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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人生

2018-11-14

青春 2018年3期
关键词:日料寿司表哥

我今年33岁,在一个四线城市经营一家日料店。我的日料店叫大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这里吃饭的顾客叫我表哥,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叫我大户表哥。

这个听上去像古代达官贵人的家管事头头的称呼,我倒也没有很反感。只是久而久之,连我的店员也开始叫我表哥,我觉得自己的威信有所减弱,多次更正他们。

“叫老板。”

“好的,表哥。”

在一个四线城市经营一家日料店其实是一个蛮hard模式的事情。

我的菜品都是日式的,有经典的刺身和手握,但是上菜的模式我选择了法餐的顺序——沙拉、饮料或汤品、刺身、寿司、主食,甜点。原本这只是我作为不太正经的人,为这个不太正经的店添加的一个小小的buff,可是这个自带蓝buff的改革,让我的小店在好几次人民自发的爱国运动中存活了下来。

比如不知道怎么的,我们城市忽而掀起了一阵反日浪潮,好多日本车都被砸了,当他们跑到我的店的时候,我举起双手大喊:“各位乡亲!你们误会了!其实我是一个披着日料店皮的法式餐馆啊!”

后来又不知道怎么的,我们的城市忽而又掀起了一阵反法浪潮,家乐福都被迫关门了,当初那群人跑回来要砸我的店,我抱起一条三文鱼站在门口说:“老乡饶命啊!你看看我店里卖得哪个东西跟法国佬有关啊!”

据说我是我们全城唯一一个躲过两次浩劫的日料小店。

而那些韩国烤肉店,据说在两次浪潮里都被砸了。

没有为什么。

二十年前认识我的朋友知道我开了家日料店,不远万里驱车前来跟我叙旧,一顿饭说了大概三十多次“想不到”。他开着最新款的阿斯顿马丁,穿着TF的西服,整得跟007似的,我把他安排在包间,但是路过的店员还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再回头看看他的行头,想了想我们之间欲说还休的举动和眼神,大概是怀疑我在道上混过,而且还混得很好,至于现在大隐于市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老板,不用我多说,这群90后大概已经为我了想好了一部30集电视剧的戏码。

“表哥,那个人……”

“富二代,现在继承了家业,是我初中时候的学长,后来在东京又遇见了,在东京读书的时候很照顾我。”

“哦,懂了,那表哥的厨艺真是在东京学的啊。”

“叫老板。”

“好的,表哥。”

很多人都不相信我的手艺真的是在东京跟一个正宗的日本料理店的师傅学的,不过也对,我师父若是看到我现在这个半吊子的店面,大概能一气之下直接游回日本。

18岁那年老爹把我送到东京读书,我租的是千代田的高级公寓,因为那里离明治大学很近,步行就能到。彼时我还是一个在学习和玩乐上很有追求的小青年,因为家境富裕,没有太多顾虑,除了学习就是玩。老爸当初问我想去哪个国家留学,我想了想,说去日本吧。首先,日本有灌篮高手,其次,虽然我知道我爸挺想让我去美国的,但是我前女友去了美国,美国那么大,我还是害怕碰到她。

于是辗转来东京,遇到了我的这位学长。他带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东京的繁华,告诉我哪家米其林三星的牛排最好吃,哪个女仆咖啡馆的妹子最正,秋叶原的哪家店的手办货最快。他邀请我去他同样是在千代田的家里做客,告诉我,暴发户才喜欢银座,真正会享受生活的日本有钱人,都在千代田,跟皇居是邻居。

其实刚住进我那个公寓的时候,看到一百平米不到的房子,并没有感受到它有多高级,然而两年后,当我开始不断更换住处,从千代田换到涩谷,从涩谷换到上野,从上野换到下北泽,从下北泽换到池袋,再也没有住过超过15平米的房子,而且得知那才是大部分日本留学生的居住常态,我才体会到,千代田那个公寓,真的蛮高级的。

如果20岁那年我家没有遭遇变故,可能我会在千代田一直住到我在大学完成所有课业,幸运地话会在东京的大公司找到一个职位,成为千万社员中的一人,如果我表现得足够老实,可能我老爸还会把那座公寓全款买下来作为奖励送给我。十年前,千代田一套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大概是2亿日元,折合人民币是1400万不到,对,我爸那会儿就是这么有钱。当然,跟现在变态的北京房价比起来,东京的房价都不好意思走出国门跟人打招呼。

在这个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挺直腰杆,会有朋友请你喝酒,会有姑娘跟你搭讪,领导会觉得你成熟能干,客户会觉得你优秀靠谱。

当然,如果你仔细阅读前面的内容的话,你会发现我用了“如果”。

20岁那年,我爸破产,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拿去抵债。原来的厂子没了,原来住的别墅没了,原来开的车没了,原来老妈堆积成山的包包都没了。我当时刚刚考上明治大学的商学院,准备开始我的大学生活,仿佛一夕之间发生的事情,从我妈给我说“儿子,下学期的学费可能不能给你了”到老妈拿着电话崩溃地跟我哭诉“怎么办啊?以后我们可怎么办?”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从住在千代田高级公寓的明治大学商学院的富二代,变成了挤在涩谷民居的落魄少爷,又过了一个月,我发现我不仅学费成了问题,连生活费都没有。

当时距离北京奥运会开幕还有好几年,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时候,我已经从最难的低谷中走了出来,抱着一瓶啤酒守在电视机前,听着一个小女孩唱歌唱祖国,听得我热泪盈眶,特别想去东京街头裸奔。

不得以,我去了一家日料店打工。我想,就算是回国,也得先赚到机票钱。

在那家日料店,我遇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贵人。就是那家日料店的老板,因为他教会了我做寿司。

各位不要误会,那个人不是小野二郎。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寿司师傅,像所有日本稍有家业的家族长子一样,放弃了自己作为一个独立人格的所有梦想,继承了他父亲在新宿开的一家日料店,从十七岁开始,一直站在那个回转寿司前,直到死亡。

说实话,20岁的我初临那场变故,并没有很快振作起来。比起想到父母在国内的境遇,大概是来自我曾经设想的关于我在东京的种种未来全部破灭的恐惧更多些。我再也没有办法去米其林三星吃牛排,只能等每天晚上9点,那家回转寿司开始打半价,然后冲进去吃一个小时。

好像是某一天,我吃寿司的时候,突然哭了,哭得特别伤心,还噎着了。我师傅给我递了一杯热水,他大概已经认识我了,毕竟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去他家吃半价寿司了。他对我说;“何があったとしても、ご飯はちゃんと食べなよ。”(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好好吃饭。)

我哭得不能自已,哭得岔了气,一粒米饭从鼻孔里喷了出来。他没有追问我哭泣的原因,只告诉我,他店里缺人手,要不要来打工。我没有犹豫,点头同意了。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打工,刷盘子,递菜,扫地,我上手很快,并没有发生什么摔烂盘子的事情,这说明我是有做苦力的天分的。在店里打了一个多月的工,我赚够了一张往返的廉价机票的钱,回国之后,直接奔去医院。

我爸因为帮朋友作担保,最后没想到被朋友坑了一顿,散尽了所有家财,中风住进了医院。我妈当了一辈子公主,除了买包和打麻将,什么都不会做。我家最难熬的时候,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寥寥无几。我在寿司点打工赚了点钱回国一趟,看到我爸住在医院脏乱的加床,我妈手忙脚乱地照顾我爸,我只说了一句“爸妈,二十岁之前是你们养我,二十岁之后,我来养你们”。

事实上我都不知道我哪里来得勇气吹的牛。

一个星期之后,我回到东京,办理了休学手续,跟我师傅说,我想学做日本料理。

因为当学徒赚的钱,比洗碗扫地赚的钱,要多得多,还管吃管住。

我一直以为,我二十五岁之前,捏的是饭团,二十五岁之后,捏的是人生。

我在师傅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是个影响了我一生的人。

人不可能走运一辈子,更不可能背一辈子。就像我,当个阔少爷当了二十年,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便在寿司店当了五年学徒。但是这五年,我和我们家的情况并没有变得更糟,我爸的身体逐渐在恢复,他虽然中风了,但是脑子还很好使,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资本,他没有放弃,筹备他又一次的白手起家。我妈是我们家这几年变化最多的,她变得坚强,勇敢,在我爸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她给我爸端屎端尿,等我爸身体好了一些,她还出去找零工,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在我爸破产的时候离开他,但是她没有,她卖掉了以前买的所有的包、所有的貂皮,给我爸用最好的药治疗。我休学一年之后,发现我打工赚的钱足够我交学费,所以又继续开始读书。

看似辛苦,那五年反倒成了我们一家三口最亲密的时光。二十岁之前我爸忙着事业我妈忙着玩,我的童年和青春期几乎都没有他们的参与,但是那段日子,我们几乎每隔两三天都要视频一次,我给他们讲我在东京的日子,我妈给我讲他们在国内的日子。说不辛苦是假的,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孤独。

我们坐在电脑桌前,隔着屏幕,一起吃了好多顿饭。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爸的新事业又稍微有了点起色,我也完成了本科的学业,终于有一天我妈对我说:“儿子,你不要再往家里寄钱了。”然后还跟我说起要不要读研的事情。

我听完之后,又一次哭了出来。

那是距离我二十岁家里突遭巨变,我在寿司店大哭之后,时隔五年的第二次流泪。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师傅,我师傅抽了一口烟,对我说,五年了,你也可以出道了。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二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我倒不觉得是灭顶之灾。当年和我一起在大学读书在东京鬼混的小子们,早就已经毕业工作,有些甚至都结婚生子,虽然大家已经不在一个圈子里,但是多多少少还是会联系。他们也不是什么势力的人,还很频繁地来我的店照顾我们的生意。

他们有些也靠父母的实力在银座买了房,有些也娶到了当年梦寐以求的女神,有些也成为了学生时代就梦想的公司的高管,但我知道,他们其中能够谈得上过得真正快乐坦荡的,没有几个。

当师傅对我说,你可以出道了,我知道,我离开这家寿司店的时候也到了。

但是我没有继续回学校读书。

我收拾起背包,用我这五年来省吃俭用省下来的所有积蓄,买了一张去巴黎的单程票。

临行那天晚上,我跟我师傅聊了好久。他是个非常传统的日本男人,谨慎,多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对我非常严厉,可是又会时刻照顾到我的情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我最无助的时刻扮演了父亲的角色。给我指导,给我依靠,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大事のは我慢だ。”(忍耐。)

他跟我聊起了他早逝的妻子,也跟我说起他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叹了一口气告诉我,其实并不放心把店面交给两个儿子,所以或许这家店也许就到他为止了。

在日本生活那么多年,一向隐忍的日本人很少会跟别人推心置腹,哪怕是生活一辈子的夫妻也许都隐藏着自己的另一面,所以当我的师父跟我说起他的人生的担忧的时候,我无法不被他把我当成自己人的那种对待所感动,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不是该安慰他。

我们当晚喝了一点酒,都有些醉了,我最后冒昧地问了他,你在这回转寿司后面站了几十年,不觉得腻吗?

他看看我,笑着说,日本在茶道里有一种说法叫做“一期一会”,意思是指一生只能和对方见面一次,因而要以最好的方式对待对方。可是我觉得这个说法太残酷了,其实人生是一场“一食一会”,每一次吃饭都是遇见对方的一次机会,而作为厨师的我能够见证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相会,怎么会觉得腻呢?

虽然现在很多人也开始说起匠心的精神,然而十年前,我就已经见识到了这种高深莫测的修行。我师父对待顾客的那种无微不至,对待自己料理店的那种深切和深情,多多少少影响我对职业和人生的看法,也可能是因为他,才让我在整个世界周游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日料店的原点,又回到了捏寿司的原点。

人的一生有一次出生,而我,有两次出生。

第一次,是我妈给我的。第二次,便是在那家日料店里,捏寿司又捏出了一个新的我。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在外飘荡,大部分时间逗留在欧洲,我爸已经俨然有了东山再起的势头,我妈又开始打麻将买包,仿佛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像是昨夜的一场梦。不过它也给我带来了不少的好处,比如当跟我同龄的男女都深陷被爸妈催婚的水深火热之时,他们只是淡淡地按着我的肩膀说,你开心就好。

当他们发现我来到了一个四线小城开了一家日料店,过来吃了一顿饭,老妈临走前说:“这些年挺对不起你的,特别怕你放弃自己,不过吃过你做的饭,我们就安心了。”

我也会时不时地想到,如果二十岁那年,一切如故,我是不是就能顺利从大学毕业,然后进驻我一直想去的google工作,有了那套高级公寓,和当时感情很好的女朋友结婚生子,也可能在东京生活下去,也可能回国,又可能会去其他地方发展。

如果时光回到十五年前,你去问我将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会给你说一百种答案,光怪陆离天马行空,但绝对不会有一个答案是,日料店老板。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

我现在,只是一个日料店老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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