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人生
2018-11-15蒋方舟
□蒋方舟
最近,余杭高速公路一个收费小哥的视频火爆了网络。他像机器人一样标准地完成每一个僵硬的收钱、发卡、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转身的动作。这就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人生。
感伤的网友感慨“人被异化成机器”,然而我们大部分人的生活无非是在更大和更细致的层面上复制他的举动罢了。人们看陀螺,觉得它很傻,旋转不停却始终停留在原地。但许多人本质上其实和陀螺一样,看似不断忙碌奔波,到头来却发现一开始定下的目标早已不知不觉消失了,旋转只因为不得不旋转。
我们像陀螺一样,安全感来得很脆弱,必须小心翼翼地维系。
陀螺旋转外观是完美和平衡的,但是却立足于种种复杂的力学要求。内外的一些不巧的变化——空气、平面、推搡等——都可以让陀螺轻易地滑落轨道,凭借自己是再也立不起来了。
就像消费品需要不断地暴露在消费者面前一样,我们也得在社会面前不断地证明自己的有用性,而这种有用性,就像商品一样,并不是那么保险。
再流行的产品也可以一夜之间过时,被赋予巨大希望的手机会因为电池爆炸的一瞬退出市场。人也一样,在手机行业深耕几十年、挣钱供养全家的中层干部可能发现自己不再被需要了——就像《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得格格不入,陀螺转不下去了,倒下了。
中年人如此,年轻人亦如是。我的一位师姐,也是名校毕业,进入稳定而光鲜的新闻机构工作,我总在朋友圈里看到她汇报繁忙的工作,不错过任何大事与历史节点,经常发自己蹲在会场、机场或车站写稿的照片。前两天,她去采访一个拍短视频的西北小哥,小哥拍的是妈妈每天做不同的饭,师姐问小哥收入多少,他说20万。师姐问:一年吗?他说:不,是一个月。师姐沉默了,后来他人整理采访录音的时候,都听出了师姐沉默里的哀愁。
师姐的沉默不仅仅是哀愁,也是一种审视,仿佛一瞬间的灵魂出窍,不再困囿于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而看到自己与他人并列的生活。师姐的哀愁不仅仅是羡慕,也是一种惊讶,惊讶于看到脱离轨道的生活,一种被自己改写了的人生。陀螺在周而复始的旋转过程中忽然有了一瞬间的迟疑:“我究竟为什么在转?除了旋转我有没有别的选择?”它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可以是自由的。
陀螺似的人生或许是无法忽视的存在,但却不是永恒不变的宿命。社会变化从来就不会是安于“陀螺人生”的人所带来的。曾经“鼓足干劲”都没法达到的经济奇迹,在很多不起眼的人分散的努力中却一遍遍刷新纪录。那些从农村和小城来城市打工的农民工是如此;放弃了在本地悠闲工作,来到一线城市打拼的北漂青年同样是如此。他们的轨迹或许是被驱策的,但他们追求的不是稳定,而是改变,是拒绝服从既定命运的能动性。
我们当代人过的循环往复的生活不像陀螺,倒更像钻头。它每旋转一圈就更深入一步,就向着自己认定的那个难关前进了一点。这其中总会有难关和歧途,甚至时不时也会停下来——但这都无关紧要。
在如今这个广阔的新天地,当我们能够设想自己是自由的,我们就总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