热了,就从这人背后猛扑过去,两条铁打的胳膊箍住这人的上半身,猛一发力,这人两条腿就悬空了,五脏六腑有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感觉。如果再被他一高兴左右甩几下,眼前就会一阵一阵地发黑。这时候千万不能发作,而是要假装高兴地在嘴里发出“噢……好了好了!”的抚慰声,待把“蟒蛇”哄弄得平静下来,才能得到解脱,要不然更受罪。
而那个夜巡时一看见角角落落就觉得里面有东西在动,就要惊骇得紧贴到桑德江身边的人,名叫刘道煌,原来是建机厂的财会人员。他保管现金的时候出过一次重大事故。压力太大,脑子里出问题了。此人面相黄皮寡瘦,臊眉耷眼,平常弯腰驼背、萎靡不振。一旦被交代一个什么任务,两条细眼缝立刻张开很大,里面闪烁着惊慌失措甚至是悲观绝望的光芒,一边往后缩一边嘴里喃喃地唠叨着:不行啊……这个我不行啊……经常被队长陆享彪厉声呵斥道:你会干啥?!你还会干啥?!吃货!
有一次,“蟒蛇”从值班室的床铺下面翻出一个不知何年何月的笔记本,塞到刘道煌的手里,道:去!给我放到抽屉里面锁好!丢了饶不了你!一上午,刘道煌十几次打开抽屉看笔记本是不是还在。而“蟒蛇”就招呼了一帮人挤眉弄眼地在一边看刘道煌的反应。通过这个实验,“蟒蛇”一方面给新来的队员活生生地演示了一遍潜藏在刘道煌脑瓜子里的那种匪夷所思的毛病(强迫症),另一方面又利用刘道煌的反应向众人证实,他的威慑力已经超过了陆享彪……
看着联防队里的这牛头马面,形形色色,桑德江常常感到一阵阵辛酸从心底里浸漫上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沦落到这群人中间。自从转业到父亲开车的公路勘测设计院,他先是从测量大队调整到保卫科,又从保卫科调整到联防队。每次调整,领导的说法都入情入理,自然而又熨帖。他就这样坐着滑滑梯,不知不觉,舒舒服服地从测量大队一路滑到了联防队。在这个过程中,似乎找不到那个一落千丈的转折点,然而回过头来看,处境的确是一落千丈了。他越想越纳闷,越纳闷越要反复地想,似乎掉进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难以自拔。渐渐地,脑海里一些令人刺痛的想法就像海底暗礁一样,随着海水的退潮,浮出了水面。他首先联想到设计院里甚嚣尘上的项目制改革,当收入和项目紧密挂钩时,像他这样半路出家的二把刀就被大家当作绊脚石无情地踢出来了……
在联防队里,像桑德江这样由原单位承担工资福利的所谓“大联防”是极少数。大部分都是小联防,他们的工资实际上就从他们收缴的治安费里出。因此,联防队对巡逻防控等正经事一律不感兴趣,他们的兴趣主要集中在收费上。他们每天夜里钻到聚居的棚户区挨家挨户地、恶狠狠地查暂住证,实际上就是来要吃饭钱的。只不过一般要饭的是“文讨”,是扮出一副可怜相,让别人不忍心了,掏出钱来打发;而联防队是“武讨”,是借什么“治安费”“暂住证”之类的名义强要。你不给,他们就会来硬的,耍狠的。这就是他们对联防队形成的一种深刻共识。有时他们在夜间巡逻的时候,碰到别人遗忘在户外的摩托车之类值钱的东西,就会堂而皇之地把它推到值班室去。当焦急万分的失主在内行人的指点下找到值班室时,联防队的人就会把失主敲打一番,什么“不是我们替你保管,早让贼娃子推走了!”“险些给我们惹下一个案子!”等等,然后就是伸手要钱,名义是“保管费”。桑德江看到这种事就觉得很震惊,觉得联防队的行为与贼娃子相比,似乎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混迹在这样一支队伍里,桑德江常常暗自羞耻。尤其让他难受的是,他现在常常想到伍颖男。每个漆黑的夜晚,当他跟着队伍盲目地行进在穷街陋巷之中,没有什么事情让人兴奋和期待,没有什么事情让人觉得有意义的时候,他的精神就会渐渐地从肉体中飘飞出去,离开了此时此地。他的脚步虽然还机械地迈动着,他的目光虽然还无意识地扫射着,他的整个运动神经系统虽然还时刻维持着一种低级的反射活动,使他像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似的跟着队伍行进,然而,他的头脑早已进入到一种冥想之中,在冥想之中与一个人进行着单独的交流。这个人就是伍颖男。伍颖男的到来,常常让桑德江在寒夜中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和甜蜜把他包裹起来了。她的脸庞在浓黑的夜色中,带着一种神秘的光晕清晰起来。那光晕不是外界照在她的脸上形成的,而是她自身熠熠地散发出来的。那种宁静而又柔和的光晕对桑德江充满了吸引力,使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抚慰和体贴。他清晰地看到,她目光晶莹,含着期待的微笑望着他,正准备倾听他的诉说。然而,他能说些什么呢?一种惭愧,甚至就是自惭形秽的感觉,就像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来,使他禁不住浑身一个激灵,回到冰凉的现实世界中,回到蠕蠕行进的队伍中。桑德江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努力摆脱这支队伍,努力摆脱这种生活,否则他是没有勇气见她的面的,甚至没有勇气与她联系。
近一个时期,队长陆享彪感到有个人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此人就是“蟒蛇”。往往在一些很正式的场合,当着自己的面,他就故意旁若无人地与别人耍笑打闹,破坏秩序。而每当自己布置任务时,往往是他带头发牢骚、说怪话,起哄。说完之后,还把他那凶恶的目光扫向众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啊?一些人的目光畏畏缩缩地在他和“蟒蛇”之间来回逡巡。他们的嘴里嗯呀啊地发出一阵模棱两可的声音。他们不敢不对“蟒蛇”有所附和,可是他们又会马上对他赔上一个谄媚的笑脸,表明他们并不想跟他对着干,他们的处境难着呢!
陆享彪经常咬牙切齿地想,他这是故意在向他挑衅。一旦他的权威被颠覆,一个人的难以控制就会像瘟疫一样传染一大片。陆享彪经常专注地望着“蟒蛇”的后背想办法。可是,望着他那比脑袋还粗壮的脖子,从脖子延伸下去的宽厚的肩背,想象着夏天曾见识过的那一身疙瘩肉,陆享彪就觉得一阵头疼,甚至是打心眼儿里发怵。必须想出点办法收服这只野物,给它套上笼头,让它为我所用。这就是陆享彪最后打定的主意。
不久,陆享彪从派出所弄来了一部对讲机,配发给了“蟒蛇”(此前,队里只有陆享彪有一部对讲机,以和派出所保持联系)。陆享彪还当众说了,以后他不在的时候,让“蟒蛇”负起点责任来。一开始,“蟒蛇”似乎有点困惑,但陆享彪把他拉到背人处单独谈了几次话。天知道他都跟“蟒蛇”说了些什么,“蟒蛇”竟然开始变了。他身上那股子跟上级对着干了一辈子的劲头,被陆享彪不知怎么一播弄,竟然引上了正道。他那延迟了过久的“青春期逆反”竟然就此结束了。
“蟒蛇”手持着对讲机,变得正正规规,像模像样,似乎一下子就完成了从蛇到人的进化。陆享彪把一些难度很大的任务交给“蟒蛇”去干,而“蟒蛇”干得十分卖力。每当陆享彪不在的时候,“蟒蛇”就俨然以队长自居。队里的人都对他服服帖帖,唯一让他不踏实的就是桑德江。他听说此人是从部队上下来的,曾经参加过枪战,还立过战功,不知怎么被弄到联防队来了。而且此人一向面相冷峻,不置一词,从来没有附和过他。有时“蟒蛇”感到自己,甚至整个联防队,在他眼中就仿佛不存在似的,他只是在那里沉思默想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几回“蟒蛇”忍不住想向他挑衅,但不知怎么,每回事到临头他都下不了决心。关于桑德江这个人,“蟒蛇”胡思乱想了很多。
桑德江偶然也发现过几次,“蟒蛇”竟然在偷窥他。像“蟒蛇”这样一个五大三粗、凶蛮霸气的人,当你无意中发现他在用眼角偷窥你,而被你发现的一刻,眼珠子在眼眶里慌乱地滚动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异常滑稽。桑德江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然而,这种短暂的快乐对于他无边的愁闷来说,简直就是昙花一现。
6
一段时间以来,伍颖男一直很烦恼。直接原因就是她无意中多了一句嘴,结果得罪了一个人。如果仅仅得罪一个人,也还不至于如此烦恼。关键是通过这个人的嘴,伍颖男感到自己的形象正在被严重歪曲,而且恰恰被歪曲成她平日所最鄙视的那种类型。
事情是这样的:刚入冬时的某一天午休时分,杜叶青把她新买的一件皮装展示给伍颖男看。这件皮装是意大利品牌,版型时尚别致,做工极其考究,对美女身材“极尽曲意迎合之能事”。按照广告的说法,就好像是“从名模的身体上直接剥下来的一层皮”。这件皮装恰到好处地包裹出了杜叶青曼妙性感的身材。本来按圈子来讲,伍颖男并不是她最佳的展示对象,因为伍颖男一直很游离,曾被她们这个圈子私下评论为“假清高”。但这件皮装带给杜叶青的期望值实在太高、太强烈,而这天中午办公室里恰好又没什么人,饥不择食的杜叶青就把伍颖男当作展示的对象。
其实那天杜叶青也得到了赞美,不过她总觉得不够尽兴。伍颖男的赞美让她老有种隔靴搔痒,不得其所的憾恨。这本来是伍颖男的性格所决定的,但出事后,杜叶青却由此分析出了伍颖男这样那样的心理。
原来,过几天之后,纪红朵也把一件皮装展示给人看,在场的有伍颖男,还有杜叶青那个圈子里的人。一见这件皮装,伍颖男不禁脱口而出:哎,杜叶青也有一件,跟你的一模一样哎!
伍颖男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自己缺乏圈子意识,不懂得石油医院里的人情世故,以致无心之言铸下大错。这件事过后,纪红朵就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地翻了杜叶青的衣柜,果然发现那件和她一模一样的皮衣。于是她抢先把皮衣穿上身,在各种场合闪亮登场了一番。其实,实在还不到穿皮衣的节令。但她这么一来,等于宣布了她对这款皮衣的专有权,就好像一个粗野男人,通过率先剥夺一个姑娘的贞操,而达到强行占有的目的。这在纪红朵的内心深处引起了一丝快感,她终于在一件事上赢了杜叶青一头。那几天,她对伍颖男特好,令后者莫名其妙。
然而,纪红朵率先穿着那款皮衣闪亮登场,杜叶青的皮衣就等于报废了。试想,皮衣再好,她怎么能跟在纪红朵的屁股后面穿呢?她把皮衣送给了表妹。一开始,她以为是碰巧了,只好自认倒霉。但圈内好友对她说了体己话之后,她才明白,原来这里面有人为的因素。她开始对伍颖男刮目相看了。以前有人说她是“假清高”,她还不十分肯定,觉得她有时看起来有点像是没心没肺那种。到如今才发现,原来她岂止是“假清高”,她比别的人更阴暗,更嫉妒自己。别的人至少是摆在桌面上的,她呢,咬人的狗不叫唤,心里面做事儿。以前呢,老觉得她这个人哪个圈子也不沾,貌似超脱,有些烦心事还愿意对她讲一讲。现在看来,她跟纪红朵之流完全是一路货色,看她们这几天那股子亲热劲儿,就什么都不用说了!过去说给她的那些事,还不知被她传成什么样呢!想到这一层,杜叶青不得不细细回忆过去她都跟伍颖男说过些什么,而且跟那时候发生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联系起来深入分析,越分析越后怕。
从那之后,杜叶青逮住机会就要向人揭露伍颖男。这一方面是为了报复,另一方面也是向她那个圈子发出一种预警。她的这些言论,通过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不可能不传到伍颖男的耳朵里。伍颖男先是震惊,继而对那天的多嘴深感后悔。当她想找个机会解释一番的时候,才发现这事似乎太过琐碎、微妙。它之所以能够形成一个事件,完全是因为某些女人那皱褶堆积、层层叠叠的复杂的心理结构。在那阴暗潮湿的环境里,生长着无数敏感的触须,一旦无意中触碰到某一根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触须,立刻会引起一阵痉挛般的悸动和皱缩。这种阴暗潮湿的敏感性,让伍颖男觉得恶心。解释这种事让她觉得简直不知怎么张口,这件事只能让时间的清流慢慢把它冲淡、稀释了。
然而,伍颖男不能不感受到来自外界的刺激。由于她逍遥派的立场,过去几个圈子里都有一些人喜欢跟她说说心里的事,使她时不时还能感受到几分人气和暖意。可是最近,似乎所有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了。她开始感受到一种商量好了似的,整齐划一的排斥。甚至有时当她走进某个房间的时候,本来热烈的谈话突然就中止了。姑娘们跟她客气地打个招呼,就各自散了。她不知道为了那一句多嘴的话,杜叶青把她宣传成了什么模样。有时候想到这一层,她觉得很愤怒。但她能怎么样呢?能跟她去说,去闹吗?她只有隐忍下来,夹起尾巴做人。为了修复关系,不至于太孤立,她甚至强忍着乏味,装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参加她们的谈话。可是谁都知道硬要维持一个毫无兴趣的话题有多难,不但她自己别扭,甚至连别人都感到别扭。其结果是,要么大家客气地散开,要么她一个人落寞地离去。她经常想,自己这么心力交瘁地讨好她们是何苦呢。每到这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桑德江。她回忆起那一个个周末的傍晚,所谓的“治疗”。那时,他们之间的交流是多么融洽,多么投缘,多么欢乐!从表面上来看,是她在给他做治疗,实际上,只有她心里清楚,她也在接受他的治疗。在他们的交谈中,一种精神力量不知不觉地就会贯注到她的身心深处,使她觉得强大、自信,可以理直气壮地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如果他在身边,她敢肯定这些烦恼对他来说就像一缕缕蛛网,只须轻轻一拂,甚至一嘘之下,就会灰飞烟灭。可是,自从他去了部队之后,就再无音讯了。一开始,她等待他的来信,等待了两个多月都没有结果。她放下矜持,主动给他写了一封信,可信寄出后就石沉大海。近些日子,她感到特别需要向他诉说自己的烦恼,因为只有他能够理解自己,能够把自己从那个泥潭里拉出来,在云端之上享受阳光和清风的快乐。可是一想到近三个月的杳无音讯,她就没有信心了,甚至对他这个人都开始动摇了。有时她想,会不会他的失忆症又发作了?有时她甚至想,也许当时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每念至此,她就会觉得特别孤独、特别难受,委曲得甚至想要流泪。
7
这天,“蟒蛇”带着联防队到棚户区马想禄家拔钉子。大家在浓重的雾气中,踏着烂泥,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马想禄家租住的院门前。“蟒蛇”摁亮手电对了对门牌号,然后,就用拳头开始砸门。寂静的夜色中,“哐哐哐”的砸门声异常响亮。砸了几下没有动静,“蟒蛇”先退后一步,然后猛上一步,提起右脚就往门上踹,整个院墙都发出一阵颤动……“哐!哐!哐!”“蟒蛇”的联防大头鞋一下一下地踹在门板上,脸上五官紧蹙,一副用力的表情。陡然紧张的气氛把桑德江从冥想中惊醒过来:他看到墙头上的积雪都在扑簌簌地往下掉。他的眉头紧皱起来,虽然已经从冥想中惊醒,但眼前这令人揪心的一幕却使桑德江的潜意识中残留下来一种感觉,似乎伍颖男并没有离开,就在身后的什么地方正看着他呢。事实上,近一个时期,他已经越来越被这种感觉所缠绕。不管他走到哪里,不管他在干什么,潜意识里总有种伍颖男就在身边的什么地方正看着他的感觉。因此,他总是随时随地保持着一分努力,让自己一举一动与这支腌臜的队伍有所区别,不能让她为自己而感到羞愧。他就是这样生活在伍颖男的注视之下,仿佛那句“头上三尺有神明”的古话对他发生了作用,他因此时而感到温暖亲切,时而感到紧张羞愧。比如此时,“蟒蛇”的行为就把他拖入到一种深深地羞愧,甚至是无地自容的泥潭里。他有意识地与这一群保持着显著的距离,极不情愿地进到马想禄的家中。
这个家只有一间屋子,屋顶上金色银色塑料纸横竖编织出的顶棚闪闪发亮。屋子中央生着一个铁皮火炉。靠窗摆着一张大床,共铺着三床大红大绿的被窝,看来一家人都睡在这张床上。除了男人的空被窝以外,床上还有两个被窝。中间的被窝里,一个粗壮的女人趴在床上,两肘撑着脑袋盯着这群夜闯家门的丧门星,目光凛冽,令人胆寒。有人开始还想好奇地顺着她的被窝口往被窝深处看进去,但立刻被她那令人胆寒的目光逼退了。另一个被窝里的孩子翻个身脸朝墙,紧闭着眼睛,不知是被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灯泡刺激着了,还是不想看到眼前的事情。女人的被窝深处一阵蠕动,一个更小的孩子想把脑袋钻出来看个究竟,但立刻被女人硬按进被筒里。屋子里半面墙边都堆着各式蔬菜,用塑料布苫好。一股菜市场上腐烂菜叶的气味、残汤剩饭的气味、臭球鞋味儿和过于拥挤的人体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异常浓郁。
为了那200块钱的治安费,房间里很快就响彻了“蟒蛇”和马想禄女人的争吵声。马想禄的女人是个刚强泼辣的四川女人,边吵边当着大家的面掀开被子,把粗壮的大腿蹬进棉裤里起了床。马想禄本人倒是个绵软懦弱的男人,只在剧烈争吵的缝隙之间听见他那喃喃的、惴惴不安的劝解声。
桑德江看都不愿看“蟒蛇”等人,他刻意地把目光掉转到房间的角角落落里盲目地逡巡着。他已经被那种强烈的羞耻感攫住了,而且这种无法摆脱的羞耻渐渐地演变成一种愤怒,在他的心头燃烧起来。剧烈的心跳声在耳朵里轰鸣着,他几乎听不清现场的声音。在脑海里一片蒸腾的愤怒中,他只隐约听见“蟒蛇”忽然又要查他们的结婚证……不久,就是“蟒蛇”的一声暴喝:没证就是流氓鬼混!带派出所审查!
你妈才流氓鬼混!马想禄的女人尖厉刺耳地回骂道。
“蟒蛇”一把拉过女人,卡住其后脖梗子就往地上按,两人在房间里厮打起来。一连串粗暴的钝响在房间里发出空洞的回音,很快女人就被压在了地上……桑德江此时已被刺激到了临界点,本来也许他会抑制住那种冲动,可不巧的是这一瞬间他恰好看见了床上的孩子:小的拥着被子缩在墙角,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地望着这一切。大的依然面向墙壁侧躺着,双眼紧闭,可是那一瞬间桑德江看见眼泪正顺着他的鼻梁无声地流淌着……
够了!桑德江一把就将“蟒蛇”从地上提溜起来。地上的女人一得解放,顿时泼天一般地哭骂起来。
“蟒蛇”本来就为没人帮忙而狼狈窝火着,而不哼不哈的桑德江竟选这种时刻与自己作对,一怒之下,拔拳直捣桑德江面门。桑德江略一偏头,左手一把钳住“蟒蛇”右腕,顺势往里一带,右腿借力上前一步插向“蟒蛇”腰后,右臂就像一截铁棍猛地抡向其左颈部……“蟒蛇”哪知那就是颈动脉,只觉脖子的什么要害部位突遭铁棍横扫一般,眼前一黑,几乎失去知觉,而身体后面又被什么铁硬的东西别着,一个后仰就倒在了白菜垛下。他好不容易从坍塌的白菜堆里挣扎着坐起来,满头满脸都沾着嫩黄鲜绿的白菜叶,用刘道煌日后的悄悄话说:“活像个白菜精!”……
发生了这次事件之后,桑德江感到很后悔,虽然宣泄了一时的愤怒,但带来的却是长期的尴尬和难堪。有一些平常对“蟒蛇”又恨又怕的人,比如刘道煌之流,开始悄悄地聚拢在了桑德江的周围。“蟒蛇”虽不敢公然报复,但桑德江时不时地就能感觉到一双仇恨的眼睛,怀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正在暗中盯着自己。毕竟这个人被自己伤得太深了,可以说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被自己给当众击垮了。
开始桑德江以为陆享彪会把这件事告到上面去,说不定是自己离开联防队的一个契机。但很快桑德江就发现,这事发生之后,陆享彪对自己的态度反而微妙起来。当他把这种感觉给新聚拢在他身边的人说出来的时候,想不到一贯神经兮兮的刘道煌却口吐玄机:他会赶你走?!他巴不得出你这么个人物能治住“蟒蛇”的,他要搞平衡!他要搞分而治之!你看着吧,他会对你越来越好的!桑德江感到一种震惊,没想到一个不入流的联防队里也会搞得这么复杂,过去单纯的部队生涯从来不曾赋予过他应付复杂局面的能力。他感到一种可怕,仿佛身不由己地陷入到一个激烈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去。从此之后,恐怕连那种宁静的冥想也保不住了。
这种绝望感,终于促使桑德江下定决心去找了院领导。他从来没有过找领导提要求的经历,他不懂这里面有什么技巧,要用些什么心计,而且他也不愿意在这方面绞尽脑汁。他只是把自己心中的感受原原本本地说给院领导听,他提到了他的那种虚无缥缈的理想,对旷野的渴望,他甚至还提到了伍颖男。没想到他竟把院领导感动了。院领导说,想去测量大队我们始终是欢迎的,毕竟那才是我们的主业,是年轻人实现理想的地方。但现在改革了,干什么要先取得资质,院里办了专业培训班,如果考试合格的话,可以回测量大队,我来安排。
从进联防队以来,桑德江第一次兴奋起来了。前方突然又出现了目标,出现了希望。他把高中的数理化课本又拣起来了,他把培训班指定的教材悉数买下。夜间,他以一种半打盹的状态混在联防队里随波逐流,后半夜到清晨可以在值班室的破沙发上睡上半个觉。天光一发亮,他立刻精神抖擞地跳起来,用冷水呼撸一把脸,就朝单位跑。当学习有了明确的目的之后,学习就变得不那么枯燥了。对此时的桑德江来说,学习就意味着进入一种广阔、丰富而又陌生的新生活,体会一种未曾经历过的精神境界,学习就意味着不久的将来可以和伍颖男相见。总之,学习是一种拯救。
这期间,桑德江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欢畅地流动起来了,似乎整个人都变得精神焕发。他多么想和伍颖男见上一面,把他的计划、他的奋斗都告诉她,从她的眼睛里得到鼓励,得到力量。有一次,他甚至都悄悄地跑到了石油医院的大门口,他的眼睛远远地望着住院部大楼三层的那几个窗口,想象着她的模样,她此时的一举一动,甚至想象着她此时此刻心中的想法……但他最终还是抑制住自己,他怀着一种这样的心理, 就好像小时候一定要把好东西留到过年才享用,他也一定要等到调回测量大队再去见她。
他要把一个完美无瑕的自己呈现给她,而无须做任何过多的解释。
8
近些天,杜叶青可以明显地看出,伍颖男的日子不好过,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模样。
成了狗不理了!活该!自从那件事之后,杜叶青心里终于感到了几分畅快轻松。杜叶青觉得自己是那种快意恩仇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她经常恶狠狠念叨的一句信条。根据经验,她又觉得最近要对伍颖男提高警惕,以防其反咬一口。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这天,新婚不久的老公接到了一个女人打来的莫名其妙的电话。电话提醒他说,杜叶青人虽漂亮,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结婚前疯疯癫癫也就罢了,这结了婚还不收住点儿心,还整天招摇过市的,就算不考虑自己的名声,也得为别人的家庭安定考虑考虑吧。电话最后提醒他适当地发挥点约束作用。
这个电话,引发了杜叶青和老公的一场大吵大闹。直到后半夜她才把老公的嘴巴撬开,明白是这么个电话在作怪。杜叶青咬牙切齿地想:“好啊,还跟我上了,咱们看谁能得过谁!”
这个电话其实是纪红朵打的。
纪红朵属于那种小巧玲珑、丰满肉感、热力四射的姑娘。虽然很投合某一类男人隐秘的喜好,但与杜叶青那种高贵典雅的外形气质相比,毕竟显得有点上不了台面。因此,她在杜叶青面前始终是有种潜在的自卑感。当初刚分到石油医院的时候,她马上被这里时尚享乐的氛围所感染了。当她发现杜叶青是这里的人尖子的时候,立刻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那时候,她涉世未深,对男女之间的事还不甚了然。杜叶青经常带她出去,唱歌,跳舞,泡吧,总之,与各种各样的男人周旋。她那时还觉得很享受,很风光,甚至很骄傲。但慢慢地,她才醒过味来,她不过是杜叶青手里的一副挡箭牌。如果是不中意的男人,或者有着某种风险性的时候,杜叶青就会把她推到前面去。而一旦有了中意的男不中意人,他们立刻会把她丢在一边晾着。甚至有那么几次,男人编造出一个巧妙的借口,就带着杜叶青遁入夜色深处寻欢作乐去了,撇下她一个在酒吧门口,午夜街头,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茫然无措,欲哭无泪。有一次聚会本来是她发起的,男伴也都是她这方的朋友。但不知怎么的,玩着玩着,男人们就都围到杜叶青身边去了。她终于忍无可忍了,铁青着脸宣布她身体不舒服,想回家。她这一手本来是孤注一掷,希望借此引起在场男人们的关注。此时,随便谁来呵护她一下,她都会顾全大局把场面维持下去的。不料,她这一手盲目的撒娇,由于没有具体的指向性,恰好为男人们的互相推诿提供了某种心理依据。大家抬起屁股,嗯嗯啊啊地说些客套话,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出头。到最后竟形成了那种顺水推舟,似乎要把她礼送出境的架势,竟好像他们早巴不得这样了。这帮毫无责任感的东西!有奶就是娘的货色!看着他们嗷嗷待哺地簇拥在杜叶青裙下的那副下贱模样,她就忍不住在心中切齿痛骂。然而,此时的她已经骑虎难下,没了退路。她只得由着一个心不在焉的男伴把自己礼送出酒吧门口。男伴把她塞进出租车后,转身就朝酒吧里面赶,不愿在她这里多耽搁几秒钟。那天,车子一动起来,她就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感觉自己一败涂地。
从那以后,她就跟杜叶青彻底决裂了。杜叶青不敢把她怎么样,因为全医院,只有她对杜叶青的底细掌握得最深最透。
然而,杜叶青竟然不吸取经验教训,近日还在暗中向她挑衅。她先是听说,杜叶青四处跟人说,她不嫌热提前捂在身上的那件皮衣,其实以她那圆滚滚的小身材根本就不配,她是在白白糟蹋好东西。有一天,她刚要踏进办公室门的时候,听见杜叶青正跟别人说:……现如今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小猪娃也有人拿来当宠物养的……她的话立刻引起她们那个圈子的一片哄堂大笑。她立刻直觉到这话是拿她的身材特点在影射她最近交往一个男人的事。虽然她并没有听清上下文,但那种熟悉的氛围让她在瞬间就明白了一切。一种刻骨铭心的屈辱浸透了她的心。她没再进门,而是转过身慢慢向楼梯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招数。
这样,才有了这个电话事件。然而,谁也没想到电话事件的最终受害人却是伍颖男。
伍颖男前些天得到了一封退回来的信,就是她写给桑德江的那封信。这件事引起了她的高度重视,她不相信桑德江会是一个骗子。她通过朋友找到一个打军线的地方,专门打到昭苏边防部队那里询问,人家告诉她桑德江早就提前转业回乌鲁木齐了。她又问人家他的失忆症恢复得怎么样了?人家告诉她,早就彻底好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人家问她,你是他什么人啊?她难堪了一会儿,迟疑地说:是……朋友。那边显然是个头脑简单的好心人,立刻以恍然大悟的口气说:知道了,那我这有他的一个传呼号,是他通过战友转给我们的,是××××……
她的手机械地记下了那个传呼号,脑子里却恍惚起来。她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都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可她心里想的是:单单就想不起我吗?这个念头弄得她全身冰凉,只有两个眼窝酸热,若不努力控制,泪水就要慢慢地渗出来。
那两天,她的脑子里一片紊乱。她想不通桑德江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一时,她对他的信心彻底动摇了。她想到了和医院姑娘们来往的那些男人,想到了她们发出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之类的言语,只有饱经沧桑的人才能发出的那种喟叹。可是,只要一想到桑德江的音容笑貌,尤其是他的目光,他说过的话,那些话时的语气,她就绝不相信他会跟他们是同一类。她把那个传呼号放进手袋的票夹里。她想再等一个月,如果还没有消息,她会给这个传呼号打一次电话,要么把真相弄清,要么做一个了断。
就是在这种矛盾、犹豫和恍惚之中,她接受了李景莲生日聚会的邀请。李景莲算是杜叶青那个圈子的,但以前跟伍颖男关系还不错。她想借此跟同事们拉近关系,她感到自己已经孤独到了不堪支撑的地步。
但她没想到这是杜叶青策划的一场阴谋。连李景莲也不知内情,杜叶青只是让李景莲出面把她请来。而男伴全都是杜叶青的人,杜叶青对他们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谁也不能请伍颖男跳舞,否则当场撕破脸。
跳舞开始之后,伍颖男才渐渐从恍惚之中走出来,察觉到一丝异样。所有同事都此起彼伏地被男伴们请去跳舞,只有她被永久地晾在沙发上。往往舞曲响起后不久,又长又空的沙发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显得特别突兀,特别刺眼,好像被放在了聚光灯下,好像被刻意地展览给人看。在尴尬惶恐的猜疑中,她猛然注意到了杜叶青那双吊梢眼。她正搂着男伴的脖子晃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可是她的眼睛却在黑暗中专注地望着自己,仿佛正在欣赏着一件展品。她的脸仰起来了,朝他的男伴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似乎都把眼睛朝向她望过来,似乎还在黑暗中窃笑一番。
其实有些男伴已经发生了动摇,依其天性,他们不忍把一个有着如此沉静之美的姑娘孤零零地抛在沙发上。可是他们中只要有人稍稍露出向伍颖男靠近的迹象,立刻会被眼里揉不得沙的杜叶青发现,会被她那柔中带刚的声音唤醒,为她提供一个什么端茶倒水的小服务,顺便是一记狠狠的眼色。
伍颖男终于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精神虐待,是在拿她示众。她只是不知道,她的敌人是杜叶青一个,还是这全体的一群。在包厢里五颜六色的小射灯的扫荡下,他们脸上的妆容红蓝紫绿,斑驳暧昧。他们显得那么邪恶,那么恐怖,虽然戴着人的面具,可在她眼中,就像一群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他们姿态妖娆、翩翩起舞,在她面前营造出一种鬼影幢幢的可怕气氛。
然而,她却没有一个摆脱的机会。如果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逃走,那潜在的耻辱就会更加明显化,就会留下一个千古笑柄,就像挤烂一个脓疱,不但不会迅速痊愈,反而会留下一个明显的疤痕。而这一切都是设计者精心设计好的!她强忍着快要奔涌而出的泪水,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酒,一边镇静着自己的神经,一边想着对策。忽然,她想到手袋里的传呼号,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是啊,此时此刻,唯有他可以救自己摆脱这个魔窟,可以把自己堂堂正正、体体面面地从这里接走。桑德江的传呼号此时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在酒精的鼓舞下,她把今天的全部希望,混合着长久以来的期待和揣测,统统押在了这个传呼号上,仿佛赌徒在孤注一掷。
然而,她输了,输得一无所有。
那天晚上,接到伍颖男传呼的时候,桑德江正趴在桌子上紧张地答题。那天是设计院专业培训班最后的结业考试。桑德江能否调回测量大队,成败在此一举。当他看见:“我是伍颖男,请速回电话××××”这句话的时候,他本来就绷得紧紧的弦似乎被人有力地弹拨了一下,顿时在脑海里发出一阵轰鸣……他先是感到又惊又喜,继而感到一种冥冥中的催促。这催促让他今天的考试背负上了更沉重的压力和负担。他还有一丝疑惑,她是怎么知道这个传呼号的,将来该怎么向她解释?……脑海里一时陷入一片紊乱之中。他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他这样暗暗地告诉自己,这是一种吉祥的天意。况且,答前半部分的时候,他已经感到此前漫长的辛苦没有白费。他已经感觉到胜券在握了。还有一个小时就交卷了,到时候马上给她回电话,把一切都告诉她。他这样自信地想道,就投入到紧张的答题中去了。
然而,没有这个电话了。
当他结束考试兴冲冲地回电话过去的时候,他感到对面是一个乱哄哄的娱乐场所,接电话的服务小姐不耐烦地告诉他,早走了!
又过了半小时,他又接到了一个传呼:“请不要再和我联系了,永远!伍颖男。”
9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着,桑德江的脑袋微微探出车窗之外,目不转睛地望着沙漠的深处。他感到公路前方吹来的风仿佛从他的头脑中穿堂而过,层层积淀的痛苦杂念就像砂粒一样,被穿堂而过的劲风窸窸窣窣一点点带走。厅堂之中渐渐变得窗明几净,终于进入一种清澈而又空灵的氛围中,外界的阳光也开始透过窗户透射进来……于是,无边的沙漠戈壁终于进入到了桑德江的视野之中:近处的戈壁滩在飞速地向后疾驰,而极远处的某个地表标志物,比如那个被风刻蚀得像一座残塔似的沙丘,在视野中却几乎一动不动。盯得久了,他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大地正绕着极远处的一个看不见的轴心在向后旋转。他想起了历史教科书在形容天翻地覆的变化时,曾引用过的一个古代贵族的比喻:“大地像陶轮一样旋转起来……”他感到一阵眩晕。这时,身边的小倪突然清醒过来,他的口水已经把座包打湿了一大片,此时正慌里慌张地掏出卫生纸擦拭着。他抬头看了看车窗外,懵懵懂懂地问道:“我睡了多长时间啦?”前排的左尔东看了看表,说,三四个小时了。小倪迷茫地望着车窗外向后流逝的戈壁滩,说,我咋感觉没几分钟呢,你看,那个沙包不还在那里嘛!……左尔东也望着窗外像赭黄色的大海似的一成不变的戈壁风景,嘴里喃喃地说:“太大了,怪不得当年要在新疆爆原子弹呢!报纸上说,美国的核弹能把地球毁灭好几次,可是我每次出野外从古尔班通古特边缘经过,都有种感觉,那怎么可能呢?扔进来几十颗核弹,外面也不会有动静的……太大了,车开上一天,就像没动过窝似的,连太阳都走不出去……”
桑德江被他们的话默默地打动着。是啊,太大了,他就喜欢这种辽阔,这种在辽阔中奔驰下去,似乎永无尽头的感觉,尤其是现在。他望着漫漫无边的旷野,体会到个人在其中的渺小,一个人的灵魂不管有多么痛苦,在如此辽阔的旷野中,也不再会蜷缩在肉体的那点狭小空间里折腾不已,它会弥散出去,旷野上四处游荡的风会把它丝丝缕缕地带走,带向大自然不可名状的方向和角落,直到与天地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寻觅其踪影。他感到自己的心胸完全变得开阔了,像眼前的旷野一样宽阔博大,可以容纳古往今来的日出日落、昼夜晨昏。他不由得为前一段日子的那种悲伤、绝望、猜疑甚至怨恨而感到羞愧,他决定当天晚上就给她写信,把自己的歉疚都告诉她,把自己的感受都告诉她,哪怕无缘做恋人,至少也可以做互相倾听的朋友……颖男你好:
接到你最后那个传呼留言后,我十分震惊,心情极为低落。我给你单位打了无数次电话,但接电话的人总说你不在。后来我还去医院找你,是一个姑娘接待的我。那天我的精神本来就十分虚弱,可那个姑娘目光特别尖锐,弄得我更加虚弱了。她告诉我说,你的男朋友把你接走了。我只好十分虚弱地走回家,走了一个多小时。
我把这件事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终于醒悟过来,大错是在不知不觉中铸成的。转业后之所以一直没跟你联系,是因为设计院把我弄到了联防队。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见面,见了面又如何说这件事。说句实话,在你面前,我的内心深处是有一点点自卑的,尤其被弄到联防队后,这种自卑感更强了。我的想法是,等我努力换一份更好的工作后,再跟你联系。现在我做到了,在你那里却永远失去了机会。我感到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气与你联系呢?一个努力的男人是永远也不必自卑的,况且,对相爱的人什么也不该隐瞒。我常常回忆起当初刚认识时在广场的情景,那时我们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但那段时光也十分美妙,是人生中值得回味的一段。就让我们还做那时候的普通朋友好吗?希望你能同意。
目前我正参加省道102线的前期测量工作,就在天山北坡,博州境内的某处戈壁滩上。那天,在选线组选定的路线上挖探方,我主动把左尔东和小倪的活儿都替下来了。你大概想象不出一个人在戈壁滩上干活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吧。天空中万里无云,一片蔚蓝色,云彩都堆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或者就缠绕在婆罗科努山的群峰之间。太阳是无遮无拦的,不像在城市里,你注意不到太阳。戈壁滩上的太阳始终都在你的头顶上,像一个悬浮在天空中的大火球,迫使你时时刻刻都得惦记着它。也许你会盼着它走得快一点,但你一点也急不得,越急它就走得越慢。如果你能专心干活,过不了多久,你忽然就感觉到,太阳已经移动了,而且移动得很明显。中午时阳光那种白炽炽的颜色好像略微有些泛黄了,而且会越变越黄,变成一种金黄色,就像啤酒慢慢地酿造成熟似的。那时你就觉得这一天有盼头了,风吹在汗淋淋的身体上,也会感到一丝凉爽,特别舒服,特别惬意。
其实,我主动替他们俩干这挖探方的重活儿,还和你有一定的关系,因为我醒悟过来之后才体会到,当初一连几个月没跟你联系,是对你多么大的伤害。来到戈壁滩后,我产生了想要惩罚一下自己的冲动。当我累得腰酸背痛,汗流浃背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感到心里的难受似乎释放出去了,似乎轻松了很多。而且,当一个人在戈壁滩上干活的时候,面对空旷的大自然,你会产生一种奇怪的自豪感。你会联想到,在你之前的千秋万代,从来没有一个人来到过这片戈壁滩。你是人类之中第一个踏上这块土地的人,所以你就是全人类的代表,正在代表人类跟这块戈壁滩打交道,要在它身上留下人类的印记,就像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留下人类的第一个足迹一样。也许人天生都有这种冲动吧,因为,昨天我才得知,不止一个人在跟我一起吃苦受罪,而且他们也是自找的。
昨天,我正在挖掘的时候,左尔东忽然在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激动地叫起来了。当时他正在摆弄架在石头上的高倍望远镜,他每次出野外都要带着它,闲了就向远处眺望。
他说他望见啦,婆罗科努山之巅的那座最高的雪峰下,他望见有一群登山者正在攀爬。当时我就好奇地跑了过去,把眼睛凑在目镜上:我看见在阳光的照射下,雪峰就像一座纯银打造的王冠,在群山拱卫之下矗立在最高处,泛着炫目的银光。若隐若现的云气在它的周围缭绕着,造成了一种半透明的、神秘的遮掩。但我看不见什么攀登者。急得左尔东在我耳边大喊:就在最高峰的左侧,山的第三道皱褶里……我终于看见了,在那道明暗分界线的皱褶里,果然有几个小黑点在慢慢地移动着。除了几个小黑点,我看不出任何细节,但我可以想象到他们穿得鼓鼓囊囊,手持冰镐,脚踩雪鞋,连成一串,在又陡又滑的冰层上饥寒交迫地爬行着。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心想,大自然是多么神奇啊,在同一时刻以酷热和严寒分别考验着走进它怀抱里的人,心里觉得十分感动。
我想,人的很多选择恐怕都是这样,讲不出什么明白的道理,你选择了它,也许就是因为它在前面等着你呢!
蜡烛将尽,余言后叙。
10
伍颖男越来越后悔当初轻易与邓锦荣结识。邓锦荣是她父辈的一个阿姨介绍的。据阿姨说小伙子人精干利索,在某大企业上班,很有上进心。当时,伍颖男的内心空旷而荒凉,她觉得被桑德江激发出的那种情感,必须要有所寄托才能安妥。
然而时间一长,伍颖男才渐渐体会出邓锦荣的精干利索和上进心是怎么回事。邓锦荣人很瘦,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异常机灵敏捷。不知为什么,伍颖男看得久了,老觉得那是一种非洲草原上野生动物一般的机灵和敏捷,比如他那颗瘦小精悍的脑袋,转动起来就像鹰隼一样灵活,目光犀利,充满了一种攫取的欲望。他的所谓上进心也体现在这方面。那时候正是所谓全民经商的时代,转型初期的混乱提供了大量的机会,可谓鱼龙混杂、真假难辨。少量抓住机会的人迅速富裕,青云直上。大量的人沉淀在平庸的阶层。他们仰望着青云直上的那一小撮,内心充满了失落、嫉妒甚至是仇恨。但他们又时刻准备抓住从云端垂下来的绳索,努力向上攀爬。
邓锦荣就属于这里面的一分子。他不论是看电视、报纸或杂志,总是时时刻刻都在捕捉信息。他对“信息”有种特别的迷信,觉得“信息”具有让人一夜暴富的神性。然而,有些平庸之辈一夜暴富的信息又会对他造成沉重打击。那一刻,他就会发出一声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苍老的叹息。伍颖男甚至能看出,本来时刻凝聚在他眼珠子里的那种攫取的光芒,一时间都涣散了,代之以一种深刻的绝望和沮丧。
总之,邓锦荣就长期处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时而兴奋紧张,喜形于色,好像要生机勃勃地去做些什么,时而却又灰心丧气,一蹶不振,对不公平的命运牢骚满腹,对周围环境怨天尤人。他好像总也摆脱不了这两种状态的交替折磨,对伍颖男的关注自然就显得少了许多。偶然地,他的全副精力都转移到伍颖男身上来了,原来是一个什么机会突然降临了,必须鼓动伍颖男参与进来。“成功男人背后永远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之类的话开始喋喋不休地在伍颖男的耳边响起。有一次,乌鲁木齐市首度发行原始股,他一下亢奋起来了,摇唇鼓舌、口干舌燥地说服伍颖男把身份证借给他。为求清静,不胜其烦的伍颖男只得屈从。不料他一口气竟借了三十多个身份证,雇了一大群民工帮他排队领取原始股认购证,最后被发行方察觉,扭送到派出所,连累伍颖男也被传到派出所接受调查,一时成为医院的笑柄。还有一次,他以约会为名,把伍颖男拽到了一个传销培训班上。现场那种狂热的气氛,那雷鸣一般的“我要成功!我要成功!”的鼓噪声弄得她头昏眼花,感觉恍然倒退到“文革”时期的群众运动中去了。对那套复杂的上线、下线,按级分利的所谓创业路径,她连听都不想听,最后的结果是不欢而散,拂袖而去。
跟邓锦荣在一起,伍颖男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陀螺,在他的鞭挞之下越转越快,除了紧张之外,就是无边无际的乏味。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她接到了来自桑德江的第一封信。她怀着一种似乎期待已久的激动,一口气读完了那封信。信中所说的几件关键性的事实,让她对当初的鲁莽决定顿时后悔不已。她很快就原谅了桑德江的一切,她有种感觉,觉得这份原谅似乎早就潜伏在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只等这封命中注定的信一到,立刻就喷涌而出。有时她甚至觉得,乞求原谅的应该是她,而不是桑德江。
11
颖男你好:
近期单位又把我们调到阿勒泰地区布尔津县搞会战了。阿勒泰属于高纬度地区,天空显得特别蓝。我们的越野车一过北屯后,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就展现在我们眼前了。沙枣树、榆树、红柳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地分布在草原上,绿茸茸的树冠在风的鼓动下轻微地摆动,这里景色宜人,令我们心境十分开阔。
那天,在阿勒泰到布尔津的半道上,为了找那块传说中的陨石,我和小倪忘了时间,天黑之后迷失在野外。我俩爬到附近最高的山梁上,把测量仪的镜子支起来向四处的荒山里瞭望。天色越来越黑,星星在深蓝的天空中显现出来。月亮却是红铜色,就像一个古代的铜盘从远处山脊线冉冉升起。从测量镜里,隐隐看见远处的山坡上似乎有成排的院落,想那是一个村子了,就背着仪器向那里慢慢攀登过去。越走到那个村落跟前,越觉得不对劲儿。天刚擦黑,怎么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烟。而且村子里一片黑暗,连一星半点的灯火都看不见。照亮那些院子的,只有头顶的月光,到处是一片青铜色,那寂静就像到了远古时代。那种诡异的感觉,搞得我们又好奇又紧张。最后我忍不住了,挑了一个看起来新一些的院子,上前把门推开。结果发现院子正中是座半球状的圆拱形建筑。月光照在那半球上面,反射着一团淡青色的光晕。就在这时,小倪从身后扯住我衣角,紧张地低声说:“走。”我觉得他一定是意识到什么又不敢说,只得紧跟在他身后往村外走。他越走越快,最后竟连滚带爬跑起来,搞得我也很紧张。出村后他气喘吁吁跟我说:是麻扎。我听说过,就是哈萨克族的坟院,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现在回想,那种神秘的气氛和遭遇,或许预兆了后面的一些事……
那天晚上,我们直到半夜才找到营地。这里十月份夜间已经很冷了,睡觉的人都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我们俩也倒在帐篷里就睡了。那天夜里噩梦不断,我觉得脑子里的意识活动似乎时而梦里,时而梦外地徘徊着。有一时意识就回到了以前出野外时在果子沟的森林里迷路的那一段经历。忽然感觉一个毛茸茸的野兽就趴在自己身边,埋在兽毛里的嘴发出粗重的喘息,吓得我举拳便打,却把左尔东打醒了。原来是左尔东的狗皮帽子蹭着了我的脸,浓密的狗毛从帽子里翻了出来……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头脑里懵懵懂懂的,就到帐篷外面一条溪水边,打了一盆冰凉的溪水,连头带脸呼撸了几把,头脑里才清醒透亮了。当我把洗脸水泼到溪流中去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溪水中闪烁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但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太阳刚刚升起来,阳光正斜照在溪水上。随着水面的波动,反射的阳光也在水面上跳动着,但就是跟刚才水底的那一下闪烁不太一样。我感觉水面的闪光就像一层薄纱,遮掩着水底的那一下闪烁,在干扰我的判断。我又用手撩水朝那个位置泼过去,果然又看见水底闪烁了一下。我走过去,避开阳光的反射仔细观察,结果发现水底一块奇异的石头。这块石头拳头大小,粗看与一般鹅卵石没什么区别,但里面包孕着一小块晶体。这块晶体从石头的表面凸出来一个尖,就是这个尖在水底晃动的时候,发出了那种闪烁的光芒。我把这块石头拿起来对着阳光一照,那一小块晶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发出一种像启明星一样灿烂的光芒,看着让人心动。拿回帐篷之后,他们有的说是石英,有的说是水晶,有的说是方解石。队里有个叫沈鑫塘的,提出要买下来,带回去给他孙子玩,我没有答应。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这块石头对我的野外生活来说,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纪念,好像是大自然给我的一个启示。面对这块石头,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要把这块石头送给你,让你也感受一下在阿勒泰旷野上漫游的气息……
桑德江的信接二连三地寄到,每封都让伍颖男如此激动。信里所描述的生活、情感和大自然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激情和向往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他的模样、一言一笑,又生动地在记忆中复活了。她觉得和他之间,似乎有种宿命的东西牵连在一起,一时的阻遏终究是无法令她割舍的。
一种想法在她心中越来越坚定、清晰,然而,伴随着这个过程,她对当初轻易与邓锦荣见面也越来越后悔。这个邓锦荣啊,该拿他怎么办呢?
伍颖男和桑德江的再次见面是在西公园,是在周末的傍晚。那天傍晚,她早早就到了公园西侧的那片树林里。西斜的阳光从绿荫间筛过,在地面上布下一层金黄色的、深浅斑驳的圆形光圈。微风拂过树冠,层层叠叠的金色光圈仿佛游泳似的在地面上荡漾起来。婆娑的树影之间,游客三三两两,各怀心事地游荡着。树林里一片静谧。恍然间,她觉得那一棵棵树也满怀心事地在等待着什么……时间越是临近,她的心中越是慌乱。一方面她急于见到他,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心中就有种控制不住的激动和紧张。可另一方面,这几个月的误会和阻隔,仿佛关山万重,使她在心理上竟产生了一种害怕。这害怕之中既包含着羞涩,也包含着一层努力压抑着的羞愧,以至她觉得自己在他那里早已经是透明的,也许他只是在戏弄她,他根本就不会来的。
然而,他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了,还是那样面色黧黑、身材矫健。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她走过来,他的微笑和洁白的牙齿立刻让她绷紧到了极致的神经忽然间放松下来,她感到在一股巨大的金色暖流的裹胁和激荡下,身不由己地卷入到海浪之中漂流起来,甚至飞翔起来。她彻底地松弛在他有力的怀抱之中,模糊的意识之中只有高远的蓝天、染成金黄色的云朵,还有从身体深处流淌出来的温暖和迷醉……
一阵乐曲声把他们从沉醉中惊醒过来,是远处空场里的一个舞蹈训练班。姑娘们身着华丽的少数民族服装,舞姿翩翩,神情柔媚,她们正用音乐和身体演绎着《掀起你的盖头来》。而他们俩就像刚刚从大海深处游上沙滩的游客,带着一身舒适的疲倦,相视而笑,相对无言。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块石头,把它举到最后一缕阳光之中,那一小块晶体于是散发出一簇璀璨的星芒。她无言地看着那簇星芒,口中喃喃地说:“像星星。”他微笑着说:“是草原之星。”
那天晚上他们直到华灯初上才分手,他对她无比照顾体贴。临别时还特意嘱咐她,把玩那块石头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因为那个晶体的尖端非常硬,非常锋利。队里那个曾想收购它的沈鑫塘昨天随便拿它在玻璃上划了几下,就划出了深深的槽痕,他们抢来抢去的时候,把手都划破了。
12
邓锦荣最近越来越不顺,国务院突然宣布传销组织为非法组织。他的十几个下线成天围着他要求退货,甚至都闹到单位来了,搞得他焦头烂额。而伍颖男则对他越来越冷淡,打传呼不回,约请,则推三阻四不出门。他猜想,伍颖男一定是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自己的窘况,想要把他一脚蹬开了。他按照自己惯有的思维方式,沉浸在仇恨的想象中不能自拔。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察觉到伍颖男同宿舍的姑娘与她之间有种貌合神离的微妙关系,加之经常见面也算朋友了,他想凭借他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定能从姑娘口中打探些情况。
这天,在打听到伍颖男不在的消息后,他大胆地提出要跟姑娘谈谈。在这间熟悉的宿舍里,他向姑娘诉说了自己的种种痛苦。看看火候成熟,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但他把姑娘想得太简单了,尽管他已表现得真诚、煽情、涕泗交流,但姑娘却毫无同情,不但没有从姑娘那里打听到任何东西,反而被姑娘打听去了不少可资一笑的隐情。就在他暗暗对姑娘咬牙切齿的时候,姑娘的传呼忽然响起来。她顿时兴奋起来,捋了两把头发就准备出门,但并未对他下逐客令,而是笑吟吟地说,我先走了,你自便,走时别忘了锁门。他对这个反常的举动一时愣住了。半天他才领悟过来,他的涕泗交流没白费,蒙姑娘垂怜,实际上以这种隐晦的、不卷入的方式在给他提供情况。他紧张激动起来、满头大汗地在属于伍颖男的那一角仔细翻腾起来。果然,他在床头柜的最下面翻出了那一沓信。
他一封一封地看着,越看越觉得热血上涌,觉得自己就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最后却输得一干二净。一种强烈的被剥夺感,使他把所有的挫折和失败都算到了一个人的头上。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不走了,就在这儿等她,搞他个水落石出,搞他个鱼死网破。他下楼到小卖部买了一瓶酒,坐在伍颖男的床上一边喝酒,一边发酵着他强烈的嫉妒和仇恨,发酵着他此生所有的不满和愤怒。
伍颖男一进门就看见两眼血丝的邓锦荣,正酒气熏天地坐在她的床上。接着她就看见床上摊着桑德江写给自己的那些信。她震惊了,一种被偷窥的羞怒从心底翻涌上来。但她努力平静下来,心想,也好,就在今天做一个了断吧。
邓锦荣一张嘴就咆哮起来,厉声质问伍颖男的所作所为。他根本不理睬伍颖男的冷静解释,站起身来步步紧逼着对她吼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精力,多少时间你知道吗?我是个干事业的人,我的时间和精力有多宝贵你知道吗?你在浪费我宝贵的生命你知道吗?”
又是事业,又是钱……伍颖男禁不住在心头冷笑了一声,索性把她那无情的像冰水一样的决定一股脑朝邓锦荣脑袋上泼过去。
邓锦荣的最后一丝自尊也被剥得精光,他一把揪住伍颖男的脖领子,嘴里骂道:“你个脚踩两只船的婊子!”今天你他妈的要给我个说法!仗着酒后特有的那股疯劲儿,他对伍颖男的身体蛮干起来,想最后从她的身体上捞回点什么。
伍颖男被他一把推倒在床上,那副酒气熏天的身体随即就压了上来。血红的眼睛和变形扭曲的脸近在咫尺,眼睛里放射出混杂着仇恨和欲望的奇特光芒。伍颖男在他身下拼命挣扎着,她的两只手像溺水的人一样在床铺上到处乱抓。忽然她觉得自己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沉甸甸的球状物,她想都没想就奋力朝眼前的那张丑脸上砸过去……
噢——邓锦荣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滚落在地上。伍颖男还没顾上整理衣衫,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邓锦荣蹲在地上,捂着左眼,鲜血从指缝里汩汩地流淌下来。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冷到了冰点,他喃喃地说,你把我弄流血了,我眼睛要瞎了。他一把从地上抓起那块石头,喃喃地说,好利呀,这是个证据,是个强有力的物证,姓伍的你等着,我要让你再进一回派出所!伍颖男一时惊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遍一遍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伍颖男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桑德江。她非常害怕,产生了很多可怕的联想。桑德江却显得十分镇静,他沉吟了半晌,最后只问了几个细节:你看见他究竟伤在哪儿了吗?伍颖男哭咧咧地说,没看见,他一直用手捂着眼睛。那你能肯定是用那块石头打的吗?能肯定,石头被他拿走了,都当着我的面。石头上还沾着血呢。
别害怕,不管出什么事,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桑德江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
第二天,桑德江就拿这件事情向左尔东请教。左尔东问清情况后,似乎显得并不着急,胸有成竹地说了四个字:静观待变。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桑德江没有想到就在他给左尔东说情况时,一旁的沈鑫塘把他说的情况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
又一天,沈鑫塘一路打听着来到了邓锦荣的单位。他没想到邓锦荣在照常上班,只是左眉弓的部位贴着纱布。他的心里忽然一阵轻松,对自己的计划更有把握了。他故作低调地把邓锦荣拉到一边,说他是石油医院的组干科长。说这次的打架,双方都有责任,但毕竟他受了伤,回去后,他们会对伍颖男做出严肃处理。他们决定给他赔偿医疗费和精神补偿3000元。希望他不要把事情闹大,给小伍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到最后,沈鑫塘提出把那个物证,也就是石头拿回去。还没等邓锦荣表态,他就急着往邓锦荣的手里塞钱。某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人的味道在现场浮现了出来。不知怎么的,听到这里,邓锦荣那种机敏的嗅觉开始本能地兴奋起来,因为他听出,这个人在说到最后一件事的时候,似乎有点紧张,他的喘息都急促起来,似乎索要石头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他偏偏不答应,他要弄清真相,顺便戏耍一番这个用心良苦的人。
你们院长为什么不出面?你们院长叫什么名字?他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一边仔细盯着来人的眼睛,要探究他所言的真实性。
沈鑫塘一下慌了,这是他万没料到的一招。不知为什么,也许因为最近脑子里老惦记着桑德江吧,他竟条件反射地道:院长吗?桑德江,他出差了。
他当然不知道邓锦荣看过那些信,早已熟知桑德江其人。
邓锦荣冷笑了一声,说声我考虑考虑吧,我还想把她告到派出所呢。
星期天,友好路地矿博物馆来了一个左眼上方贴着纱布的人。此人找到工作人员,拿出一块石头,指着里面包孕的一小块晶体,要求工作人员帮忙鉴定。石头拿进去后,很久才出来。工作人员问他卖不卖,他说,你先给我说这是什么东西。工作人员却不直接说是什么东西。而是先对他讲了一番国土资源方面的政策法律,讲了地下埋藏物的所有权属于国家,但对发现者也有适当的奖励。啰啰唆唆讲了一大堆,中心意思是说,这东西唯一的出路是转让给国家,当然国家不会让个人吃亏,但个人也不能漫天要价,作什么非分之想。这时,那个独眼龙已经很激动了,他不停地喝人家端给他的一杯茶,把馨香的绿茶吞下肚去,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他先是答应卖给国家(工作人员马上纠正,说是有偿上交),紧接着就要求对方告诉自己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那人盯住他的眼睛看了半天,就像在鉴定一对儿真伪难辨的宝石。最后,那人也不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让他放心的东西,就对他说,我们是国营单位,给国家办事,我们也不骗你,希望你也能按国家政策办事。你拿来的是一颗钻石,阿勒泰钻石。如果你上交给我们,根据品级估算,可以奖励你8万元。
什么,才8万元?!邓锦荣狡猾地笑了一下,那我还不如自己收藏呢。我也有朋友是干这一行的,据他说,这颗钻石硬度相当高,品级不一般呢!
一听对方将品级跟硬度扯在了一块儿,工作人员暗自发笑,一种耍弄人的恶习不觉被勾引起来。
“硬度?”只见他好奇地问道,“他还给你打过硬度?”
“那当然!”
“莫氏几级?”
邓锦荣慌了一下:“一级吧,我也忘了,我不懂,可我朋友懂,总之是最高级,硬极了,硬得钻心。”说到这里,左眉弓贴纱布处的肌肉怕疼似的抽搐了几下。
“是吗?不过,就我们看来,颜色还不够纯净,略微有点泛黄。”
“泛黄?”邓锦荣不信地说,“你们擦干净了没有,那上面有我的血迹呀!”
“还是一颗血钻啊。”工作人员笑着说,语调中隐含着一丝讥讽的意味。
“那当然!好东西是要付出心血的。”邓锦荣一边说,一边心满意足地把那块石头包好,准备离开。
工作人员最后跟他招呼了一句:想通了过来!
尾 声
伍颖男和桑德江一直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派出所的传唤,或者法院的传票。但是很奇怪,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一天,更是发生了一件至为奇怪的事情。当时,桑德江正陪着伍颖男在她家附近的人民广场散步。忽然,桑德江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伍颖男捏紧了,她捏得那么紧,捏得生疼。桑德江一看,她的眼睛正紧张地看着某个方向,他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结果发现一个左眉弓上包着纱布的人正朝他们俩走来。伍颖男紧张地低声说:就是他。一边想把他拉走,但桑德江没动,他就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看着对方。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邓锦荣在发现他们俩的一瞬间,先是一愣,接着立即对他们赔了一个笑脸,接着生硬地拐一个弯,溜到旁边的林带里走远了,仿佛理亏心虚的倒是他似的。
对他的这种表现,伍颖男百思不得其解。倒是桑德江立在那里想了半天,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知道灾难已经过去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觉得他们之间在经历了那么多坎坷之后,他不想再增添什么新的周折了。
他抚着伍颖男的肩膀,坐在广场的休闲椅上。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自觉地将目光远远地投向西天的晚霞:西天之上,紫红色的晚霞华丽地堆砌着,高耸于天之一角,有如虚无缥缈的楼台殿宇,夕阳染红的层积云更是像天庭之上的丹墀玉阶,层层叠叠,渐升渐高,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引领到那无上崇高、宁静安详的境界中去。
两个人坐在这雍容华贵的暮色之中,出神地仰望着西天,感到幸福似乎即将降临,也许明天就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