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泥月饼
2018-11-15姜宏生
姜宏生
县城返回“火帝庙”的线车到村边时天地朦胧成了一体,懒汉庙的灯光显得格外醒目。那里曾经是村小,多年后才搬到新校址。褚校长与妻子来的时候,全校只来十几个学生,他既当老师又当校长,后来有了规模才做了专职校长。为了和有点资产的家庭划清界限,他们志愿到深山里工作。学校没有围墙,好在民兵经常站岗抓破坏新中国的狗特务,加上年轻气盛有文化,夫妻俩住在庙里从来没有感觉害怕。第一届的学生虽然学习吃力,但都很懂事。如今,他们也都老了,进城的退休了,务农的只能干些简单的农活。最出色的丁村长,也整天侍弄自家的菜园了。
车在村北停稳,司机按亮厢顶灯,扭着啤酒桶一样的肚子恭敬地打招呼,校长您慢走。褚校长在大家注目下一手摸稳扶手,一手把塑料袋悬在空中,生怕碰了里面的月饼,侧着身一步一顿缓慢地下车,右脚随着左脚落地时,身子明显晃了一下。司机见褚校长离车远了,才拉着半车的乘客缓缓远去。
路南小超市的灯光依然明亮,映得散开的人影东倒西歪,可惜只有硬硬的糖馅月饼。老伴喜欢吃月饼,五仁馅、椰蓉馅、肉松馅……都喜欢。她说吃月饼时,就想起在女中读书的情景。他当校长时,每到中秋节,再困难也要给教师发两斤月饼。他享受妻子偎在怀里对着银月你一口我一口吃月饼的感觉。后来老伴咬不动硬物了,就只吃枣泥馅月饼。他就特意到县城给老伴买,今年更应该如此。他答应过她,要一直给她买!
路北坡地上就是小学。杨树和柳树的叶子在灰夜中发呆。大儿子读中学时,褚校长和妻子有机会到山外去教书,但他们舍不得这里淳朴的民风,于是就不住地坚持了下来。
褚校长右手拎着月饼,似乎有点吃不消那分量,坠得右肩更低些,松着腰,个子显得更加矮小,“嗒啦嗒啦”的脚步声被灰黑的夜色吞没。
大门口站着一截模糊的黑影。
“老师……”黑影高嗓门说。
褚校长听出是早已卸任的丁村长。他瘦长的胳臂弯着,手中捧着一只罐头瓶,来给褚校长送煮熟的白梨。这习惯,他一直保持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经常这样训斥淘气的后生。别家孩子惧怕村长,自家孙子却不以为然,他把雏鸟带到学校,虫子放女生的头发上,叫褚校长打更老头……打也不见起色,别的孩子跟着叫。褚校长顺其自然,反正不当校长已经多年,继任者都换了三五个。每任校长都知道他的资格,相见时都恭恭敬敬。偌大的院子,还真需要有他这样的人照看着。
“每年都费心。”褚校长塌陷的嘴唇喘息几下,得到短暂的休息,接过盛梨的瓶子抱在腹前,干瘦的腰被坠得更弯。他不止一次打算挺直腰板,但终于没有抗拒过岁月的摧残。去年开始,他感觉一切都力不从心,咳口痰都要使尽浑身解数。
“应该的,您老在村里受待见……哪个不是学校出来的?您不来,整个是睁眼瞎!”村长点着秃脑袋,粗嗓门低了一些,依旧赢满了尊敬。
“回屋倒一下,把瓶子拿回去。”
“不着急……您慢慢吃,今年梨丰收,吃完了再给您拿……过节了,别着急上火的!”
听到学生这样说,褚校长很是欣慰。要是进了城,就没有这样的心境了。和老伴到村边溜达时,老师好的问候经常飘进耳朵,老伴身子附在他肩上,脸上不乐,勾着他胳膊的手也总是用力一下。
走进院子,里面黢黑一片。操场上的杂草增加了校园的静谧。师生早已到县城去了。忽然把空荡荡的院子留下来,那几日褚校长和老伴寂寥寥的,曾经闪念投奔儿子去城里。思前想后,舍不得生活了几十年的院子,舍不得村人真实的招呼,舍不得让浑身爽朗的空气,他们确认这里才是自己的家……春天,他们在房前种了点儿蔬菜,在屋后种了几株苞米。起早贪黑地侍弄,长势就是不如村民家的好。不过不要紧,他们不图丰硕的果实,只为有点事干。许多年了,褚校长养成了在校园里巡视的习惯,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查看一圈。看到各个房间门窗完好无损,就十分地安心。睡觉前,也一定转悠一趟,这样才睡得踏实。
月亮在东山上探出一弧脑顶,院子里的树和草有了点虚幻的影子。几株辣椒秧显得瘦弱矮小,期盼着主人的回来。
褚校长匆匆走进房间,小心翼翼把月饼摆到老伴眼前。黑白相片上,老伴笑吟吟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