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 棺
2018-11-14叶凉初
口 叶凉初
水根伯今年七十有二,这岁数在村子里不算老,当然也不算小。水根伯觉得至少在一周前,自己还是个孩子,因为九十五岁的老娘还健朗着哩!
老娘是在一周前开始卧床不起的,水根伯没有放在心上,每年入冬,老娘都要在床上赖着,由他这个唯一在身边的儿子伺候吃喝拉撒。都说长病无孝子,水根伯心里也怨,一入冬,呼呼的北风裹挟着太湖冷湿的水汽由北窗扑入时,水根伯知道,明天,老娘肯定不肯起床了。也即意味着,从这一天开始,水根伯的蛰居生活也开始了,他既不能去上海的女儿家,也不能去县城的儿子家,老伴在城里带孙子,他只得老老实实在家伺候老娘罢。
往年的这个时候,老娘虽侧躺倒在床,吃喝可是不马虎的,别看她瘦得皮包骨,连衣服带人不过六七十斤,胃口却是惊人的好,说起来水根一天的活不过是伺候老娘,也忙得脚不点地。
情形的异常是从老娘躺倒的第二天晚上开始的,老娘说她不想吃晚饭,这让煮好鱼汤、肉炒蛋和香菇青菜的水根一时愣住了,瞬间,不祥的预感像闪电般在他脑海里亮了一下。水根伯这把年纪,生老病死的都见过,他听人说,无病无灾的老人会预知自己离开的时间,之前停食,并清理自己。果然,从第三天开始,老娘不再进食,只要求喝水,脑子清醒,问起自己身板上有血脉关系的所有人,老老小小,无一遗漏,末了说想见他们一见。
水根是孝子,心里早就泪水纵横。一一通知了晚辈们,能来的都来了。老娘从被窝里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一一和大家握别。
第五天的晚饭时分,老娘走了。
水根不觉得特别悲伤,之前的每一个冬天,他都在等待这一天,有时甚至以盼望的心情,因为老娘吃得实在太多了,拉得也多,像个没有节制的孩子,让他忍不住要抱怨。但老娘每次以天真无辜的表情看着他,好像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可就是想吃啊。想到这,水根回身看了一眼躺在门板上的老娘。她的身子已经冷却再也不会热乎,她身上盖着许多条色彩艳丽的被子,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了她细瘦单薄的身子,像是一堆被子兀自在那堆着。他甚至不敢相信,他的老娘真的在那底下。但是水根仍然没有流泪,真奇怪,他不觉得悲伤,只觉得心头空荡荡的,要不是家里围满了亲戚,他很想到东河边的地头独自坐一会。可是他走不开,家里有祭念做法事的和尚,还有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老娘是家族里最老的树根,这棵树上的枝枝叶叶,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水根伯的家里。天空下着小雨,场院上搭着巨大的油布篷子,篷子下面,是几十张桌子,上面已经铺好红色的一次性塑料餐布,孩子们在桌椅板凳间穿梭玩耍。
都说奶奶那么大年纪,要是都活到九十五,地球早就崩溃了。是喜丧,没有一丝悲哀的痕迹。水根觉得这样挺好,老娘也会觉得好吧。
儿子大龙走过来,说几个本家在商量后天出丧的事,要水根去定夺。水根看了一眼儿子,没有说话,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也许坐的时间长了,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整个人趔趄到了一边。
大龙惊叫,爸!
水根摆摆手,说,没事,坐久了。
什么坐久了,从昨天到现在,你水米未进呢!大龙提高了声音,拖着哭腔。奶奶走了,他也难过,但最难过的是爸爸,在这一刻他才知道,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哪怕他已经七十岁了,也是可怜的。
北面的小房间里,坐着林姓最亲近的本家,一共七家,有一家已经整体移民去了北方,其余的,每家一个代表,都到了。
水根望了望眼前的人,心里有些失望,除了自己是主家,其余六家来的不是女人就是孩子,虽说那孩子也二十出头了,但在水根伯眼里是孙子辈,自然是孩子。按规矩,后天是母亲出丧的大日子,一大早,要做的事情极多,得细细分了工,各司其责,到时才不至于乱了方寸。可这几个人头,水根伯不知道如何分配。
出丧,最重要的莫过于抬棺的人手,灵车一般停在乡间地头,离屋宅有一段距离,这也是规矩,离谁家近了也不乐意啊。那就得出四个人把棺材抬到灵车上。这四个人,年岁力气要相当,出丧是一路跑着去的,一个人力气接不上都不行,中途还不能喊累或者重,不然,会越来越重,抬不到车上的,据说那是因为棺材上附着无数游魂野鬼的缘故。虽是迷信说话,但好像谁也没胆子试过喊累。
水根伯原来想,一家出一个男人,六家六个人,还有富余两个人。可是现在……他还没开口,蓉嫂先开了口,说不好意思了,她儿子兴明实在走不出,这个会那个会的,没一天能请假。水根点点头,兴明在县城里当局长,是林家在外面官衔最高的人,想必是忙的,之前,他也没想过兴明能来抬老娘的棺材。兴明他爸前两年去世了,是水根一辈中走得最早的,蓉嫂也常年在城里住着,这次是因为水根老娘过世特意赶来的,水根伯心里已经领情了。但按着从前的规矩,兴明是孙辈的人,无论如何要到场送行的。再说,县城离乡下,也不过是一个小时的车程,能耽搁多少事呢?水根伯想到这,忙叫自己打住。时世变了,只有他这样的老顽固,总是想着从前的规矩,可规矩不也是人定的么?人家不回来,坏了规矩,你又能如何?因为这样的心理,他朝蓉嫂点的那个头,多少有点冷漠,无可奈何。
林老三和林老六两家,都没有儿子,女婿们都在外面开厂,有一家还开到了几百里地外的苏北,平日几乎不回来,都是老嫂子们代表了。林老三的女婿,水根伯没有想过他们能为老娘抬棺,别说他们不乐意,老娘也不定乐意呢!倒不是水根伯对上门女婿有意见,而是他们之间实在太生疏了,除了结婚时作为新女婿来吃过一次蹄子,水根伯只见过几回,和陌生人几乎没两样。三嫂和六嫂表示,除了抬棺不行,其他的活计尽管吩咐。
老大家的孙子林小兵刚刚二十岁,小小年纪的他作为代表来参会是有原因的,他父母都在上海做小生意,没能回来,他说他可以抬棺。水根伯笑了一下,摸了摸那孩子瘦窄的肩膀,说,你还嫩着呢,我要是叫你抬,你奶奶不打断了我的腿。小兵红着脸低下了头,他两年前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也不肯好好学手艺,成天晃荡着。他知道本家里的大人们已经另眼看他了,所以他很想明天表现一下,可是水根伯根本不领他的情。水根伯倒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就是个标准的留守儿童,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和父母不亲。不读书之后,他父母一早想让他去上海,学着做生意,他死活不肯,去几次就溜回来几次。家里日子舒服呀,爷爷奶奶疼得他没边,成天吊儿郎当,吃喝玩乐。
林阿五坐在角落里,闷着头抽烟。阿五也年过六十了,不过他常年在田地间忙碌,身子还十分硬朗,乡下人称老小伙子,正是什么份量都扛得住的时候。水根伯想,抬棺的人,阿五可以算一个,还有他的儿子林华。林华在镇上的厂里上班,每天早出晚归,是林家这一代里唯一留在乡下的人。林华仿佛也很安然这样的生活,夫妻俩上班,一个女儿已经成年,也在镇上的沙巾厂上班,乡下的生活成本小,日子虽清苦却也平淡。但水根伯知道老五心里也不平静,这一族,就余下他们一家在乡下,逢着年节,人家都城里乡下的来来往往,小汽车流星似地在场院上开过,他心里就有些不平静了。他这辈子,种田养蚕,什么活都不落人后,没能进城的主要原因就是儿子林华这榆木脑袋,读书时没有考上大学,人家出去做生意时,他选择打工上班。这一耽搁,连孙女也只好待在乡下了。林老五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孙女能嫁到城里去,那样,隔三岔五的,他也能去城里住两天。
水根伯了解阿五的心思,所以更觉得为难:阿五和林华父子都上,就坏了一家出一人的规矩;阿五即使答应了,也会在心里嘀咕,凭什么呀,欺侮我们一家子都在乡下?
林老四腰椎不好,他的年纪和老五差不离,却早已是一副东倒西歪的样子,走路时两只手几乎要垂到地上,看起来比排行老二的水根伯还老。水根伯本来就不打他的主意,只是老四的儿子也没见,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老四,你家小健呢,怎么晚饭时也没有见他?
丈母娘家吧,他反正一天到晚在那边,倒像是做了上门女婿。林老四没好气地说。
就这么几个人,横竖都碰不拢。水根伯愁得长叹一声。
除了林老五,大家的脸上都讪讪的,知道水根伯为什么为难。蓉嫂先开口,很识大体地说,要不,我回家给兴明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抽出时间来。水根伯又一次点点头,为了弥补前一次的冷淡,这一次不由自主地使了劲。同时,心想,老一辈人到底是恋旧的,规矩比天大。也是,正因为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家族才得以绵延至今。如今,规矩也是荒疏了许多,像亏空太多的大户人家,只余个架子在那撑着。老辈人指挥不了小辈了,婚丧喜事,他们都由着自己的性子,爱来不来。
林老二的老娘,是家庭中最长的一辈,她走了,现在最年长的就是林老二他们那一辈了。可是,因为老娘健在,他从未意识到死亡离自己已经那么近。人生也像打仗,刚出生时,你就像是最高统帅,前面有着一排又一排的兵,重重叠叠护卫着你,死亡离你像个遥远的传说。可随着前面的士兵一排排的倒下,你就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中了,而且,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胜算的战争。想到这,水根伯不由得一阵心慌,他站起来对大家说,夜晚了,明天再商量吧。
做法事的和尚共有五个,泽水镇的人称他们是做夜生意的,都是附近村上的人,平时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今他们也革新了,用上了电喇叭,令念经的声音无比嘹亮。有几次,水根伯都有点怕这声音响起,怕惊扰了门板上的老娘。
水根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抬头看看天,可因为院子里的灯太亮,他没有看到黑沉沉的天空,更别提星子。没来由的,他想起年轻时去小学操场上看露天电影,也因为灯太亮,找不到星星。水根伯是一辈子生活在乡下的人,他对星空熟悉无比,找不到星子令他微微有些失望。他跨出院门时,听到身后大龙担心的叫他。
爸,你去哪?
水根伯没有转身,只抬了抬右手,在站前的大条石上坐下来。石头很凉如他预计的那样,隔着毛细裤子,他都能感到那刺骨的寒意像一根根针似的,刺进他身子里。但他没有站起来,这刺痛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比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要好受,水根伯冷得打颤,顽固地与这凉意对抗着,直到这凉意爬上面颊,痒痒的,他伸手抹了一把,水汪汪的,是泪。一张七十二岁的老脸,瞬间像一块拧开了抹布,皱而丑,破旧而碎裂。
大龙将水根伯的茶杯端出来,放到他手上,看到他脸上的眼泪,吃了一惊,但什么也没说,只在水根伯的肩头拍了两下。
水根伯急急地擦了擦脸,掩饰着喝了一口水,问大龙,孩子们都睡了?
大龙摇摇头,说,没呢,子扬抱怨没有WIFI,妮妮在玩手机,和同学聊天。
WIFI?明天给子扬买一个,这孩子马上要出国去了,得多少年后才回来呢!水根伯想都没想就吩咐大龙。子扬是外孙,一直生活在上海;妮妮是孙女,大龙的女儿,比子扬小几岁。
WIFI一时半会买不了,是免费的网络,要去开通。算了,他们才待这一两天,完了你还得把它关了。大龙耐心地解释。大龙也是个急脾气,可水根伯觉得这次他特别体贴,听话,尊重自己,千依百顺的。水根伯想,之前家族里别家有事时,大龙有没有不回来帮忙过?他好像记不得了。
院门外是大路,路的前面是一片菜地,再前面就是上河了,偶尔闪过的灯光,让河水如同黑色的丝绸般平静高贵。而事实上,一河的水早就毁了,现在这条河,只是作为一条河的样子存在着,在其间流淌的,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是无法命名的液体。村子里的人早就不用它来洗漱任何东西了,因为它比任何东西都污脏。
曾经,它可是一条清凌凌的小河啊,里面鱼虾成群,每年冬天都要抽干一次,清理河床上的淤泥,夯实两侧的河岸。
爸,进去吧,更深露重的,小心冻坏了身子。大龙边说边把水根伯搀扶起来。
堂屋里,除了五个和尚,还有几个本族的老人在那儿坐着,有几个老亲戚也围在桌边喝茶,他们是要守夜的。
老娘灵前,那个结实的草捆子已经有些散架了。娘长寿,要跪拜的人太多了。水根伯将草捆子重新捆结实了,端端正正放到灵前的地上,自己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嘱大龙换了杯子里的茶,和老亲戚们坐到了一起。大家自然叫水根伯节哀,老娘够长寿了,去得也安详,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水根伯点点头,他说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老娘这辈子,也没有什么遗憾,说真的,他也没有特别的悲痛,他就是没有胃口,心里空落落的,不想吃,也不想睡。
和尚们歇息的时候,整幢屋子里有一种逼人的安静,那种明明坐着许多人,却森森的安静,有些瘆人,令人不适。水根伯抬头,正好和其中的一个和尚打了个照面。水根伯认识他,就是前面村子里的,好像姓何,年纪和水根伯差不多,是个大胖子。老何好像也有话要说,迎着水根伯的眼神就站了起来,走近他身边,轻声问,水根伯,出丧的安排都妥了么?特别抬棺的四个人,都有了?
水根伯叹了口气,说,还没定呢,就是这人凑不齐啊,年轻人都忙。
那,要不要我替你叫上一班?四个人,保证个个都是好手。
你?哪里来的人,我们林家就这几个人,难不成你比我还熟悉?水根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自然不是你们林家的人,我是说,我们也有一班专门抬棺的人。你这边人凑不够数的话,可以叫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
水根伯终于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