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道诗歌 笼如大雪
——《天津诗人》2018冬之卷“中国诗选·辽宁诗歌档案”阅读谈片
2018-11-14杨章池
杨章池
在付印之前捧读《天津诗人》2018冬之卷“中国诗选·辽宁诗歌档案”,恰如仰面期待着一场大雪。这场诗歌大雪的笼罩和侵占,将我从日常琐事中置换出来,进入一个审美的诗意辽宁。当然,从一部专集读懂一省所有诗人的想法是徒劳的,毕竟任何选本都可能会挂一漏万;同样,要从一地诗人中概括出一种鲜明的地域特征,也多半靠不住,毕竟任何“合并同类项”的企图都是对诗的伤害。我仍愿通过文本细读和散点透视,尽可能多地捕捉到辽宁气息和辽宁诗人特质。
一、从山水田园中发掘而又超越山水田园,完成了“惊险一跳”
很奇怪,辽宁身为国家重要的老工业区,本期的《天津诗人》2018冬之卷“中国诗选·辽宁诗歌档案”中,除了田力、吴言等少数诗人,并没有多少诗人创作工业题材。诗人们还是倾向于田园式、山水式抒情。翟营文“把刀当成舞的一部分/把勇敢当成美好的一部分”,他“虚构一个清晨和几只蝴蝶/杏花是它们唯一的语言/说出村庄、小河,说出泥土和石头/也说出大雨之后心头的微醉”。北君“神情庄重,在屋后平整打谷场/走进谷地,把谷穗领回家”。 “我不想被迷情的尘世所迷恋/这尚未风靡的草原,已经席卷了我”,刘一冰在《这风靡的草原已经席卷了我》一诗中,呈现出生命在大自然面前的状态。
但,在处理田园、山水乃至周遭一切与自我关系的时候,不少诗人处理得一点也不“田园”。即便如《农村的词汇》(韩辉升)这样朴实无华的诗篇,也隐藏着诗人深深的匠心,简单的叙事中有多少现实的无奈和生命的局促:“母亲说自己下不了地的时候/语气挺沉重/母亲说自己下不了地儿的时候/语气挺轻松//听母亲沉重地说自己下不了地的时候/我心里落地儿了/听母亲轻松地说自己下不了地儿的时候/我心里的地荒了”。何桂艳的《伤口》中,母亲抚摸手上的伤疤,我抚摸缺水的庄稼,庄稼的作品和母亲的伤口叠合到一起,令人有真实痛感。我欣赏这样的温情和长情:“所有的爱不会突如其来/恰如你头上注视人间的云朵/一旦有雨落下,那便是爱上了你”(刘健鹰《我所爱着的人》),我赞成这样的抒情:“早春,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在凤凰山,任凭谁都可以跃一跃试一试。/光溜的滨河大道,有人唱着歌谣,有人扮成春草”(商志福《在凤凰山》)。何兆轮的诗,言虽尽,意无穷:“一手梳理麦香/一手梳理暮色/我偷偷瞥见母亲颤微微的抖//睡吧,大凌河——白花花的芦苇畔/一定有风吹着母亲的摇篮曲//大凌河,大凌河/一有风吹草动,我就和村庄搂在一起”
我还注意到,辽宁诗人写雪,就如同空气和水一样,雪,这一洁白、柔软而唯美的物象已经完全融进了辽宁大地和辽宁诗人的笔下心间,化为不止的讴歌和赞颂,也进入风骨,造就了辽宁诗人峻厉、冷静的风格。他们决不是一味沉醉于故乡的美而作空洞的抒情,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描景状物,也对河山有着自己的考量:“这几滴跳动的墨/逼着冬天,说出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宁明《雪地上的麻雀》)。
二、状物叙事抒情,诗歌张力在不断拉长的半径中增强
在叙述中抵达抒情。“我日夜抽着旱烟只是为了等待/‘咔’的一声/我终于听到了/她的咳嗽”,这是冬麦;受伤的老伴、飘泊城市的小贩、铁厂干活的哥们:“风吹过人间/也在吹我,岸树在挣扎/大桥在抖,太子河泛涌波澜/楼群、远山,整个尘世在颤战/就像人群中一直潜伏的癔怔”,这是王剑波眼中的世相;在姜继德笔下,躺在地里的玉米杆“就像出外打工的人……/打工摔断腿的张老大/媳妇没有和他一起回来/他自己收拾生活留给他的乱摊子/就像倒在他脚下的玉米杆/给秋天布下荒乱的残局”,状物不仅是为了写人,还是为了最后“天空深蓝,大地空旷/我想喊它们起来/扶它们回村,点燃人间的烟火” (姜继德《秋天布下的残局》)。有时候,叙述停止的地方,诗意继续产生:“我们停住脚步/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叙述/才配得上这不断延伸的美/只好把一句惊叹的话/分成几次说完”(菁菁《河岸上空的朗读者》)。
反思和沉吟。“生长是一个拉拉扯扯的过程/梨花开过耄耋/或期颐,仍无法改变/村庄对一个人的伤害”(华意《父亲·母亲》)。“它在反复杀一个/杀不死的人//时间久了/躺在道具箱的黑暗里/它开始对那个能死而复活的人/有了仇恨/对出场,有了期待”(高凤超《道具大刀》)。燮克从闪电照亮事物这一自然现象开启他的诗歌:“我飞快地切开玉米饼/把闪电夹在中间/狠狠地吞进胃里/往后/只要在黑暗的地方/饥饿的地方/就会看见/我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熊熊燃烧”。我想,类似这样“神来之笔”的背后,一定是日复一日精心的技艺打磨。
乡情拉扯。雨果说:“诗人的两只眼睛,其一注视人类,其一注视大自然。他的前一只眼叫做观察,后一只眼称为想象。”柏铭久“钓着故乡/亚洲最大苇田千百万顷涌动的/绿”,梦醒来突然悟出,“我一直被远方一根钓竿/钓着”。单宇飞在《朗读》(外二首)中写道:“那些冷静的探测/说出我的年龄、温度、破损/但说不出我的颜色、属性/说不出我的悲伤和热爱”,无疑是对去乡离土的痛切体验。剑语的《家谱》实际上是对自己的一种反向求证:“走失后/黥面可以相认”“只有赤脚的人不妥协,不心寒/他们坚持给病中母亲写长信”“我开始回望自己怅然若失的影子/它具有普通钥匙的轮廓,被丢在门外/像是等谁弯腰把它重新捡起”。而“在画布上习练搬运术”的娜仁琪琪格说:“你们看,杏花已迷乱了人的眼//我把那些散步在山坡的叫羊群/飘落山坳的叫小雪”,在混淆物与物的处理方式中,使用的仍然是童年的经验;“没了那只翅膀/紧迫得我锁骨发疼/不过,身为诗人/我仍/一脚趟在昨天河流/一脚踏进今天的火焰”……水云烟对于半翅蝶的刻画中,仍然充满着对时光的眷恋。“而‘愁’字是要避开的/只说:一只鸟被季节蒙蔽/身份和方向都丢失//外省,永远有低而潮湿的天空”(王雪莹),离开故土的诗人在身份焦虑和方言丢失的惶恐中将化为忧郁和彷徨也化为杰出的诗篇。是的,大东北的五谷杂粮,永远长在“走出去的人/心,肝,肺上”(原野《盼》)。
突然抵达的抽象和空茫。“草木成烟,木归于土,土生金/山上山下,怀揣炼金术的人在村庄耕种”(孔庆武《春访卧鹿山》)。“蜜蜂在盗取她的甜蜜/她却看见老虎/在用鼻子吻自己”(李见心《五月的玫瑰》)。“玻璃的平静/到头来是一声巨响/玻璃开口说话,句句都是遗言”,赵明舒的诗具有某种形而上的意味。无瑕的《顿悟之诗》也有这样的旨趣:“鱼钩一顿/对面的白鹭盯着我的眼睛/江水开始荡漾”。罗宏《致独臂侠刘思言》中,展现给我们一个用左手的人:“左手找不到右手给它的抚慰和拥抱/左手写出的‘人’字/起初踉跄,现在已掌握平衡/越来越稳固牢靠/左手藏有秘密的闪电/‘左手大行其道’/你微笑着伸出左手/与隐藏在右侧的命运握手言和”。
三、对当代的呼应和对传统的颠覆,在部分诗人的实践操练中渐成气象
鹰之的诗与他毫不客气的诗评一样,既坚硬、又尖锐,没有一丝含糊。如《少点儿心疼》,短短15行,其容量、境界堪比一首长诗:“一首诗艰难冲破身体,下一首在哪里?/就像黄蜂射出毒针,蛇喷出毒液”“就像一个监狱,只能看押那么多犯人/身体里的毒素是有限的——”,“中年的身体,就是一个见底的库房/能取出的珠宝越来越少了——从三十七到四十七,十年矮去了一公分/似乎,那些从身体静静淌出的诗句/除了思,还有血脉和骨头”,既是对写作发生学的探秘,也是对自我人生的梳理,既有对中年之境的局限认知,又有不屈从的自傲和坦然。而诗人的另一首《三个“王”字》看似随意带着戏谑,实则是对时间冲刷下的“诗”“我”关系学变异的深度探索。
刘川的口语诗充满游戏和调侃,为我们展示着这个充满荒谬、矛盾和错位的世界的众生相。《血脉》:“蚊子在夏夜/吸了我爸的血/以及我/我妹/我弟/我女儿的血//天明,当它们/拖着沉重的/紫红色大肚皮/笨拙飞起/就仿佛又一个/刘氏家庭/在空中/组成了”。是的,文学憎恶重复,诗人依赖语气(布罗茨基)。这样的刘氏口语诗,应该会得到尊敬。而在这首《苦》中,诗人说:“我的心,你这样苦啊/这样苦啊/人们说良药都是苦的/我的心,你是一颗什么样的药丸呢/我能把你吐出来/救一救,别的更可怜的人吗”这样的悲悯和同情躲藏在一幅玩世不恭的表相下,更显珍贵。
刘不伟 《拆那·玫瑰糠疹》:“紧张/紧锣密鼓的紧/剑拔弩张的张/姓张的张/张冠李戴的张/张小丽的张/张秀媛的张/张老师的张/嚣张/缓缓张开了翅膀。”正如于坚所言,“诗自己是一个有身体和繁殖力的身体,一个有身体的动词,它不是表现业已存在的某种意义,为它摆渡,而是意义在它之中诞生。”万斌《只好》(外二首)鱼与刀,蒲公英与人,语义之间、具象与抽象之间熟练的转换,诗意不断聚拢又不断地转移:“我举起着鱼/我要把一些/神化的话语/截成两段/河才会有两岸”既有消解也有建设。期待读到他更多的作品。
面对这些不俗的诗句,我越来越信服,诗歌之所以成其为诗歌,有其深深的神秘:“这么多旧爱/能治愈,我对陌生世界的恐惧”“面对野花,仿佛离家出走的孩子”“有说到做到的春风/一刻不停地献上吹拂/和美好”(大连点点),“其实月亮什么都没照亮/它只照亮了黑夜/不/它只照亮了教堂上方/高出黑夜的十字架”(季士君 )。
四、对个人风格的探索和追求,成就了辽宁诗人日益清晰的地理图标
中国气派,坚硬的质地和高雅的精神。李松涛的组诗《墨誓中,与灵魂对坐》其实分别是对环境,对童真,对文化传统和对“人”这一本体的审视。王鸣久以通过“青花瓷”这一典型的中国意象,为我们捧出中国气节、中国气度、中国气息和中国自信:“火焰用一千五百度高温为瓷分娩,/然后,化为灰烬。/从水里抽出骨头来,/从泥里抽出洁白来,/从一粒粒金属元素中抽出水墨青花来,/瓷呀,你敲敲自己,/你的母亲,/——活在你的体内。”
别开生面,诗人的追求和意义的呈现。侯明辉的激烈和决绝,中年顿悟之后的自忍:“从这雨声开始,我与生锈的人间/背叛,谋反,成为自己的敌人/四面涌来的风,是我必须忍住的哽咽和心痛”“话说回来,我已习惯了倒退着走路/习惯了向每一个陌生人微笑”。苏笑嫣的优雅而大气:“一株草怔了许久,在若有似无的风里。/在这个下午,我和它一样,属于沉默又迟缓的木性”。刁利欣可贵的“荒凉”之气:“理解一个在坟前长坐的人/就是理解汹涌的无言//理解花圈上这朵紧挨那朵的花/就是理解哪些纸更薄些//理解新草上的月光/就是理解世上这场很旧很旧的雪”。冷松诗作中的痛:“我想说:别让哥哥的断指听见/我们谁都不再开口/怕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痛·民工》),虽有粗粝拖沓处,但生猛蓬勃。同样,吴言的《工厂奏鸣曲》并不一定完美,但它们有自己体温和汗味,包含着对生命的慨叹和对命运的思索。衣米妮子将其强烈的主体意识赋予周遭,激活词语的惰性:“我爱过你像爱恋某些阴暗的事物,/秘密地//介于阴影和灵魂之间”。王爱民和一声弹指沉醉于修辞学和文字学,让诗句发光:“修辞世界里的华容道/以比兴之名出逃——/空酒杯、白发、白骨/和沉沉世界后面白色的火焰——(一声弹指《有雪》),“笔速放慢放缓,流水提中有按/慎用大词/叹词是蛐蛐蟋蟀的锯木之声/摸象,踩着石头过河/两三步一个断句/标点像雪花回到大地/可我还是不能说清他的秘密”(王爱民《我还是不能说清时光的秘密》)。
醇厚绵长,散文诗的阵地坚守和品牌打造。散文诗是不少辽宁诗人的称手兵器。有人表达过对散文诗的轻视,但我认为散文诗恰恰是无法藏拙的一种体裁,单靠抖弄一点小机灵、小包袱,不可能触及那种连贯绵厚和意味悠长之美。陈词关于母亲与拐的关系梳理:“母亲是我的拐。万水千山一直充当脚底魔轮”;关于河与船与岸的相互辩证:“双方皆无意,谁也靠不上谁,岸的腰扭了,船马上站起身,给岸抛去腰疼宁。船撒了空网,岸马上装睡,放慢追速。”算得是上上之作。“我懂你。虽沉默如钟,却抱紧喧嚣的尘世,不舍一位众生;苦海漫漶,你舍己为人,悲悯万物生灵。”对于海默而言,面前的景色,也是他的爱人,自然之景,也是心中的圣地,他更赋予其人格化,譬之如恋爱的对象,从而反复发问:这么宽阔的时光,我将打哪儿开始爱你呢?我不来,你怎肯如此阔绰地流溢大美?草原上的落日,我不等,它怎么来?”凡一在通过细密如织的铺陈,达到一种虔诚而庄严的境界。彭流萍作品中透露出的刚毅和血性,也有助于读者提升对于散文诗这一文体的认识。
还有更多优秀的诗篇来不及,也用不着我来置喙。正如耿占春所说:“诗歌的言说最终所达到的自明性的沉默,总是让解释者的言说陷于尴尬。”至于部分作品存在的一些问题,如要么流于琐碎,要么空洞无物,缺乏共情的通透等等,都不影响辽宁诗人这一群体的丰富性——它是那样立体,那样鲜活,它也许就在西岸苍莽和雄浑的喟叹里,在宫白云“怀着爱活着/一次又一次在怀念里”获得的长久的时间里,也许就在巴英竹“想要容得下自己,就去最小的地方”的孤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