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叙事策略分析
2018-11-15赵宇
赵 宇
(鞍山师范学院,辽宁 鞍山 114016)
李安根据作家本·方丹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Billy
Lynn
's
Long
Halftime
Walk
,2016)除了以空前的4K 120帧与RealD 3D视觉技术开启了电影的新纪元外,还以叙事打动了无数观众。“电影故事、思想不能简单地通过语言来实现,而是要通过电影化叙事手段落实到剧本中,然后再以电影化叙事手段表现在银幕上。只有用电影化叙事手段包装故事,才能使好故事成为好剧本,然后才能为一部好电影打下基础。”《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从小说到剧本,再到呈现在银幕上的影像的过程,融入了李安大量的电影化叙事策略。一、东西方叙事视角的兼用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故事主干十分简单:比利·林恩等血气方刚的战士,作为伊拉克战争中的美国国家英雄,被邀请来参加一场球赛的华丽中场秀。在这次回国的短暂几天中,林恩等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在这样一个看似单薄的故事外壳之下,李安希望其中容纳的叙事意蕴却是丰富的。
单纯从表面来看,电影运用的是比利·林恩这个涉世未深,并且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的小伙子的视角,让观众既看到了满是枪林弹雨的战场,也看到了代表了太平盛世的、载歌载舞的中场表演,林恩带领观众来到了一个对他本人来说比较陌生的世界。而对于绝大多数的观众,尤其是非美国观众来说,这两个世界同样是遥远的。因此,观众能够理解林恩的某种置身事外,仿佛无法融入这个世界,无法与形形色色的人产生联结的感觉。在结束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系列台上和台下的表演后,林恩的内心其实是充满茫然和哀伤感的,这个世界几乎没有给予林恩任何他想要的回馈,观众也能为林恩几乎一切期盼都毫无结果而感到怅然。
如果我们在把握了整个故事的基础上,再结合李安本人的多重文化背景,以及这种多重文化背景在其之前的电影中的反映,就不难发现,《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既是一部“美国电影”,又是一部“李安的电影”。李安在自己的电影中,每一次都会提醒观众自己是作品意义的重要生成者,即使剧本本身是改编自早已问世的小说、漫画的也不例外。李安会将自己成长的文化背景与他所肯定的文化理念悄无声息地融入电影叙事中,而其中最为明显的,除了在电影中编织大量属于中国的文化符号外,便是兼用东西方两种视角,让东西方观众都能在其中找到文化认同。
李安将自己一贯热衷进行的东方式“家”观念的思考也注入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无论是李安的华语片抑或英语片,他都极爱表现一家人吃饭的情景,让各种不同的价值取向在饭桌上实现交锋。李安理想中的家是一种在儒家“中庸”思想以及某种禅意佛心指导下的其乐融融。然而林恩在外征战,回家之后的聚会却是不愉快的。家庭成员之间的争吵不仅仅是因为大家政治观点不合,还在于林恩这位旧成员现在已经被贴上了“英雄”的标签,家人们对他的爱没变,但是曾经的亲近感已经荡然无存了。除了姐姐凯瑟琳以外,没有一个家人真正了解林恩需要的是什么。而林恩选择军队和生死弟兄,其实也是一种对于另一个“家”的选择。
从西方视角来看,《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又有着非常明显的反战色彩,这也是美国战争电影几乎亘古不变的主题。于是观众可以看到,一方面,战争的残酷性被李安通过林恩经历的肉搏战表现了出来;另一方面,李安又表现了身处后方的人,如球队老板等,是如何将战争商业化,进一步给战士们造成伤害的。林恩等几名战士在采访时说的话冠冕堂皇,但是他们私下却承认:“我们在伊拉克建学校,修排水系统,但伊拉克人只是恨我们。”
二、戏剧冲突的坚守
戏剧冲突是戏剧美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指的是戏剧设定一个假定情境,在这一情境中,人物的行为和心理发生重大冲突,这种冲突以直观的、外现的方式展现在观众的面前。缺少了戏剧冲突的戏剧不仅会让观众感到平淡,也有碍于主题的表现。因此人们普遍认为,没有冲突,也就没有戏剧。电影被认为是戏剧的一个影像化的变体。戏剧冲突同样是绝大多数电影叙事之中不可缺少的。
李安本人也是一个高度重视戏剧冲突的导演,他曾在与复旦大学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学生座谈时表示,他在挑选摄影师时,其实谈论最多的并非怎样制造一个个漂亮镜头,而是在讨论剧本的戏剧性。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最大的戏剧冲突便是林恩回归军队与留在家乡这两大选择之间的冲突,这也构成了电影最大的叙事悬念。林恩原本进入军队的理由并不高尚。林恩的姐姐因为毁容而被男朋友抛弃,19岁的林恩砸了男方的车,为了避祸选择了当兵。从此林恩去到陌生的国家,在长官的命令之下目睹了太多人生变故,年轻的他在一次次敌人、战友、平民、军人等他人的死亡中饱经风霜,战争尽管没有对林恩的身体造成严重的伤害,但是却给他的心灵留下了PTSD后遗症,这使得他在短暂的休假之中面对这个社会感到极其不适应。在家里,只有姐姐提出给林恩办理病退,从此离开九死一生的战场,然而这又有可能意味着林恩从此要面对另外一种无能为力,面对平庸和窘困。直到球赛时,林恩的姐姐还在和林恩用手机沟通此事。整场比赛,也是林恩内心两种念头的交锋。直到最后,林恩才决定,自己还是回去继续做国家机器上的螺丝钉,继续面临他刚刚熟悉的爆炸、硝烟与鲜血。姐姐驱车前来阻止林恩。而由于种种意外,当姐姐好不容易赶到时,林恩已经和战友站在停车场决定一起离开,事已至此,姐姐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继续劝服林恩的机会,于是姐弟俩在停车场相拥无言。从头到尾,林恩的战友都不知道他内心的这一番“战事”。
类似的巧合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比比皆是。如林恩的父亲虽然在世,但是在家中他的地位不高,对于林恩而言,他的形象往往是缺失的。而长官蘑菇则在军队中对林恩多加照顾,并且在心理上常常对他进行开解,对于林恩来说,蘑菇扮演了一个如父如兄的角色。而在电影中,当蘑菇刚刚对林恩讲述了一番人生哲理后,他就牺牲在了战场之上,这对于林恩来说是一次极为重大的打击。
而在整体的大冲突之外,李安又设计了多个小冲突,让整个叙事一波三折,观众也看到了这个本应是让林恩等战士光芒四射的中场秀背后埋藏了怎样的龌龊。如果说,蘑菇的突然死去,让林恩本能地恐惧战争,那么这些龌龊又将他推回了军营。在电影中,作为被保护的“民众”与整个班的战士发生冲突的情节共有两次,而这两次冲突一“文”一“武”,人数一少一多,对方社会地位一富一贫,在叙事上毫无重复之感。第一次是页岩气公司老总前来与林恩等人搭讪,试图将自己的事业(获取替代石油的资源)与林恩等军人的牺牲联系起来,拉近自己与林恩等人的距离,结果遭到了班长戴恩毫不客气的“你赚你的钱,我们杀我们的人”抢白。军人厌恶自己的牺牲被与“掠夺伊拉克石油资源”这一目的建立关联,也不愿意以自己的苦难来为他人获取自我感动。第二次则是在中场表演结束后,装台工人毫不客气地叫战士们离开,双方有了肢体接触,而在散场后,装台工人更是守在停车场,准备与战士们斗殴。在工人们的身上,林恩等人感觉自己受到了讥讽与挑衅,这使得林恩不断地对自己穿上军装这件事产生怀疑。
可以说,在电影的叙事中,小冲突是为大冲突服务的。正是外部世界不断发生的一次次不愉快事件,加剧了林恩内心世界两种选择之间的冲突和对立。观众可以毫不费力地理解林恩为何对自己的军旅生涯萌生退意,可以感受到他的这次“中场战事”实际上是一次孤独的煎熬。
三、叙事时空的转换
李安在电影中主要营造了两个客观的叙事时空,一是中场秀发生的美国本土,是“现在”;另一个则是伊拉克战场,是“过去”。二者交替出现,感染着观众。
电影中的叙事时空是意象性的,它们取材于现实时空,但是又在艺术化的手段处理下被巧妙地构建和组合起来。在电影中,美国和伊拉克两段时空有着非常强的指示性,它们分别代表了林恩遭受的两种伤害。电影中美国是五光十色、绚烂夺目的,而伊拉克则基本上都由土黄色调组成,在球场上观众不断向大兵们致敬,而伊拉克的妇孺们却不知有多少对这些美军士兵充满仇恨;礼花纷飞的中场秀让战士们想起的却是伊拉克的炮火,正如蘑菇所说的,“美国是个小孩国家,要到别处成长”,然而成长之后的林恩们却发现自己不再适应祖国了。
而叙事时空的转换还有利于导演对于人物的情感进行更好的交代,在明确主人公的心理活动的同时,又保留了对其情感的评判。如在全场奏国歌,大兵们对着国旗敬礼时,林恩的眼中泛起了泪花。如果叙事时空始终保持在这一处,那么由于敬礼和国歌仪式本身的庄严与悲壮感,观众无疑会从自身的经验出发,将林恩的眼泪解读为一种国家主义或民族主义的单纯情感。然而李安却在这里剪辑了一系列画面,如林恩和菲珊在一个温馨平静的、养了狗的家中做爱的情景。林恩想象出来的景象与他即将投身的、堪称人间地狱的伊拉克战场无疑有着天渊之别,林恩内心也深知这一幕在现实生活中是永远不可能出现的了,甚至包括眼前的热闹喧嚣和姹紫嫣红,也都马上是一去不复返的。他迫切地希望在牺牲之前结束自己的处子身份,这种出于自然人性的念头与升国旗、唱国歌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又让林恩感到可耻,让他感到可悲。因为让他自愿或非自愿地回到伊拉克的,正是这个他宣誓效忠的国家,作为一个军人,他是毫无选择的,作为一个战斗英雄,他无疑也会在公众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样的时空交错,让观众得以以一种“窥视”的方式看到了林恩男儿热泪之中的百感交集,而李安没有对林恩的念头做出同情之外的道德批判。而这一次关于林恩的时空叠加,也提醒着观众在林恩的背后,其他大兵也无疑各自有各自的情绪,从而在同样的叙事时长之内极大地增强了对人物内心实际感情的表现。
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上映后,大量关于这部电影的探讨都主要围绕着其使用的120帧技术展开,而忽视了这是一部李安以其深沉悲悯的东方哲学拍摄的一部美式“主旋律”电影。李安又一次通过叙事策略给观众造了一次悲欣交集的“梦”,而他对新技术的挑战仅仅是想让这个梦更加清晰。在绝大多数好莱坞导演都难免在商业时代下流露出“匠气”的时候,李安尽管也并没有放弃对视觉奇观的制造,也始终选择能亲和大众的、人物关系明朗的、冲突得到充分展开的叙事方式。但其电影一直都是“李安式”的,其中的原因正是在于李安能在故事题材中挖掘出具有普适性的话题,并以自己兼具东西方文化思维的角度进行表现,而其戏剧冲突和叙事空间的安排也在保证了叙事文本可看性、娱乐性的同时,保证了电影具有发人深省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