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电影《降临》的电影语言艺术
2018-11-15李娜
李 娜
(西安外事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
电影艺术在摄取、复制甚至“创造”客观现实的同时,能够对主观的情感意志进行表达,形成了具有表意意义的电影语言,这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丹尼斯·维伦纽瓦的电影《降临》(Arrival
,2016)本身就是一部关于语言的科幻片,而在阐述语言及其他由此衍生的复杂问题时,电影又提供了一套深可玩味的表意体系。一、理论基础与主导语境
任何处于语意段之中的影像都是在一个主导语境之中的,在故事片中尤其如此。影像本身是不具备符号性的,但是当它被纳入一个具体的语境之后,它就被赋予了符号功能,以直接符号、图像符号以及指示符号的三种不同身份出现,而这种功能的赋予并不是随意的,它来自于影像的制造者对具体语意的再现,也关系着观众对这一影像的诠释。
而在科幻电影中,主导语境与理论基础有着极大的重合,正如语言交流中,语言的接受者不能脱离主导语境来解析一个个语言符号,观众如果完全不理解电影的理论基础,那么在理解剧情时无疑将阻碍重重。
《降临》中的理论基础是认知语言学,而关键在其中的萨丕尔·伍尔夫假说。一般人们承认,思维影响着语言,而伍尔夫假说反过来认为,人类学习的语言会影响人类的思维方式。如对于普通人来说,雪的颜色是只有“白色”这一种的,但是在爱斯基摩人的语言中,形容雪的颜色的词汇共有7种,描述雪的词汇就有20余种,一旦普通人习得了爱斯基摩语,那么也能分辨出7种不同颜色的雪来。严格来说,伍尔夫假说是存在缺陷的,如先天视障者就无法通过习得爱斯基摩语来获得分辨7种雪的能力,甚至无法通过语言来获得视觉。换言之,一种新的感知和思维能力是可以通过语言的习得凭空产生的,但这并不绝对。但这整个伍尔夫假说的可行,就成为《降临》的语境。电影中将“分辨七种雪”置换为“预知未来”。
在《降临》中,七肢桶的书写方式是迥异于人类的文字的,他们的每一次表意(可以认为是每一句话)都是一个平面上的圆形,他们一次所要表达的全部意思,都浓缩在这个由多个符号浑融组合在一起的圆中。而人类的书写顺序则是直线式的。无论是语言交流抑或是文字书写,七肢桶所呈现出来的都是一个闭合的环形。一次性的表意内容越庞大,那么这个环形就越复杂。这意味着七肢桶的思维方式也是环形的。在了解了这一点后,观众才能明白电影叙事的奥秘。环形思维是理解整部电影的关键。女主人公路易斯本身是一个在大学工作的语言学专家,精通多国语言,在被军方传唤后,路易斯对七肢桶的语言开始了日夜沉浸式的研究。在掌握了七肢桶的语言后,她也就获得了“纵观全局”的思维和超越线性时间的能力,即可以预知未来,时间对于路易斯来说,也成为一个圆。路易斯对于时间的感受力以及对事件的因果观完全因为这门语言的习得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一语境下,《降临》在叙事时实现了一种对应,一方面七肢桶的来历在路易斯习得语言后得到了解释。他们来自于未来,在3000年后,他们需要人类的帮助,但是人类将有可能因为多元化时代下信仰或意识形态的对立,而在3000年内就因为彼此敌视和攻击而自我毁灭,因此七肢桶前来帮助人类,一整套知识分成12份传授给不同的国家,让各国人精诚合作,在学习中战胜割裂,七肢桶在此传递出“使众多成为一”的理念。另一方面,七肢桶的来历对应着路易斯的婚恋经历。路易斯预知了自己的未来,她将和一直陪伴自己破解七肢桶语言之谜的物理学家伊恩结为连理,并生下一个女儿,但两人将在女儿幼年时离婚,而更为悲惨的是,路易斯深爱的女儿将罹患不治之症,并在25岁因病去世。而路易斯在已知未来的情况下,依然走入这一人生中,和伊恩结婚,和女儿嬉戏,并最终送走病重的女儿。对于七肢桶和路易斯而言,任何时刻都是此时此刻,从路易斯人类的情感来看,每一刻都是她不能放弃的。
在熟知了这一语境后,观众就可以明确具体的图像符号和指示符号了。如在电影的双线叙事中,女儿汉娜小时候完成的美工作品中,有一个特别稚拙的七肢桶。电影特意给了这一镜头,但这个出自汉娜之手的七肢桶本身并没有一种“既得性”的意义,这其中的内涵意义是有待观众解读的。观众在默认了整个语境后,便会明白这一段影像实际上是在“未来”线(它同时也是路易斯的一种“回忆”)上的,路易斯在生育了汉娜之后,将七肢桶的故事讲给了她,并且路易斯终身都在发表有关七肢桶语言的论文,在耳濡目染之下,汉娜从小就对七肢桶有较好的印象,将它放在了自己的美工作品里。
二、电影语言表意的高度自主性
在《降临》中,语言的表意无疑是复杂、自主、易变的,这一点已经在剧情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美国、中国和俄罗斯的语言专家们几乎同时翻译出了一句七肢桶的语言:offer weapon(交出或提供武器)。然而即使是这一次颇为统一的翻译,语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间仍然是存在距离的,中国和俄罗斯均认为这是七肢桶对人类的威胁,一次人类和七肢桶的大战一触即发,而路易斯则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七肢桶来地球的目的是为人类提供武器(即感知时间的语言)。事实证明路易斯的猜测才是正确的。而相对于文字语言来说,电影语言在表意上的自由度以及被从多个方向进行解读的可能性要更为丰富,“它在保持逼真圆融的前提下,实现了表意的高度自主和空前的感受强度,这是传统的一切语法系统所不及的”。而由于电影特殊的单向表达方式,观众作为受话人也并不能第一时间验证自己理解的正确与否。
这种表意的高度自主性一方面体现在说话者的自由发挥上。电影语言是一种综合性的视听语言,观众所听到的台词、配乐、音效等同样是电影语言的一部分,而由于文字是无声的,这一部分又是电影能高度摆脱原著进行个性化表意之处。在《降临》中,路易斯等人在靠近飞船时听到的警告声,来自德莫纳克的惊悚电影《人类清除计划》(The
Purge
,2013)中的警告声,暗示观众主人公有可能遇到危险,与外星人实际上并没有伤害人类的意愿形成反差。对于不熟悉《人类清除计划》的观众来说,就有可能错过这一层表意,但这不会影响观众对电影整体叙事的理解。表意的高度自主性还体现在观众的读解上。在电影最后,夕阳西下之际,路易斯抱住了伊恩,此时电影给了路易斯一个特写镜头,路易斯说:“我都已经忘了被你抱着的感觉是多么好了。”对这一画面,部分观众的理解是路易斯因为知道只要和中国的尚将军进行通话,就可以让人类避免一场浩劫,她是出于欣慰才拥抱了伊恩;而还有一种解读,即为路易斯也已经看到了自己痛苦而又不乏温情的、和伊恩由合而分的未来,然而路易斯决定走向这个未来,她此刻的心情是悲欣交集的。这一次拥抱对于路易斯来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此明明在“现在”的时间线上,两个人只是刚刚认识,路易斯却在语言中表示伊恩曾经给过她温暖的拥抱。即使电影已经通过路易斯的多次思维在时间中的穿越暗示了这一点,但并非所有观众都能领悟到这一层面。
三、数字特效与电影语言
当电影创作进入数字时代以后,人们获取画面的工具除了摄影机之外还多了计算机。计算机的加入不仅意味着电影制作工艺的革命,也意味着电影语言将被深刻地影响。在计算机的加入下,画面不仅仅是对真实的模拟,还包括对真实的超越。观众能够在数字技术制作出来的画面中看到实拍难以呈现的画面效果。甚至实现一种完全不需要摄影机参与其中的“无中生有”。“传统手段能做的,它可以做得更好更完美;传统手段不能做的,它照样可以出色完成,数字技术改写了电影历史。”电影语言进入更自由、更丰富的境界中。尤其是科幻电影,电影语言在数字技术的辅助下更是已经对观众的日常生活经验进行了高度变形与超越。以詹姆斯·卡梅隆的《阿凡达》(Avatar
,2009)为例,在保留了如正反打镜头等传统电影语言的基础上,电影中的CG镜头超过了全部镜头比例的60%,观众看到了一个虚拟的、五彩斑斓的潘多拉星球,而这个星球上种种充溢着主创创作思维的动植物影像,往往都带有对现实事物的隐喻性,于是它们也构成了一种新的表意。同样,作为一部涉及人类与地外文明交流的影片,《降临》中也同样存在这样的有意味的语言。以在数字技术的支持下塑造出来的外星人七肢桶为例。单纯从生物科学的角度来说,电影中七肢桶的形象并不像传统科幻电影中赋予高智能文明生物的外形(如《阿凡达》中还处于低于地球文明阶段的纳美人,《星际旅行》中的智慧族群瓦肯人等,其外形与地球人类似),七肢桶的体态接近于属于低智能文明的竹节虫或章鱼,这是违背现有的进化学知识的。但是作为电影语言存在的七肢桶有着特殊的语意。七肢桶的身体是没有前后和左右之分的,七个肢体从四方向中央辐辏,随便一只都可以作为“手脚”进行书写,它们的眼睛遍布四周,其身体在转动中哪一面都可以正对人类,七肢桶的整个形体是高度对称的,这代表了七肢桶对时间和空间没有前后之分的认知特色。对于七肢桶来说,过去和未来、来到地球之前和来到地球之后等没有区别,都是此时此刻。而一旦《降临》采用现代动作和表情捕捉成像技术,跟踪点带出的外形轮廓和举手投足依然和人类近似,仅仅是在人类形象上进行些微改动,那么这种“没有前后之分”的主观设计将无从体现。
与之类似的还有如七肢桶所在的飞船。飞船是外太空题材电影中的一个满足观众猎奇心理的重要符号,当代科幻电影也往往使用数字技术来塑造这一奇幻而逼真的高科技造物。在《宇宙战舰大和号》《超级战舰》等电影中,飞船作为联结外太空和地球的载体,往往都极为复杂,并且在设计上,包括飞行轨迹、发射弹药时的光效等,都具有一种秩序感和高科技感,因为在这一类电影中,飞船是作为兵器出现的。而在《降临》中,人类和七肢桶一触即发的大战因为路易斯的努力而消弭,飞船的构成和表达与七肢桶本身一样,也是对环式思维的一种复述。从外形上看,飞船犹如半片圆润的水滴,或如同一个圆盖,也没有上下左右之别。当路易斯等人进入飞船的内部后,也没有发现意料之中的复杂的仪表等,而是发现内部是一片没有上下高低之分的空旷,科学家们可以随意就坐。这也同样是一种主创主观意识的映射,即七肢桶没有过去、现在、未来的概念,由于七肢桶的全知,它的行为也可以说是既有意义又无目的的。可以说,就七肢桶和飞船来说,《降临》并没有在成熟技术的辅助下追求其他科幻电影主张的奇观,但其作为电影语言的内蕴依然是值得深思的。
尽管《降临》在科学逻辑以及对语言学知识的化用上还存在一定的生硬之处,如路易斯掌握预知能力的本应层层递进的过程被省略,以至于落入了以“非自然力”来进行哲学布道的诟病,但电影不仅有着完整的基本骨架和精彩的非线性叙事,且运用了丰富的、极具创造性的电影语言。在《降临》中,观众得到的不仅仅是视觉上的直观审美感受,还有通过读解电影语言而获得的富有意蕴的启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