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劫》与历史文本的传奇化
2018-11-15董卫国
董卫国
(银川能源学院,宁夏 银川 750100)
在近年来涌现的国产古装电影中,王竞的《大明劫》(2013)显示出了一种在商业片时代极为难得的自觉的、严谨的历史创作意识。从电影中不难发现,以历史文本为核心,并根据戏剧性的要求对历史文本加以传奇性的点染,可以看作是王竞的艺术追求,这也成为《大明劫》的鲜明特色。
一、历史文本选用
《大明劫》选择了以明末为背景,此时的大明王朝内外交困,一方面要面对内部的李自成等起义军,外部还有咄咄逼人的清军;另一方面民间爆发瘟疫,如河北大名府、顺天府等地的地方志上,都有着如“瘟疫,人死大半。互相杀食”,山东、浙江等富庶之地则是“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仅存者”,民众“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敛者”的悲惨记载。无论是战乱抑或瘟疫,都必然造成人口的迅速下降,同时人心浮动,朱明政权的统治基础摇摇欲坠。整个大明,实际上已经鬼气森森、风雨飘摇。这便是王竞选择的大明的“劫数”。
电影的主人公之一孙传庭于崇祯十五年(1642年)被崇祯帝从监狱中放出,奉旨赴潼关编练部队,以解李自成的开封之围。在崇祯皇帝的催促之下,因为仓促出兵而在郏县败于李自成,不得不退回潼关。孙传庭只能再招募、训练新兵。在这样的困境下,崇祯以加孙传庭兵部尚书衔的方式要求其再马上出潼关与李自成决战。孙传庭在无可奈何之下抱着“大丈夫岂能再度对狱吏乎”的心态再次兵出潼关,最终于柿园之役中战死沙场。而《明史》称“传庭死,而明亡矣”。孙传庭的死使得局面进一步向不利于大明的方向发展。
电影中孙传庭的经历是通过吴又可之眼来展现的。吴又可又名吴有性,是明末清初最著名的传染病学家。当时面对瘟疫,医生们以传统的医治伤寒的方式来进行治疗,毫无效果,而吴又可则在对病情进行了总结后,提出了“疠气”这一关乎瘟疫病原的说法,创立了对后世颇有启发意义的瘟疫学说,并且写出了传世的《瘟疫论》。
平心而论,单纯是孙传庭走向覆灭的个人经历,抑或是吴又可对抗病魔的经历都有跌宕起伏的一面,两人与悲剧命运进行对抗,孙传庭和吴又可都可以被视为不合时宜的、孤独的抗争者。他们的事迹都具有崇高美学的挖掘价值,孙传庭面临的矛盾有明军与农民起义军之间的“敌我矛盾”,以及他和崇祯之间的君臣矛盾;吴又可面临的矛盾则有人与疾病之间的矛盾,以及他和其他医生之间的学术之争。因此,二者都可以用来作为电影改编的历史文本。
但另一方面,王竞在遵从了历史走向和人物基本事迹的同时,又无意于将电影处理为一部纯粹的历史正片,如果电影的叙事主线仅为孙传庭的军事战争,抑或是吴又可在疫病上的钻研,有可能使电影略显单薄。《大明劫》的创作不可能不受到消费文化观念的影响。正如人们不能不承认的,“文化已经大众化了,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距离正在消失……总之,现代主义的文化已经从过去那种特定的‘文化圈层’中扩张出来,进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了消费品”。《大明劫》即使是一部独立电影,王竞也必须迎合商业法则,让电影成为一个能够被纳入文化市场交换轨道的产品。因此,电影选择了将两个文本结合起来,并且对其进行一定的改写,使文本具有更为强烈的戏剧冲突。
二、人物的传奇化
历史上的孙传庭和吴又可之间并没有谋面,然而电影主创敏锐地注意到,1642年成为联系孙传庭和吴又可的一个节点。因此,借由军队也受瘟疫所苦这一理由,吴又可被请入军队医治伤患,就在这个医治的过程中,吴又可对于疾病有了新的认识,直接为他后来撰写《瘟疫论》奠定了基础。同时,在和将士们的接触中,吴又可也深深地感受到了孙传庭的无奈以及大明的气数将尽。二人中一个行为动机在于“治病”,一个行为动机则在于“救国”,尽管地位悬殊,但是他们在交往过程中是互相启发、互相理解,同时又最终分裂的关系。电影的主线剧情由此清晰。而在此之外,电影还有必要在语焉不详的历史记载之外,给人物塑造一定的鲜明性格,或赋予人物某种让观众难以忘怀的形象印记。
作为对历史有着进步意义的,在史书上有正面评价的人物,吴又可和孙传庭正直、爱国的一面都得到保留。电影中表现了孙传庭即使是被崇祯关押在监狱时,也念念不忘在墙壁上画下北方的地图,时刻忧心国家的边患,而吴又可则原本有机会凭借自己的高超医术进入太医院,但终于因为不愿意和体制内的太医同流合污,同时想挽救更多人的性命而出来做了一名风餐露宿,还时常可能有性命之忧的游医等情节。
此外,电影又赋予了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孙传庭作为朝廷柱石,掌握国家最后的五千精锐,性格坚毅稳重,举止端方稳重,对待下属说话极为严厉,对自己的妻子话语不多,缺乏温存;而吴又可则作为一个小人物,有吊儿郎当、狼狈不堪的一面,包括他对于“疠气”的想法,也是从窗口阳光下飞扬的浮尘中发现的,他随即兴高采烈地将这一发现讲给了自己喜欢的赵姑娘。电影中吴又可一直暗恋着老师药局提领赵川的女儿,而随着乱世到来,对方成为寡妇,加上赵川在入军队治病时感染而死,吴又可主动承担起了照顾赵姑娘的职责。可以说,吴又可在爱情上的互动,也要比孙传庭更多。编剧无意将吴又可塑造为一个严肃的医者,他在电影中有一个成长的过程,从早先的比较轻佻,只求苟全于乱世,到后期认识到了“自古王朝,始兴终乱,我朝积弊已久”现实的沉重。
同时,人物在有不同性格、技能的同时,又必须是在某些方面形成对应和衬托的。要而言之,以医治为业的吴又可代表了“生”,而以杀戮为职,杀业深重的孙传庭则代表了“死”。吴又可秉承着一颗悬壶济世的医者之心,对他来说,治病救人,不分彼此,即使是起义军中的病患,吴又可认为也应该收治。而孙传庭作为军人,胜利才是他所追求的最终目标。正如孙传庭所感叹的:“为什么他李自成可以败十回八回,而我孙传庭却一回都不能败!”在国难当头之际,孙传庭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对包括无辜者在内的任何人痛下杀手。因此,电影中加入了一个情节,一名不愿意上战场送死的小战士求吴又可包庇他,让他作为未被治愈者留在伤兵营。对于军人来说这种懦弱求生的行为无疑是错误的,但是拥有一颗仁慈救人之心的吴又可看对方年轻,便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在电影中,吴又可曾经提出过“重症用猛药”的观点,这对于吴又可而言只是一个学术观点,然而他却启发了孙传庭夜袭伤兵营,对这些有传染隐患、毫无战斗力同时还要耗费粮饷者大开杀戒。这也成为电影的高潮之一。孙传庭将吴又可的话引入了对自身已经没有退路,即使是披荆斩棘也要向前的命运的思考中,以放弃怜悯与仁慈来作为解决问题的“猛药”。这也就导致了吴又可和孙传庭之间的冲突从潜在的不合转为白热化的矛盾。吴又可万万没想到自己原来想救的小战士,却因为自己的一念之仁而以这种方式死去。从吴又可的立场看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孙传庭的这种杀戮行为,何况吴又可本人也可以成为孙传庭杀死的对象。看透了这一点的吴又可选择了不告而别。因此,尽管在历史上,吴又可最终成功治疗瘟疫的方法被流传了下来,但是在电影中,他一心想救下的患病士兵却全部死了,吴又可被处理成了一个和孙传庭一样的失败者,在二者背后,出场不多的崇祯皇帝同样也是一个失败者。两个身份,死亡时间、死亡原因不同的人物的合流在此有了新的意义。
三、事迹的传奇化
如何将单纯的“治病—治病失败”与“救国—救国失败”这两条叙事线变得奇峰迭起,给予观众观赏的快感,同时编剧又要在保持严肃性的自我要求下,不给主人公增加爱恨纠缠、奇情冤孽,这对于电影主创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我们可以看到,《大明劫》选择了或是制造一种激烈的、非常态的交锋景象,或是通过并不直接交代事件的因果,从而让原本平淡的,并且是走向低谷的叙事变得富有起伏,同时发人深省。
以孙传庭的经历为例。电影中浓墨重彩地表现了孙传庭与乡绅的两次交往,在大敌当前,粮饷不继,同时朝廷出征的军令如山的情况下,孙传庭不得不从当地土豪身上谋求银两。然而在他摆下的宴席上,乡绅们却只是象征性地捐了一点军饷,却私下大肆贿赂作为行政和军事长官的孙传庭,孙传庭对此感到愤怒莫名,喊道:“这是你们给我的,这是你们给大明朝的。”乡绅们的不配合是因为在非商品经济,没有任何上升通道的情况下,这一阶层便“为富不仁”,倒逼政治,拒绝购买公共服务。这是大明当时无解的土地政策弊病,也正是吴又可“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为乱”这句来自《黄帝内经》的名句的一个注解。忍无可忍的孙传庭选择了诛杀乡绅,人物在此失去了一贯的沉着与稳定。这同样也将孙传庭更进一步地推向了自己悲剧的结局。灯红酒绿的宴席和杀戮之间形成了一种传奇趣味。
又如在历史上,孙传庭打击贺人龙这件事情本身是崇祯授意的,然而在电影中,这一事件的“因”被处理得较为隐晦暧昧,似乎孙传庭进潼关后诱捕贺人龙是一次私自的,类似袁崇焕杀毛文龙的立威行为。不仅贺人龙本身不服,孙传庭的部下也对此颇有疑虑。电影有意识地为孙传庭加入了种种负面的,看似是个人性的行为,与之类似的还有如不经过程序而直接杀死用沙子冒充粮食的粮官,并且还当着粮官女儿的面等。这样一来,不仅孙传庭雷厉风行的形象让观众印象深刻,让人物性格得到丰满,同时孙传庭急躁之后的困境也被凸显了出来:崇祯的中央政府已经失去了对地方在人权、事权和财权等方面的控制,而贺人龙就相当于一个进行权力寻租,经营起了独立王国的节度使。孙传庭和乡绅以及和贺人龙之间的矛盾是有联系的。贺人龙和当地乡绅暗通款曲,他的存在势必影响孙传庭更自如地调动地方军队资源。而可悲的是,即使贺人龙死后,地方乡绅也仅仅是将孙传庭看作一个新的贺人龙,宁可给他行贿也不愿意捐献军饷,这意味着孙传庭此时失去了所有合作力量:朝廷、地方势力、当地守卫武装。电影之前表现孙传庭处置贺人龙时如何得心应手,顺利异常,他在后来与乡绅接触时的处处掣肘,别无选择,也就被映衬得更为可悲。同时,孙传庭从杀贺人龙、杀乡绅到最后杀自己的士兵,乃至自己被杀的过程,也循序渐进,孙传庭对事态的控制力越来越弱,剧情一步步带动着观众的情绪。
在古装片这一类型片部门中,历史片因为强调有扎实的历史功底以及能让人的思想得到超越与升华的崇高美学而有着较高的地位。而要想达到顺利地对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整合,就避免不了一定的创作策略。在《大明劫》中,王竞和编剧谢晓东、周荣扬等人对历史文本进行了传奇化的处理,对吴又可和孙传庭两个人物都进行了丰富,同时又使与二者有关的事迹也被巧妙地编织裁剪,1642年那段沉重的历史成为鲜活、生动的影像回忆。一言以蔽之,电影《大明劫》具有史诗性的品格,同时又散发着能够充分吸引观众的传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