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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先生

2018-11-14侯讵望

岁月 2018年11期
关键词:老婆书记校长

侯讵望

在我们乡下,先生往往是对三类人的称呼,一类是学堂里的老师,一类是为人诊病的郎中,还有一类是算卦、看风水的阴阳先生。这三种人在村民眼里是很有些地位的。我的爷爷、父亲就常常教导我,见了先生一定要主动打招呼,主动让路。不仅如此,我家饭桌上还能常常见到这些人的身影。受老辈人的影响,直到现在,我对先生们仍然怀着万分景仰的心情。前不久,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小住,再次听到了关于其中一位先生的故事。

这位先生姓万,我们都叫他万明先生。万明先生过去有一个很响亮的雅号:小诸葛。后来这个称呼也发生了一点变化,不知怎么一来,小诸葛变成了286,大概是时兴了电脑的缘故。万明先生今年五十刚刚出头,膝下一儿一女。老婆是他亲自从四川带回来的。要知道,在我们那个山旮旯里,许多后生找不到老婆,能娶个妻子是相当不易的事。像万先生这样,自己出去把媳妇找回来的,就万先生一人。就凭这一点,村人对万先生也该另眼相看才是。

万明先生以前曾在我们村小学里担任校长一职。说是校长,其实就领导着他自己一人和全校13名一至五年级的学生。早先的时候,万先生在教书之余也给人看个头疼脑热什么的,改革开放后不久,他就钻研上了《易经》,开始给人看坟点穴,相面测字,据说颇有些灵验处。

事情起源于那个秋后的早上。那是个星期天,万先生和平时一样,起床后先挑了一担井水,扫了一遍院子,到厨房看了一眼媳妇是否做熟了早饭。媳妇说:还早呢。他便不知该干点什么,在院子里踅了一圈,竟再找不着事,就上了村街。要在平时,这时已到了该上学的时间,万先生已经吃过早饭,夹了课本到村学去上课了。正因为是星期天,老婆就比平时起床晚,当然饭就比平时熟的晚。万先生就找不着事干,就上了村街。

在街的拐角处就碰上了村民刘来富。来富其实家里并不富,否则看坟这么大的事,绝对不会让一个毫无经验的新手去办。然而,他居然就这么办了。他对万先生说,听说你对阴阳一套还有些研究?

万先生说,研究不敢说,起码懂吧。

那看坟呢,也应该知道啦?

当然。莫非你要看坟?

花钱不?不花钱就让你看看。

看你说哪里话,一村自家的要什么钱哩!

万先生不是不想要钱,想要是一回事,要不要又是一回事。对于他来讲,目前最关键的是要创出名气,让别人信服。过去,他也曾做过这方面的努力,比方,见到张三,就拉了人家的手要看手相,往往遭到拒绝。人家说,我不信这个。他只好讪讪地缩了手,说,看个耍耍,有啥呢。这样的遭遇已经记不清有几次了,但他从不气馁,只要一有机会,他仍要充分地表现自己。这次是送上门的买卖,他能不答应吗?

来富说,要这么说我就用你一回,我也快六十的人啦,紧该旋个葬(砌墓穴)。我家老坟已经占满了,到我这一辈已没地可占了,咱只好另想办法。你要是顾得上,抽空给咱看一看,老哥到时不会亏待你,怎么说也让你抽条好烟吧。

万先生脸上顿时堆起了笑意,说,烟不烟的就不说了,咱谁跟谁呀。

来富说,那咱就说定了,抽你的空,给咱看看。

万先生因了这件事,觉得整个早上都有了生气。回到家里也没嫌老婆的饭做得晚,哼着小曲上了茅房,甚至连尿都比平日顺畅了许多。

老婆也感到特别奇怪,问,又有啥喜事啦,把你美的?

万先生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不懂,你不懂。一面说,一面进厨房盛了饭,钻进他的小书房研究他的风水学去了。

对于来富来说,这个早晨过的却并不轻松。他回到家里把让万先生看坟的事向老婆学说了一遍,老婆不听则罢,一听就火冒三丈,说,村里死得再没人啦你用他,他一个大谝杆,他能看了个甚?

来富也有点发火,说,请人谁不会,那得有那份闲钱,咱家有吗?返回来说,埋个死人,差不多就行啦,那么讲究干什么!有个地点比狼拉狗啃了强点就完啦,花那份闲钱干啥!

你用你用去,我是不往他看的坟里埋。

愛埋不埋,爹爹们两眼一闭,管你们些龟孙子。

那你得死在前头,要是死在后头,你不管也不行。

这时儿子插嘴说,死在前头也不沾,我们不往你看的坟里埋你你也管不了啦。说这话的是上小学的小儿子,来富有四个闺女一个儿子。

来富听罢,再不作声,埋头只顾吃他的饭。但他心里有个准主意,反正又不花钱,到时不用万先生看的坟不就完了,犯不着和老婆子磨牙费嘴。想到这一层,早上的不快也便立时烟消云散了。

可对于万先生,情况就有些不同,他要抓住这次机会,充分展示一下他的才能。据我了解的情况是,这之后,万先生在教课之余,便常常在村边田埂,山头斜坡溜达,一会儿俯下头去,一会儿又仰起脸来;一会儿停下脚步,一会儿又急走急跑,像发了疯一般。有人甚至传说,万先生中了邪啦。对此,万先生只是淡淡一笑,不予置辩,继续他认准的事业。

在万先生的教课生涯中,就已经表现出了充分的天才。那还是我念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万先生给我们上作文课,讲到了几种文体的写法,他在黑板上依次书写了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几种文体,但是,散文的散字却写错啦,把月字写成了日字旁。这时就有同学举起了手,万先生自然明白学生有话要说,就让举手的学生站了起来。

学生说,万老师,你有一个字写错啦。

万先生心说,写错了吗?但左看右看看不出来。他退后两步再端详,没错呀!他往上推了推眼镜,向前倾了瘦小的脑袋,依然看不出个所以然。万先生脸憋得通红,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万先生毕竟是万先生,这种窘态很快就过去了。万先生正了正眼镜,扭回脸来,望了望讲台下的同学,清了清嗓子,说,不错,刚才的确有个错字,这位同学很细心嘛,他就看出来了,其他同学为什么就没看出来呢?告诉大家,哪个字错了。

散文的散。

很好。怎么错了呢?

下面应该是月字,不是日字。

这就对了嘛!万先生感慨地说。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恕不举例了。

再说看坟的事。打从来富跟他说了那天起,万先生就用上了心。他经过半个月的实地观察,终于发现了一处绝佳的好坟茔。这处地方离村不远,也就一里多地,是一处向阳的小山凹。这里背面靠山,前面向路,就像过去的半个元宝,坟地就在半个元宝的中心。说来也怪,周围向阳的山坡上,几乎没有什么树,光秃秃的,露着些灰石头。这儿却不同,山凹里一片葱绿,不知什么年代栽种的松柏树郁郁青青,环山苍翠。这一片翠绿像过去老式太师椅的扶手,缓缓地将坟地半包围起来,给人一种凝重的感觉。坟地很平,方圆有十几亩,是这一片最大的一块地。这一片地不但平坦,而且土质很厚,这也是周围土地所没有的。相书上说,这样的风水既富且贵,后人中必定会出几个大官、大富翁。这样好的坟地,万先生真有点舍不得看给别人呢。但按照道上的规矩,自己独占是犯忌的事,于是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万先生咬了咬牙,终于决定把这个结果告诉刘来富。

傍黑的时候,万先生放了学,关上学校的大门,径自向住在半山坡的来富家走去。

来富正在自家院子的猪圈里翻猪粪,一抬头,就见万先生站在猪圈边上。

万先生,你甚时上来的?是不是小五又闯下啥乱子啦?

来富说的小五,就是他家的小儿子。

没有,没有,这几天小五可是乖哩。

既然不是小五的事,他就想不出万先生在这个时候到他家来干什么。因为上次说过看坟的事,由于老婆的阻挠,他已经不当一回事了,因此在心上就没有留什么痕迹,万先生的突然造访,使他一时回不过味来。

万先生也不嗔着,宽和地笑笑,说,你不记得啦,你让我看坟的事我已经给你看下了。

来富这才想起半个月之前自己说过的事。

真的,在哪儿哩?

也不远,就在村前松树凹里。

哦,是不远。那地点倒也不错。来富在心里说,这小子还有点眼力。但他没有表现出万先生所期待的激动,这多少使万先生有点失望。

你倒是占不占?要是不占我可就给了别人啦。

来富不说占也不说不占,他只是说,那地方到底有什么好?这使万先生有些发急,就拿出相书上的道理来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相书上有九歌十诀,那可是前代堪舆家必须死记的,你像地的十紧要,十不葬,十富,十贵,十贫,十贱以及二十八要,二十六怕,二十二好等等。比如这富吧,就有讲究,一富名堂高大,二富宾主相迎;贵吧,讲究青龙双拥,砚前笔架等等。一番话说得来富云里雾里,只有张大嘴巴的份,连着点头。

占,占,怎么不占!

来富确实有点喜欢松树凹那个地方。在农业社时期,有一次在松树凹割谷子,他曾跟谁开过玩笑,说死了就埋在这里,风水多好呀。想不到这话竟然就要应验啦,这让来富毫不犹豫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要这样,改天我拿罗盘给你细瞅瞅。

那当然,来富说,也不怕老婆不让啦。

长话短说吧。后来万先生就给刘来富定了穴,刘来富就按这个穴位看了日期开了工。当然,日期也是万先生从历书上翻到的。

要不说事情就怕凑巧,正所谓无巧不成书,怕就怕赶到点上。来富在选定的穴位上刚刚挖了两米来深,哐当一声,张汝成的镢头就刨在了一块石头上。大家心想,这是 的穴,土层这么点厚,来富真是瞎了眼,万先生能看什么穴,可谁也没吭气。

张汝成继续刨,可一米见方,三米来长全是石头。大家就有点奇怪,一定是一块巨石。于是几个干活的人面面相觑,都住了手。

来富说,你们倒是快干呀。不就是块石头,有 甚哩,刨出来不就得啦。

张汝成说,不对,我想是块碑。

碑?

众人吃惊地问,怎么可能呢?

碑!张汝成肯定地说,我听我爷爷说过,这一片曾经是我家的老坟。

因为干活的几个人都是年轻人,对过去的历史知道的很少,张汝成说是他家的老坟,谁也不知道。但来富却在心中打了个冷颤,他忽然想起文化大革命时期自己曾在这块地里平过坟地。有这么巧吗,他心里开始疑惑起来。

伙计,到底干呀不了?众人问来富。

来富着实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他拧满一袋烟,猛吸了两口,走到已经挖开的大坑边上蹲下来,瞅着坑发愣。

众人也早已歇了手,抽烟的抽烟,歇息的歇息。

干!来富想了一回,还是决定把石头挖出来再说。

众人一听,又都来了劲,七只手八只脚,不一会儿,就把块大石头挖了出来。一伙人用小石头、鞋底、手掌一阵乱擦,可不上面就有字嘛!张汝成站起来蹲下去的细瞅了老半天,认出一个篆字张来,其他字可就不认识了。

来富一看这情形,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淡淡说,且这样吧,今天就不干啦。

众人说,没想到,万先生还真有两下子,居然把张家老坟给看上啦。

有的说,别是瞎猫碰了个死老鼠。

也有人说,即便他知道这是张家老坟,也不会看得那么准,正好挖在坟头上吧!

说到这张家,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据说张家一门出过四个举人。二举人张树人还曾做过安徽寿州的知州。张知州当年在任上犯了事,为了逃避官家的惩处,装死逃了回来,才拣了条命。你肯定要问,那咋装哩?你问得好,那也就是二举人,别人怎能在活人眼里伸拳头呢。当时,正是六月天,天气热得人想把身上的皮也剥下来。张知州风闻势头不对,立马让家人置办了一副棺材,而且搞成双层,他钻在下面一层,上面杀了口猪放上,然后钉死了棺材盖。由于是夏天,死猪很快就发了臭,验尸官根本不想近前来,再加上家人的上下打点,就这样瞒过了朝廷,家人连夜抬了棺材回了原籍。

张家这么好的风水使来富夜不能寐,他在炕上翻了一夜的烙餅,天不明就上了万先生家。万先生还没有起来,一阵打门声把他惊醒,以为是谁家着了火还是遇了盗,一听是来富在呐喊,就一面穿衣,一面说,我又没丢了魂,你鬼叫甚哩。开了院门把刘来富让了进来,来富把挖穴挖出张家老坟的事说了一遍,临末了还说,你看得挺准哩!万先生一阵心喜,但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问,你打算咋办呀?来富说,我知道咋办呀还来问你呀?万先生就有些神圣的感觉爬上了心头。他说,我给你起一卦吧。说着,他掏出几个铜钱,说,这都是汉朝的铜子儿,灵验着哩,你闭上眼睛,想着这事,然后开始摇——对,就这样。等来富摇完一算,万先生脸色立马就变了色。他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说,不好,不好。来富问,咋个不好?万先生也不说,只是摇头。急得来富满头的汗水,搓着手问:到底咋呀?万先生说:我再给你看一处吧。这回轮到来富摇头了。来富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万先生没再说什么,只是说你看着办吧。

来富从万先生家回来,一直不死心。跟老婆一说,老婆说,别尽听他的,一个男爷们,这点主意也拿不了,真是的,废物。老婆这么一说,来富也就不管刚才万先生说的话了。为了占住这个穴,他当天连夜挖开这处空墓,把自己老人的骨殖埋了进去。张家知道后,几个在外地工作的张家后人专程回来与来富干了一仗,差点上了公堂,最后还是以刘来富将先人迁出并且赔了千把块钱才告结束,当然这都是后话。来富见了万先生说,谁让我不听你话来的,唉!

但无论如何,万先生的名声是越来越远播了。

就连在镇上联校当校长的老陆也知道啦。有一天,趁万先生回联校开会的时候,老陆把万先生悄悄拉到会场一角,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你会些法术?万先生一惊,表情立时就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吭哧了好半天,才说:哪里呀,别听他们胡说,我哪里会啥法术。老陆就有些失望,就不再往下说,只是淡淡地一笑,说,开完会咱再慢慢聊。

万先生吃不准老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不敢轻易有任何表示,心里说是不是有人告了自己黑状啦。就这样猜测了一个上午,会议讲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散了会,万先生急急忙忙骑了自行车就要开溜,到底还是被陆校长给截住了。陆校长说,你急啥急,我还有话对你说哩。

万先生不好硬抗,就下了车,说,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哩。

老陆说,开什么玩笑哩,我现在哪还有心情开玩笑呀!

听了这话,万先生心里咕咚了一下,心说,看来陆校长碰上啥事了。

不等万先生开口问,陆校长就说开了。他说,老兄你是不知道,这阵子弄得我焦头烂额。这样吧,今晌午你也不用急着回家,我请客,向你老兄咨询咨询。一面说,一面把万先生让到了他的办公室。这状况是万先生教书生涯中从来没有过的,这怎能不让万先生激动呢。

万先生说:陆校长,你见外了不是,你要有啥事,吱一声就成,还用你破费啥哩!

我这也是急病乱投医呀!

陆校长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后,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就和万先生一同坐在了沙发上。这时,已时近中午,陆校长看了一下表,说,咱干脆回家说吧。也不征求万先生同意,就把他拉拽着出了门。

也是合当万先生时来运转,没想到陆校长的爱人得了一种怪病,快两年了就是看不好。为这事陆校长不知跑了多少家医院,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可就是不见起色。病说大也不大,就是胸脯有点疼。平时不干活也觉不着有病,多少干一丁点活就腰也直不了啦,胳膊也抬不动啦。去医院一检查,啥事没有,可就是不能干活。

万先生见陆太太面色红润,不像有病人的样子,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唔了一声。

陆校长就说,你看她,哪里像个病人,可就是啥也干不了。

万先生说,其实,我也不懂啥法术,我倒是练过几天气功,试试吧,不过可没啥把握。一面说就一面发起功来,同时把左手放在眼前,眯缝着眼,盯了顿饭工夫,说,你看这上面好像是一棵树。然后收了功说,你们家是不是砍过树?

树?陆校长想了好半天,说没有。

不对,我这上面明明有棵树嘛,你再好好想想吧。

但陆校长终于还是没有想起来,陆校长心里说别是蒙我吧。也不说破,只是说,先吃饭吧,先吃饭。其实,哪有饭哩,光顾了看病,陆校长还没做呢。

一看这情形,万先生心说,这哪里是请我呀,干脆好人做到底,我请吧。这时已快两点了,万先生说,咱出去吃吧。

老陆不想破费,怎奈万先生执意要走,陆校长没法,只好跟了出来。

饭吃的也没啥滋味,一人要了一碗炸酱面,匆匆吃罢。老陆坚持要付钱,万先生哪里肯依,硬是算了饭钱,然后告辞。老陆想想也懒的再回去做饭,就返身回到小吃店买了一碗面条给老婆带了回去。

往家走的路上,万先生骑着自行车显得有点有气无力,这是他出道以来最为惨重的一次失败。为此,他甚至动摇了对自己的信心,觉着干这一行纯粹就是个误区。他想,别人怎样都好说,陆校长无论如何是得罪不起的。据说,近日要转正一批民办教师,而且是最后一批,以后再要转正都得经过考试才行。自己肚里那点墨水自己清楚,何况五十几的人啦,哪能考过小青年。唉!万先生觉着自己时运不济,就有些灰心,停下自行车,在路边小解了一回。提起裤子,他就觉着有些饿了。因为今天自己请客没舍得吃饱,走了不多一段路就有些饿了。

自打万先生从联校回来,就没有怎么精神过,连上课也显得有点无精打采。一次,他给学生布置了作业,在讲堂上睡着了,等他醒来,课堂上已走得没了一个学生。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

但这种萎靡的日子也就不到一个星期,当周末来临的时候,万先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那天,村道上来了一辆桑塔纳2000,崭新的那种。村人好多还从没见过这么新的汽车,许多人都跑了来看。车里坐着陆校长。当然,车不是陆校长的,也不是联校的,而是学生家长的,确切点说,也不是学生家长的,而是学生家长单位的。陆校长给学生家长打了个电话,学生家长就开车来了。因为学生正在联校的补习班补习功课准备应考呢。

陆校长一下车就往万先生所在的小学校跑。但学校大门紧锁着,门口有两三个小孩在玩弹球游戏,见有人向这里跑来,也都驻了足看。陆校长见敲不开门,正要问小孩,一个小孩大着胆子说,我们老师在家呢。陆校长就让学生领路带他去找。上坡下坡的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万先生家,万先生这时正在帮老婆晾晒刚洗的衣服呢。他先是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或做點什么,但很快他就迎了上去,一面在衣襟上擦自己的湿手,一面说,陆校长,稀客,稀客!

陆校长也顾不上这些寒暄,一见面就拉住万先生的手说,老兄啊,你说得一点不错,那天你走后,我和老婆说了你给看的结果,昨晚老婆说,想起来了,真有过砍树这回事!

我说嘛!万先生把陆校长让进自己的书房,又叫老婆快快沏茶。

原来,陆校长那天与万先生分手后就一直没闲着,一直在回想砍树的事,同时,他也让老婆跟他一块回想,昨晚终于让他老婆想起来了。事情其实很简单,他家门口原来有棵老槐树,砍掉多少年了,就在陆校长老婆发病那一年,又长起一棵小槐树来,也就大拇指那么粗,出来进去的使人觉着不方便。一天,邻居小孩在他家玩赶羊群没找到鞭杆,老陆老婆就让把门口的槐树劈了。当时没觉着是啥大事,谁想会惹下病呢。

万先生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陆校长说,有啥办法能破解哩,你一定要好好给看看。

万先生说,那自然,那自然。于是就翻书,就找破解之法。

陆校长说,我该咋谢你哩,你……

哪里话,咱谁跟谁呀。只要弟妹能好了病,也算我为校长你尽了点力。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惦记着民办转公办的事,但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么说吧,当天,陆校长就拉万先生去了家,当夜,万先生就给陆校长进行了破解。至于破解之法,无论陆校长还是万先生都守口如瓶,其他人也就无从知道了。

这之后,陆夫人居然一天比一天好,有人说是心理作用,谁知道呢。

反正,从此之后,万先生可就今非昔比喽,说句俏皮话,叫隔着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了。

当然,万先生收获的不仅仅是名声,同时也包括实惠,而且是大大的实惠。这之后不久,万先生就彻底甩掉了“民办教师”的帽子,从此吃上了皇粮。

万先生的确今非昔比了。与他一同到县教师进修学校学习的那么多民办转公办老师,惟有他一个人能住单间,其他老師都是集体住宿,最少也是两人一间,多的有六人一间的,可万先生就是他一个人一间。也有不服气的。进修校的校长就说,老万可是县委王书记打了招呼的,你要有能耐你也叫县委领导打招呼呀!不服气的人一听,立时像没了气的皮球、遭了霜的茄子、失了水的黄瓜,蔫蔫地不吭声走了。

万先生在进修校进修了三个月出来不久,就调到了县教育局的教研室。虽然没啥可调研的,但王书记说了,在县城工作方便,万先生也没法子,只好到教研室上班。

王书记和万先生的交情还得追溯到在进修校学习的头一个月。

那天,当时还是副书记的王书记,在教育局局长的陪同下,到进修校视察工作,有知道万先生情况的老师就想在副书记面前出一出万先生的丑,起哄说万老师可有本事啦,能前知500年,后知500年。当时,王书记兴致很好,就说,真有这么神吗?有的人就把给陆校长老婆看好病的事讲说了一遍,说得王书记一个劲盯着万先生看,看得万先生脸红了白,白了红。最后,王书记说,既然你这么神,也给我看看嘛。众人就起哄说,快给王书记看看,快给王书记看看。

万先生定了定神,拿了拿架子,说,你们就别瞎嚷嚷了,既然王书记这么看得起咱,咱也不敢推辞。可这么多人,说出个好歹,对王书记也不负责任,你说王书记是不?

王书记一听说得有理,就不再坚持让万先生看,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一面说,一面就上了汽车离开了学校。

过了两天,王书记叫万先生去打牌,万先生就去了。

打牌的地方是当地最豪华的一家酒店,门卫一看万先生的打扮,就要上前阻拦,正在这时,王书记的秘书迎了过来,领万先生七拐八拐上了楼。推门进去,见麻将已经开张,王书记侧转头说,万老师来啦,坐吧。秘书就搬了个凳子,让万先生坐在了王书记的旁边。万先生很拘谨的样子,偷空侧脸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房间是个套间,里面的门紧闭着,外面是个客厅,房顶装饰得很华丽,乳白的顶灯射出了柔和的光。墙壁上一幅裸体女人的油画,倒也不怎么恶俗。正在他走神的时候,王书记说,万老师,你说我这把能不能赢?万先生看了一眼牌,倒是都搁住了,二、五、八万的口,但他不敢说话,他知道这是王书记考自己哩。他说,这把没把握,我前面没看,下把吧,下把准能说个八成准。众人一听都来了劲,说,能哇,别闪了你的舌头。万先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头,也不敢回嘴,只好嗫嚅着说,我瞎说哩,瞎说哩。众人又起哄,说,王书记,就这还高人哩,别是蒙你吧?现在骗子可多哩。王书记笑一笑,说:别是怕我赢了你们吧?一面说一面就打点儿。万先生就从这点上判断输赢。还好,四圈下来,除了一把万先生没说准,其余还真让他说准了。那天,王书记兴致很高,请万先生吃了饭,洗了澡,并用小车送万先生回了学校。

这之后,万先生就成了王书记的座上客。第二天,万先生就住上了学校的单间。三个月后,王副书记就成了王书记。是因为万先生预言得准受到领导的赏识呢,还是万先生使了什么法术,到现在也是个谜。

要不是万先生动了花花心,到什么歌厅让人家公安局给抓了个正着,关了一个礼拜,到现在说不定教育局长也当上啦。

有人说万先生冤枉,是反对王书记的人给他下的套;也有人说是教育局的人看不惯使的绊子;还有人说就是万先生在城里耐不住寂寞,自己要去快活风流,撞到了枪口上。更多的人说,他咋不给自己算算,怎么就被抓住了呢?还是蒙人。万先生却说,那是我忘记算了。这话不知是万先生说笑话,还是真的。

现在,虽然王书记已经调走,不在县里了,可也没人敢动万先生一个指头。去年,万先生办了退休回到了村里,但也经常被人叫了去,特别是一些县里有头有脸的人。

这次我回村里小住的这几天,就始终没见着万先生。他老婆说,那个老色鬼,让县里的谢部长叫走啦。我问,哪天回来?她说:不回来才好哩,清净。我要了个手机号码打了几次,老也接不通。不知是万先生太忙不接,还是信号不好,传不出去,想见万先生的愿望到现在也没有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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