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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 修

2018-11-15

青春 2018年9期
关键词:艺术馆紫砂女儿

陶都丁蜀镇公园路的东头, 我的艺术馆终于修葺一新,安静地迎候与我的壶有缘的人。然而,因这次装修引发的我与父亲那场冲突,让我心绪难平。

这次对艺术馆的改造装修,父亲一直认为我是一意孤行,这让他很生气。父亲非常有个性,也非常有脾气。 这个本就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馆室,总让书画皆优,思维敏捷,颇有经商天分的父亲引以为豪,他认为这里已成了一尊艺术品。更何况当年在装修时,购买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父亲精心挑选的上品。每一道门窗设计,每一个展台布置,每一个饰品摆放,也都费了他无数心血。正是因为他在此付出了太多,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让他生了情。每天来此写几个字,喝上一壶茶,画上几笔,或和圈中好友相约一聚,友人们进门后对这里的环境生出羡慕的目光,都让他无比满足,充满成就感。从某种角度上说,这里便是父亲的精神家园。

然而,我要将它拆了,一切要以我对展览装饰艺术的实际理解及审美观去定义,重新打造,彻底解决在原装修上暴露的许多实际问题。在父亲看来,这等同于造反,是对他知识能量的全盘否定,更是对辛苦多年积累的财富极度糟蹋——是“败家子”的行径。

我从小就在父亲严格制定的各种条条框框中战战兢兢地生活。严父,这个角色早已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在我的艺术成长途中,他对我的苛刻要求,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正因如此,争强好胜的我为了证明我的能力,早日被父亲肯定,早日走出父亲那个强大的“罩”,我异常努力,步步踏实,创作出了大量的优秀作品,在业界也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在我看来,作为他的独生女儿,已是中年人,凡事该自有主张了,更何况我的儿子都长成了小伙子。艺术馆这么多年下来,不仅明显暴露着许多使用问题,也与自己所创作的作品风格不相符合。为了今后有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也为了更好地体现我作品的思想内涵,我必须将它改造,而且是一劳永逸的彻底改造!

我的装修计划先是和我先生再三商量的,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后,我又与母亲做了大量交流,让她知道我的长远规划,以及改造之后的各项好处,母亲听了也投了赞成票。在这样的基础上,趁全家共进午餐的时候,我把这事提了出来,看似是征求大家的意见,其实是想听听父亲的想法。先生与母亲先后点头,认为我讲得相当有道理。父亲是玻璃心,一看一听,便知道我们是串通好了,所谓“征求意见”,只是幌子。

那天吃饭不欢而散,父亲一声不吭,甚至在后来一段时间里一直这样,以此表达着他的态度。

2012年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我正在工作室安心创作,父亲来到我身边。“你翅膀硬了,要.....”父亲停了一下,然后接着道:“真要拆了......”父亲自言自语着,但他没有把本该想说的话说出来。他面对着从屋檐上飞流跃下来成了水幕的雨水,心情沉重。话音中充满不舍,有许多无奈和疑虑。

“爸,我明白,这里耗费了您太多的心血。在您心中,这里是您的荣耀。作为女儿,何尝不想让您每日开心呢?可正是因为从孝顺出发,才有这样打算的呀!您女儿能在更高的平台,更契合她作品展示的环境中去提高作品的层次,那是我已从您身上学到了对事业永无止境的追求。这次改造,我是深思熟虑的,设计方案几经修改,已成熟了。您就放心,女儿一定会做好这件事,不丢您的脸。”

父亲对着窗外,看着天空中飘忽的雨幕,默默无声。父亲老了,从后边看去,灯光下,后脑门上的白发,耳边下塌的皮肤,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我心疼了!正因如此,我想尽早让他看到女儿的进步。

“爸,为何改造?就从这个工作间开始说吧:您当初选了这间朝北的房间给我做工作室,这自有您的道理——太阳直晒不着泥坯,产品成品率高。尤其是夏天,凉爽,干活舒坦。但是,您考虑过我冬天在这里的感受了吗?泥坯经不得风,工作室小,为了成品率,空调不能开,我可一直都是在这经年不见阳光的角落里干活啊!这个冬天阴冷无比的地方,难熬啊!我以前向您说过不止一次吧?您的回答总是‘不吃苦中苦,怎会人前人’‘多少年来做壶的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总用这些来教育我,爸,女儿的身体也是本钱啊,现在我有办法能让工作室夏天凉爽依旧,冬天温暖,这有何不好呢?”

我边说边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子,从一旁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图纸。我想呈与他看的时候,他竟一言未发,转身离去......父亲是老了,他自己也应该知道了。这个遇事冷静,外表刚强无比的男人,内心却充满柔善,尤其对家人。

这年初冬,父亲交代我与先生:“你妈妈年纪大了,趁她现在能走得动,我要带她出去走走看看。这次我们去云南、海南走一圈,一、二十天时间,家中内外你们照料着。”父亲说这番话时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既是交代,又是命令。我知道,他安排的这次旅行多少与我有些关系,这让我有了歉意。

临出发那天,母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丫头,机会啊,20天够么?天冷了,先弄工作室!一步步来啊......”我那个一贯来都是以夫命是从,待人温柔的母亲,看似无主见,却对女儿有这样的点拔,这是对家的关爱——既让父亲不失面子,又成全了女儿的心愿。

我为此感动无比,泪水夺眶而出。

先生在我父母出门的第二天就拉来了装修队伍。紧锣密鼓之中,我们仅用12天时间便完成了工作室的装修任务。当父母从外地旅行回来时,我已经在新的环境中工作了。父亲见我走出了第一步,并未作声。他走过来仔细观察,见我把以前用做午休与贮藏的房间打通后重新隔断,他看了又看。这隔断是有讲究的:在墙腰一处,我设置了一个一米见方的红木镂空花窗。我轻声向父亲说着它的作用,它不仅具备着装饰效果,更是我解决一年四季中不受温度所累,而影响我创作的利器。新装修的工作室实为两室,一个南向,一个北向。当冬日来临时,我可以选择南向的这间,天好时可以享受阳光的温暖,阴冻天我可以打开北向的空调,将温度经镂空花窗中传输过来。今后,作品的成型也可以完全不受空调风力的影响,我也可以在一个舒适的环境中安心创作。如是夏天,则反之利用,去北向的这一处工作。至少,此后室内的温度可控,它再也不会影响我的创作。

一阵细看之后,父亲还是默然离开。我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因为在父亲在离开时瞟向我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严父对女儿的爱。特立独行的父亲,把对女儿的爱深埋心底,即使从不言说,可我心知。

有了良好开头,先生鼓励我向父亲摊牌——艺术馆开始整体重新装修。那是第二年初夏的一天,趁晚餐时,我终于向父亲提出了我的决定,然后等待他的表态。父亲听过之后,只顾吃饭,许久没作声。饭后,他轻咳了两声,我赶紧轻拍着他的后背。父亲慢慢推开了我的手,缓缓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就在他即将跨进房门的那一刻,他说:“动吧,只要你满意就好。”

他缓步进了房间,然后轻轻地扣上了房门。

父亲说的话声音很轻,一似他走进房间的脚步,一似他一直以来的为人,可我们全都听清了。我颤栗着,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您,爸爸!”我那句话似乎是喃喃自语,我不能肯定父亲是否已听到,但我说了就有一种释怀的感觉。

父亲从知道我对艺术馆重新装修的决定后,产生如此重大变化,这是我始料不及的。父亲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放弃过权威?

婚前,我还在制壶艺术的道路上摸爬滚打着,我总会畏惧他每一次投向我的严厉眼神。父亲是玩壶行家,且精通书画,对艺术的审美有他自己独到的见解。那时,他百般挑剔我的每一件壶艺作品,几乎永远持否定态度。因为他知道我好胜的个性,硬是用这样的方式让我进步。婚后,我成了家有了孩子,我也有了扎实的创作功底。我的艺术水准已得到社会的认可,父亲却依旧。这就让本就遗传了父亲刚直个性的我,敢于和他提出不同的意见,我会告诉他每一件作品我所赋予的思想内涵,由此发生激烈的争论,这似乎已司空见惯。我不得不承认,正是在与父亲的一次次争论后,我的创作热情与创作能力得到了极大提高。父女之间的艺术争论,对事不对人,且都是为了我作品趋于完美而进行的最直接的表达。我该坚持的,绝不让步。而父亲作为一个艺术家,站在另一个角度审视作品,如果我认为他的意见不无道理,我会马上对作品进行修改,力求达到双方都认可的效果。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创作的灵感得以火花飞溅,一大批优秀作品也应运而生。我更是在他无微不至的“逼迫”下,创作热情空前高涨。

而那个阶段的父亲忽然之间似乎对我没了声音,这反倒让我一下子没了底。我总觉得父亲的退让里包裹了什么让我费解的东西,至少,同意我对艺术馆重新装修,是一种无奈,我虽不解,但我对父亲的让步理解为是他对女儿的尊重,体会为他对儿女深深的眷爱。父亲就那么一句“动吧,只要你满意就好。”的话,马上让我有了一种无以复加的感动。

多年以来,从古法炼泥到全手工制作茶壶,一切都是我自己在亲力亲为。 随着不断的积累,我紫砂艺品的创作技术日益精深,创作的过程也充满乐趣。在逐渐完满的创作中,紫砂泥对我而言,它不再是一捧泥,而成为了我的精神食粮,我的灵感归宿。这些年与世界各地的壶友、同道相互切磋,越来越领悟到彼此互动、相互沟通的重要性,他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与他们一杯茶,一席话,一个微笑,都能让我获益良多,但在与这些群体交流的过程中,我渐渐发现其中有许多人虽对紫砂艺术深感兴趣,却对专业知识并无多少了解。我作为一个紫砂艺术从业者,有传播紫砂文化的责任。

然而,父亲因自己长期积累的营销理念,他并不赞成我花太多的时间和壶友、收藏家们互动交流,觉得我应该花更多的时间用于紫砂创作和技术开发。而我自己明白,从艺的每一个阶段的每一个目标都不一样,内心的渴望也都是不一样的。一旦和壶友进行了交流,往往能给予我意想不到的收获,而后再进行创作时,新品在他们的眼里又会有不同意义上的升华。

因理念不同,原来父亲在艺术馆作品展示区的装修中,设施接待只让来访者以“看”为重,不具备良好的交流场所,所以,我决定把改造的重点放在展示区上。我要把它打造成可以观壶、赏壶、用壶、玩壶、茶艺表演等等的多功能区,让来访者不仅仅是观赏茶壶、购买茶壶,更能在此体会其真正的茶文化与壶文化,让那些与我的壶有缘的人,来艺术馆一次,长一份知识,增一份友谊,留一个美好记忆,带走一份体念的温馨。

能得到父亲的许可如此不易,我迅速落实了装修日子。仅仅过了两天,装修队伍便进了场。我将手一挥:拆!全拆!将以前的装修全部扒掉!

艺术馆的重新装修工作展开后,父亲基本上就没来过。我理解,他应该是担心自己,一下子接受不了女儿对他心中曾经引以为豪的宝贝疙瘩的“破坏”。可是,就在拆除工作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他终究没按捺得住来到艺术馆大门。正在指挥施工的我,赶紧过去想对父亲作些汇报,可父亲却立即回身走了。然而,临走时他留下了一句我至今难忘的话:“这叮叮当当的破拆声,声声都打在我心坎上啊!”父亲是跺着脚走的。

我知道, 对我的“强拆”,父亲是很不解的,甚至是愤怒的。但是在他愤怒的背后,却是一颗护雏的心。在后来装修的过程中,只要遇到建筑材料上的问题,我马上会请教他,他也都会详尽地予以解答,甚至拿出十多年前的记录给我参考。父亲的内心希望新装修的艺术馆平稳如昨,他不希望我在含辛茹苦创作的同时,还要为传播紫砂文化耗费心血。我也非常能理解父亲在那一个阶段的心情,常和父亲促膝谈心,慢慢的他学会了接受,这也使得我和父亲在审美角度和观念更新等方面有所统一。

艺术馆装修就是在这样的艰难中逐渐展开的。两个月后,我们完成了全部坯体的重新打造,只待把最后一道油漆工序做完,艺术馆便可以用崭新的容貌接待来客了。我的心中对这美好的一天充满期待。

先生见我异常辛苦,特地向单位请了两天假,陪我去上海散心。我便将工程委托父亲照看,父亲对我的提议欣然接受,我们便自驾出游了。

第二天下午返程,我直接到艺术馆的工地上检查施工的情况时,不禁大吃一惊:工地上不仅没见着我父亲的身影,还在一处窗子下,见着了一摊被砸碎的玻璃,而油漆工也正在收拾工具准备回家。见此情况,我急切地问那个工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窗子是谁砸的?你怎么收摊不干了呢?”

“问我?你快去问问你那个脾气暴躁的老爷子吧!一声不吭的,就将窗子砸了,这活还能干得下去么?” 油漆工的话不知透着有多少委屈。

在我急急忙忙赶回家中欲向父亲问个明白时,母亲好像正等着我似的,早已在门口迎候。“阿丹,那个老窗上的一幅木雕呢?你装修千砸万扒的,怎么也不能碰那个东西呀!龙凤呈祥的图案,这是你爸为你取兆头的,老人都讲究这个,你......你......你爸正在房里生着气呢。”母亲轻声地边责问边交代着我。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父亲见那个窗子上龙凤呈祥的木雕消失了,以为我已经也交代人砸了,故心生大怒。也许是叫父女之间有心灵感应吧,那天就在工人们即将拆除那个镶嵌着这块木雕的花窗时,我就在现场看着,心中忽然间生出一种感慨:这帧木雕显示着父亲对我的深深祝福与眷爱,无论如何我都要妥善保存好!于是,我让工人们小心冀冀地把它整体取了下来,把它妥妥地安放在库房。现在听母亲一说,我心中的一块石头突然落地,马上笑与母亲说:“放心,爸爸明天如再去工地,他一定会见到龙凤呈祥的花窗,仍会一成不变地出现在那个窗户上!”

我连夜安排木工在原窗上安装好了木雕花窗。

3个月过去了,我终于迎来艺术馆的重新开放之日。新馆既有浓郁的现代气息,更体现出我作品深沉含蓄的特殊魅力。展示厅中,从灯光,到灯饰,从地面,到墙面,从材料选择,到色彩搭配,无处不显示着主人的审美喜好。随处观赏我作品的客人,可以四处走动,用手机拍摄我的作品;可以在轻音乐声中落坐茶桌边,品茗玩壶;可以对某件作品进行评论,说出他们对这把壶的理解;也可以倾听一些壶友们对艺术馆独具匠心的装修的赞叹声......

“丫头大了 ......”晚宴结束后,我忽然听到父亲对母亲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这让我联想起父亲白天在艺术馆中,听着客人们一阵阵不绝于耳的赞美声,父亲脸上始终荡漾着由心而发的笑意。这笑意中包含着对女儿的赞许,还有享受其中的快意。这一声“丫头大了”不仅仅是对女儿的肯定,也有对多年来为女儿所付出的心血没有白费的欣慰,更有为女儿业已长成为社会有用之才而充满骄傲!

此时的父亲一定会相信, “朱丹艺术馆”的再创造,将是爱壶人的福音,是紫砂文化的传播器,它必将为民族陶文化的传承尽责尽力。一如她的女儿朱丹,已让他放心,已让他终于知道,女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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