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哥
2018-11-15何民
何民
金哥姓郑,在上元场一带都叫他郑金哥。金哥不是他的名,因为他原来是个淘金的,大家都习惯称他金哥,加上他的姓,就叫他郑金哥。
金哥是个憨憨,虽然长得牛高马大的,却连话也说不伸展几句,我的印象中,他说得最清楚的几个字是:王幺奶奶。王幺奶奶是上元场一带地邻对我外婆的尊称。外婆在上元场王姓一族中辈份高,为人又正直、仗义,颇有点德高望重的威信,因外公是幺房,所以大家都叫她王幺奶奶。金哥不仅王幺奶奶几个字叫得清楚,也最服王幺奶奶。金哥因为智障,言语又不通顺,与人交流颇为困难,遇到有人欺负他,或者讥笑他,急了就只会拳头相向,常常和别人打架惹事,横起来像头发疯的牯牛,谁都招呼不住。这个时候大家就赶紧把王幺奶奶叫来,只要是王幺奶奶一走拢,吼一声,金哥,你在整啥子,还不跟我回去。郑金哥就会乖乖地跟外婆走了。
我打记事起知道有郑金哥这个人时我才几岁,那时郑金哥已有五十多岁了吧,我也跟着外婆叫他金哥。金哥每年的冬月就要到外婆家帮忙做事,主要是干劈柴的活儿,就是把山坡上和林盘中那些准备砍下来用作柴火的树干、树疙瘩锯断,劈成小块,然后堆在灶房外面的山墙边,码得整整齐齐的。到过年时,屋外墙上码的柴火足有一人多高,顺墙一溜起码有一二十米长,够外婆一家烧一年之用。
金哥在外婆家干活,干多干少外婆从不管他,每天用炊壶烧一大壶红白茶放在那里,丢两匹叶子烟给他,郑金哥就一个人在院坝里架起马杈锯柴、劈柴,累了就随手捡一块木头坐下,阶沿上有凳子他也不坐,仿佛懒得走那几步路,然后倒一大碗茶一口气喝下去,再慢慢裹上一杆叶子烟,不慌不忙地点燃,有滋有味地吧哒起来。
金哥喝茶,那不叫喝,叫倒,一大碗茶水到了他的嘴边,只听见“咕噜咕噜”几声大响,高高隆起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茶水就没了,那响声整个院坝的人都可以听到。金哥一边裹叶子烟,一边口中咕噜咕噜地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了些啥。我常常蹲在他旁边听他自言自语,终究也没听明白,倒是他叫我的小名我听得清楚。
金哥没有朋友,如果说有的话,就是我。我给金哥倒茶,给金哥点叶子烟,听金哥喃喃自语,看金哥劈柴。他休息的时候,还会趁其不备爬上他的肩头去骑“马马肩”。外婆有时看见了就会大声喊道,金哥,慢点,看把我孙儿摔下来!金哥这时候就会站起来,让我抱住他的脑袋,在院坝里走上几圈,口中念道,上山去,上山去啰,直到我玩够了然后再把我放下来。
听外婆讲,金哥原来也不是憨憨。金哥年轻时是个淘金汉,人不仅不憨,还长得高大帅气,印象中,以郑金哥的身高,就是放在当下也算得上是帅哥了。金哥家住距外婆家有几里远的一个叫“尖峰顶”的山上,家穷,家里就让他干上了淘金的活儿。
上元场一带山脚下,据说以前产一种叫沙金的黄金,除了职业淘金人外,当地的青壮年在农闲时也会钻到那些废弃的金洞子中去碰运气,捡几个油盐钱。那些金洞子是职业淘金人挖出来的,有深有浅,深的几十米,上百米,浅的十几米,金矿挖完了,金洞子就废弃了。金洞子中挖出来的沙石运到山脚下的沙沟河去冲淘。冲淘用的是一种叫金船子的工具,大约一米长,五十公分宽,形状像船,中间刻了许多像搓衣板那样的格子。淘金汉就将沙石放在金船子中,再将金船子放在流水中不停地晃动、冲刷,因为金子比重大,在流水中冲刷就会沉到金船子的格子中。当你看到格子中有金晃晃的东西在闪动,就是淘到金子了。那些沙金粒大的不过米粒大小,小的有如芝麻,淘到以后就捡出来放进随身带着的金筒子中。每个淘金人脖子上都挂有一个圆形的小金筒子,是专门用来装金子用的。这些工具外婆家都有。
金哥在一次淘金时被垮塌的金洞子砸伤,差点丢了性命。那时医疗条件差,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不容易了,因为脑袋受伤严重,金哥从此落下残疾,变傻了。
金哥傻傻地走在路上,连以前的亲戚朋友熟人都不认识了。淘金的活儿是不能干了,田里的活儿金哥没干过,也干不了,谁愿意请一个傻子干活呢。活儿不能干了,可饭还得吃,金哥的饭量依然大得很,一顿三大碗干饭,就是吃玉米馍馍也要吃一斤以上。家里父母实在供不起他了,以分家为名,把金哥分出去在尖峰顶的山上修了两间茅草屋安身。从此金哥就成了流浪汉,在上元场一带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
外婆知道了,将金哥领到家中,煮了甑子干饭,还煮了一块腊肉,让金哥饱饱地吃一顿,又找出外公的旧衣服,烧了一大桶热水,让金哥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才让他走。金哥在外婆家的龙门子转了好久,又折回来,直叫王幺奶奶,然后到厨房找了一把柴刀,帮外婆劈起柴火来。金哥一直干到天黑了,还没有走的意思,外婆叹了一口气说,金哥啊,不是王幺奶奶不留你,是怕你家说闲话啊。外婆在靠柴房的厢房收拾了一间屋,铺了床让金哥歇息。谁知第二天早上外婆煮了饭去叫金哥吃饭,竟发现金哥根本没在床上歇息,而是和衣躺在柴房的谷草堆中睡了一夜。
从此金哥隔三岔五就到外婆家来吃一顿饭,每次来总要帮着干点粗笨的力气活。
冬天到了,看到金哥冷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外婆干脆将金哥接到家中,让他帮着劈些柴火,干多干少由他,管饭不管工钱,再说金哥也不会用钱。农村农闲时一般一天只吃两顿饭,且吃稀的时候多,外婆却是想着法子加上一些红苕、芋头、麦麸等,煮成干饭,让金哥吃饱。快过年了,又帮金哥把衣服洗干净,补好,到了腊月二十八,装上一小口袋米或玉米面,外带一块腊肉让金哥带回家去。
一天,邻居急急忙忙地跑来找外婆,说有人在和酒疯子吵架,吵得很凶,要打起来了,叫外婆去劝劝。外婆当即嘱咐金哥说,看好屋子,便牵着我的手,踮着尖尖脚赶去劝架。酒疯子那天喝得太多了,外婆刚劝了两句,酒疯子竟然红着眼睛不认人,指着外婆叫外婆滚。咦,众人大惊,这酒疯子真疯了,竟然连王幺奶奶都敢骂。我虽然才几岁,见有人骂我外婆,便一头朝酒疯子撞去。酒疯子竟然抡起巴掌要打我。正在这时,只听到有人在喊,郑金哥来了!众人掉头一看,只见金哥提着那把斧头急匆匆地赶过来,二话不说就朝酒疯子砍过去。酒疯子酒醉心明白,见郑金哥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掉头就跑。郑金哥一只手提斧头,一只手抱起我往肩头一甩就让我骑上“马马肩”,雄赳赳地跟着外婆往家走。那一刻,我觉得金哥好威武哦。
那年金哥病了,走进外婆家的大门就倒在地上,外婆见金哥脸色苍白,赶紧叫表哥到街上抓了两付中药给金哥熬了吃,可吃了后仍不见好转,就叫人上山通知郑家人来。郑家兄弟来了,要带金哥回山上,可金哥说什么也不愿意走,口中不停地喊王幺奶奶,又用手不住地指他睡的柴房,意思是不愿意离开。
郑金哥就在外婆家静静地离开了人世。走的那天,他不停地喊着我的小名,外婆把我牵到他面前,我看到金哥枯廋得有些变形的脸,很害怕。金哥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像睡着了一样。
外婆帮着郑金哥家办了丧事,出殡那天,外婆哭了,哭得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