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行旧路
2018-11-15孙远刚
□孙远刚
一
眉顺目,侧耳倾听。
又是一段雨恋江南的日子。
每年六月底七月中,鄙乡皖中,湖圆汊满,雨脚如麻,于是,地理学上便有了一段诗意的描述:长江中下游一代,冷暖气流交汇,相持不下,雨带徘徊不去,此时正值江南梅子黄熟,故称“梅雨”。
厨房灶间,锅碗轻轻地碰击,应和着门外连片的雨声;庭院中,斜雨洒进明堂,天井中的栀子花和茉莉花,枝枝带雨,温婉多情;老旧的木楼梯吱呀作响,却久不见下楼的人,陈腐的气息像一帧略略泛黄的照片。
雨中的一个安静的上午,我坐在楼栏里的竹椅上,将一双脚伸出去,让雨点打上去,再跳起来,溅起一小片细碎的弧光,这个淘气的举动容易让人回到从前。回忆的路头突然塌陷,人一下子掉下去,掉进老芭蕉的一角深绿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雨打黄昏,后门口有一片淡红的洗澡花,一只盛满雨水的木盆,盆底有些许细沙,一双塑料凉鞋摆在一边,一双脚从门里伸出来,伸进木盆里戏耍。雨中的群山,山下的茅檐,低
二
坐在阳台上的还是我,细目凝视着这方厚实的雨。透过千层雨帘,望穿过去,它似又在千山之外。从昨晚掌灯时下起,一直到今天午后,中间没有断过头儿,没有歇过气,它像一架受了潮的留声机,像是主人出门前忘了关,留着它这么没头没尾地唱,细若游丝地走。无边的清凉,落地后又接二连三地弹起。
我的雨伞撑在一边,换下的雨鞋也摆放在门侧,我的发梢还有水滴,显得很是新鲜。换上短裤和拖鞋的我又坐在阳台上看雨,看雨也看雨中的伞,伞下的人。一把伞,就是开在雨中的一朵花,两把伞,或许就是顺水携行的一枝并蒂的莲,而那举伞之人便是一段葱绿的荷梗了。伞花汇入雨巷,雨巷转身进去,又是一重雨巷,这样的雨巷中的雨巷,有丁香一样的暗香,雨巷中,又闭起了无数重的门,门里门外,有诉说不尽的小城和无从说起的旧事。
雨中的人,不是看雨的人,看雨的人也曾是雨中的人,我是雨中归来的人。吃着早晨买菜时捎回来的两块糍粑,喝着热茶。这糍粑是我的爱物,在这多雨的时节,它能帮我把虚无落到实处。煮好的糯米饭,掺上猪油、葱白,团成团,然后放在平底锅上面用香油煎,煎成一个个的圆,油香,焦黄,吃起来“咯嘣”作响,这声响也让美味碎成了一地的屑,从齿缝舌尖落进了耳朵眼里。
楼前有茂密的植物群。合欢远扬的枝条,像一头头鹿,长长的脖颈,仿佛一夜间就探到邻家的窗口;楼头是一丛青箬,可以采来编蓑编笠。蓑和笠都是久已不见的老物件了,上面有温和的老光。老物件适合在雨中的闲暇里拿来抚摸、端详。搬了数次的家,该扔的都扔了,谁都不能用一把青花老瓷壶去泡今天的新茶,旧,只留在梦里。
三
雨是一匹布,布有千千丝,既然不能剪,不如读书去。换上一件洗白了的旧衣,捡一本旧书来读,那模样倒是颇能配得上“雨读”二字的。书藏旧迹,有折痕,有指痕,也有泪痕,往日读此书之种种又回目前,不禁唏嘘起来。读着读着,腰突然酸了,眼睛也不大舒服。赶紧站起来,离开阳台,穿过饭厅和客厅,移步书房,站在窗根下,打开书柜,抽出几大本相册来翻看。照片上的夫妻年轻孩子也小,这么多年忧患,这么多年的磨蚀,他们的变和不变都叫人徒叹风雨。书橱底下大抽屉里的几十本日记就让它尘封着吧,打开它需要机缘,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几日,雨稠鱼贱,湖上的白米虾成堆卖,白鱼也大量上市,雨为滨湖的人们送来好鱼。白鱼阔口细鳞,适宜长盆清蒸,吃时,用筷子头轻轻拨去铺在鱼身子上的姜丝、椒丝,用细嫩的白肉去蘸蒜泥米醋。白鱼如刀,又赶着梅雨上市,当地也称“梅白”。好一个“梅白”,白雨如丝,梅白胜雪。
四
雨中的人是另一个人,是自己的前世,来访今生。
各自斟一盏茶,在袅袅中对啜,雨大不能出,正好用来作瓦屋纸窗下的静坐。昨日种种都随雨去,今后各各还随雨来,茶可祛火静躁,雨通前世今生。对面坐着的是一袭青布长衫,一把油纸伞收起来,伞头朝下靠在门把手上,地上有一汪水渍。主人面前摆着电脑,屏上是刚刚爬上去的一行行青蚁,身后是一排锃亮的书橱,右手边是通往雨界的飘窗,窗台上是女主人精心打理的绿萝和红掌,“有雨趣而没有淋漓之苦”,长衫人突然说了一句李健吾《雨中登泰山》上面一句台词。
是啊,生活中要有雨,但不要生活在雨中。
不曾忘记的是,雨中,田沟里汪满黄澄澄的水,一踩一个泥迹,花边一样地印过去,一个蓝衣妇人在栽插山芋,雨衣裹在身上,雨帽戴不住,干脆不戴,一任雨水顺着发梢流经脸颊进入脖颈;不曾忘记得是,一大片墨绿色的秧田,秧苗簇新而倔强,天空斜织着万道银丝,不时有闪电的金梭在乌铅色的影壁上贯裂而下,那妇人裹着雨衣,手执一柄长竿的乌头,一篙一篙地乌着秧,天空的云越压越低,田中间的人不管不顾……畏雨的人躲在家中,这让雨中的人反生出一股豪情。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这是苏学士的雨;雨大如绳,急雨乱江,这时蒲聊斋的雨。人生都有一场属于自己的雨,喜雨苦雨,新雨旧雨,从生到死,都是一杯天赐的酒。
不曾对人言说,我喜欢在大雨中奔跑,从前,我是个没伞的孩子,而今,我不愿意让人看到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