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不言,天地不仁
——论《金蔷薇》的创作内涵
2018-11-14杨诗琪
杨诗琪
扬州大学文学院中文系
每一个创作者提起笔来,脑海里一定有许多纷繁的念头,但最扣问灵魂深处的声音一定是:我为什么而写作?我的作品会有怎样的意义?一头一尾两个问题,贯穿着文学创作的整个过程,引发无数作家的思考与回答。
《金蔷薇》是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1956年发表的一本创作札记,总结了作者本人的创作经验,探讨了作家的使命,再现了文学创作的过程。开篇《珍贵的尘土》中,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就借一个老文学家的杂记这样明确道:“我们的作品是为了预祝大地的美丽,为幸福、欢乐、自由而战斗的号召,人类心胸的开阔以及理智的力量战胜黑暗,如同永世不没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这一句话就阐释了作家为什么写作和作品存在的意义。因此我不禁联想到,写作的原因无外乎两种: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美使人思绪澎湃,产生抒情的冲动;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事万物的运转使人对命运进行扣问,产生宇宙意识。
掩上书卷,先忘却作者对作家创作的谆谆教导,忘却作者探讨的一系列关于写作的重要问题,只温柔地注视着封面,由着思绪在空气中漂浮,如尘埃一般。北国的白夜,有一辆火车顺着路堤驰过深幽的森林。森林是茫茫望不到边际的。落满积雪的树木沉默地聚集在一起,永恒地伫立在荒凉的雪原上。在东方,低悬着一轮苍白的月亮,边缘散发着冷冷的光辉。
无论是白夜里冷峻的林海雪原,还是深秋里暖色的河畔平原,它们都在俄罗斯这片土地上静静地存在着,亘古地动人着。诚如老子所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类惊诧震撼之余,想要永久地保留住易逝的美,防止它干涸、枯萎、遗忘,就只能靠手中的笔,勉强留住眼前美景的千分之一,留供远方的人,抑或后来的人去想象,重温。要强调的是,这个“美”不仅指自然美,还指人情美、人性美。在《金蔷薇》中,巴乌斯托夫斯基记录了许多“美”的场景:波罗的海烟雾迷蒙,海旁的碑铭题词“纪念那所有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们”蕴含着雄壮悲惨的美;北国的白夜奇幻神秘,淡白色的大气和银箔色的光辉饱含着转瞬即逝的美……还有“美”的故事:巴黎清洁工“沙梅”为心爱的苏珊娜打造了一朵小小的金蔷薇;在河岸上,在码头上,在聚拢有着特殊风习的河民的浮桥边,生活熙熙攘攘,形形色色,民众的语言风趣幽默……在书中,作者气势磅礴而又精致入微地描绘了大自然的如画美景和人类间的真挚情感,专注地把自然之美、人性之美、情感之美放在永恒的位置上,将“美”的所有细节灵巧、天然、熨帖地表现在人们眼前。那么,我也就理解了《金蔷薇》题目的含义:金代表着永恒,蔷薇代表着美好,永恒的美好,多么令人向往。
《金蔷薇》译介到中国之后,可以说是一代人的精神再生之源,带给人们无穷无尽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情结,其中书中对爱的珍视、对自然的崇敬、对想象的提倡,对中国的创作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舒婷曾这样叙述道:“你最爱读的书,不计其数。非但弃旧喜新,而且贪心不足。手上刚好有一本好书,已在期待更精彩的下一本。唯有《金蔷薇》一书,曾热恋它二十年。”(散文集《梅在那山》)由此可见《金蔷薇》对舒婷的影响至深,我想,在生活的闲暇时间,或浸在清晨的雾气中,或迎着黄昏的晚霞,这个女诗人曾一次次地打开《金蔷薇》的扉页,被书中温柔坚定的文字所感染。她的诗作受到了这位作家创作艺术的感染,有不少经典诗歌暗含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主题,于是她要赞美,要抒情,比如《致橡树》就热情而坦诚地歌唱了爱情中的人格理想:比肩而立,各自以独立姿态深情相对的橡树和木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是无所谓仁慈偏爱的,它对待万物就像对待祭品一样平等;在浩瀚天地面前,人类是多么的渺小。古往今来,无数作家都在追寻宇宙运行的奥秘,探索“命运”的存在与否,真实地感受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金蔷薇》中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向人们展现了一个残酷的悲剧,少女荷莉斯嘉和犹太人约西卡的纯洁爱情不仅没有得到世界的祝福,反而遭到了宗教势力的反对,镇上人们的嘲笑,如潮水般四面八方地涌来,荷莉斯嘉被逼迫得伤心而亡,约西卡也永远失去他的爱人。巴乌斯托夫斯基年轻时创作的都是浪漫且忧郁的诗歌,直到他听闻了这件事情,便瞬间清醒了起来。原来随爱情俱来的不是“蓝宝石般的苍穹”,而是一块块的畜粪。人们把它掷在绝美的钟情的女人的背上。“可怕的世纪,可怕的人心”这句话支撑着他写下了第一篇,描写荷莉斯嘉的命运的“真正的小说”。但是作者逐渐明白到为了悲剧而悲剧是苍白无力的,只突出结局的悲惨,而丧失作者的情感——没有他的愤怒,没有他的思想,没有对美好事物的崇敬,这样的作品是无法称之为经典的。
文学创作就仿佛一盏小小的灯,在无垠的黑暗中,这微弱的灯光是那么美好,足以冲淡人们心中的恐惧与悲伤。于是在《在卡车的车厢里》这篇文章中,我们看到处在二战期间,随时遭遇德军空袭,生死悬于一线的作者依旧用平缓压抑的笔调来叙述自己的心情,他从来没有像在战争的时候这样强烈地想起曾经可爱的地方。小松林、森林、沙丘、白云、白桦树林等自然景象在作者的回忆里显得那么富有生机与活力,但是战争仍在继续,轰隆的爆炸声就在不远处响起。当黑暗来临,作者并没有惊慌恐惧,他依然向往着光明。
在中国,我们也能看到许多表现命运悲剧的经典作品,比如《边城》,即便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是那样的古朴安宁、纯净美好,人与人之间总是包裹着“爱”字,没有心机、阴谋、私欲和倾轧,但命运的齿轮转动着,翠翠的爱情经过波折还是酿成了无望等待的悲剧,白塔的坍塌和重修则象征着古老湘西的终结和新的人际关系的建立,一个美丽却又哀愁的桃花源终究远去了。还有曹禺的《雷雨》,展现家庭悲剧的背后,作者有着更深刻的思考。“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是酿成周家、鲁家命运悲剧的最深刻原因,人物都是在命运的推动下一环扣着一环行进的,或崩溃,或疯狂,或死去。无论是从湘西看到中国民族命运的沈从文,还是从家庭悲剧升格到命运悲剧的曹禺都契合了《金蔷薇》中《碑铭》提到的:“不能给人的视力增添一点点敏锐,就算不得作家”。
巴乌斯托夫斯基不愧被誉为浪漫主义大师,他坚信文学的“不朽”,为“美”而文学,尽管现实世界呈现出残酷的一面,但他那涓涓细流般的文字,显示对充满爱与温柔的美好国度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