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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

2018-11-14

青春 2018年10期
关键词:嘉嘉玉米地母亲

口 栗 森

我看见母亲的时候,她正坐在餐桌前面。

她的电影院在镇上一条开车能到的街上,有汽车经过的时候到处都是尘土。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只有拿了驾照之后才方便回到镇子。昨天晚上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于是我打算今天开一整天的车赶回来。

和她坐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比她还老,一个好像年轻一点,却更臃肿,两个人都挽着高高的发髻。我想到她在电话里说她最近报了个美术学习班,那这就可能是她在那里的同学。母亲年纪不小了,还喜欢穿一条红得扎眼的裙子,上面印着洗得掉了色的大牡丹花。我确信我曾经见她在楼下种过牡丹,还没来得及开花就被水泡坏了根,但她坚持说那只是另一件衣服上的图案,有一次记错了多加了洗衣粉而已。

两个女人见我来了寒暄了两句,比如还都没见过林家的儿子之类的,然后一前一后地走了。母亲知道我要来,但她好像还没有准备好招待我。她给我倒了杯水,又让我拿着水站起来,然后略显吃力地把餐桌上的玻璃板一点一点移开。我这才想起来这张玻璃桌在很久之前就摔碎了腿,现在没腿的玻璃下面垫着一个大木箱子。

“我是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

她盘腿坐在地上,开始低头在箱子里翻找着什么。我以为她会在一通乱翻之后递给我一张照片或是一个脏兮兮的小玩意儿,可弄了半天她只找出了一副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

“他姓周,是个瞎子。”

我站着喝了口水。

“难道他欠了你的钱?”

母亲摇摇头,我知道她还想说点什么,但她的眼皮不知不觉耷拉了下去,紧接着又眯起了眼睛。我知道这是一种遗传性的容易疲惫的病症,在这样的夏天尤其容易发作,据说她的母亲以前也是这样。我有点无奈,喝干杯子里的水就拿上行李,打算去找我十八岁以前住的房间。我刚走出门的时候看到母亲又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尘,大概她正想把那两个同学找回来。

我早上离开的时候嘉嘉还在睡觉,也可能已经醒了。她睡觉是睁着眼睛的,所以总是想挡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见她。她一开始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有一次我注意到她在每日例行的员工喊口号中只张嘴不出声,后来她又在地铁站帮人做安检,每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坐地铁回住的地方。

我发现她是那种连换个表情都很慢的人,或者说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表情。只有一次,我给她讲起了我家的电影院。它是我们镇上唯一一家电影院,开在一座上个世纪建成的仿苏式建筑里,虽然外表装修了之后,使它看着和街上其他房子的区别不大。那座楼上住了很多人,每天我都能听到似曾相识的人进进出出的声音。我们共用一个很昏暗的走廊和没有灯的楼梯,每个房间都挂上门帘,为的是不让对门的人太容易看见自己。这里也有很多老人和小孩,下楼的时候我常见到他们在最开阔的楼梯口晒太阳,那里也是整座楼最亮堂的地方。

不过我待的最多的地方还是电影院,晚上来看电影的人很少,我最期待的是没人的时候,这样我就可以从一排座位的最左边爬到最右边,这可是我的同龄人都无法拥有的娱乐方式。我有时也看电影,虽然很多看不懂,但也留下一点印象深刻的片段:有一次,一个男人去坐电梯,人太多上不去,他只好攥着旁人的裤腿蹲下来,侧着身子,试探着往里挤,然后小心翼翼地盯着外面……

“林木,你真的很会讲故事。”

嘉嘉突然放下手机看着我,咧开嘴笑了,我觉得她笑起来很像超市里卖的毛绒玩具,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学会这种比喻的。然后我忍不住吻了她,我倒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只有一只无处安放的手轻轻揽住了我。

我的胳膊此时挡在眼皮上,早晨有光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这样做,看来母亲昨晚并没有帮我拉上窗帘。我以前的房间是电影院旁边的一个小屋子,我不在的时候母亲已经把它当了仓库。昨天晚上我在一堆纸箱子中间好不容易才把床收拾出来,躺在床上还是一直睡不着。我不想多问母亲为什么让我去找一个瞎子,她的疲惫症使她一次能告诉我的东西太少了,说不定还会反过来让我也患病,但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可能会帮到我的人。

我还没有告诉嘉嘉我小时候的另一种娱乐,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很多次从三层楼的阳台看到辉儿朝路的这边走过来,然后等待时机打开窗户,把他当看风景一样看。辉儿听起来像个小孩的名字,事实上并不是,从我有印象开始,他就已经是个看不出年龄的中年人了。

辉儿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人,镇上所有人都这样说。有时候我觉得辉儿或许疯得没那么厉害,他喜欢拿着酒瓶子唱歌,那声音特别大,可无论唱什么都很难听。我和辉儿的关系纯属意外,有一次他终于闲逛到了我们的楼下,而我在他快要扬起空酒瓶的时候狠狠咬了他的胳膊一口,就是那次壮举,让我在还没有成为一个男人的时候就声名大振。楼里的人一致认为,一个敢咬疯子的人要比疯子更厉害。从那以后我和辉儿的名字就常被连在一起,尽管离开了电影院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听到声音的时候我一下子爬了起来,飞快地冲了出去。如果和以前一样,那我跑下楼的时间刚好够辉儿从那边走过来。我想的没错,辉儿走到了我们这条街上,而我刚好在楼下等着他。

“你不认识我吗?”

“我想问你姓周的瞎子在什么地方。”

我直接问出了我的问题。

“看来我不认识你。”

“我要问你周瞎子在什么地方。”

我猜他很有可能知道,我紧紧拽着他的胳膊,但他似乎对疼痛没有感觉,脸上没有发生一点变化。他那种无动于衷的样子又让我产生了难以遏制的想咬他一口的冲动。

“死了,热死了。”

“我不信,我必须找到他。”

辉儿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丝很柔和的笑容,这种笑和他的衰老很相配,却让我有点害怕。我松开了他的手,有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他现在和我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太热了,死了。”

“在哪里?”

“不如去你以前常去的地方看看。”

辉儿说完叫了我的名字。我没想过辉儿会记得我的名字,一个在开电影院的楼里长大的小孩。我站在早晨的街上被风吹得有点发懵。我揉了揉脑袋,走到窗边的时候我看到辉儿又继续向前走了,只是我才注意到他现在手里并没有拿酒瓶子。

嘉嘉喜欢看电影,所以我和她一起去了很多电影院,有时坐地铁和公交车,有时候也开着车去。她看电影时不买爆米花什么的,也不喜欢发表评论。灯光灭了之后我连她什么表情也看不清,有一次我在一部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偷偷看她,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荧幕的光从她手指缝之间透进去。我还是很想找到我跟她提过的那部电影,就是我小时候在放映室里看过的片段,所以我试过很多种搜索引擎,也换着关键词试过很多次,结果还是没有找到。我有些喋喋不休地想去尽力描述那个场景,她听得很耐心,但是听完会发一会儿愣,然后托着脸对我说:“你真的很有意思。”我也想过去问母亲,毕竟所有的电影都是她放映的,她的房间里兴许还留着很多年前的记录。可惜我每次能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似乎都是她疲惫症发作的时候。

“林木,我们最开始见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有一次嘉嘉开始问我电影里的人常问的问题了,我不想敷衍,很努力想回答她,但是实在记不起有那么一天了。我回答不上问题,她也没让我看出生气的样子,她还是什么情绪都来得很慢。我抱着她的时候顺便帮她盖上了被子,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很沉静地看着我。

“林木,你真的很有意思。”

我也感觉自己要被埋住了。

我当然知道辉儿说的是什么地方,在我们镇上这地方格外好认。在不多的几条街中,我们的街位置最好,南边是医院和学校,北边就是这个天然可以玩耍的大坑。大坑里面以前是有水的,但是不多,浅水里面倒映出坑边那些很高的树又黑又乱的影子。从电影院跑下楼我可以一路直走到这里,但最多也只能到这里,再往北我就看不到街道了,那样我就没法自己回家。

我对大坑的印象并不怎么好,因为我曾经在夏天被那里的淤泥困住过。我拼命地想爬上去,但是手脚沾满了黑泥,我又烦又怕但没有办法。坑上的树荫下坐着几个乘凉的女人,我在坑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们居高临下地很嫌弃地看着我,这种对视让我烧红了脸,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么狼狈地从泥坑里爬出来,张着黑乎乎的手一路跑回了家。

所幸今天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了,现在整个大坑都长满了锯齿锋利的杂草,等着把跳进去的人的大腿划得鲜血直流。高高的杂草下面埋着塑料袋和卫生纸等垃圾,仔细看甚至能发现两只刚出生就死了的小狗。我站在长满青苔的坑边,一时不知道先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我惊喜地几乎喊出来,这是辉儿的声音,辉儿正在对面等着我。今天他好像和以前有点不同,如果从母亲那里听说的没错,他原来也是个俊美的男人。我冲他招了招手,他示意我过去,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条几乎被杂草压塌了的土路,但走得很艰难,最后一步一脚踩滑差点掉下去,辉儿伸出手在边沿拉了我一把。

“你要找一个瞎子?”

“对,你知道他在哪?”

“知道,我带你去吧。”

“你的酒瓶子呢,今天怎么没带?”

“早扔了,那里面又没有酒。”

辉儿嘟囔了一声,表明他不想再跟我说话。他始终和我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帮我带路,磨得一边高一边低的鞋底上沾满了扬起的尘土。我不知道他想带我去哪条没走过的路上,我从来没有去过大坑的北边,即使离开镇子时也不会走这个方向所以我看见成片的玉米地的时候,想说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电影院附近也有玉米地吗?”

“有啊,现在玉米地里还长着麦茬。”

“那玉米摘了以后呢?”

“你难道不知道吗!”

辉儿大声斥责了我,我不再说话,他现在严肃得简直是个正常人。我不想跟他较劲,但并不情愿他这样说我,毕竟我真的第一次知道电影院附近还有这样的地方。

辉儿继续带我向前走着,这条路越走越窄,但路两边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一直是比人还高的玉米地。我想我们肯定离开镇子了,就在这时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说不定我以前也来过这里,就算没有来过也去过很像的地方。我敢说再往前的土地就没那么稠密了,那里有个馒头一样的土丘,还没有长上草。我猜它可能是某个人的坟墓,但我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坟墓。为数不多的几次,母亲短暂地关掉电影院带我去了更远的地方,隔着很远我见过许多外地人的墓碑,我真的很想看看那上面都写了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辉儿,我可能会在这一直走不到头的路上崩溃。万幸他在我不耐烦之前终于让我看见了空地,这是一座独立的平房,四周什么都没有。房子的红墙砖都已经发黑,不过看上去倒还结实,只看外面我想象不出它有多大,也不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我不安地停在了辉儿后面,辉儿回过头冲我招了招手。

“你不进来吗?”

我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也没有继续等我,而是推开门走进了房子里面。他的背似乎又慢慢驼了,刚才的设想原来只是我的错觉,他还是那个又老又丑的疯子。

在城市我看过很多场电影,忽略细节来看这里和那些地方也没什么不同。这正是让我惊讶的,辉儿竟然把我带到了另一个电影院,我一直以为在这个镇上只有在我们楼里才存在。电影院里人很多,好像是正在进场,辉儿一进去我就找不到他了。我喊了辉儿的名字,可没有人回答我,这时候我多希望他能拿着酒瓶子,那样我就一定能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眼把他认出来。光打得很暗,我想我需要赶紧找一个位子坐下,否则四周的人群马上就会把我挤在一边。

我扶着座椅的把手摸索了半天,才终于在一对肥胖的男女身边挤了一个位置。我很好奇到底什么电影能把这么多人吸引到这个破旧的小平房里,平心而论它还不如我家的电影院。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等着电影开场,那对男女一直在叽叽咕咕聊些什么,声音不大却让人心烦。就在我快要生气的时候,大厅的灯终于熄灭了,一张单薄的白色幕布垂了下去,慢慢地亮起来,观众们也安静了下去。开始我看得目不转睛,但不一会儿我就发现这其实是一部无聊至极的电影,很长时间荧幕上还只有单调的图象,大树的剪影,河流干涸的痕迹,切换到一只狗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向观众跑来,我简直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画面上发生了一点变化,一条长长的渠沟出现在屏幕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身旁那个水肿的男人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一边疯狂地喊着什么一边指着那块屏幕,紧接着是那个和他一样的女人。这一下让我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紧接着其他人也争着喊叫起来,就好像他们都认识那个地方一样,整个电影院很快连成一个嘈杂不堪的会场,只有我坐在座位上不知所措。

我有点发懵,很想马上离开,但腿却不听我的使唤。我感到不安又非常羞耻,我知道是母亲的电话叫我回来,又是辉儿把我领到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但他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疯子!鬼知道我为什么会相信他,就因为他说他要帮我找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瞎子!

我在人们的叫嚷中抬起头,发现荧幕又回到了黑色,可这黑色并不够黑,里面一点点聚集了些混沌的光亮。又模糊着我看到了一条绳子一样的东西,原本汇集的光点一下子四处迸溅起来,黑暗的镜头竟然也是会摇晃的,紧接着一切又回到了黑暗。

电影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但观众的吵闹声还没有消失,那声音一直在我耳朵里轰轰作响。起头的男女也开始交谈起来,这回他们的声音很大,让旁边的我听得一清二楚。

从他们的议论中我才总算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这并不是一部电影,只是一场形式特别的追悼会。不知是谁想到了这个办法,用电影的形式回顾死者与镇子密切相关的一生。我从对话中听到了全部情节,开始他和所有人一样,在镇子周围的土地上挖出一条条渠沟,我玩耍过的水坑也是他们劳动无意的产物,然后他被一场凉水冲瞎了眼睛,最后他用一条绳子上吊,然后躺在玉米地里,开场和结尾都在炎热的夏天。

电影院的灯终于亮起来了,电影正式结束了。但大部分观众都没有走,继续在座位上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我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四处观望,终于发现了辉儿,他似乎也瞧了我一眼,但装作没看到一样转身就离开了。我没有叫住他,因为我更吃惊地发现了母亲,还有那两个曾和她坐在一起的女人,原来她和我一样也找到了这里,甚至比我更早一些。那两个女人的发髻还是挽得很高。母亲似乎叹了口气,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现在看起来不像个病人了,她和那另外两个女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永远不会疲惫。

我默默退出这幢房子,沿着辉儿带我来的路原路返回,出门的时候我还能听到里面嘈杂的声音。开始我走得很慢,但是渐渐快了起来,我意识到我可能在奔跑。我跑过好像没完没了的玉米地,那里长得非常茂盛,其实我知道,这里不久还会再变成麦田,但再不久又会变回来。我回到了我小时候玩耍过的巨大的土坑,然后一下子扎进看不见根的荒草丛中。我飞快地拨开高高低低的荒草,压扁了无数烂草根和垃圾盒,不知道有没有一脚踩烂那两只小狗的脸,我突然想到现在和以前的不同。那个陷在污泥里的小男孩其实不见得想离开,只是被俯视的女人们挑剔的眼光看得十分羞耻而已,但现在不一样,我的鼻子有点发酸,无比渴望回到岸上,甚至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渴望。

沿着熟悉的路我一直跑了回去,我多希望快点看到镇子,直到黄昏的时候我看见那尘土飞扬中的五层楼房,才长舒了一口气。在楼下我找到了我开过来的汽车,它的挡风玻璃上竟然也沾了一层土,但这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我是时候回去了,我很想回去去见嘉嘉,在她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抱住她,然后把她的手重新搭在我身上。

我坐上了驾驶座,我想母亲也知道我今天要走了,我看见她的时候她也一定看到了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发动车子,我吃惊地发现原来我们的老楼什么时候已经装上了电梯,它直通电影院,一定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装上的。一座装着透明玻璃的电梯从空中降了下来,等候已久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涌了进去。电梯门迟迟没有关上,可能因为这一趟想上去的人实在太多了。一个男人缓慢地蹲了下来,他的一只脚马上就要被挤出电梯,但他突然拽住了旁边人的裤腿,“必须下去一个”的声音从他身后此起彼伏地传过来。

然而一瞬间我看到了别的东西,那是一直被我藏起来然后有意忘记的场景,只有它记得我和嘉嘉第一次遇见是什么时候。她干完了一天的活终于坐上了末班地铁,她把脸贴在地铁的车窗上,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房子和车,她回头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她的话很多,她笑起来像商店货架上的毛绒玩具,只是她的眼睛总是在与她无关地哭,而我也忽然回想起了那些在没有人的放映室里放声大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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