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待春临
2018-11-14高筱淇
高筱淇
我仍记得小学二年级时参加市“诗词诵读比赛”背诵的那首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八年前的童声稚嫩,宛如雏鸡嫩黄乳白的绒毛,至今萦绕耳畔:“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然而,多年来,总有一个孩童时期就深埋在心底的疑问,伴随这声声童音而挥之不去。直到某一天我带着刚上小学的表妹背诵这首词,她又一次唤醒了我心底的那个有些被淡忘了的疑问。当时,也许是表妹厌倦了枯燥的背诵而故意转移话题,她仰着脖儿眨巴着眼睛,连珠炮似的问我:“姐姐,冬天这么冷,梅花是怎样在冰天雪地里开放的呀?它不累吗?它不觉得苦吗?”
我哑然。因为这也是我当年一度疑惑的问题。这声疑问曾是挂在我童年夜空中的一颗明星。随着年龄增长,有些星星因湮灭而消失,有些已被探索而镌刻在星图中,还有一些星淹没在宇宙的尘埃团雾中,被注为“未知,有待开发”。而这一颗眨着飘渺紫光的小星,竟被我生生唤醒,终结了被遗忘的日子。我重新飞向这颗小小的星球。我看见这里的寒冬终年肆意而嚣张,飞霜凝成的白色土壤无法容忍生命幸存。然而长风呼啸,唬不倒一剪傲然梅影;皑皑万顷,更衬得她孤枝清傲。她是一株梅,一位桀骜不驯的巾帼英雄。
我挖出孩提时埋在星球冻土下的那声疑问:吐芬芳于凌冬,她是如何做到的?她是否因身处冬日而寂寞悲伤?我任思绪飘荡,去追寻失落的答案。
梅在等待春天。我们人也同样盼望美妙的春日。
春天有细柔的雨。某个三月的凌晨,出门惊觉丝风带湿,脸上感到细细点点若有若无的触碰,仿佛南风伸出了蜗牛似的触手。这便是春雨了。早听人说“春雨贵如油”,我细品此言,抬头看紫红蓝黑相融的天穹,寻不到丝毫的足迹。落到身上的微凉,也很快消逝而化,偶有丝丝缕缕钻进鼻孔,盈贯肺中的清流。中国文字之精妙,仅“润”字便可包揽春雨所有的优秀品质。古有“天街小雨润如酥”,春雨润万物——润化春泥,润生新草,润发春意,更润人心。春雨以细腻的笔触,及时唤醒了紧闭绿眸的春姑娘。就连我们人类,在春雨丝痒地点触双颊时,内心也会泛起思绪的潮涌。“无边丝雨细如愁”,春雨细腻,离愁别绪更显纤敏。然而,腊梅瓷白或微粉的花瓣儿没能邂逅春雨润无声的细喃。只有霜言雪雨缠耳的她难免会寂寞吧?
春天还有含蓄的风。人们顶熟悉的,是春轻轻悄悄降临的气息,就像小麻雀翘翘尾巴、拍拍翅膀的颤动羽尖,温度微妙的抬升些许。湿润的南风沾着南方碧江春水的体温,将冬之暴君的王座温融得七零八散,一塌糊涂。老舍先生说,春风“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然而北方的春绝非一位慈爱的母亲,倒像是位羞怯的姑娘,她的手握上去凉凉的,怎么也捂不热,你却能在姑娘家细腻动人的皮肤之下隐隐感受到一股温热的、富有生命力的激流。她正处于最动人的年纪哩。然而,冬梅骨感聘婷的枝丫没能享受春风温柔的爱抚,忍受霜打风割的她难免会悲伤吧?
在北方人眼中,这株梅着实令人钦佩。不单为了她迎春的决心,更多是因为北方的冬十分考验人的意志,在北方过冬的人渴望辞冬迎春。北方的冬天扛着风雪战旗,从十一月末挥舞到三月初。冬风南下时一路嘶吼,为的是展示它在西伯利亚雪原中学来的熊的咆哮——它非要抖擞出冬之宠将的威风来!然而冬风本身就是一把钝刀,闪动铁的寒光狡猾地擦过脸颊,伺机侵略围巾和毛裤极力维护的温暖小世界。
北方人像迎战一样迎接冬天。积酸菜,囤土豆、萝卜;用尽可能厚实的冬衣武装全身;连通暖气以抵御寒气侵入房屋。当我们缓行于溜光的冰面,像特工潜入敌营般谨慎小心时;当我们缩脖忍受撞来的寒风,仿佛子弹贴耳呼啸而过时;当我们从室外步入温暖的屋内,眼镜上立即结满白雾,仿佛中了敌人的烟雾弹时……“吹面不含杨柳风”的情境便成了心底的一种奢求。
而现在,三月的日历已然翻去数页,雪却依旧肆无忌惮地下了一场。此时踮起脚尖眺望春的倩影,却只能依稀辨出远处的一个模糊的形象。
求春临而不得。等待,大抵是人生求而不得之苦的一道冗长标杆。这大概是一种极糟的体验,就像一个月前独自在家等待外卖时所感受到的那样。那时深色的沥青路面已被雪严严实实覆盖,仍在飘落的雪花还未来得及在地面上的同伴身上站稳脚,肆虐妄为的风就把它们卷到空中去了。我的指尖轻抵冰冷的窗玻璃,看窗外千万只鹅白的绒羽绝望地重复着这一循环。裂缝一样突兀的黑色树干镶嵌在风雪中,瑟缩着沉默。我像是盼望救援的海难幸存者,在刺骨海水中漫无目的地漂着,漫长的等待却汇成一股麻绳,要把我拽向焦虑的深渊。糟透了。于是我竟一度认为,这北方的冬天,恰如嗡嗡作响恼人的蚊蝇,年年来访从不缺席,人们严加防范却免不了被它叮出几个大包来,直痒到牙缝里。
对这一印象的转变,源于我与一位四川女孩的网上对话。我们聊彼此的家乡,从四川特产“辣兔头”一直扯到东北的酸菜炖粉条。终有一天她提到了雪。“很羡慕你,真的。我们这里总是又潮又热。我还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雪呢!我只有雪景图片可看,你却能真切地触碰到……”
我讶然。从前听人讲佛教的“顿悟”,又有释迦牟尼菩提树下大悟大彻之说,我轻薄地不认同,总觉得某些道理的领悟不太可能有这样一个明彻的瞬间。而且我还总想当然地认为,生活就是看上去的这个样子。老聃的辩证观物之法大抵从未被我应用过,我正如一个摸象的盲人,抚过柱子,摸摸蒲扇,在一堵墙上蹭来蹭去,自以为高明地发出种种评判或抱怨来。等到摸全了,才猛然意识到:这原来是头象啊。
可不是吗,眼睛紧盯着玫瑰扎手的荆刺,就会忘掉花朵的芬芳;因扑鼻的怪味而远离熟得裂开的榴莲,就会错失果肉的糯香。仔细想想,如果没有冬的衬托,春天何以如此诱人?倘若过分计较寒冷的威胁,冬日的美就会藏匿无踪。生活大抵也是如此。
回看那个等待外卖的时刻,与外卖骑手头顶大雪、几乎跨越半个城市奔波往返的辛苦相比,我自以为的糟糕,竟显得如此矫情和空泛。所谓处境的糟糕,大抵是因为用心悲观吧。
时任牧师的梵·高下矿井后惊惧万分,询问身旁淡定从容的老矿工,是否习惯了黑洞般的矿井而不再感到恐惧。老工人答道:“不,我们永远不习惯,永远感到害怕,只不过我们学会了克制。”
糟心的事物不会消失,但我们的心境可以改变。我们无法忽略生活的残酷之处,但我们拥有热爱生命的权利。曾读到一句话:“喜欢的一切终将汇到一起”。现在看来,这并非不可能,也不再是祈愿般的空想。如果乐观积极地观望世界,身边的一切都有令人喜爱的发光点。美好的事物悉堆眼前,我却被抱怨蒙蔽了双眼。热爱身边的一切,适应生活,就相当于喜欢的一切都汇到一起了吧。
苦难的泥沼也能开出清幽的花儿来,只要用心去绽放。热爱生活,何惧人生的冬天?终于理解了那枝梅。她燃烧着激情充盈的魂魄,张开双臂拥抱霜雪;她昂首挺胸俏立冰崖,任尔东西南北风。她不寂寞,她不悲伤,因为含苞的她享受这份等待。
疑问早已解开。一束春光刺破乌云,为万物镶上金边。天地何苍茫,一枝腊梅随风婀娜,舞步下绽放着春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