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中国设计的原生点

当国人的生活水平随着经济的发展不断提高，我们在自我认知的层面似乎也越发迷茫。多元的文化、富饶的物质、过剩的信息，让我们迷失在时代的洪流中，不知何去何从。所有的一切都跟我们所处的时代密不可分。作为发展中国家，改革开放40年所取得的成就显而易见，但和发达国家相比，各行业依旧需要沉淀后的思考与变革。设计行业同样存在类似的问题。

殷智贤多年来一直从事生活方式的研究，她从社会学的角度，深刻洞悉了国人价值观及生活美学的方方面面。在探索时期下，无论民众还是企业都该重新梳理价值体系，在此之上再去谈生活和设计。

《设计》 殷智贤

《设计》：目前中国的家居设计市场可以说是百花齐放，这种繁荣背后说明了什么？

殷智贤：现在都处于探索阶段。改革开放之后20年，人们基本完成了家庭财富的积累，开始去想生活了，而不是去想生存。1998年之后，人们才开始去关注、探索到底需要怎样的生活。从1998年到2018年，仅仅20年的时间，用来探索一代人的生活都不够，所以肯定存在对生活的想象与困惑。不知道哪个是答案，哪个是自己真正需要的，必须要亲自试过之后才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家居市场的百花齐放说明中国在这方面的探索还没有完成。虽然财富积累完成了，但不等于生活经验积累完成了。更何况我们中间发生过断裂，从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过程中生活经验没有接上。农耕文明的传承很完整，但到了工业文明时期我们基本上是第一代。工业文明下，我们如何建立自己喜欢的、适合的、品质不错的生活方式都需要探索，所以一定会出现百花齐放的局面。

现在大家基本不清楚自己的需求，只是处在想象力释放的阶段。凡是听过、见过的都要试试。通常一个人形成对事物的成熟看法会经过想象、实践和筛选的过程。这期间会提炼出符合自己内在的核心价值，过程是很漫长的。因为确认自己价值的过程就很艰难，找到自己的价值之后，还要找到跟自己价值匹配的生活样式、器物等，也需要相当长的过程。这些全都完成了，最后才可以沉淀出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此之前肯定会经常变化，困惑着、颠覆着。

《设计》：探索阶段会持续多长时间？

殷智贤：因为当年我们也不知道这个进程会被中断，如果不中断，一般两代人就完成了。当这个家族富了两代以后，就可以培养出一个文化大家，他能创造灿烂文化，但不会积累财富。创造文化和创造财富的人是两个物种。这基本上是一个客观规律。一个人要走完他的一生，经历爷爷、爸爸、儿子、孙子，才能知道一个生命要过得不错，这个家族要完成什么样的建设。这样形成的生活方式就比较成体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如果我们这代人的使命就是作为一个探索者的话，也很有意思。因为答案是我们找到的，对于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独特的价值。

《设计》：探索之后又会是哪一个阶段？可以参考其它国家的方式吗？

殷智贤：要看时代的变化。比如说宋朝，时代积累非常好，文化也很好，但是也灭亡了。没有哪个国家的历史是可以和其它国家对标的，这是有独特性的。工具和技术的进步驱动了人类的进步。如果造船技术不好，欧洲是不会迎来大航海时代的。蒸汽机不发明，工业革命也不会开启。大方向上共同的东西会有。即使在全球化市场的今天，很多东西也很难共享。工具会推动，但不必然拉齐。

《设计》：都在谈中国设计的DNA、中国方案，那么如何从中国文化内涵出发，去结合当下的设计？

殷智贤：中国文化的复兴还在初始阶段，这两年刚刚开始提中国文化。之前的三十几年，我们都在向西方学习。有些人只把中国文化复兴当作商机，而不是出于真心热爱，这中间还有一个过程。消费者也一样，有些消费者是真心喜欢，有些人是把它当做时尚来对待。这是两种取舍标准。所以在这样一个生活氛围下，想确定中国设计的DNA不会马上做到。如果我们现在确定，也会觉得非常草率。

新中式這两年比较受追捧，一个是赶时髦，一个是真心喜欢。虽然有很多新中式品牌，但是他们都说不出精髓在哪里，就说明他们只做了一个样式。当代设计中最开始复兴中式的是丹麦人，他们最早做出了明式椅。因为北欧一直是简约风，这符合他们的生活观和生活态度。他们比我们更早察觉到明式的美学价值。收藏界在王世襄先生的启发下，认识到明清家具的收藏价值之后，设计师们才跟上的。真正找到一个设计的DNA，就意味着可以用它来派生出非常多的产品。苹果的DNA就是由乔布斯创造的，在这个DNA上面派生出众多苹果系列。但是如果设计师做完一两个系列之后就基本做不出来了，说明那个东西不是DNA，只是一个样式。于是很多设计都很短命。所以探寻中国设计的原生点，是中国设计具有持续生命力的基石。

这个原生点需要具备几个特点：1、普适性。即它可以被各种设计所采用。这个原则不是只适用于建筑而不适用于时装，而是各种设计都可以采用这一原则；2、兼容性。从这个原生点生成的设计他们之间不会产生激烈的冲突，而是“万物并行而不悖”；3、延展性。这个原生点的延展能力将决定了从这里出发的设计能有多长久的持续性。

在苹果那里我们看到乔布斯确定的原生点已经支持了苹果将近二十年的产品研发，而且生命力很顽强。夏奈尔的设计原生点已经支持这个品牌持续了近百年。

明式椅基于的原生点现在还在贡献它的余力，这个很厉害！那么我们当下的中国设计要确立什么为我们的原生点呢？

《设计》：到底怎样的生活方式才是国人的生活方式，有标准吗？

殷智贤：个别人会有，而且很成熟，但大多数人现在应该还没有找到。如果要对全世界宣称什么是中国人当下的生活方式，我们说不出来。可是当我们说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就会很清晰。所以我觉得现在大多数人还没有找到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今天的价值观很多元，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到底信奉什么样的价值观。如果价值观都不明确，后面的很多东西都建构不起来。一旦价值观确立了，每一套价值观势必要跟随一系列的评判标准。有些东西之间是存在差异和矛盾的。今天我们对价值观的梳理并不清楚，今天信这个，明天信那个，生活方式就很难确定。现在国人的价值观非常混乱，国民教育都没有完成。所以我觉得媒体特别重要，毕竟媒体还有影响力和公信力。媒体的发声会让一些没有选择能力、判断能力的人跟随。

《设计》：宜家、无印良品这些是生活方式品牌吗？

殷智贤：宜家是非常好的生活方式品牌，首先它有价值观。为何会有这种自助服务模式？因为它简约，如果我们打算过极简的生活，就不能消耗太多的人力，必须降低能耗。宜家现在的销售方式就符合这种价值观。所有评判标准、所有产品都符合这样的价值观。宜家的产品都确保是环保的，它的包装都是可以降解的。如果你爱护环境，也认可这种生活态度，自然就接受这样的行为方式：自己就拿起螺丝刀组装，而不会抱怨没有人送货安装；所有东西都是可拆卸的，不是一次成型的。宜家的产品就按照这个价值观设计，这是完整的生活方式。只要信奉，宜家提供全线产品。

无印良品也一样，它的整个美学都很低调、简朴。如果你去消费无印良品，没有人看出你是什么阶级，它不是用来彰显身份的，也不是用来炫耀财富的。

无论宜家还是无印良品，哪个阶级的人都会买它们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放弃了阶级标签，这是它们的理念。我们都极简了还需要给自己附加那么多东西吗？

可是有些中国企业做事情就非常混乱。要做奢侈品，就按照奢侈品的方式去做，又觉得做奢侈品投入太多的服务成本，吃亏。不做奢侈品了，又贪恋奢侈品的利润。中国很多企业就是这样贪婪、混乱，不能一以贯之。宜家从来不挣奢侈品的钱。为什么我们今天不能出现像宜家、无印良品这种级别的品牌？因为不能坚持，任何利益都可以让它放弃标准。做品牌必须有信仰。不管市场变成什么样，我一定坚守自己的价值。金融危机都很多轮了，可是宜家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主张。咱们这边有些风吹草动，就立马改弦更张。如果信奉这个价值，所有的资源、体系都要为了实现这个价值。包括我们自己的生活，都要有一种价值观。

《设计》：受到多元文化的影响，我们自己也很难建立起一种好的价值观吗？

殷智贤：建立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跟受到什么样的教育有关。例如现在有多少人能讲清楚儒家的生活方式？书房、会客厅这些不同空间里的家具为何这么摆放都是有价值观的。这是家庭需求、生活方式、美学原则等汇集在一起共同决定的。可是今天有多少人接受过这种教育？如果我想实现一种价值观，我需要做什么？有些人价值观很正确，但是不会做。所以市场教育很重要，未来我想推动的正是这个工作。不能说中国人没有素质，只能说国人需要教育，中国的富裕阶层在创造精神价值和美学价值的时候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只是他们不知道跟谁学。

《设计》：应该怎样去教育大众？

殷智贤：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让他知道怎么去选东西，怎么去决定日常生活。很多人喜欢社交，但一个人不能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没有沉思和内省的时间。任何一个有内在精神世界的人，不会天天去社交。当我们说一个人的生活方式的时候，它是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多数人欠缺对这些方面的思考，所以需要引导，见真正有意义的人，见对了才有价值。

《设计》：很多好设计是普通人享用不起的，但是很多设计师都在做这样的设计，如何看待设计为人民服务，为大众设计？

殷智贤：如果设计师认为只有别人付高价才能做出好设计，只能说明这个设计师太功利了。设计服务的对象有富裕阶层也有平民阶层。设计大众产品，因为它是被较低阶层使用，就不认真设计，这是没有公德心的。设计师的责任是做一个好设计，而不是一个贵的设计，不能区分它的使用对象是谁。如果有人委托你做设计，你的设计就要最大化的去成全别人的价值。今天的设计师为了生存，去接一些大品牌的高端设计很正常，但并不等于说他就不能提供一个优质的大众设计。很多时候我们的设计不可能都是里程碑式的，大量的设计就是日常用品的设计。

《设计》：很多时候设计师会抱怨甲方的审美限制了自己的发挥，如何看待甲乙方之间的关系？

殷智贤：这需要双方共同进步。我鼓励企业家去承担责任，当他去承担责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哪些不足。当一个不好的设计投入市场以后，消费者不买单，还遭到很多人批评的时候，他就开始反省了。关键是我们今天确实存在很多不好的设计横行天下，有很多消费者去追捧。有些设计师特别没有说服力，他们孤芳自赏，觉得自己的标准最正确，还用这种傲慢歧视甲方。设计师觉得自己特别有品位，但是他们设计的东西没人买单。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设计的东西卖给谁？消费者的审美水平有一种现实的状况，你想引导他需要市场教育，这既要花钱，也要花时间，设计师有没有教育能力？有没有和甲方及消费者共同进步的耐心和宽厚。如果一个设计师的设计在市场中赢得的应和非常有限，他们觉得自己有才华，但是总被甲方限制，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甲方的心理，也没有真的打动消费者，设计师要能说出自己的道理，让甲方信服。

《设计》：当下的中国，设计师如何寻求自己的发展之路，如何提升自己的职业素养？

殷智贤：我觉得中国设计师必须接地气。他们觉得自己是艺术院校出身，比普通大众的审美高。虽然是这样，但设计就是一个服务行业，不了解服务对象，还指望别人崇敬你，这是自恋。设计师要真心地去了解别人的需要是什么。很多实际问题都不去考虑，画一张图就去生产，这是严重不负责任。设计师不能光想成全自己伟大的作品，还要为未来的使用者考虑。是否方便，是否安全，否则就不是一个良善的设计。

《设计》：院校招生的时候是把一些热爱艺术的人招来学设计，而不同于艺术，设计是需要理性解决问题的，如何看待设计教育的问题？

殷智贤：为什么很多老板自己设计，不用设计师，因为他发现了这个问题。老板是百分之百来自于生活的，能够取得事业成功的老板他的选择是符合市场的，他知道消费者的需求，但设计师不知道。作为设计师应该深入细致地研究受众的需求，而且必须尊重需求。设计师总想改变别人。他的作品可能很上镜，但是过不了多久，用户就恢复到以前的生活，因为你的设计不是他的需求，没有办法让他在你的设计下过上他能过的生活。这就不是一个对人有帮助的设计，而只是自己完成了一件作品，实现了自恋的满足。一个不能帮到人的设计是不专业的设计。

设计在设计之外，很多专业问题可以从其他角度找到答案。横向的维度可以帮我们打开纵向的迷局。当价值观清晰后，所有的行为都有了评判的准则。生活的衣食住行也将在这样的价值观念指导下走向健康的发展。

设计离不开时代，离不开生活，更离不开人。当设计师把关注点转移到用户身上時，我们的设计变得温暖而体贴。当品牌把关注点放在理念和服务上时，我们或许能重塑中国设计的新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