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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身流放(节选)

2018-11-14

青春 2018年10期
关键词:姑娘

口 尼 宁

——我的脸上有酒窝,身上有胎记,我的脖子和胸前都有痣,老人们常说脸上有酒窝,身上有胎记,以及脖子上和胸前有痣的人,都有可能是没有喝孟婆汤的人。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是一个行为艺术者,其实只是一个二流大学的三流大学生,在一部小说里,他把自己分裂成了自己的父亲,他以为通过这样的方式就能进入他父亲的痛苦,并且觉得自己将代替父亲死去,并且为他的母亲赎罪,可是他错了,因为当他把自己奉献给诗歌的时候,一切都要为他的诗赎罪,一切都要为他的感觉赎罪,为他的耳朵,为他的眼睛,为他的鼻子,他的舌头,他的嘴……

你们会一如既往地看到他的诗,除了他自己觉得伟大,几乎没有人关注他,虽然我觉得对一个死者说这样具有讽刺意味的话显得我多嘴多舌,可是除了我又有谁知道在十四亩成熟的麦子地里,他父亲的死就是他的死呢!

下面是他生前的一些似日记又非日记的东西,还有一部分是小说稿,我是他的第一个读者,下面,我把他的稿子东拼西凑,如果你觉得这是一部小说,那它就是一部小说,因为尼宁写的东西太多但大多数又平淡无奇,我只能这样拼来拼去,最后不得不拿掉一些东西,才能勉强能看得下去。

他死去的前三天还和我一起喝酒,他喝醉了,我提着他的包回到了宿舍,那个棕色的,上面印有一只黑色杯子的文件包像一个无人认领的孩子,一直在我那里待着。

今天我领到了我第三份兼职的工资,一共两千块钱,我买了两条新毛巾,一个新的剃须刀,一叠信封,给我妈妈寄了一些缓解静脉曲张的药和一些衣服之后,我一个人在外面的穆斯林餐馆里点了一碗羊肉面,在等的过程里,我通过旁边的落地窗看见外面一个满身油腻的青年男人站在烧烤架后面,熟练地转动着熏黑的铁签子上的羊肉,他快速地上下翻动,不一会儿,红白两色的新鲜生羊肉就变成了香喷喷的烤肉了,接着他会刷上特制的红亮的油和调料,然后稍稍一抖就放到盘子里,端到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大学生面前了,接着他跑出去再烤一盘,端到满脸忧愁谈论着如何创业的男大学生面前,现在真的是没有人认真做学问了……“同学,你的饭好了!”一个一眼就能看出做兼职的女同学羞涩地喊了一下我,我回过神来说了一声谢谢,她便娇滴滴地转过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我喜欢她很黑很粗的辫子。

我回到宿舍带了日记本,然后到我经常喝酒的酒吧回忆这一个月来给女生宿舍送水时的一些见闻。

我要说的并不是我提着两桶水在楼道里吃力行走时撞了谁,因而就与她发生做爱类似的事,当然聊这些是因为我身边不乏这样的女朋友,我不用太过主动,只要略施小计便可让她们投怀送抱,她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与我制造偶遇。当我以爱神的姿态临幸她们时,她们会如出一辙地用白嫩的双手阻挡我,而我只能以更加果断的手法、更大的力量使她们就范,但有些姑娘会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抽泣,我一开始对这类姑娘青睐有加,但是后来对她们就丧失了好感,甚至是厌恶、痛恨,她们想要装出一个善良姑娘才拥有的贞洁来博取我的同情,最后却要使我在我的诗里赎罪以求得片刻安宁,正因为如此,我才找到了一个这样耗费体力的兼职。

我对八号和九号楼的姑娘一个月内最深的印象大概由三四幅画面组成。

第一幅是一个寂静的午后,我敲门,一个姑娘开门,我气喘吁吁地走进去时便听到了久石让的音乐,随之我看到阳台上充满了温暖的阳光,半空有一条钢丝绳,上面挂着清香的内衣,窗台上摆放着几盆盛开的蝴蝶兰,这个宿舍优雅别致,然而五六个姑娘挤在阳台上抽着细细的香烟。左边靠着柜子的身穿橙色上衣的姑娘跷着二郎腿,她扎着马尾,系绿色头绳,别着白色发卡,在这群打扮得极不成熟的姑娘里,她用最熟练的姿态吧嗒着,显得茫然无绪,在我往她们安在阳台上的饮水机上放置水桶时,我发现只有她夹着比较粗一点的男士香烟,是我惯常抽的黄鹤楼,我莫名觉得她很美,如果她夹一支其她姑娘抽的那种细烟,倒反而显示不出她苦闷的心情了。

在她旁边紧靠着一个身材纤瘦的黑眼睛姑娘,头发乱蓬蓬的,显得她更加局促,因为她的左手夹烟,右手在不断遮掩着她头顶晾干的米灰色胸罩,于是左胳膊一开一合,活像王宝强饰演的树先生,我对她无话可说,只是想笑,其他的几位姑娘也闷着头吞云吐雾,甚至正在艰难地把烟雾从鼻孔里强行擤出来。我同情她们,她们因何如此,或许是家庭的变故,或许是情感的失落,或许是无法顿悟的失败,我怜悯她们,但是这些感情都不是善意的,在我的意识里,女人太过于爱惜自己,她们可以为自己的情夫而毒害自己的丈夫,当她们的丈夫死去时,她们却像失去童贞的少女悔恨不已。所以我痛恨她们,我为自己彼时的同情心感到可耻……

我从包里掏出几片抗抑郁的药片之后觉得自己不能再写下去了,每次谈论女人都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我想我痛恨女人的根源应该来自我的母亲。我想我今天必须写完这篇日记,因为今天的日记主要是作为回忆,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或许明天我不用回忆,而是创造记忆,于是现在,我正强迫自己记述那一个月内遇到的其他事情,或者可以说是其他女子。

第二幅图画很简单,但直逼人的神经,画面正中央只有一个姑娘,但她全身赤裸着,所以有很多可能供你想象,但《赤裸的维纳斯》除外。

那是八号楼的二楼,我一口气便可以提上去。同样,我敲门她开门,我低着头朝里面喊,你好同学,送水!眨眼之间便跨了进去,在我的眼皮上撩的瞬间,一个只穿肉白色三角裤的姑娘,不,确切的说是一个挺着一对白鸽般硕乳的姑娘,如同我手持照相机看到的清澈画面一样看到她呆呆地就站在眼前,我为我多余的眼睛感到不安,我的耳根似乎着火了,我低着头匆忙把水放在饮水机旁边便灰溜溜地逃出去了,出门的时候绊了一脚,似乎扑到了另一个正在急行的姑娘身上。因为天气的缘故,我刚进去时浑身神清气爽,但当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了,我在楼下面缓冲了许久才又鼓起勇气把水往其他宿舍送。

我一直在回想她,我一直觉得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看,我觉得她需要一个聆听的人,她需要哭诉衷肠,我觉得她渴求被人拥抱,但是我却没有办法确定描述她的脸,或许是印象太过深刻,我反而无法把她刻画出来,所以我一直在给她寻找一张脸,我一直在想那样娇好的身材,那样鲜艳欲滴却又不知羞耻的外壳下有一张怎样经常示人的面庞。我常常把我在不同旅馆被子下抚摸过的一个个精致的面孔想起来,但她们只能在我的意志里停留片刻,因为她们的脸和性别一样,毫无差异,我也同样比她们自己更加知晓她们的身体,我的嗅觉否定了她们与她重合的可能性。那位姑娘是绝无仅有的,我一会儿觉得她可憎,一会儿觉得她坦荡。她是万物之光,仿佛她用这简单的方法便可让旁人陷入自己精神的泥淖,而她却躲在一旁暗笑,她胜利了,她骄傲地看到一个体格健壮、并且对女人时刻怀恨在心的男人在她面前惊慌失措。那时,我想起了穆旦的诗: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紧闭的肉体/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她赢了,在她面前,我黯然失色。

在第三幅画里,我遇到了从未体会过的感觉,或许真如朋友所说的那样,那种感觉正是幸福。

每次送完水,我们都会把每个宿舍的空水桶收集起来,送回去。那天,楼道里大概乱摆着六七只空水桶,我的手掌粗厚,手指短齐,所以最多只能带走四只,借着喘息之机,我用脚把它们往一起拨,在我竭力设法带走六只空桶时,从我刚出来的宿舍,一个皮肤黝黑,瘦小的姑娘快步走了出来,“我帮你拿下去。”她热情地朝我说,从她的穿着和打扮,我便确定她是一个农村姑娘。从内心深处来说,她无法激起我行动的激情,我知道自己自命不凡,时常抨击来自城市那无数变形的伪善的脸,却也瞧不起和我同为农村出生的不注重品行的人。所以我用一副轻浮的嘴脸对她说:“谢谢,真的不用!”“我正好下去,可以帮你捎带两只的——”,她绯红的脸显得格外急切,我无法用其他更直接、更伤人的语言来拒绝,只是很轻蔑地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提这两只吧。”我手指着两个暗淡的浅蓝色空水桶。于是,我提着四只空桶,她提着两只从楼道上走下去,我的眼睛始终没有在她的身上多停留片刻,因为她的身上毫无闪光之处,而且她在提出要给我帮忙,在等待我回应的某个时刻,在她毫不美丽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命令的神色,一副反客为主的神色,如同我是她的副手,这是我不能忍受的主要方面,从没有一个女生胆敢用这样的方式来号令我,当然,除了我的姐姐。不一会儿,我们终于从七楼挤下去了,这时她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你们真辛苦!不能换个其他的兼职做做吗?”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用老实巴交的憨厚神色告诉她,我任劳任怨。她看到我们用来拉水的电动车,径直朝它走去,在车子旁边,她又慌慌张张地、小心翼翼地把水桶放到了车厢里,接着她转身抬头看了我一眼,便箭似的原路返回了,我示意微笑,看着上上下下的带着花儿般灿烂微笑的姑娘们,突然想起了她说的“我正好下去”那句话。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很疲惫,我用一种感激的语气朝她的背影说:谢谢你。她听不到,因为我自己也几乎听不到,在她就要消失在拐角时,她转脸看了我一眼,一束光从她的眼睛里发射出来,一种带着深深成就感的充实的东西随着她的消失更加深刻地打在了我的心底,我想起了幼年那个时常帮助别人的善良的小女孩,她永远对捉弄她的小男孩施以庇护,从而不让他挨老师的戒尺,但常常一本正经地主动为一群俏皮却长着榆木脑袋的小孩讲解数学题和她自己发现的新方法,她永不厌倦地在自己课桌的左上角摆一支干干净净的假玫瑰花,她说她的父亲说过一句话,人永远要活在自己的浪漫和诚实之中。

那时,我完全没有了在一群姑娘面前展示我力量的心思了,我依然如同往常般自问,这一生到底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那天晚上我给一个朋友讲述了这个简单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小故事,并表示我不确信自己的疲惫从何而来,以及那天黄昏飞鸟的叫声为何那样清脆。她嫉妒地跟我说那种感觉是善良与幸福。

我依然能够想起我在咖啡馆讲那个故事时的宁静,我跟她慢悠悠地讲:“今天,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她质疑地问:“哪个漂亮姑娘?”我没有回答,直到满意地把它讲完。

我离开酒吧时共消费了一百零七块钱。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宏伟的大树,需要几百个人手拉手才能围起来,应该是纯洁灵魂的手臂才能围起来吧,那粗壮而高耸入云的琉璃般纯净的树干持续地过滤着空气中不安分的声音。叶子一片叠着另一片,每一片叶子都有我们所能看到的麦田那样大,也是橙色的,它永远是橙色的,不分四季。这里没有四季,你沿着河流独自徒步几百公里,你走到源头,那里云雾弥漫,你突然就发现了曙光,你会觉得那就是黎明,那就是你熟悉的清晨,你置身于这片森林,在头顶盘旋的鲲鹏的眼里,你形同更加细微难辨的蚂蚁。那些大鸟真的是在宇宙上下逍遥周游的鲲鹏吗?金色的喙,紫色的脖颈,蓝色的双翅上有粉色和绿色的条纹,一条五彩的长尾时常拖着祥云拍碎水面刺眼夺目的太阳。你感到脸旁有柔软的雪花正在缓缓飞落,你不用怕冷,那是梨花带来的雪,紧接着的是漫天飞舞的桃花和杏花。可是在这样的一天,你为什么要抛弃我?我从树上掉下来,我的胳膊已经摔断了,可是你无动于衷啊,兄弟!我想不明白,我看见你的眼睛流露出嬉笑的神色,难道你依然觉得那是我往日与你们的逗笑吗?你忘了我送给你的小鸟,忘了我替你隐瞒过的所有过错了吗?一个诚实的灵魂就这样毁灭,一颗善良的心就这样陨落?你看到了吧!我手里拎着的是谁的脑袋?哈哈哈!去死吧!我的兄弟,想要挣扎吗?你看这树下是多美的深渊?你看那些鸟,它们会掏空你的五脏六腑,撕碎,一口一口喂给它们的雏鸟,下去吧,别再挣扎了,再见了,我亲爱的兄弟!

我醒来,放声痛哭,我看见哥哥睡得很熟,便立刻捂紧自己的嘴巴,但还是忍不住地抽泣,月光从半拉的窗帘旁冷漠地照进来。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穿过院子走到整个院子的外面,紫花苜蓿正在开放,紫花的香气充满整个世界,我走到苜蓿地中央的梨树下,在那里徘徊了好久,当我身靠着梨树银灰色的树干,我开始忏悔。哥哥,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为何会那样冷漠,你靠着车厢嗑瓜子,你用时常搞怪的表情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然后趁机向我们的嘴里丢瓜子皮,可是就在那时,你靠着的车厢门让颠簸的路摇开了,你一头栽了下去,我看见你手里扬起一把瓜子,我趴在车子上看见你尘埃里灰色的脸,我看到你依然在笑,真的啊,哥哥,我真的以为你又在逗我们笑,你经常从别人不敢爬的大树上跳下来,然后在一群围着你的小孩里唾沫横飞,所以我也朝着你笑,车子越开越远,我在喊,快追呀快追呀,可是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以为你又像以前从树上跳下来那样一个人躺在地上翻白眼,吐舌头,吓得我们四处喊救命,那时,你突然又跳起来扮鬼脸说我死啦,我死啦,我真的不是有意抛下你一个人的,我永远记得你拉着我的手在黄昏里回家的场景,我的眼睛睁不开,太阳一晒,风一吹,我的眼睛里就像多了几粒沙子,你把爸爸的墨镜偷出来在放学回家的小路上给我戴上,那些扛着锄头的农夫和割草的老爷爷笑我们:这对双胞胎还真的二呢!路上人多的时候,我们就去不远处的果园里,你摘了一大堆果子兜在怀里,我们只咬一口就扔到园子外面的路上,啃草的牛一直朝我们张望,然后默默地吞掉那些甜蜜的果子,我半闭着疼痛的眼睛缓慢地爬上树顶,金色的云霞在远处燃烧,风迎面吹来,眼前的田野一片金色,火红的树叶和一些绿草闪闪发光,突然,我的眼睛疼痛万分,我抱着树枝在上面危险的摇晃,那时,你用同样危险的身体靠住我,我们都闭上眼睛想象着君临天下,这时,一位老婆婆大喊着:小贼偷果子啦,来人呐!你快速跳下树,一步一步举着我跳下来,那位老婆婆越来越近,你突然跟着那婆婆大喊:两个小贼偷果子啦,来人呐!我没有反应过来,你朝我大喊,傻子,快跑!我们翻过后墙跑了,钻进了向日葵地,在那无边无际、成千上万的金色的脸颊下,我们快乐地奔跑以致我忘记了眼睛的疼痛感,突然,我的脑袋撞在了一只熟透了的向日葵的脑袋上,那时,太阳快要落山了,你鬼笑着拧下了那只成熟的金色的向日葵花盘,我们走在路上,一边哼着歌,一边嗑着饱满的瓜子,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你把瓜子全部抖下来,朝着晚归的麻雀抛撒,鸟儿围着我们飞来飞去,一双小小的影子刺向我们身后的田野,那是我们走进家门时留给整个世界的最后的身影啊!

哥,对不起,我今天什么也没有干成,整整一天!整整一天我都在极度的罪恶感中度过,浪费时间是多么让人恐惧的事啊。昨晚,我梦到你在责备,你责备我为何在你从车子上掉下去时,我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对你毫无反应,不,不是的,不是陌生人,你正是被那温和的陌生人救起的,而我,我是一个瞎子,一个聋子,一个冷血的木头人,我从梦中哭泣着醒来才发现自己正痛心地哭泣,我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我撕心裂肺地放声嚎叫,不久我晕倒了,接着我做了另一个梦,一个重复过无数遍的梦,那个瘸着腿的坏人又追着我们跑,他在某个时刻就要抓住我们了,我们跑在一点都不熟悉的大路上,眼面前是无边的田野,空气中弥漫着烧树叶的味道,一个人也没有,我转过脸惊惧地朝你大喊:我们朝那边跑!可是你绝望地盯着我,仿佛在说:我们的家在那里呀,我听见了我们内心呜呜的哭喊声,那瘸子的手遽然逮住了咱俩的衣领,我们的脖子被衣领勒住了!就在这个时刻,我醒了过来,冷汗湿透了我的全身,我摸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就这样躺了一天,我有立刻一跃而起投入到今天工作中的冲动,却一点也爬不起来,我全身被一股虚无的力量牵制着,我看着太阳静静地转动,一缕缕不同颜色、不同温度的光芒照在我的脸上,全身都暖洋洋的,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角,那时《终身流放》第一部分的元音和辅音的节奏韵律缓缓飘过耳畔,我多想抓住它们啊,它们出现在我生命最软弱的部分,我头痛欲裂,它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出现了,我以为一切应该从我对你的忏悔、从对其他人的忏悔开始,可偏偏是从我们那可怜而悲惨的父亲和母亲开始,你看看,看看这些句子吧:“飞鸟落在我的胸膛/我和万物一同生长/夏日的闪电照亮两个人的微笑/照亮父亲和母亲的微笑/星云移过夜空,其中/还没有我的确切位置/寂寞的光辉驱动小船和星星/万物悄悄回顾各自的眼睛/看见母亲的篝火父亲的冰川/看见我失望的摆弄小树和花儿……今天的太阳在花朵上寻摸,书写/给赏花的小孩一个明亮的启示/今天的太阳不死/今天的你就能活/我,背着火种/给稠稠的黑夜一个安慰。”这些句子已经不属于我了,哥,它们统统是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现在,尘埃落定。我坐在窗子前,我看着这盲目大雪上空的星辰越来越暗淡,似乎这里仅仅适合我这样忏悔的人,一圈一圈地喷着瓦蓝色烟雾用一杆钢笔吐露我的心声,一个没有大师的时代,一个没有启明星的时代,一个争先恐后娱乐至死的时代里,我的梦境也沾染上了混乱和无知的色彩……

精致的梳妆台前似乎是一只铜镜,富丽堂皇的房间里摆满了名人的画作。画的正中央是我们通常所见上世纪西方电影中的金灿灿的长条沙发,沙发上躺着一位棕发的裸体女人,她躺着的姿势是西方古典的美人姿势,比例协调,一只胳膊绕在耳侧后,搭在脖颈下的靠枕上,手指不安地揪着枕头,另一只胳膊蜷曲在太阳穴边,自然的食指挡住了眉尖,她的腿顺着身体的曲线缓缓延伸,眼睛炯炯有神,脖子上戴着深蓝色的钻石,如果觉得我描写得不够准确,你完全可以去看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男主人公留下的唯一的珍贵画作。

作为一个有野心的诗人,作为一个试图有所创新的诗人,除了对语言、对节奏的掌握,其次最为重要的应该是经验,生活的经验,包括你童年提出的问题,以及你身处的童年的田野童年的一切。这个没有深入解释的观点是老套的名诗人的观点,的确,这个观点是抄袭来的观点,之所以抄袭是因为我同样的观点已被前人所说,我时常这样感叹:前人已经说完了所有真理。创新,的确是非常艰难的。

我正在看一些还没有在国际上取得声名的中国人的油画,没有取得声名不是因为技巧不够成熟,而是就连我这个门外汉也能看出,这些被众人推出来的画家的画作仍处于模仿的阶段,但这事关他们的创造,我看的这些画是一位老师搬家时丢弃的,他们被我搬到了自己的窝里。在火车上,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它们,幸好在这个全民皆商的时代人们是相互冷漠的,而不至于被火车上的人另眼看待。我观察的是色彩,最直观的色彩,它们唤醒了我童年所遗忘的一部分生活,就我目前能叫得出名字的大概有这些:桔红色,桔黄色,群青色,钴蓝色,朱红色,天蓝色,粉绿色,柠檬黄,钛白色,生赭色,熟褐色……我觉得不能再在上面做文章了,因为我并不知道这些颜料怎样使用才能弄出那些色彩。观察这些画作对我大有帮助,和音乐一样重要。

之前的一个月前我还被一些小孩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在我观察那些画时,我正坐在绿皮火车上,从上海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站在外滩,苏州河缓缓汇入黄浦江,东方明珠让我绝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火车票是星期二,那天也是李娜与我分手的日子,她说她不愿和一个变态在一起,我想我的一些行为或许给她造成了恐惧。

八号座上有一位棕发女孩,我在想她和她的妈妈为何不去体验高铁呢?一位铁路工人正在和另一位长者交谈,他的头发看起来很硬,因为白发都直立着,看到他我突然闻到了一股不知在何处闻到的混合着西瓜味儿的水泥的印象。只有他们两人在侃侃而谈。

车厢里再没有其他人说话,我想起了文学史老师在课堂上讲述他们坐在火车上,满车人唾沫横飞的年代。

夜里,火车上很冷,我看着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时而眯上眼睛,时而又被火车与铁轨摩擦以及车厢与车厢发出的咚咚声弄醒,那时,依然能模糊地看见有人在泡面。

有时会做一个短暂的梦,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勾住我的脖子,哭喊着不让我离开,而我狠心离开时,落下痛苦的眼泪。

夜空没有星星,但也没有下雪,只是觉得很冷。

星期二/检查充满我的信件,充满我的包裹/检查我的蓝色火车票/“抑郁”“懒惰”“空想”以及/源自女娲的泥骨,泥身获准通行/星期二和乘客平行在同一纬度/八号座的棕发小女孩趴在玻璃窗上观望/九号座的英国女人揽净小桌上的面包屑/走到车厢尽头吸水烟/十三号座青年捧读着《恶之花》/星期二缓缓启动,当我坐在窗前/我看到秋天的小动物,耙开林间的落叶/笔立的大树像插入大地的温度计/通过粗厚的茎干,通过繁茂的枝叶/纯真世界里/堕落的黑色水银缓缓攀升……

火车到西安的时候,大概是早晨十点左右,两位身穿漂亮羽绒服的女士拖着箱子挤上了火车,其中一位脸上的粉没有涂匀,但她骄傲地朝我喊着:师傅,帮忙放一下行李!我知道我这个在沿海城市因打工而蓬头垢面,在归来途中面目可憎的大学生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千千万万在中国社会底层奋斗的身份。她们在天水下的火车,不同的是,那位女士换了一种口吻对我轻声细语道:先生!能再麻烦您取一下我的行李吗?谢谢!如果之前我听到“师傅”时感到的是不安,那么当我听到“先生”时,我感到的是不安的羞愧和恐惧,两个词汇让我同样不知如何体味,我帮她取下行李,我看着她们走下火车,一位同行的同学拍着我的肩膀大声嚷嚷道:这位可不是师傅也不是先生什么的,他是我们的大诗人呢。那节车厢里复杂的眼光告诉我如今的诗人地位确如一些诗歌评论,已经大不同于往日。火车停了几分钟又缓缓启动,我把一路捧在手里阅读的《洛丽塔》塞进破烂的书包里,佯装成一个粗鲁的熟睡的“师傅”。

在鳏寡镇车站,我碰到了一位交往不太密切的朋友,一个落魄的大学生,一个把自己打扮成海子模样的人,他说见到我真高兴,我接了他递给我的烟,他把火凑过来点火,我说我自己来,我已经掏出打火机点着了,我们寒暄了几句,这时走来一位漂亮姑娘,她已经买好了年货,于是我们告别了。从内心深处来说,我不喜欢海子,所以我也不太喜欢这个人,不知有没有人统计过自杀的青年诗人中是否大都是海子的狂热崇拜者,我猜想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这也是在许多读书会上我不太接受待见的原因之一,我崇拜的诗人是穆旦那样的诗人,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其次他是一个男人,最后他是一个顶尖的诗人,诗人中的诗人。《诗八章》这样高贵的、英雄体式却又饱含真情的诗歌不为世人流传,自然和精神的贫乏有关,真他妈是一群乌合之众。当然海子并不是一无是处,今天如此多的人纪念、模仿、崇拜海子,无非是因为他唤醒了古老中国压抑已久的诗情,一个诗歌符号而已,他的一些短句的确不错,而他倾注心血的长诗却无人问津,当人们谈论诗歌的时候,一个不知道海子的人也能装腔作势地吟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真是时代的悲哀,不过作为一个有见识的人,我虽然替这个时代感到悲哀,但我确实相信先富后教的道理。

春节的烟花满天绽放,在互相打电话致以问候的夜晚,听说一群高中生倒在了雪地里,在后来的流言中大家都说是斗殴致死,在我想象的画面里,有一位冷得瑟瑟发抖的乞丐看见了这一幕,他唯唯诺诺地走到那群学生的旁边,冷漠地扒掉了他们温暖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朝阴暗的角落一瘸一拐地走去,只剩一群赤裸裸的盲目的精灵期待着大雪的覆盖……

十五

太阳的一边破开了

像鸡蛋的一边破开

火焰像野蜂,四散飞去

炽热的碎片从红色轨道,划向大地——

弟弟欢乐地叫着:

红色的流星!红色的流星!

姐姐说:快睡吧!

太阳马上要升起来了!

……

在2016年11月3日凌晨,在鳏寡镇附近的一所公寓里,就读于鳏寡大学的K,被闺蜜前男友Z用匕首杀害。K是替同住的女室友F挡住她的前男友而被杀害的。K的脖颈上有多出刀伤,那些地方刀刀致命,曾经鲜血直冒,惨不忍睹。我为她写了一首诗,题目叫《江歌》,我想起了王维的“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不知道什么原因,我非得把两者扯到一起,但他们都使我悲伤到难以言语,我无能为力,我只能叹息……

隆冬的天空,雪下得很紧,酒吧里人声嘈杂,鼻烟被粗放地喷出来,划拳的,摇骰子的,搓纸牌的。有的躺在墙角瑟瑟发抖,啜泣,有的面部僵硬,一人独醉,有的和两个世纪前斜躺着抽大烟的草民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自我陶醉在一块发亮的屏幕上。老板迎面走来,“这边坐”,于是,我绕过一堆销魂的酒瓶子,挤过几个大声吆喝的大学生,在悬挂着一把木吉他的黑格方桌旁坐下。“点什么?”“等人——”“需要什么,随便招呼!”“谢谢。”眼睛捕捉画面,耳朵捕捉声音,鼻孔捕捉着气息。形象由三者组合形成情景,形成流动的生活。“这么早!”“刚到。”“喝什么?”“青岛。”只有嘴巴创造着一切,只有嘴巴能消灭创造的一切。“都来啦!”“就等你,齐了。”“聊什么?”“喝酒——”我们进行了长达49个小时的口舌之争,醉态百出,我们言说着梦想,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开始手舞足蹈,使这小小天地的嘈杂变成了杂音。凌晨四点,我们相互搀扶着在纷纷淋淋的雪夜离开了,那时,酒吧老板似乎睡着了,或者他是喝醉了。

我睡了好几天,我不断地醒过来又不断地睡过去,我在梦中一直关注着那个死去的女大学生,我很难过,隆冬的阳光把我照醒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开始哭泣,我拿着一只小圆镜,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胡子又长了一截,我紧皱着眉头,打了一个痛苦的哈欠又开始打嗝,后来我回想着我们都谈了些什么,许多对话已经记不得了,但我们似乎因为同一件事争论不休,对了,我们说过同样的话: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但是后来变成了: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我们不断地伪造着悲惨的经历,后来我才发现我们共同默认着悲剧等同于高尚,我们用最悲惨的经历力图占据上风,最后证明自己是这世界上最高尚的人。

半个月之后,在春节前后,青年学生尼宁从239酒吧晃出来的时候,我从他的身体中钻了出来,我想我得回去了,我——一个无主的幽灵,曾经鳏寡镇孤独村4号的主人通过尼宁的身体,使役他,操控他,玩弄他,让他在酒吧里写《终身流放》。

雪下得真大,我活着的时候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雪花大片大片的从空中飞来,一层压着一层,一片压着一片,压得密密的,鳏寡镇像受了风寒的女人的脸,时令过得慢极了,我独自飘零,有一个时刻,在抬眼的瞬间,我看到了鳏寡镇的墙上用红漆喷满了许多“拆”字,在靠近酒吧的,同样喷了“拆”字的一面墙下,卧着一个乞丐,他靠着的那堵墙上有一个深蓝色的牌子,上面写着鳏寡镇孤独村4号,我想了想便附了他的身,他已经失明了,空瞪着天空中的雪花。哦,我是尼宁,我是一个空瞪着雪花的瞎子!

我不知道我应该什么时候回到忘川河里去洗礼,但我一定会去,我不知道长诗《终身流放》什么时候会完成,但我一定会完成,或许当我完成终身流放,我才能完成《终身流放》。

不管我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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