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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海上遭遇了爱情

2018-11-14

长江丛刊 2018年28期
关键词:老姚老姜次郎

2011年,我二十七岁。八月初的一个下午,我与记者部主任老姚夫妇、旅游部记者老姜和他的父母一道,乘坐旅行社的大巴车离开北京,前往天津塘沽东疆码头。我们将登上“海洋神话号”游轮到日本、韩国观光。秋风拂面,阳光明媚。他们个个都充满笑意,心情轻松得像窗外随车移动的白云。

只有我忧心忡忡。本来嘛,一个大龄“童男子”跟一帮老家伙起什么哄啊,虽说乘坐豪华游轮事儿还算浪漫,但孤零零的单身缺个女伴毕竟显得不爽,像个拎包的,要不是姚主任生拉硬拽我才不去呢。

“浪漫的爱情,有吗?”

去天津的路上,我问老姜。

挨着坐的老姜把大巴车的大窗户玻璃推开一个缝,对我说:“小臧,怎么想起提这个问题?这是问题吗?异性相吸,男女相悦,昙花一现的玩意儿,都是过眼云烟!”

“我知道,您跟夫人离婚了。”我说,“难免对爱情有偏见,问题是,天下芸芸众生,有多少人会像您这样想呢?没有爱情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

“凑合着过呗,还能怎么?你们单身就喜欢浪漫,其实结婚特无聊、特没劲。柴米油盐酱醋茶,繁琐的生活和压力没几天就把你搞烦了,有爱情的变麻木了,没爱情的完全晕菜,过一天算一天,无所谓啦!你去打听打听,现在的年轻人现实得很,他们会说,别跟我谈爱情,戒了……”

“是是是,我没真正遭遇过爱情,没有您过来人的感受。”我朝他笑笑,说,“但我有个预感——爱情要敲我的门了!”

“那就恭喜你了!没听人说吗?恋爱就像麻疹,一生都要经历一次。当爱情敲门时,你可别刚好不在家,或者躲在家里不出来。嘿嘿嘿……”

在东疆码头办出境手续的时候,我东张西望,四处寻觅。

老姜说:“老弟,两人一间,咱俩睡一个船舱,你可别在屋里吸烟……你找谁呢?还有熟人同行吗?”

我没搭理他,仍然全神贯注地像探照灯一样把排着长队的游客用眼扫了一遍。没有见到我想见到的人。我烦躁不堪,呼吸变得局促起来,心情十分沮丧。

我的预感不是没有理由的。我和一个漂亮女孩在六月份办护照时见过一面,就算是一次艳遇吧,谈不上认识,因为总共没说上几句话。

那天,朝阳区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大厅里人特别多,照相—填表—交表—领回执—缴费—领证,排了几次队。最后领证时,我俩挨着排队。

因为排的长队比较乱,时不时有人会推搡,我不小心撞了一下前面的姑娘,赶紧说对不起。

那个姑娘没有埋怨我,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却让我终身难忘——大眼睛,清澈明亮,像一弯清水。柳叶眉下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白皙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嫩绿短袖衬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金黄色背带裙勾勒出S形曲线,写满了夏天的躁动,非常惹眼。离得很近,我还闻到了她身上的皂香和别的特殊的香味。

“喂,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漂亮的女孩!”我小声说道。

“谢谢!”女孩微微一笑,说,“你总是这样与陌生人搭讪吗?”

“那倒不是,”我咧着大嘴嬉笑,说,“我总觉得咱俩在哪儿见过,你的笑容这样熟悉,难道是在梦里?追你的人一定特多吧?”

女孩笑眯眯地说:“你们北京男孩就是大气,碰到女孩子不会脸红,显得还挺自然……”

“你是在夸我吗?”我说,“别打岔儿,我能追你吗,你说?”

女孩笑得“咯咯咯”地响,说:“可以啊,要不你明年春节陪我回河南老家,省得父母唠叨个没完,逼我嫁人。”

我叹了一口气,说:“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如今的年轻人忒难当!不幸是相同的,幸福却有各自的幸福!我再不带一个回家,父母就要跟我断交了……”

“真有这么严重?”女孩忽闪着大眼睛,问,“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会找不到一个可心的女孩?是你太挑剔了吧?”

“我觉得你特善解人意!不瞒你说,我谈过的女孩不下一个排了,”我说,“开始都是郎才女貌,别人都说般配,可是我们自个儿都感到成不了。”

“为什么呀?”

“一见面就斗咳嗽,斗智商,斗心机,女孩谈来谈去就是证明自己多么有魅力,最后发现我既不是石油大亨又不是富二代,都是在我买不起住房、好车方面,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与我拜拜的理由。就这样,我一次次地失恋——嗨,也谈不上失恋——早已习以为常了。‘祝你好运!’——我总是这样与女朋友友好地分手。”

“租房子,也能生活嘛!”大眼睛女孩说,“还可以避免做房奴呢!”

“哇塞,你的品味也忒低了吧?”我说,“你就不怕别人说你跌份儿?我大老爷们一个,有手有脚,分期付款敞着花谁不会呀!北京的房价两三万一平米忒离谱,我就不信买不起。咱们也可以去郑州呀,再不行去你们老家,买一套豪华别墅,甜甜蜜蜜过咱俩的小日子,幸福到老死,你看怎么样?……”

见女孩很感兴趣地听着,我接着说:“我是不是特仗义,特有舍生取义的果敢?幸福也罢,不幸福也罢,我权当体验生活,搞文学创作,指不定哪天我端出一部长篇小说震动文坛,任何人看了脑袋都‘翁’一下,傻半天……”

那个女孩“哈哈哈”地乐,腰都直不起来了。她说:“你最后一个女朋友是干嘛的?”

见女孩排到了窗口,我轻轻地拉她到后面五六个人的身后重新排起了队,说:“她是空姐,长相无可挑剔,见到我就说好累,先得睡一觉,我只好带她到单身公寓里休息。我肯定会有自己的房子,但她如果坚持现在就要住,那只能说声抱歉了。我这人特宽容,特通情达理。她要问我爱情有多深?有个七八十平米的房,就有七八十米深;爱情有多远?就看我的车能开多远了……”

女孩说:“很有见地!你们北京人都喜欢侃,但我好喜欢听你说!”

“这也叫侃?”我笑了,立马拉开了一副开练的架势,说:“好,我跟你侃一段。有一天,我上午见了一个女孩,特丑,但倍儿有钱;下午又见了一个妞儿,特漂亮,收入特别少。晚上,我思前想后,犹豫不定,选谁呢?选谁都不完美。这时,电话响了,姚主任对我说,别犹豫了,两个姑娘都没看上你……”

女孩忍不住大笑起来。跟前的几个排队的人也笑了。

大眼睛女孩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丝毫没有笑话你的意思。”

“嗨,闲着也是闲着,瞎聊呗。”我说,“分手那天特逗,空姐一下出租车,见到我就问哪儿有厕所。我拉着她在报社大门口登了记,领了条,进了大院,一起向编辑部大楼猛跑,好几个同事见她如此漂亮,惊呆了。到了门口,又登记,再跑,等她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小脸红扑扑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得十分妩媚。我问,去宿舍吗?她说,不了,我要走了,拜拜吧。我说是永远那种拜拜吗?她没说话,只是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大眼睛女孩嘴里嘟囔着:“今儿办护照的人怎么这么多啊!按理说,早该排到咱们跟前了。”我这才发现女孩对重新排队竟未察觉,觉得这个女孩蛮好玩的、相当可爱。

该她办护照了。她领了证件,说了一声“嗨,拜拜!”就走了。

拜拜?什么意思?我扭头侧看,一双杏眼清冷伤感,但偏让人感到一股艳美,惊才绝世。

我在停车场里,找到了自己的二手“捷达”,刚想发动汽车,突然闪现一个奇怪的念头:她,不会就是自己未来的老婆吧?

于是,我惊出一身冷汗,迅速锁好车,向办证大厅跑去。我来到和那个女孩刚刚排队的地方,队伍仍然很长,都排到大门外面的空场地上了。出国的人乌泱乌泱的,真给强大的国家长脸,多得就像在乡下赶集似的。但是没有见到她。

我找遍了所有的角落,还是没有找到她。

我想:“难道我与她永远失之交臂了?——多好的一个女孩啊!”

泰戈尔说过:你的眼睛向我最后一盼,我的生命就永远是你的。

越这样想,我越觉得失去了一个珍贵的宝贝……

一连几天,我像丢了魂似的,经常白天想、夜里梦见那个大眼睛的姑娘。仿佛她的出现,是故意在折磨着我。我想,她居然敢邀请我明年春节陪她回河南老家,是真情表白呢还是逗焖子?我居然跟傻子一样说了那么多的废话,还抖机灵跟她扯什么空姐的事,简直蠢到家了,竟没有问一句她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我见过很多女孩不假,看起来有点玩世不恭,甚至给人一种情场老手的印象,但从来没有过这种特想跟一个女孩再见上一面的冲动。她的美貌深深地打动了我,叫我感觉到离开她自己就活不下去;她的气质是那样的高贵,以至于我感到自己掏空了所有的经验也无法知道该去如何爱她,别人的体验再好对我也毫无帮助。这种全新的甜蜜的忧伤,伴随着撕心揪肺的痛楚,一直持续了两个月。

啊,多么愚蠢而又充满着高尚冲动的一段时光哟!

一行六人通关后手拿护照,拖着行李箱,开始登上“海洋神话号”游轮。

好家伙!那艘船真大,二百多米长,三十多米宽,甲板楼层就有11层,整个一个航空母舰!据说它属于美国皇家加勒比邮轮公司,有7万吨,可载人两千,为游客服务的外籍船员就有750多人。

登上船,六个人一放下行李就走出船舱,从三楼开始一层层往上爬楼梯,参观起来。我们发现,游客们跟自己一样,像一群一群爬出窝的蚂蚁。

除了大甲板,所有地面都铺上了厚厚的红地毯,可见其豪华程度。健身房、卡拉OK厅、剧场、棋牌室、购物商场、网吧、图书馆、儿童娱乐场等应有尽有;打乒乓球、迷你高尔夫,歌舞互动表演,游泳、博彩等,你随便玩。

手持电喇叭的女领队喊道:“大家不要拥挤,敞开玩!船上所有的老外都是为咱们服务的,大家凡事都得忍忍,别跟在自个家里似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斯文点儿,拿出大国的派头,别让人家瞧不起!听好了,参观以后请到顶层用餐!”

她喊累了,喝口水,接着喊:“游轮上餐厅巨多,想吃的话24小时都可以,《旅游指南》上都有,我就不罗嗦了……抱小孩的注意了,除了掉到海里,肯定丢不了……我是不是尽说废话?得,你们随便转吧!……谈情说爱的抓紧了,希望你们给这次浪漫之旅再增添一些浪漫!……”

游客们像一串串的小鱼,在一座古城堡里欢快地游来游去。都是第一次见这种世面,大家感到惊喜交加,除了嗓门大点、个别人偶尔随地吐痰,个个像是贵族,尽量端着绅士派头。

老姜对父母说:“这条船,像不像一个城市或者一个移动的宾馆?咱们要在这里玩八天七夜,逛两个国家,每人才花七千元,值不值?”

阿姨笑眯眯地说:“性价比高。好儿子,你花钱请我们旅游,好开心哟!”

老姚说:“孝顺比什么都强啊!可惜我的父母行动不便,要不然一块玩,多好啊……”

我们站在大船顶层凭栏俯视,发现下面绸缎般的海面波光粼粼的蓝色比天空的蓝色要深,异常明亮;再看几眼,会觉得海面又多出一些淡绿色。海鸥在海风中自由飞翔,欧欧地叫,人们像神仙聚会,意气风发地指点着辽阔的大海。

“太浪漫了!”我美美地大喊一声,向天空张开了双臂。

于是,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也跟着喊。老姚掏出尼康照相机给我拍照,也给几个朋友拍了照片。许多游客纷纷拿出照相机和手机相互拍照,都留下了自己面向大海张开双臂大喊的模样。

突然,我想:

“要是她在船上,多好呀!”

突然脑子里冒出的这个闪念,让自己的心脏难受得像是被小猫的爪子挠了一下。我几秒钟前的好心情仿佛一瞬间从浪尖落入浪底。

“呜——”游轮拉响了汽笛,接着渐渐驶离了码头。人们欢呼雀跃,浪漫的旅程开始了。

自助餐晚宴正在进行。鸡鸭鱼肉,面包牛奶,瓜果点心,随便拿。我毕竟年轻,无牵无挂,手脚麻利,主动服务,为老人忙前忙后,弄得老姜都不好意思,总是说:“我来,我自己来。”其实,他基本不动窝,自顾埋头猛吃。他的饭量太大了,吃了四大盘,还没有要歇一歇的意思。他母亲说:“悠着点,这才第一天啊!”

老姚笑笑,说:“兄弟呀,你的腰像水桶了,减肥计划还执行不?”

老姜用餐巾纸抹了一下油乎乎的嘴巴,说:“明天开始吧!”

我又帮老姚端吃的,闲不住。好不容易吃东西了,还不停地说笑话,逗大家乐。

突然,一个人站在我的跟前,一动不动。我先看到的是一条粉色的长裤,臀部丰满,再往上看,浅黄的上衣扎在裤腰里,胸部挺立,外套一件白色的便装西服。再往上看,大眼睛,薄嘴唇,披肩发,还一直在微笑——我的天啊!

我惊喜得从座椅上蹦了起来,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喊道:

“我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老姜惊呆了——他当记者二十多年阅人无数,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他说:“小臧,你刚才寻寻觅觅的,原来找的人就是她——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正在用餐的老姚夫妇和老姜的父母都看见了亭亭玉立的女孩,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

我说:“各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在办护照时认识的女朋友,特漂亮,叫……叫什么来着?”

“童静。”

女孩羞涩得脸蛋变成了红苹果,红扑扑的。

老姚哈哈大笑,说:“连姓名都不知道就抱人家,比我们年轻的时候厉害多了!”便热情地邀请女孩坐下。

我突然松开了手,感觉到她太神圣了,轻轻地碰她一下,似乎也是冒犯,说:“小童,你知道吗?办护照那天,你走后我又回去找过你,找遍了所有的地方,还是没找到你。我急得快哭了——真的,孙子骗你!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个想要寻找的人,一但错过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一想到曾经与你相遇,却又擦肩而过,我就茶饭不思,万分沮丧,两个月啊,忒难熬!看,我的脸又瘦又黑……”

叫童静的女孩,望着我笑得十分开心,其状也十分迷人。突然,她捂住嘴对着我的耳朵说:“我也找过你!”

“真的?”我喜出望外,兴奋地握住童静的双手,不停地摇晃。

老姚的夫人冷梅听清了女孩说的话,激动不已,说:“太浪漫了!我好想哭……”

老姚赶紧抚摸她的背,说:“你不能激动,要开心,情绪要稳定……”然后,对童静说:“让你见笑了!我夫人是触景生情,当初我俩也是这样相识的——一见钟情。”

童静睁大了眼睛,说:“真的呀?嫂子,我也好激动!大哥对您这么好,这么会照顾人,真是我们年轻人的榜样啊!”

“哪里哪里,”老姚说:“那一年,我和你嫂子都在武汉当兵,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什么房子呀,什么‘三转一响带咔嚓’呀,都不考虑。后来,我俩都脱了军装,回到北京,结婚了,现在过得挺好……”

我笑着说:“我就想找一个像嫂子一样的人,特来电,特知音,相濡以沫,岁月静好。”

接着,我对童静一一介绍,说:“姚主任,我跟你夸过的,既是领导,也是媒婆,经常给我介绍对象,让我见识了三百六十行芸芸众生,生活底子不用体验也足够厚的。嫂子叫冷梅,老姚的贤内助,他俩是为爱情而结婚!这位老哥是老姜,看破红尘,金鸡独立,钻石王老五,所有的女孩爱谁谁,全不入他的法眼。叔叔阿姨是他的父母,跟咱们潇洒走一回……”

童静撅起了嘴,说:“小臧,净捡好听的说。你说你那天找过我谁信啊?如果我今天不露面,你是不是与我永远拜拜了?你还是记者呢,就不会动动脑子?我再笨还知道给旅行社打个电话,得知咱俩是在同一条船上。”

“嗨!我以为你办护照是出国留学或者工作呢!——咦,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名字的?”我问道。

“我在领证的窗口,查到你的护照的底联,你真笨!……看来,你的心里还是没有我!”

“别价。千万别这么说——我当时完全懵了——不能怪我!”我急赤白脸地解释,逗得大家全笑了。但我已完全感觉到了一个大姑娘对自己的关注。想想她可能跟自己一样也经受了两个月的折磨,心里有些感动。

童静跟我一块坐下来。小童说:“我早就知道你的手机号码了,就是不打,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大家一起鼓掌,兴高采烈。

我突然感到血“轰”地一下冲上了头,胸口像火烧一般灼疼,浑身的肌肉变得紧张,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我惊异地发现童静那匀称的身材像白桦树一样可爱,所有的曲线竟是那么的完美!

爱情?难道这就是爱情!啊,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我站起来,说:“我忽然觉得,我是这艘游轮上最幸福的人!”

掌声再次响起。

冷梅说:“多么浪漫的爱情啊!小童,你还有其他朋友同行吗?”

“没有,就我一人。”

“那好,咱们一起玩吧!有你做伴,我们会更加快乐的!”

吃晚饭时,圆圆的夕阳还挂在空中,天空布满一片片火一样的彤云。散步时,夕阳像是打在碗里的生鸡蛋,搅拌几下就无形了,只剩下红黄交织。再过一会儿,大家一起在露天游泳池戏水的时候,夕阳就变得红黄不分,在天空中化成了漫天绚丽的晚霞。

童静与我的这些朋友们有说有笑,很快混熟了。他们都喜欢眼前这个穿红色泳装的丰满、清纯、靓丽的女孩,问这问那,没完没了。我想说话却根本插不上嘴,只好看着她像一支红色的青蛙时而沉入水底时而在水面飘游。

童静从水里露出头来,仿佛出水芙蓉,水灵灵的,充满着青春的气息。泡在水里的老姜的母亲欢喜得摸着小童的湿发,仔细端详,说:“好姑娘,我要有你这么一个儿媳妇,就可以闭眼了……”

老姜对童静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瞒你说,我老婆特虚荣,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发牢骚、埋怨、永远不满足,最后还是跟一个有钱人跑了,念中学的女儿跟着她去了美国……再牛逼的肖邦,也弹不出老子的悲伤!”

童静想缓和一下尴尬的场面,说:“小臧,说个笑话呗。”

讲笑话是我的强项,我张嘴就来:“有一天,一个男人正在餐馆单独吃饭,一个女记者把话筒递到他跟前,说,我能采访您吗?男人点点头。记者问:如果有人陪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你最希望谁来陪你?第一个选项,A:你的妻子……那个男人急不可耐地说:BBB……”

几个人都笑了。童静觉得此时好像不应该笑,但还是用手捂住嘴巴,尽量忍住,却还是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老姜的父母反应平静,只是嘴角挂上一点笑意。老姜却哈哈大笑,说道:“小臧啊,你小子忒坏了,纯粹拿我开涮——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你他妈的太有才了!”

老姜说:“小童、小臧,我不是给你们俩泼冷水呀,你们‘80后’有多少人因为买不起住房就结不了婚,棒打鸳鸯,不欢而散。有情饮水饱的甜蜜撞上贫贱百事哀的现实,悲哀啊!……”

老姚说:“老姜,不能这么看!煤油灯熏黑了,可以擦擦灯罩嘛!爱情就是一种幸福,无需其他参照物。我们永远要相信爱情,因为曾经尝过爱情滋味的人,心里始终会有温暖!日子要想过好,还得自己成全自己……”

我兴奋地表示赞同老姚的观点,说:“我周围不相信爱情的人——或者说对爱情麻木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是我尝过爱情的滋味了,我相信崔健唱的《一块红布》那种感觉,爱情就是一块蒙眼的红布:有了它,我才看见了幸福!”

冷梅说:“对,是爱情,就要勇敢地表达出来。小童,我支持你!”

游泳池特大,几百人搁在一块,还能游动,仿佛在某地乡下的大池塘里洗澡。旁边还有一个室内游泳池,也是人头攒动。游着游着,忽然下起了小雨,看看天,黑了,晚霞不知何时都被挤到海里去了。

突然,四个角落的照明灯亮了,把一切照得如同白昼,顿时引来一阵欢叫声。

童静说:“小臧,说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吧!”

我说:“在这细雨霏霏的大海上,特适合讲浪漫爱情的段子。有一天,火车要开了,女孩一直目送那个男孩的离开,一步,两步,直到男孩踏上车都没有回过头看女孩一眼。火车开了,女孩泪如雨下:‘我一直在等他回头,只要一眼,我就跟随他去啊!’车上,男孩看着急速倒退的风景心口隐隐作痛,‘为什么你不叫我一声,只要一声,我就为你留下!’……”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几个人都默不作声,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老姜的父母说天气有点凉,跟大家打过招呼,去换衣服、回船舱了。

老姜依依不舍地说:“诸位,我送父母回船舱,马上回来找你们玩——只有傻子才睡觉呢!不抓紧时间享受就觉得冤……”

见老姜和两位老人走了,冷梅说:“老姚,小臧怎么知道咱俩的事?你告诉他的?”

老姚说:“嗨,那可能是网上的段子,我记得当时你叫了我一声,我就从火车上下来了,我们一起去长江大桥照了合影……”

童静非常吃惊地瞪着大眼睛,看着老姚和冷梅。

我猜想,她是不是特佩服那些从年轻时活过来的人?像老姚夫妻俩一谈起爱情至今两眼放光,可见爱情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她是不是在猜想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模样,能不能有个像老姚他俩的结局。她见到的周围的人活得都太现实、太局促、太无趣,与想象的大相径庭,太令人失望。嗨,她怎么想的,我猜不透,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容易吗?谁不是觉得活着不容易却仍然拼命活着?

在顶层甲板的绿色塑胶地板上散步的时候,老姚问童静:“小臧全名叫什么?”

“臧婺棐呀,怎么啦?”

老姚笑笑,说:“这名字怪怪的吧?不好记,也不好叫。你知道我们报社的同事都叫他什么吗?——叫寅次郎。”

“寅次郎?什么东东?”童静一头雾水地问。

老姚说:“噢,是日本拍的电影《寅次郎的故事》的男主角,渥美清演的。我们80、90年代经常看,共有48集呢!那哥们热爱家乡却四处流浪,经常失恋,一集一次,但特别浪漫,像不像小臧?寅次郎总是咧着大嘴嬉笑,十分达观,永远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像不像小臧?”

童静笑了:“敢情是个好人呀,我还以为是个混混呢!”

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上网搜了一下,了解到寅次郎这家伙朴实本分,憨态可掬,还有几分幽默,这些都很像自己。我经常有女朋友谈,看起来很风光,其实多半是被人家给“踹”了,经常是愤愤不平,但总能找个理由安慰自己,就当是“百炼成钢”了。不这样想又能怎样?总不能把各种社会病造成的痛苦都安在我一个人身上吧?电影的女主角每集必换,全是日本当年的大牌明星,个个漂亮。剧情浪漫,风景一流,结局凄美。嬉笑之余,还生出一丝淡淡的愁怅,难怪观众乐此不疲、百看不厌。人这一辈子,无非是一阵子笑话别人,一阵子又被别人笑话,就那么回事。

老姚起的“寅次郎”这个绰号就这样在单位传开了。同事们说:“小伙子,你够牛的呀!现在是谈着呢还是又吹了?”我只是笑,从不搭理。后来,我索性把“寅次郎”当成自己写报道和文章的笔名了。

“嗯——”老姚清了清嗓子,说:

“寅次郎有段经典的台词——我给大伙儿学一学呀——每当看到海边的落日,我就倍感亲切呀!我这个没有用的人,每天都是在反思中度过。每当我在日本各地旅行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思念起远在东京故乡的家人。妹妹樱花她还好吗?阿博怎样了?满男还在为升学的事而烦恼吧?叔叔和婶婶的身体还很健康吧?饭团店的生意还不错吧?——噢,对不起,这里有一句话我记不清了——风吹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见笑了!”

冷梅拍手称赞,说:“学得太像了,蛮有味道的!老姚,我跟你这么久了,怎么没见你表演过?”

老姚说:“我太喜欢寅次郎这个角色了,特浪漫,特有人情味!小童,你该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小臧了吧?”

我说:“谢谢领导表扬!寅次郎有情有意,真是条汉子!”

童静走到我跟前,拉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太像你了,温柔,体贴,特会夸人,有家庭观念,我好喜欢……”

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拉着小童还在游轮上散步,走到哪儿算哪儿。

童静说:“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家庭情况?”我说:“你也没问过我呀!小童,我是这么想的,两个人相处,情投意合,彼此相爱,特投缘,一辈子看不够,是最主要的,至于家庭和经济条件,仅供参考。我特讨厌拿这个来说事,跟谈判似的,双方认可了才去谈恋爱,你说能谈得好吗?”

童静点点头,说:“我没看错你。咱们不缺胳膊不缺腿的,能创造财富嘛!我就瞧不起买卖婚姻!我最后一个男朋友家庭条件不错,有房有车。他在一家贸易公司当部门经理,收入比我在一家上市公司上班挣得多三倍。我跟他相处了两个月,感觉他不在国外呆就似乎不合适。他整天西服革履的,时不时地来段英语,可是我瞅着就是觉得别扭,我俩不来电,擦不出火花……”

“我懂。如果你是小鸟依人,再加上一点拜金,你俩就齐活了。”我说,“这点我与你完全一样。我认识一个大官的闺女,要什么有什么,只有我点点头,一切OK,免了20年的奋斗,用不着费劲。我掂量了好几遍,发现自个不是吃软饭的,觉得任人摆布,特憋屈!我特在乎个人打拼,养活心爱的女孩,特有成就感,特伟岸,特男人,痛并快乐着……”

午夜的海风有点凉,小童打了个寒噤。我赶忙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远处海面一片漆黑,旋转楼梯上却是灯火通明。

童静说:“我知道,日子要一天天的过,不可能平平坦坦的。想一想老姚夫妻俩恩恩爱爱的,还有老姜的父母,白头偕老,我就有了信心。”

我说:“那首歌叫什么来着?唱得特好听——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其实,你并不知道,看着特浪漫,现实却很艰难!叔叔阿姨整天笑眯眯的,到哪儿都一块儿拉着手,多好呀!可是没人时他俩经常吵架,摔东西。他俩都有心脏病、糖尿病,都想让对方照顾,但都不愿花钱雇保姆,图的是多攒钱供孙女将来留学用。老姜总是和稀泥,劝了这边劝那边,自己又找不到老婆,气得直跺脚……”

“真的呀?”童静吃惊不小,喃喃自语,“怎么会是这样呢?”

第二天,在免税商店,老姚和冷梅吵架,声音非常刺耳。童静听见后痛苦得想哭。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无非是老姚夫妻俩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变形了、坍塌了。我帮她擦去泪花,说:“没什么,老姚是我的主任,工作方面没说的,绝对一流。可是,自打四年前他爱人冷梅查出肺癌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工作上马马虎虎,能对付就行,把精力全部放在冷梅身上了。本来该提拔他副总编辑的,结果拉倒了。他经常陪夫人去医院,没时间采访,没留下几篇像样的作品……”

童静的大眼睛就是好看,充满疑惑时也是水汪汪的。

我接着说道:“冷梅做了肺叶病灶切除手术,非常成功,四年了,没事。年年出国游玩,还有国内游,散散心,转移注意力,全是老姚陪伴。冷梅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容易激动、发火,老姚一直忍着,老哄着她……

“老姚烟瘾特大,可是当着冷梅的面,愣是一根不抽,你想呀这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啊!他只好在我面前发牢骚,宣泄情绪,经常连着吸好几根烟,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脸总是涨得通红,你听着吧又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嗐,他一抓头发,掉下一把,开始出现老相了,可怜不?”

童静忽闪着大眼睛,说:“小臧啊,我怎么觉得姚主任特别了不起呀!我还是叫你寅次郎吧——他经事多,有学问,他给你起名寅次郎是有道理的!——我怎么越来越感到他更像寅次郎……”

我说:“你昨天离开游泳池换衣服的时候,猜猜主任说什么了?他对我说,小童是个好女孩,你们的相识说明她也爱浪漫——很像我和你嫂子年轻的时候。但光有浪漫是不够的,要学会共历风雨同享岁月。能够一起笑,也能一起哭;一起轻松旅游,也能一起过繁琐生活。他让我珍惜这次机会,早日成家,别像寅次郎那样,到老了也没结婚。”

我俩来到二楼的甲板上,看着翻滚的海浪一波接一波恣意地拍打着船舷,溅起一串串硕大的浪花,听着随之而来的那种有节奏的涛声,心里感到有些沉甸甸的,多少也感觉到了莫名的恐惧。

童静把头依偎在我的肩膀上,小声说:“寅次郎,你能像老姚对待夫人那样爱我吗?”

我将童静轻轻搂在怀里,深情地说:

“亲爱的,——记住,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一个姑娘!——请你对我要有信心!我会像主任那样生活的——爱你一辈子!我没什么本事,但我愿意多担待、多付出。我父亲在我母亲中风以后精心照顾,推着轮椅车,伺候了十年。我坚信我也能做到……”

我向童静表白了爱情之后,童静像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我。即便上厕所,也不例外。

一天中午,大家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主餐厅品味西式正餐。一位外籍服务员推着一辆餐车走过来,将上面的一个大蛋糕移到餐桌上,用生硬的普通话对老姜的父母说:“两位老人,我们几个老外厨师祝你们金婚快乐!”

老姜笑得合不拢嘴,说:“等等,先照相,合个影!”

大家围着两位老人坐在蛋糕前,一起喊道:“耶!”

然后,阿姨吹灭蜡烛,切蛋糕。叔叔捋捋阿姨的白发,说:“50年啦,难为你了,孩儿他妈!”眼里噙满了浑浊的老泪。

老姚喜笑颜开地张罗着,招呼大家敬酒、吃蛋糕。

童静敬酒时,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含辛茹苦的父母,想想从来没有给他们送过蛋糕,甚至没有洗过一次脚,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下来。我一直陪她敬酒,嘴上说“恭喜,祝贺!”心里却想着该如何安慰童静。

老姜一直忙着照相、录视频。他掏出几张美元给那个老外,用英语说“谢谢!”老外用中文说:“不客气,你吃了吗?”

大家笑过以后,老姜开始熟练地使用刀和叉,狼吞虎咽吃起来。他的吃相不太雅观,但极具感召力,风卷残云,像秋风扫落叶一般,中间没有停顿——他顿顿如此,已改不了了。——他会让所有人感觉到不曾用过餐。如果说总费用中的饭费许多人没有吃回来,他肯定是一个顶仨,占尽了便宜。

母亲看着儿子,问:“你为爸妈送蛋糕,花了不少钱吧?”

“我愿意!”老姜小声说道,“别说了,妈,花不了几个钱,我不想和您吵架!”

我就是在老姜的吃相的感召下乱吃一通的。吃蛋糕,喝啤酒,吃沙拉,喝冰可乐,吃水果和冰激凌……不久,肚子开始出现绞痛,急火火地找厕所。往返了好几次,头上冒出虚汗,脸色变得蜡黄。童静每一次都跟着跑,在厕所门口着急地等候。最后两次,看着我痛苦的样子,童静顾不上羞涩,像影子一样跟了进来,索性插上门锁,帮我揭开裤腰带。我刚一蹲下,就窜稀……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感到完全虚脱了。

我苦笑着说:“看到了吧,小童,男人不是铁打的,有时非常脆弱!我把自己最不长脸的部分无私地向你敞开了,毫无保留了吧?……”

童静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胡侃呢!你不心疼自己我可受不了!”大眼睛里涌出了清澈的泪水。

童静让我的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右手扶住我,艰难地往回走。老姚和冷梅,还有老姜,一起赶过来帮忙,夸小童够意思,能干。

我摆摆手,示意大家别动我,有气无力地说:“万一我又想解手了,等等吧……”看了一眼童静,无力地笑笑,竖了一下大拇指。

童静对老姚说:“主任,我回船舱取一些治拉肚子的药,您帮忙看着寅次郎!”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老姚扶着我,说:“你小子有福啊,别再三心二意了,就是她了!”

老姜说:“对不起,寅次郎,我总爱给你们俩泼冷水,其实是希望你们有心理预期,过得幸福!我的心是冷酷的心,可你们俩的艳遇老哥看得都眼馋啊!我叫我老婆——前夫人,给毁了,我不再相信什么狗屁爱情了!可是,我现在想对你们说,珍惜吧,能保鲜多久就保鲜多久,千万别半途而废!操,别跟我似的,没人疼,没人爱,自个还像个愤青……”

于是,当我稍微有点精神的时候,我搂着小童在“海洋神话号”游轮偌大的甲板上,旁若无人地翩翩起舞,毫不在意别人的评判。我一边跳,一边忘情地模仿摇滚歌手崔健的声音唱《一块红布》激动人心的旋律——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你问我还要去何方我说要上你的路……

是否有人鼓掌、喝彩,我俩已全然不顾,因为我们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和小小的惊恐。周围是一片欢声雷动,我俩却感到片刻不能相离,失去对方便是痛苦。

更加关键的是,通过我拉肚子的事,我发现童静对我是自然而然的爱,她疼我、爱我超过疼和爱她自己,这样好的女孩真是千载难逢啊!

在游轮上,女人最爱去免税店,买买买,一会儿的工夫把所有的物品买个精光,等到游轮在下一个目的地靠岸,新商品上架,一眨眼工夫又被大家买个精光。外籍服务员看的是目瞪口呆。男人最爱去游泳池。吸烟的男人更爱去各层甲板、酒吧和博彩厅,因为这些地方不禁烟。

童静对购物没有丝毫的兴趣,就喜欢跟着我瞎逛。

一天,老姜陪着父母去逛免税店。冷梅去剧场看歌剧表演。我和老姚烟瘾犯了,便拉着童静去了四楼的博彩厅。

博彩厅很大,有300多平方米,四周全是老虎机,投币声、摇柄声、吐币声“叮当叮当”地响成一片。中间区域是大赌玩区,玩21点、百家乐、猜单双、猜大小等等。一群玩家围坐在一个个椭圆形的桌前,围观看热闹的人站在玩家身后,或欢呼或叹气,表情不时地在变幻。

我一边急急火火地点着了烟,一边到柜台兑换美元的筹码和钢镚。

先是童静玩“老虎机”。两个男人一边看一边聊天。

老姚一个劲地吸烟,一根快吸完了,赶紧掏出一根续上,偶而呛得直咳嗽。

童静现在知道姚主任的一些故事了,看到他此刻的模样,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她想:做个男人也挺不容易的!老婆没在跟前,这是老姚最自由、最轻松的时刻。他刚才跟寅次郎聊天,聊着聊着又聊起了冷梅,说冷梅经常讲“我要死了,你难道不管我了吗?”他说:“我不管她,她能活到今天?一会儿我回船舱,她肯定要在我身上用鼻子嗅味道,她对烟味极端敏感,弄不好我俩又得吵一架!……”其实,童静都听见了,只是装着没听见。

老姚说:“小童,你知道吗?许多男人乘坐游轮是专门奔着博彩来的。游轮行驶到公海,博彩厅营业,一些人开始赌博。有个哥们是东北人,天天来,每天输赢上万美元。天啊,你们看,他又来了!”

“真的?我也想看看!”童静兴奋地说。

老姚带着两人来到21点玩区,在一排玩家身后站好了,轻轻地说:“瞧见了吗?对面坐着的光头,就是他!”

那个光头身着一件咖啡色休闲西服,里面穿一件白色圆领衫,表情冷峻,不苟言笑,斜歪着嘴巴叼着一根香烟,眼珠滴溜乱转。他的桌前摆放着一个长条筹码盒,装满了红色的筹码,旁边是一杯大桶的可乐,叉着一根吸管。

老姚小声说:“玩家喝的饮料是免费的。那些筹码一个币是50美元。”

童静说:“姚大哥,您真是一位百事通!难怪当记者部主任!”

老姚说:“哈哈,小童也会拍马屁了。这四年,我陪你嫂子玩遍了世界,都是乘坐这家公司的游轮,去过新马泰、北欧、土耳其和拉美地区。你嫂子怕坐飞机,没辙……”

此局正巧轮到光头做庄。漂亮的女荷官先给光头发一明一暗两张牌,再依次给每个玩家发两张明牌,说:“请下注!”手掌朝上,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十分潇洒。她上着白衬衣套着黑马甲,下穿黑色长裤,看上去十分精干。

光头扫了一眼几个玩家,对荷官笑嘻嘻地说:“漂亮的大姐,您什么时候下班呀?您老厉害了,谁都玩不过您!哈哈哈……”女荷官微微一笑,说:“这位先生,您可以先歇歇嘛!”

光头见自己的明牌是10,见荷官明牌是10和9,其他玩家两张明牌大小不一,歪着嘴说:“我就不信老子总是那么背!”说完押上筹码盒里的几乎全部的筹码,桌面上变成了一堆。其他几位桌面上也是一小堆。

接下来,光头把底下的暗牌用双手轻轻捏住,捧在眼前,生怕旁边的人看见(他知道上面有摄像头),遮住牌面瞟了一眼,长长的烟灰掉在身上也全然不顾。他把暗牌放回到绿色桌面,荷官说:“请问庄家要牌吗?”光头说:“不要了。”有几位玩家说要,荷官便依次发牌一张。有两个人当场气得将纸牌摔在桌面上:“妈的,又爆掉了!”

最后,荷官请光头亮牌。光头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亮明暗牌——一张A。荷官说:“庄家是10和A,共21点,庄家赢。恭喜这位先生!”说完,用小铲子将桌面上所有的筹码扒到光头跟前——堆成一座小山了!光头身后响起一片欢呼声。

光头露出一脸的坏笑,得意地哼着小曲。他喝了一大口可乐,将一大把筹码潇洒地扔给荷官,说:“承让,多谢了!”荷官接过筹码,朝上亮亮(大概是让摄像头看清楚),放进筹码盒……

童静第一次见识这种赌场,觉得非常刺激,说:“寅次郎,你不玩玩?”

我说:“我才不玩呢。你没听人说吗?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再说,许多规则我也不懂啊!”

老姚说:“最好别玩!十赌九输!当然,庄家不能把把赢,如果不让玩家赢几把,谁还会陪你玩?输的最惨的那个人往往是曾经赢过很多钱的人!”

童静说:“大哥,您说的对,我们单位有个老总去澳门赌博,先赢后输,赔了八百多万……你们男人都爱赌吗?”

“谁说的?”老姚说,“女人赌起来更凶!没听有首歌唱的吗?——我拿青春赌明天,瞧瞧,把青春都赌上了,傍大款,鬼迷心窍,跟押宝似的……”

童静说道:“岔了,我说的是赌场,您说的是社会。照您的逻辑,人比人也是赌啰?比如,‘看谁笑到最后’‘他迟早有倒霉的那一天’,羡慕嫉妒恨,都算啊?”

“扯远了,”老姚笑笑,说,“反正是人都有赌的心态,见不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自个过得挺幸福,还得别人说出来,那才叫幸福。”

“好没道理,”童静说,“上船以后,我感到特别幸福!真的,我从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可这完全是我自个的事呀,难道别人说我不幸福我就不幸福了?”

我手里还抱着童静玩老虎机用的一桶钢镚,笑着说:“怎么,辩论啊?我支持童静!她疼我、照顾我,我特幸福,幸福得一塌糊涂!未来的道路已经盛开无数的鲜花,姹紫嫣红,春意盎然……”

突然,童静问我:“你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天见两个女孩的事吗?你说,我是那个长得丑却特有钱的女孩,还是长得特漂亮、收入特别少的女孩?”

我一愣,刚才光顾上抒情了,不知道她是何意。

老姚也一愣,这不是我介绍的俩人吗?结果两个姑娘都没看上寅次郎。

我刚才看人家玩猜大小,现学现卖,说:“我是豹子,通吃。无论那种,我都爱你!”

童静说:“不许敷衍,要认真猜!”

我说:“你当然不是长得丑的那种,只能是长得特漂亮、收入特别少的女孩啦!”

老姚替我着急,皱眉思考,说:“还有一种情况,长得漂亮,收入不多,但家境不错,有钱,猜对了吧?”

童静笑笑,没吭声。我急了,说:“小童,你不会要对我说拜拜了吧?”

童静摸着我抱着一桶钢镚的双手,撒娇地说:“你猜嘛,就是让你猜嘛!”

我真有些犯怵,有钱人家的闺女都有些任性,不好驾驭。嘴上却说:“你就是茜茜公主,我也要把你娶回家!来一个旅行结婚,乘坐游轮,周游世界。把房钱、车钱留下,剩下的走一路,撒一路,全部捐出去……我这人特过不惯衣食无忧、无所事事的富豪的生活。整天打高尔夫太低档了,要不,咱俩也到珠穆朗玛峰上玩登顶去,或者徒步走遍南极,搞个现场直播,吸引一下全球粉丝的眼球……”

老姚赶紧喊道:“打住,一侃就没边儿了!寅次郎,人家在考验你呢!”

童静倒是笑了,说:“好,就这么办!不过,有些钱先退给我爸妈,不能都捐了。”

我暗暗叫苦,感慨自己怎么总是碰上有钱的女孩。没钱的漂亮女孩也谈过不少,可是人家都嫌弃自己没钱。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可心的童静,既漂亮,又不图钱财,多好!原本想来一个“英雄救美”,以顶天立地的形象做一个“护花使者”,把人家呵护好、照顾好,救人出苦海,谁料想她竟又是一个有钱人,谁救谁出苦海就不好说了。

唉,错过的电影,总是最好看的,摘不到的星星,总是最闪亮的,溜掉的小鱼,总是最美丽的。谈恋爱的滋味真不好受啊!好端端甜滋滋的事,总让你生出许多烦恼。好比喝一杯上等的咖啡,明知是苦的,再放些糖,仍然还是苦的。

像航母一样庞大的游轮从日本的一座海峡大桥下驶过时,几乎所有的游客都跑到最高层的甲板上观看这一天下奇景——桥梁从游客们的头顶呼啸而过,感觉不到两米,似乎触手可及,桥面上各种车辆正在缓缓行驶,司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太惊险了,太壮观了!游客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看啊,日本人!”童静兴奋地喊道。

我从背后轻轻抱住扶住栏杆的童静,说:“亲爱的,开心不?我这个日本人第一次来到日本,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老姚端着尼康照相机“咔嚓”一声抓拍到了,还抓紧时间给其他人留下了宝贵的倩影。他对童静说:“小童,等将来你俩结婚了,这张照片可以放大,挂在寅次郎的书房里,随时回忆你们恋爱时的浪漫时光……”

“哎呀,好丢人呀!姚主任,抱着的不能拍,快,再拍一张!”

老姚赶紧补拍一张:两个年轻人并排站在栏杆前遥看大桥。心想:这一张比抱着的那张差远了!

游客们上岸共游玩了3个城市:日本的福冈、别府和韩国的釜山。

大家普遍感觉日本城市的风光要好些,到处很干净,连垃圾都得分类,边走路边吸烟是不可以的。日本人很讲礼貌,守规矩,排队时不会有人插队的。釜山是韩国第一大港口,现代化的感觉浓一点,有人说很像宁波。

这年头,谁都料不到下一秒钟会有什么变化!童静特别喜欢我背着她走路,或者我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悄悄的吻她一下,她说她这个时刻特感动、特温暖。偶尔做一下,我巴不得呢,可是总是这样反复操作,就嫌烦。我甚至感觉到她不像想象的那么好了,鼻子边上有个雀斑,清晰可见,身体似乎比我第一次抱她时显得重一些,屁股也没那么秀气了,背着久了,越发显得沉重。好几次,我俩拌嘴,在别府、釜山,过马路时,都是最后我妥协,她虽然撅着嘴,但还是蛮开心的。

游客们下船时都受到了当地市民的夹道欢迎。一群小朋友手捧花束、彩带载歌载舞,用中文齐声欢呼:“热烈欢迎中国朋友光临!”

秋日的阳光让所有人身上镀上一层金粉闪闪发光。童静挽着我的胳膊,缓缓行进,跟着人群一起离开游轮,昂首挺胸地沿着长长的引桥走到地面,完全是一副外宾的派头,面带微笑,频频招手,还亲切地摸摸外国小朋友的脸。

童静冲着我甜蜜地微笑,说:“就当咱俩在举办婚礼,喜庆点!”心里默默地唱着《婚礼进行曲》,像新娘一样害羞、矜持。我咧着大嘴笑,看见冷梅、老姜的父母洋溢着欢快的神情,老姚和老姜端着相机可劲地猛拍,唯独看不见自己的脸。我在想,童静肯定还有什么秘密没有讲出来,感到内心忐忑不安。

福冈有个“太宰府”,供的是“学问之神”,里面的旅游小商品一点不宰人。

举着小旗领着游客游玩的是当地的导游,姓林,岁数与我差不多,他来自福建,在日本工作快五年了,特别幽默。他说,有事情就叫我,喊“林导”就行,于是,大家经常喊他,他都当着是在喊“领导”,特别开心。他还说,小时候算过命,人家说我名字起得好,叫铭桂还真名贵,将来准能坐大车、吃大餐、指挥一大群人,大家都听我讲话——你瞧瞧,算得多准!

当林导手持电喇叭逗大家乐得哈哈大笑的时候,我却感到心底泛起一阵心酸,突然看清了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形象——太像了!自个平时跟林导一样,喜欢拿自己开涮,抖机灵,取悦别人。幽默,是需要勇气的,人家认可就是睿智,是本事;不认可,就是小丑,是笑话。为生活奔波的人啊,“活宝”不好当的,得需要多大的心脏啊!

“童静不会把我看作是只会取悦她的小丑吧?”

我变得话语少了,沉默多了。童静上厕所的时候,我在门外抱着她的外衣和坤包守候,本可以连珠炮似的侃一段京腔段子,但是没有。当老姜喊道“寅次郎,来一段,把林导那丫的比下去……”的时候,我无动于衷,没有接茬。当林导笑嘻嘻地说“旅行呀就是从自己活腻的地方到别人活腻的地方去!”我对他肃然起敬,感觉找到了知音。后来跟他一聊,嘿,还真是,喜欢文学,发表过小说,出过书,跟自个一样。

两个小伙子都说相见恨晚,彼此留下了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

大巴车快到免税店了,林导一脸诚恳地说:“各位好,我在日本四处打拼不容易,但我活得很快活,因为我心底坦荡,乐观向上,积德行善。我知道中国人都有钱了,购物欲和购买力举世闻名,但是请不要乱买,有些商品比北京便宜不了多少,千万别犯买买买的老毛病,免得费劲大包小包地背回去。你们购物,我是有提成的,但我反对浪费、胡乱花钱,请大家开心,千万别顾及我,拜托了!”

林导像日本人一样跟游客们鞠躬。

一下车,人群“呼”地一下涌进了免税店,像一群蝗虫洗劫庄稼一样很快将小店里的商品用大包小包搬空了。日本小姐不停地鞠躬,不停地结算、收款、打包,满脸笑容,嘴里不停地说“嗨”。

老姜给父母各买了一套真丝的睡衣,还不过瘾,又各买了一套冬天穿的棉衣睡衣,便笑着去结账。

老姚是专门冲着胎盘之类的滋补药和保健品来的,见柜台里还真有,问:“多少钱一盒?”

日本小姐指着价格标签,微微鞠躬。导购小姐走过来,用中文说:“您好,我换算了一下,人民币4500元。”

老姚说:“来4盒吧。怎么结账?是现金呢还是维萨卡?”

“都行啊,先生!”两个小姐深深地鞠躬。

冷梅说:“亲爱的,太贵了,别买吧!”

老姚瓮声瓮气地说:“我上船前打探好了,这东西对提高免疫力特管用,对你特合适,值!你不是说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忒傻吗?儿子有出息,不用为他存钱;儿子没出息,存多少钱也没用,你说呢?”说完,把维萨卡扔到柜台上……

我见不少游客迅速买完东西去门口喝饮料去了,总想给童静买点什么,童静却一个劲地摇头。我就越发地着急,又看见老姚给冷梅买东西出手这么大方,觉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其实,童静也在寻摸着为我买点什么,看见一块表,模样不错,可是价钱还不到一百美元,心想游轮上花十几美元就能买到水货的“西铁城”,跟真的一样。不到一百美元的表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放弃了。又看见一件有棉绒的皮夹克,价格三百美元,说什么也要买下来,叫我硬是婉拒了。

冷梅看出我俩的尴尬,说:“两个单身,确实没什么可买的,不如这样,一人给对方买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不在乎价钱,是个念想。”

我俩相视一笑。很快,我买了一件绣着富士山的真丝手帕,当场递到童静的手里。童静买了一个有过滤烟油功能的烟斗,送给我,说:“你看见它,就会想到我,祝你灵感不灭,大作不断!”

老姚说:“这样还差不多。哈哈哈……”

叔叔阿姨连声叫好。阿姨说:“小童姑娘,我原来的媳妇啊如果今天也在,那就热闹了,大到貂皮大衣,小到钢精锅,咱们得用小车推啰……”

林导坐在门口抽烟,没有帮助游客导购,就是怕别人为照顾他瞎买东西。游客出来一个,都拍一下他的肩膀,接着上车了。

我和童静出来后,陪林导聊天,问他日子过得怎么样。林导说:“中国人来日本旅游、留学的越来越多,我的生意忙不过来,收入也相当可观。我的女朋友在东京,难得相见。日本人最怕麻烦别人,再有钱的人也信奉自己养活自己——不像咱们动不动找父母和亲戚伸手要钱——各活各的,不太喜欢跟人家比。”

“住房有吗?”我问。

“兄弟,你这是典型的中国式提问,接着还会问买小轿车了吗,要说买,很多人都买得起,但用不着,因为日本的城际铁路非常发达。再说了,自行车停车都得花钱,更不用说小轿车了。多数人习惯租房,花钱不算太贵,也便于经常变换地点。”

“对呀,没房,难道就不结婚啦?小童,要不咱俩先租房,跟林导一样,怎么样?”我说。童静笑眯眯地说:“好呀,只要跟你在一起,怎么样都行……”

等车上的人到齐了,林导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多谢各位关照了!刚才免税店老板给了我好多钱。他说中国人全疯了,东西全卖光了……”

看得出,林导非常开心,也非常自豪。他说:“开句玩笑话,如果成吉思汗派出的那只大军东渡日本时没有遇上台风,那么,你们现在就是国内游了!我先提醒你们,下一站,将去别府游玩,那里的温泉自奈良时代起就闻名遐迩。温泉的水像鸡汤一样,看着没什么其实很烫的,你们千万别脱了衣服就往里面跳,那样的话,什么蛋都会立刻煮熟了……”

大巴车上顿时爆发出一片笑声。林导给大家作揖,一边说一边下车:“再见了,朋友,我会想念你们的,祝你们旅途愉快!”

客车开动以后,我禁不住涌出了泪水。童静给我擦眼睛,用的是绣着富士山的手帕,嘴上还说了一句:“你看,林导怎么也像寅次郎啊……”

客车越走越远了,大家还在向林导招手告别,那个很阳光的大男孩一直笔直地站立着,不停地挥舞着右手……

游轮回到天津的前夜,海面上刮起了强台风,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这座“移动的度假村”变得飘摇不定,晃动起来。

我和老姜惊骇地从床上坐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叫了一声,赶紧穿上外套,打开舱门,出去了。老姜不放心父母,一摇一晃地去找父母的船舱,我向相反的方向走,走一步就得扶一下墙壁上长长的木柄扶手。

平时,像走路这样的轻松事,在这个台风之夜竟会变得如此困难——脚像铁块,地面像吸铁石,挪一步都挺费劲。碰到几个行人,都像喝多了酒左右打着趔趄,显得十分滑稽。

突然,我看见一个女孩在远处向自己走来,走一步,摔一下,爬起来再走,在走廊里呈“S”形缓缓行进,便大喊一声:“童静啊,你干嘛呀?你不出来就不行吗?”说完,自己“咣当”一声磕在厚厚的红地毯上了。

我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嘿,所有走路的人都在笑——这是一种经历全新体验的兴奋的笑、感到处境尴尬的无奈的笑、遇上磕碰受伤的苦涩的笑。太有趣了,居然还能看到这样精彩的一幕!

见童静一步步挪动着,离自己越来越近,我重新爬起来,紧握扶手,猛地一转身再抓牢扶手,连续做下去,速度果然快多了。当俩人会师的时候,童静激动地哭了,我跪在地毯上抱住心爱的姑娘,很多话想说最终也没说出来。

两个中年人喊了一句好,也没法腾出手鼓掌,踉踉跄跄地从我俩身边过去了。

在三楼的电梯口,隔着大铁门看见甲板上风雨交加,浪花已溅到了船舷。

我问童静:“你真有本事,还能爬出来,想吐吗?”童静摇摇头,说:“人家想你了嘛!”

我深受感动,说:“想不想浪漫一把?”

“浪漫?谁不想!”

“好,你跟我来!”我见电梯已停止使用,便拉着童静爬楼梯。

那是真的在爬呀!因为有陡坡,人无法站稳,爬,既安全又省力。其他的游客也同样地在楼梯的红地毯上爬,样子跟小海龟从陆地爬向大海时没什么两样。

童静说:“好哥哥,我发现你的话少多了,生气了?”

我使劲向上抬了一下小童的大腿,说:“说说你的家庭吧。”

童静说:“我爸是个生意人,比较有钱,我还有个弟弟,小我五岁,将来接爸的班,正在国外念书。前不久,爸妈说我要结婚就给我一千万,我死活不要,说,我不想过那种生活,我就想过跟同学一样的生活。最后经过谈判,他们答应给我五百万备用。你放心,我可以不用这些钱……”

我苦笑一下,说:“我说吧,你有秘密。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爱情与奋斗这个讨厌的问题,你却来了一个雪中送炭,让我失去了平衡。奋斗还要不要了?我的价值何在?小童,我真的无法预料未来了。你的筹码比我多——你不是见过赌场吗?还记得那个光头吗?——能压死人的,我呢?除了爱情,就剩下一颗勇敢的心了……”

童静趴在地上看着我,说:“真没想到,有钱反倒是坏事了!我相中的是你这个人,我害怕碰上没有爱情的婚姻,这一次,我真的是为爱情而谈恋爱啊!”

我一边爬一边说:“小童啊,我知道,我也非常喜欢你!但是,我担心你跟着我吃不了那种苦,让你受委屈啊!几天前我向你表白爱情的时候——你知道的,我丝毫没有图你的物质和钱财,只知道你是一无所有,白纸一张——咱俩将来提出拜拜的那个人绝对不是我!”

童静欢喜地趴在地上拍巴掌,说:“我永远不与你分开,除非我死了!”

“好了,别发毒誓,我依了你还不成吗?”我说,“那五百万怎么办呢?”

“要么干脆不要,要么拿来存进银行,不动。”童静说,“我就想跟你一起奋斗,我不在乎日子有多苦,你也休想甩掉我……”

我说:“这还差不多!”摸摸她的脸,凑过去,亲了一下她的小嘴巴。童静害羞得像一只温柔的小猫,脸上出现一片红晕。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等到我俩不好意思地缓过劲来,爬到四楼的剧场大门口时,我说:“不是我矫情,现在也想通了,有什么呀?穷困的日子我都不怕,难道还怕有钱的日子!干脆咱俩立个字据,谁提出离婚,谁就欠对方五百万……”

说完,两人都笑了。

我们俩站起来,使劲推开剧场的厚厚的大门,顿时惊呆了——台上的演员正在唱歌,台下坐满了观众,好像海面上、走廊里、楼梯口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我俩索性一屁股坐在走道的台阶上观看,这才发现舞台上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手拉着手,身体都在晃动。有两个小孩晃得厉害,被身后的大人扶住,唱得还是那么认真,台下观众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太浪漫了!”

童静趁着掌声大喊了一声。

我说:“刚才,我只是猜想,没想到他们真的在唱歌!多好听呀!——无伴奏合唱《半个月亮爬上来》……”

我俩跟着唱起来,完全沉浸在这个童话般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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