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村长家吃酒席
2018-11-14王大春
王大春
一
太阳快挨到山尖的时候,陈宗甲总算把地里的苞谷棒子运到了家门口的禾场里。这一整天,陈宗甲一个人掰了二亩三分地的苞谷棒子,还全部背回了家。看着码得像个大坟丘样的苞谷堆,陈宗甲长长地舒了口气,累得像条老狗样的身体,又弹簧样地蹦了几下。陈宗甲在心里对自己说,累,怕什么呢,力气是木柴,去了再回来,只要有钱赚,累就累点吧。陈宗甲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虽然说陈宗甲家里的情况,经常会让他陷入一种忧伤之中,但是,只要有一点点的高兴事,他就会容易激动和满足。陈宗甲就怀着这种高兴的心情,进灶屋拿了块蒸红薯,想填补下早就饿瘪了的肚子。
哪晓得,等陈宗甲从灶屋出来,事情完全变了样。
这时候,太阳刚躲到山背后去,暮色已把凤凰湾罩得严实。方明照就是披着一身暮色从东边的土路走进了陈宗甲家的场院。方明照是个杀猪匠,凤凰湾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第一个就是要请他上门去杀猪。长年累月的下来,方明照身上就有股猪尿臊味,隔八丈远就能闻得到。陈宗甲就是闻到那股猪尿臊味,才晓得来人是方明照的。
不过,陈宗甲有一点不明白的是,方明照回家,大可不必走到他的场院里来,因为方明照回家的路在陈宗甲门前的土埂下面,陈宗甲又没猪可杀,他绕到陈宗甲门上来做什么呢?纳闷归纳闷,但人家走到你门口了,你总不能招呼都不打一个吧。再说了,杀猪匠可万万得罪不起。上湾李三元的小儿子,上学路上,打了方明照的丫头一巴掌,不但不赔理,还找上门要方家给赔不是。结果,腊月间,李三元请方明照杀猪,方明照一不小心失了手,一刀下去,那猪照样活蹦乱跳的跑,方明照只好又捉回来补刀。凤凰湾的传说,杀年猪补了刀,主家要倒霉,极不吉利。没想到还真应验了,翻过年,李三元进城就出了车祸,现在成了李跛脚。从那以后,凤凰湾的人更加对方明照敬畏三分。
想到这儿,陈宗甲赶紧把手里的半块红薯递了过去,说:“老照,稀客呢你,来,吃点解渴。”
方明照也没客气,接过去,三两口都吃个净光。看来他比陈宗甲饿得还要厉害,最后一口,他咽得太快,鼓在喉咙里,老半天咽不下去,噎得他只翻白眼,好像陈宗甲是他的杀父仇人。那一会儿,陈宗甲心里真是有点怕,他这人一向胆小,又是遇着方明照,又在陈宗甲家场院里,连个外人都没得,真要他一口气上不来,陈宗甲背上命案怎么说得清哩!好在方明照伸手捏着喉结使劲撸了几把,才终于逢凶化吉缓过气来。
方明照使劲拍着胸脯子,吐着粗气说:“老甲,你个龟日的想弄死我哩!
陈宗甲赶紧跑进灶屋,端出一瓢水说:“你个驴日的老照,是你像个饿死鬼样,这咋能怪我呢!”
方明照咕咚咕咚几口把一瓢水灌下肚,匀了几口气,这才说:“不怪你不怪你,要怪就怪李德宽个狗日的!”
听他这样说,又吓了陈宗甲一跳。李德宽是村长,是凤凰湾说一不二的人,方明照在陈宗甲门上骂李德宽,要是被人听到,传到李德宽耳朵里,那还有他好日子过?陈宗甲赶紧插话说:“这年头好日子都过不完,你还说饿肚子,这咋能怪村长哩!”
方明照说:“不怪他怪乌龟王八蛋啊!他狗日的请我去杀猪,连根烟都舍不得,更不要说请我吃黑饭了。我不骂他骂哪个。”
陈宗甲这才晓得方明照拐到他家场院里来,是想找口吃的。不过,陈宗甲这人一向好奇心重,听他说村长家又杀了猪,就顺嘴问道:“这刚收秋,过年还早着哩,村长咋又杀猪呢?”
话一问完,陈宗甲就晓得多嘴了。没得办法,陈宗甲的舌头总是跑得比得脑子快,这是个改不掉的坏毛病。接下来,方明照的回答,更是让陈宗甲后悔不迭。
方明照说:“李德宽明天要娶儿媳妇了,他不杀猪,你去随礼连个猪毛都没得吃!”
就是方明照的这一句话,一下子把陈宗甲的好心情给击打飞了。那一会儿,陈宗甲的脑子像是水洗了一样,眼睛里也是黑忽忽一片。有人可能不明白,村长家娶儿媳妇,陈宗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其实,事情很简单,那就是陈宗甲又要随礼了。
怎么说呢,凤凰湾多年传下来的规矩,只要是湾子里人家过红白喜事,村里人都要去随礼。早先是一块两块的,后来,慢慢地水涨船高,到十块二十块,再后来,少了五十一百块都拿不出手了。遇到有些门望的人家,随礼的份子钱还要高些,三五百块的不等。虽说现在有些年轻人不再依着老规矩来,可是,换了别人家可以不随礼,这村长家过喜事,不去随礼,你借陈宗甲个胆子他也不敢啊!春上的时候,李德宽老妈过七十大寿,马二毛想省钱,躲到镇上打工,装作不知情,没回来随礼。你猜咋着?他家的低保,突然就取消了。陈宗甲晓得,这是杀鸡给猴看哩!陈宗甲可不想把他家的这点低保也搞丢了。前年,陈宗甲老婆在后坡上摘柿子,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腰椎骨,人瘫了不说,还借下四万多块钱的债,两个丫头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手一伸,到处都要用钱,这低保好歹能救下陈宗甲的急。你说,陈宗甲敢得罪村长吗?
陈宗甲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方明照听陈宗甲叹气,说:“咋了,老甲,头疼啦!”
陈宗甲苦笑笑说:“不是头疼,是肚子饿了。”
方明照鬼笑着说:“肚子饿只会从屁眼里放空屁,你这从嘴里冒的啥气?”
陈宗甲说:“我要是不冒气,那不成死人了。”
方明照说:“你莫跟我日白扯。”说着,他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宗甲追着他问:“你冒的又是哪门子气?”
方明照说:“你冒啥气我就冒的啥气!”
两个人绕了半天弯子,还是方明照把话扯回来说:“老甲,你那点小心思,我也晓得,唉,不容易呀不容易呀!狗日的李德宽,去年,大儿子结婚,春上老妈过七十大寿,这没过三个月,小儿子又要结婚,这是从咱荷包里抢钱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好似喝醉酒一样,歪着脚步走了。陈宗甲也愣在那儿,连留他吃饭的客气话,都没说一句。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二
说句良心话,随礼算不上啥大事,陈宗甲也不是抠门的人,再说了,开门立户,谁家没有个红白喜事哩,礼尚往来,是人之常情。今天你来我这儿,明天我去你那儿,图的是个热闹。陈宗甲怕的是什么呢?说白了,手上没钱呗!
自打陈宗甲老婆摔瘫痪后,他也不能出门打工,地里的收入,将就着也就是能填饱一家人肚皮,还有那欠下的四万多块钱的外债,也像个大磨盘样,天天压在陈宗甲心窝窝里,一夜夜地压得他睡不成觉。原指望着地里苞谷收起来,能还点债,没想到,这刚从地里收回来,还码在门前没变成钱呢,用钱的地方到先来了。
陈宗甲呆呆地坐在黑地里,看着村里渐渐亮起来的灯火,像个傻瓜样,一动不动。他感觉他的力气都耗尽了。都耗在了和方明照的最后一句对话里。
马二毛就是这时候出现在陈宗甲面前的。他像个夜猫子一样,出现得悄无声息,陈宗甲半点都没有察觉到,只到他摇着陈宗甲的膀子,连喊了三声陈宗甲的名字,陈宗甲才醒过神来。
马二毛说:“老甲,你这是累瘫了还是睡傻啦?”
陈宗甲嗫嚅着说:“我没累瘫也没睡傻,我是在做梦。”
马二毛伸手在陈宗甲额头上摸了一把说:“你没发烧啊,咋说起了胡话?”
这时候,陈宗甲有点醒过神来,这黑天抹地的,马二毛找上门来,肯定有事。陈宗甲问:“老毛子,你该不会是来请我去吃酒的吧!”
马二毛说:“你想的倒美,我到了你门上,你不管酒,还想去我那儿吃酒?”
陈宗甲说:“我屋里莫说酒,连个酒瓶子都没得,要喝水,还有半缸,保你喝够。”
马二毛说:“行了,别日白扯了。吃酒倒是有人请你,这人不是我。这样的,老甲……”说完这话,他忽然像个才过门的小媳妇样扭捏起来,半句话含在嘴里,弹了弹舌头,又吸了口气,就是不吐出来。
陈宗甲把他让进屋,扯亮电灯,说:“来来,坐下说,到底啥事吧!”
马二毛挠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一个事,我,我想……”
陈宗甲有点烦他了,平时挺利索的人,咋变得像个婆娘了,不由急道:“你倒底要干啥?”
马二毛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样,这才咬着腮帮子说:“我想找你借一百八十块钱用!”
陈宗甲一听这话,脑门子再次炸了一伙,他有点不敢相信地问:“啥,借钱?你找我借钱?”只到看到马二毛确切地点点头,陈宗甲才又问:“你不会拿我开玩笑吧!”
马二毛说:“你看你说的哪儿的话,我是当真的哩。”
听马二毛这样说,陈宗甲一伙子想起了一件事。春上地里点苞谷的时候,屋里没得化肥下种,陈宗甲厚着脸皮找马二毛借了两袋碳肥,说好等秋里收了苞谷卖钱还他的,没想到,苞谷还在场院里堆着,要债的就上门来了。陈宗甲的脸上顿时像泼了血一样,原本坐得挺直的腰杆立马萎缩了下去,好在,屋里的灯光灰秃秃的,任马二毛眼神再好,他也没看出陈宗甲脸上的变化。但马二毛从陈宗甲萎顿的身子上,还是觉出了异样,他牙疼样地咧了下嘴,说:“老甲,我是实在没得门了,我也晓得你的难处,不是逼着急了,我,我……”
陈宗甲的心里揪了一下,问:“咋了,你屋里出了啥急事?”
马二毛说:“敢情你还不晓得,是李德宽个狗日的又要娶儿媳妇,我这不是要随礼吗!你看看,就为他老妈过寿我没去,连我的低保都没影儿了,我这回再不去,再惹个事出来,我那婆娘还不把我给活剥了啊!”
听马二毛这样说,陈宗甲敢断定他是被他老婆指派来要账的了。陈宗甲当初借碳肥的时候,马二毛老婆就不情愿,一副借了烂芝麻,还不起陈谷子的德性。可是,当时他马二毛答应得好好的,等陈宗甲秋季卖了苞谷还他一百八十块钱的,现在上门要帐,太不仗义太不男人了吧!陈宗甲不晓得的是,马二毛也有难处,他老婆早就逼着他来要帐了,马二毛一直推脱到现在,这回,他老婆说,你不借着这个理由要回那一百八十块钱,只怕这辈子都莫想要回来了。马二毛觉得这话他说不出口,可他又是个怕老婆的人,他要不听老婆的话,晚上连床都上不了。马二毛还有一个更大的毛病,他天天都喜欢抱着老婆睡觉,要是夜里不抱着老婆,他就睡不着觉。要不是这个原因,他早就出门打工去了。左思右想后,走投无路的马二毛只好腆着脸来要账了。话是鼓着勇气说了,他在心里也恨恨地骂自己不是个仗义的男人。
陈宗甲是一个容易知足的人,也是一个容易忧伤的人,他看着马二毛比他还要为难的样子,心里的忧伤,就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快要把他淹没了。但陈宗甲装作没事的样子,说:“毛子,别说了,明天吧,明天我想办法把钱给你还上。”
听到陈宗甲这句回话,马二毛的脸上才算舒朗一点。他身子懈下来,靠在椅背上,说:“个狗日的李德宽,这简直是要把人往死处逼呢!一年送几回礼,一回送几百,地里一季的收入,还不够给他随礼哩!”
陈宗甲想附和马二毛的话,想想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陈宗甲和马二毛跟两个半截树桩样圪蹴在那儿,谁也不再说话,屋里只听到两个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就在这时候,陈宗甲老婆在偏屋里咳了一声。她有气无力地说:“老甲,这天都黑透了,桂兰二妮她们下学也快要到家了,你咋还不做饭哩!让毛子也顺便在咱家吃点吧!”
马二毛站起身,冲偏屋说:“嫂子,你好好养着,我改天再来看你。”又扭头对陈宗甲说:“老甲,就这样吧,我先走啦!”
陈宗甲愣愣地站起身,想打个招呼,可还没等他的话说出口,马二毛已走进了浓重的夜色里。陈宗甲傻子样站在原地,脑子里回想着马二毛的那句话,他不明白马二毛的那句“就这样吧”到底是个啥意思。只到女人在偏屋又咳了一嗓子,陈宗甲才拖着脚走进了灶屋。
三
桂兰和二妮进屋的时候,陈宗甲的晚饭还没有做好。灶里的火老是烧不旺,湿烟把灶屋都笼成了一团混沌,呛得他咳成了一只虾米。桂兰放下书包,掩着鼻子在灶膛里拨拉了几伙,火势才慢慢旺起来,烟也渐渐飘散了出。
桂兰看陈宗甲木着脸,说:“爹,做一天活也累了吧!去堂屋歇着,我来做饭。”
说句良心话,陈宗甲为啥累点苦点都愿意,没得半点怨言,就是他的两个丫头争气,也听话,学习成绩也好。学校要求学生们都驻校读书,可她们姐妹俩为了省点伙食钱,起早贪黑地来回跑,回来还抢着做家务。别人家的孩子,光是零花钱,一天都得几块,她们姐妹俩一月才几块零花钱。新衣服,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买上一件。有时候想想,也真亏欠她们,可陈宗甲又没得别的办法。想到这里,他的眼里湿润了,嘴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陈宗甲这人就这样,遇到点啥事,就喜欢叹气。桂兰晓得父亲的脾性,每回父亲只要一叹气,就是有了为难事。
桂兰问道:“爹,你又遇到啥难事了?”
陈宗甲不想让孩子也跟着为难,连忙揉了把眼睛说:“我能有个啥事,刚才给烟呛着眼睛了。”
桂兰说:“爹你莫糊我,肯定有事。”
陈宗甲说:“爹累了叹个气还不行啊,你还管的真宽。”说着,陈宗甲装着无辜的样子笑了笑。可陈宗甲心里清楚,他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
桂兰丢下柴火棍,凑过来拉着陈宗甲的手说:“爹,有啥难事你说出来吧。”说着,声音里已有了哭腔。
陈宗甲最见不得孩子哭。他这人心软。他就把要去村长家随礼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陈宗甲说:“桂兰,爹着急的不光是随礼钱,还要还你毛子叔的碳肥钱哩!”
二妮这时凑过来说:“爹,要不,把我养的小黑羊给卖了吧!”开年的时候,陈宗甲给二妮买了只黑山羊,答应过她,喂大了年底卖了给她换件新羽绒服。陈宗甲说:“这咋行哩!小黑太小了,卖不出价,再说,卖了也凑不够数啊!”
桂兰说:“爹,这样吧,咱家那头猪,明天拖集上卖了,兴许凑得够数。”
陈宗甲说:“猪卖了咱过年吃啥,再说了,我还指望年底杀了它还点账哩!”
桂兰说:“爹,明天我就不上学了,我打工去,供二妮读书,还能帮你还点债。”
陈宗甲一听就火了,把手中的锅铲“啪”地扔在灶台上,说:“上学读书是你们的事,打工挣钱是我的事,各有各的事,你们莫给我添事,趁早干你们自己的事。”
陈宗甲又说:“爹再难,也不会不供你们读书,不会不让你们读书,你们好好读书,爹才有指望,才有盼头。爹难这一时,享福的日子在后头,爹不怕,再难的关爹也能扛过去。”
说完这话,陈宗甲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却也觉得心里虚得慌。陈宗甲咬紧了牙巴骨,没有把那声叹息吐出来。
桂兰看了陈宗甲一眼,小心翼翼地说:“爹,那这事咋办呢?村长家,还有毛子叔那儿,你咋办呢?”
陈宗甲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看啥事难倒过爹!你们莫操心。”
桂兰说:“爹,你莫硬撑,没钱就不去随礼了。”
陈宗甲揉揉眼睛说:“娃呀,不是爹要去,这随礼的事,往小了说,是凑热闹,往大了说,是面子,人家都去了,你爹我不去,下回咋见面,你爹我在村里哪还有半点面子?”
二妮撇着嘴说:“面子值几个钱,能当钱用?爹,你别打肿脸充胖子好不好?”
两个娃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各种不去的理由,陈宗甲知道她们是给他宽心,但他也知道不去的后果。娃还小,不晓得人情世故,不晓得做人的艰难,不晓得人心的叵测,但陈宗甲说这些,她们听不懂,也不会听,她们只想让陈宗甲少操点心。
陈宗甲只好顺着她们的话说:”娃呀,就是爹不去随礼,还要还你毛子叔的钱哩!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人家还找上门来要了,不还咋行?”
这下,桂兰和二妮也不出声了。以往,遇到要债的,说几句客气话,顺延几天还行,可这一百八十块钱,钱数不多,人家还指着这去随礼,就不好再推了。再说,马二毛媳妇的事,陈宗甲也知道,一张嘴不把门,死的能说活,他要是真不还钱,不定被她在村子里糟践成啥样呢!陈宗甲终于还是把一口气叹了出来。
吃完饭,陈宗甲也没心思洗碗,就闷着头坐那儿,恍惚中,好像看见场院上的苞谷变成了一张张红红绿绿的票子,飞呀飞的,飞进屋来,聚在他的脚下,慢慢地,在他的四周堆了起来,把他围了起来。陈宗甲闻到了一股甜润的油墨味,他吸一口,再吸一口,他的胸腔也慢慢地鼓涨起来,他听见桂兰和二妮在旁边一迭声说:“爹,爹!”
陈宗甲睁开眼,看见桂兰和二妮蹲在他面前,一人抱一个膝头,不停地喊他。
看陈宗甲懵懂的样子,桂兰说:“爹,你刚才说胡话哩,啥子抢钱夺钱的,快进屋睡去吧!明天还要起早呢?”
陈宗甲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你们睡吧,爹不困,爹再坐会儿。”
二妮说:“爹,你莫再愁了,愁有啥用,车到山前必有路,睡去吧你!”这鬼女子,学会了拿我的话来宽慰我了。陈宗甲在心里笑了一下,感到了一丝甜甜的满足。人啊,这一辈子活的就是个满足。满足哩,不是钱多了就满足,不是屋大了就满足,是啥哩,是心里舒坦了才满足啊。陈宗甲站起身说:“好哩好哩,爹睡去,你们也睡,明天你们还要起早上学哩!”
四
陈宗甲没有想到他一觉会睡得这么香这么久,等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挂在树桠子上。
陈宗甲是个心里有事就睡不着觉的人,没想到的是,这一夜他竟然睡得这么沉这么香。他睁开眼,女人在脚那头说:“醒啦?”
陈宗甲说:“醒啦!”想想,问她:“你咋不叫我一声呢?看这睡的,误事了。”
女人说:“误啥事啊!你难得睡踏实一回,误事又咋啦!”
陈宗甲说:“随礼的事,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昨晚还说起早去桂兰舅家借钱呢!”
女人叹气说:“你不要再打她舅的主意了,唉,还是想想别的法吧!”
陈宗甲说:“要是能想着别的法,我就不得打桂兰舅的主意了。”
女人说:“还欠着人家八千哩,你还好意思去借?再说了,我嫂子她……”女人不说了。
为治女人的病,陈宗甲向桂兰舅借了八千块钱,今年春上,他来要账,说儿子要定亲,急等用钱,没钱亲事要黄。陈宗甲也急,也知道他的家底,可他剥皮卖肉也拿不出来啊!钱没还上,人家娃的亲事果然也黄了。为这事,桂兰舅母来家里,指着陈宗甲鼻梁骂了一通。吃人家的嘴软,欠人家的手短,陈宗甲由着她骂了半天,没还嘴。想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说:“那咋办呢,这礼不能不随,毛子的钱也不能不还,活人难道还能让尿憋死不成?”
女人说:“要不,这样吧……”说到这儿,她打住了,不说了,好像要故意吊起陈宗甲的胃口一样。陈宗甲老婆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人,原来,人没摔伤的时候,都是她在当家作主,啥事都是她说了算,大事小情,她一开口,有条有理。
陈宗甲果然就急了,问:“啥样啊,你说啊倒是?”
女人说:“我想了半夜,这个法子不一定好用,但也值得一用,如果你不用,也没有别的法子。”
陈宗甲有点耐不住性子了,问:“到底是个啥法子,你想急死我啊!”
女人就如此这般地对陈宗甲说了。
女人说出的这个主意,用凤凰湾的话来说,叫损人的歪主意。女人的意思是,村长娶儿媳妇,来随礼的亲戚朋友乡亲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他也来不及照看谁是谁,随礼的钱,肯定不是一个人在收,陈宗甲去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吃完喝完回家了事……
听女人说到这儿,陈宗甲模模糊糊地明白了。陈宗甲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吃白食?”
女人嗔怪道:“看你个大男人,就不会说个话,咋叫吃白食哩!你去了,帮忙挑水下厨,啥活重干啥,等于打工没要钱,不是跟咱随了礼钱一个样吗?”
陈宗甲知道女人这样说,是宽慰他,这主意实际上就是吃白食,不过,转念一想,咦,还真是个法子。可是,陈宗甲心里还是有点慌,问:“这能有用?”
女人反问陈宗甲说:“你没用过咋知道有没有用呢,只有用了才知道噻!你想想,村长以为是他女人收了你的随礼钱,他女人以为是村长收了你的随礼钱,他儿子以为是爹妈收了你的礼钱,再说,人多得像蝗虫一样,他两口子收了钱记错记漏一二个人名,也不是啥稀奇事。”
女人的话,稍微壮起了陈宗甲的胆子。他正在半信半疑,就听门外有人喊:“老甲,老甲在家吗?”
陈宗甲一听是马二毛的声音,晓得他来拿钱了,赶紧下床跑出来。
马二毛吊着脸,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看陈宗甲出来,他没话找话地说:“老甲,太阳都到顶了,到村长家吃酒,再不去就晚了,走啊你!”
陈宗甲把他往屋里拉,说:“不急不急,先进来坐一会儿。”
马二毛跟陈宗甲进了屋。陈宗甲说:“毛子,是这样的,我家的情况,你也晓得,一时半会儿钱还真是不顺手,但我也不能让你为难不是,我有个法子,咱俩一起使,保证既随了礼,让村长高兴,还能不花半分钱。等我苞谷卖了,再另外还你一百八十块钱。”说完,陈宗甲就趴在马二毛耳朵边,把女人的法子一五一十地给他说了。
马二毛听完,不敢相信地问:“这也能行?”
陈宗甲说:“咋不能行,他家来那么多客,他咋顾得过来,再说了,他和他女人,还有他大小子二小子,几个人之间,难不成不会记错点事?有点失误啥的?”
马二毛愣怔了一会儿,忽地嘿嘿地笑了,挠着头皮说:“行啊,老甲,你的鬼板眼还怪足的吗?”
陈宗甲说:“不是我板眼足,村长接儿媳妇,这大的喜事,咱不去随礼吃酒,不像话嘛!”
马二毛咧着嘴,学着电视里的腔调说:“必须的必须的!个狗日的村长!”他又喜眯笑眼地骂了一句,“今儿咱给他随个大礼。”
陈宗甲和马二毛就出了门。他俩挺着胸脯,脸上放着笑,直趟趟地走进了村长李德宽的院门。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院子里挤满了人,陈宗甲扫了一眼,除了村长的亲戚以外,村里的乡亲们大多数都来了,有的在灶间帮厨,有的在搬桌挪椅,也有的在大呼小叫地打麻将打扑克牌,来来去去的,比集市上还要热闹。陈宗甲看了马二毛一眼说:“毛子,咱也给村长帮帮忙啊!”
马二毛一笑,说:“老甲,可不是,这忙一定要帮。”
说着话,陈宗甲和马二毛挤到李德宽身边,说:“村长,恭喜你啊!”
李德宽正迎着几个像是干部模样的人说话,只对陈宗甲和马二毛招招手,就引着那几人往屋里走。陈宗甲和马二毛相视一笑,他到厨房抄起水桶,往井台上去挑水,马二毛也不含糊,拎了把斧子开始劈柴。陈宗甲边挑水边想,我这是在打工挣钱哩。每一桶水,陈宗甲都装得满当当的,他干得劲头十足,比在自家地里犁田耙地都要用心。等陈宗甲快挑满一缸水的时候,他听到村头“劈劈啪啪”炸响了鞭炮声,不用想,这是接亲的人回来了。果不其然,没过半分钟,李德宽的二小子背着个新媳妇,喜滋滋地进了门。鞭炮又啪啪地炸起来,震得人脑仁子生疼。陈宗甲顾不上捂耳朵,踮着脚尖,往人堆里挤。就见李德宽和他女人坐在堂屋正中间,二小子和新媳妇正在给他老两口敬茶,还一口一个爹妈地叫着,李德宽和他媳妇喜得咧着嘴巴,一人掏出一个大红包,递给小两口,随后,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笑着,把二小子和新媳妇推进贴着大红喜字的偏屋去了。
李德宽随即走出屋,站在大门口,看着满院子的宾客,满意地点点头,又抬起胳膊,看看腕上的手表,冲着在厨房忙碌的方明照说:“老照,准备开席喽!”
一听要开席吃酒了,院子里立马乱了,都赶紧四处找桌子坐。陈宗甲冲马二毛一招手,挤在了院门口的一张桌子上。这儿离大门近,一会儿喝完了酒吃完了饭,走也方便。这时候,陈宗甲心里的那股紧张劲,已经过去了,兴许是刚才挑了几担水,出了一身汗,歇下来后,身子有些乏。陈宗甲的胃里突然地泛出一股酸水,他这才想起,自己是没吃早饭过来的。陈宗甲在心里说,刚刚好,一会儿多喝点多吃点,填补填补!
陈宗甲正在胡思乱想,马二毛忽然拐了陈宗甲一膀子,压着嗓门说:“老甲老甲!”声音急慌慌的。
陈宗甲说:“咋啦?”
马二毛又拐了陈宗甲一膀子,说:“你看你看!”
陈宗甲顺着马二毛的目光看去,就见李德宽站在太阳地里,旁边是他的小舅子,正俯在他的耳边嘀咕着什么。
马二毛趴在陈宗甲耳边说:“李德宽小舅子在账房给他收礼钱来着,估计这回又进账好几万块吧!”
陈宗甲脑门子莫名地一炸,胃里的那股酸水又泛上来,他赶紧把它强压下去,说:“吃酒就吃酒,你管他恁多干啥呢!”
他俩都不再说话,都直直地去看李德宽。这时候,太阳地里的李德宽,也不到阴凉地里避一避,一张脸已晒得通红,额头上的汗水一股股流下来,把个衬衫都汗得通湿,好似刚刚犁了二亩地回来。陈宗甲忽然觉得他好可怜,恁大个村长,管着几百口人,站在太阳地里,也没人给他撑个雨伞遮下阳。陈宗甲想起身去做这件事,或是去劝村长站到树阴里,但他身子好似有千斤重,屁股粘在椅子上,起不来。
马二毛也惴惴地看了陈宗甲一眼,喉结很响地咽了一口口水。陈宗甲也跟着咽了一口口水,咕噜一声,好像打雷一样,震得他头发丝好似过了一遭电。他的心里莫名地慌了一下。
这时候,李德宽开口了。一开口,声音比打雷还要响。
李德宽的嘴巴咧得像个葫芦瓢,扯着大嗓门说:“各位亲友,各位乡亲,今天是我二小子的婚事,大家眼里有我李某人,来随礼吃酒,我举双手欢迎。”说着,他像往日在村里开会一样,举起手拍了两下,待坐席人的叽叽嗡嗡声压下去一点,他却是脸色一含,说:“但我有话要说清楚,我李某人为人直耿,眼里揉不得沙子,吃酒就吃酒,莫要给我玩花活。人嘛,活在世上图的个啥,图的就是个面子,跌面子的事,大家伙莫要做,你不给我面子,莫怪我不给你面子,面子是啥,就是一张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
这话一出口,满院子的叽叽嗡嗡声又起来了,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都想弄明白这话到底是啥意思,可又没人能弄得明白。陈宗甲似乎听出了点味道,只觉得喉咙发紧,想咳又咳不出来,似有口痰堵在嗓子眼里,上不上下不下的难受。只见李德宽撸了一把脸上的汗,大声野气地说:“在座的乡亲们都听好,我李德宽把话挑明撂这儿了,上一百块钱的吃两顿,上五十块钱的吃一顿,上十块钱的少在这儿混!”
就这一句话,一下子把个吵吵嚷嚷的院子,震得鸦雀无声。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都一起去看李德宽,好像要看出个天干地支子丑寅卯来。但终究是啥也没看出来。陈宗甲一听这话,就晓得李德宽这玩的是哪一出,他是嫌人随礼钱拿得少了。个狗日的,真是说得出来啊!还好意思当着这多人说出来。礼轻情意重,十块钱咋啦?不是钱啊!片刻的沉默后,坐席的人都闻出了味道,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有人撇嘴,有人皱眉,有人在幸灾乐祸地笑。这唱的哪一出啊,这礼随的,简直让人下不了台面。就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李德宽女人又跑出来,她急赤白脸地跑到李德宽身边,跟她那个娘家弟弟一样,附在李德宽耳边,嘀咕起来。迎着太阳光,陈宗甲看见她的唾沫星子,像麻风细雨样,一阵阵喷在李德宽的半边脸上,让人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汗珠子还是口水。
李德宽的一张胖脸就在这时变得时而白时而青时而红,只见他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抬起头,脸上竟是恶狠狠的神色,然后,他说出了一句,在陈宗甲听来是石破天惊的话。
李德宽瞪着牛卵子一样的眼珠子,直着嗓子吼:“随了礼的屋里坐,没随礼的滚球过!”
只此一句,满院子人全都呆了。陈宗甲只听得半空中“砰”地一声雷响,耳鼓里一片轰鸣,整个人都傻在当场。陈宗甲没想到,他老婆出的这个自认为万无一失的好主意,一下子竟然被李德宽识破,还被他当众喧嚷出来。这回倒好,不仅自己以后的扶贫款救济粮没得吃了,还连累了马二毛。陈宗甲在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好似被人当众扇了几十耳光,火辣辣地疼,但人家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宗甲也没脸面再坐下去,他把脑袋扎到裤裆里,挣扎着站起了身。好在陈宗甲坐在院门口的一桌,他只几步路就出了院门。出了院门,陈宗甲胃里的那股酸水终于吐了出来,等他直起腰杆擦嘴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的身后,除了马二毛以外,杀猪匠方明照跛腿李三货等一干人,都塌着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怏怏地走了出来。
哇,陈宗甲忍不住又吐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