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作品选
2018-11-15雪女
雪女
开门的人
对门邻居家的钥匙在锁孔里
转动的声音,异常响亮,
感觉像开我家的门。
我听见一大串钥匙相互撞击
随着那人一起用力。
两分钟后,我从猫眼望出去,
一个男人用后背对着我,
来回拧动的节奏越来越快,
并不断将以往开锁的经验加入进来。
然而,他总是在向右旋到第二转时
被卡住,再也无法动弹。
正当他失去耐心,束手无策,
一个孩子忽然从屋子里面
空手将门打开。
它们的美超出它们所知
陪父母逛了三小时动物园。
看飞禽走兽,亦被飞禽走兽反观。
彼此泄露的同情心和桎梏感
已使彼此厌倦。我深知
我也有一个跟它们同样的笼子
需要从自身打开。
午后,在一口僻静的蓝色池塘,
一群火烈鸟张开粉红翅膀,袒露情怀。
它们起舞示爱,对歌示爱,交颈示爱,
毫不掩饰求偶的各种姿态。
它们的美超出它们所知,
而自身并不向任何方向逃逸。
它们就在一片小小水域,被万物感知。
水草丰茂,野花怒放,我们驻足而赏,
都是在向这群生灵致意。
尕歇医生的肖像
尕歇医生,我不知你使多少垂危的病人
起死回生,也不知你对多少绝症患者
无能为力。但在万物生长的1890年夏天,
你却一个人坐在小酒馆里喝酒,发呆,衰老,
对桌上一株开花的毛地黄视而不见。
仿佛一夜之间,从一个对生命
全力的拯救者,变成彻底的放弃者。
当梵高以你的病人身份画下你
这副模样,却像医生在为你诊断。
他把各种鲜艳的色彩反复涂在你漠然的脸上,
使你看起来温暖明亮。他对完成的肖像喃喃说,
你是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
从一杯咖啡中醒来
天亮了,惺忪尚未消退。
有些事物还埋伏在体内的黑夜,
不肯从昏沉中分离出来。
花草含露,新芽分蘖,
植物总是在晨光中占尽先机。
喝下一杯咖啡后,
我才像植物一样清醒,
分辨着心中滋生的欢欣与困苦。
而香气缭绕不息,轻易阻止了
我对自己深切的怜悯。
梅兰站
梅兰站透着倨傲和清冷。
她通常在此转车,停留片刻。
冬天站在梅花树下,
春天站在兰花树下,
抬起的脸也染上一丝倨傲和清冷。
她从不为这片刻的停驻
思虑什么。头脑空着
迎接晨光与飞鸟。听任清风
吹起轻薄衣衫。倦怠的身心
在尽情呼吸中,焕然一新。
花与谁开落,车与谁往来?
驻足等待的,都在行色匆匆中错过。
她从一个季节下去,又从
另一个季节上来,如翻山越岭。
两个时间刻度上的埃菲尔铁塔
离开巴黎前的早晨,我攀上了埃菲尔铁塔。
我不担心被它巨大的骨骼肉体化。
因为我一直在移动,终究要将自身带走。
现在我顺从它的意志,抵达那个极点。
顺从自己的心愿,瞭望一眼低垂人世。
绕着塔顶转了一圈,整个巴黎城
在我徐缓的步履中像扇面一样打开。
塞纳河,巴黎圣母院,卢浮宫,凯旋门——
我寻找着昨天去过的地方,从高远处
又将它们认识一遍。而昨夜的雨中,
我站在另外一个地方,仰视我这里。
那时又黑又冷,埃菲尔铁塔正集中力量
将尽可能多的灯火,拦截到自己身上。
你们看不见的世界,我继续在看
你们睁着眼,我也睁着眼。
你们看见的世界,我也看见。
我看见的世界,你们再也看不见。
我看见你们的四肢够不着地,也够不着天。
他们让你们这些羊像 “人”一样立起来,活活钉在墙上。
一只,两只,三只,一排,两排。
你们流血,挣扎,哀号——
最后归于死寂。最后
只用一双双婴儿般的眼睛,向苍穹凝视
没有动物能这样摧残你们,但人做到了。
他们最先进化,直立行走,手脚分开,
会使用锤子、钉子和一切刑具。
他们用你们顺服的肉体献祭,
用你们尖叫的灵魂取悦。
你们睁着眼,我也睁着眼。
你们看见的世界,我也看见。
你们看不见的世界,我继续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