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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视镜

2018-11-14左雯姬

黄河 2018年3期
关键词:博士

左雯姬

1

陈决明把儿子送到校门口,弯下腰对儿子说:“别怕啊,你会觉得这里很好的。爸爸以后天天接送你,咱们拉钩。”儿子慢慢抬起头,瞅着爸爸有些懵懂。良久,儿子眼里渐渐显露出过早的城府。儿子看到的爸爸,总是一副读懂他的样子,这让他莫名懊恼,皱皱眉头,于是打定主意,一言不发。对爸爸的诚意,儿子始终以一种不屑和冷漠应付。在爸爸的目送下,儿子向校园深处走去。史湘萍离开人世已有三个多月了,在陈决明阴郁的脸上,依然还那么茫然失措。

一年前。

史湘萍一身黑色正装,领着十几名同样黑色正装的男下属,走进竞标会场。在众人注视下,史湘萍与主持人握手,站在讲台上发言:“卓力的品质在于服务,最成熟的服务管理体系,最优秀的现场服务人员,一直在为蓝雅集团的支持系统保驾护航。十多年的努力,我们的经验,我们的协作,都是无可替代的。我相信,我们会以更强的能力,为这次全国平台升级做出新贡献……”

台下的人互相交耳,他们都是卓力的竞争对手。在史湘萍眼里,他们都不过是陪榜的。她,庞大的“吨位”,每迈开一步,那“象腿”的力量足以将奔赴在这条路上的人们碾压得粉碎。这就是史湘萍,一个令业界多多少少都会战栗的女魔头。她的目光总是那么坚定而霸气外露,让人总感觉不舒服。史湘萍演讲完毕,与蓝雅集团的相关领导一一握手,便留下两名副手等待竞标结果,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员,继续不停歇地奔赴下一个会场。

两个月后。

办公室里的史湘萍正襟危坐,或许脸大的缘故,板起面孔更易招致比一般人多上好几倍的杀气。绝对的威严,既叫对方窒息,连同她自己,也要被窒息吞没。在她周围,围绕着她的人,却都在琢磨自己的事。

史湘萍站起身,冲这群七嘴八舌的人吼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不去培训吗?叫你们来这儿干吗来了?闲得无聊吗?哼,休想跟我讨价还价,所有人的绩效考核今年都有可能不及格。不解决问题,我也没办法,全都给我引咎辞职。你们要是不拼命,就别怪我不客气。别以为少了你们,公司就玩不转。你们想要的,我都知道,只怕……”最后,史湘萍如狮吼,“只怕你们想得的得不到,失去的倒更多,多到你们承受不起。”所有人都愣了,可随即又是新一轮的七嘴八舌,像打不完的苍蝇。史湘萍张开手指,使劲擦着头皮与发丝。

胡胖子低头面无表情,悄没声儿进来,大家一见到他就戛然静默。史湘萍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都退出去。在这些人慌忙离开的背后,史湘萍追加了一句:“都给我好好培训去,只剩下最后几天了,你们这次考不出好成绩就别来见我。秦博士,你去监督这件事情,所有成绩汇总到我这儿,也跟你的绩效挂钩。”史湘萍最后声嘶力竭地说,“这次培训很重要!”

室内突然安静,叫人恍惚。史湘萍与胡胖子沉默良久。最终,胡胖子闷声闷气地开口:“姐啊,要我亲命哪!”史湘萍看着胡胖子,依然威严,语气却和缓了许多:“再忍耐一下,我已经教训过那帮小子们了,近期应该不会再……”胡胖子却冷不丁地打了个岔儿:“姐啊,老乔回来了。”

史湘萍看到胡胖子不怀好意的笑意,内心打了个寒噤,她不相信自己的挚友、“同盟”会冷眼旁观,甚至幸灾乐祸。但胡胖子脸上所呈现的这种微妙神色,的确令她不快。她忽然觉得,最亲近就伤害最彻底,人性真的逃不过最冷漠无情的一面?胡胖子则意味深长地瞥了史湘萍一眼:“唉,算了……”

史湘萍的语气从齿缝里钻出来:“别卖关子了,有什么都说出来。”史湘萍的意思是,曾经“封杀”自己的老上司要杀回马枪过来了,你有何高见?可以给我什么建议?

胡胖子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心思,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油滑腔调地说:“唉,我可落下病根儿了,一听到手机铃声就浑身直颤哪。我得改改这声儿了,最好是催眠曲,哪怕安魂曲呢。”

史湘萍看他装模作态,眼里冒出火星子。这种怒目近于疯魔一般,胡利宗的内心陡然一惊,一阵无措,但表面还是镇定的。史湘萍强迫自己冷静,声音竟发颤:“小胡,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谢啦,”胡利宗深吸口气,“现在这年头,出卖的就是朋友。”

“你到底怎么啦,那么不对劲?”

“我没怎么呀?是你……”胡利宗顶上了史湘萍的强势,似乎是第一次——懊恼、愤怒和厌烦的情绪如一股酒劲上头,拧巴了脸上的五官,“总之,你的事我不想管,我也没那能耐。我只求你,以后别再来烦我。”

“可是,你跟老郭……你了解老郭,我却不明白,不能明白……”

“你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可是你为什么总要一味横冲直撞,像只无头苍蝇?总是你的事,总是。”

史湘萍愣愣地看着胡利宗,眼里充满无辜与无助,她的霸气在此时的光影游移中丢盔卸甲,呈现她的本色,不过是只孱弱蠕动的毛毛虫。“……总是你的事,总是”,如旋转的旋涡,黑、白液体的旋转交融,散发满屋子的浓香。

向咖啡馆的窗外望去,天蓝得像爱琴海湾,白云朵朵像俄罗斯十九世纪的风景油画。如此辽阔,令人遐想的天空下,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悠然自在,而不是眼下这般慌乱的钢筋水泥筑起的灰冷世界。

郭明宇只顾警惕地盯着史湘萍。

史湘萍说:“我是说,我们做的,难道不都是些表面文章吗?你还在我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做什么?人人不都心知肚明吗?我不明白,真不明白……我们还要一味地一头走到黑吗?”

“如果你不明白,”郭明宇摇头而无奈地说,“你就得好好想想,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意气用事。你要知道,你的言行会影响大家,会叫大家难堪,这对谁有好处?好,我们按正常的办,你的人员全都得从外包公司找,你这个体系可以全部解散了,你这个服务体系副总裁也不必存在了!”

史湘萍在火药味中无语,“中弹”,消弭。

现在。

尽管儿子已经消失在走廊里,陈决明还是朝那边看了半天才折回,恓惶地回到新家。这里比从前住的小区也要新,而且漂亮许多,家里更是崭新的。原本就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啊!陈决明走到客厅的飘窗边,身处十九层,满眼望去的都是现代新颖的二十几层高楼。这就是东二环外。如果什么也没发生,他会有种征服感,会兴奋而自得。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有麻木之下依然能咀嚼出来的痛楚,心绪始终提不起来,只在幽谷里无尽徘徊。多少天了,就是这样。可不能再这样了……

三个多月前。

史湘萍在接听电话,孩子的哭声从隔壁房间穿透,抛物线地甩来,直打在她心尖儿上。麻乱,同时感觉正被冻塑成一座木木的冰雕,冰雕的头顶炸开蚂蚁窝,层层叠叠麻刺的感觉从头顶倾泻而下。电话那头戛然而止,房间里的气氛凝滞。周遭透着旧色如油污,缝隙间是擦不去的黑渍;四围墙和歪斜厚重鼓胀的柜门、抽屉、床,这些十来年前在北京郊区的大卖场售卖的廉价组合家具,相互挤压、逼仄。她的出路,极窄巴的方寸之地,挪动时稍不留意便会与之冲撞。小脑“不健全”,毫无方向感的她,不知在哪儿,不知在何时,不知被何物,总之随时随地就能在身上磕碰出淤青。史湘萍却还是倍感空旷,叠加的物,庞然的物,琐碎的物,都不能增添一丝一毫真实感,虚无飘渺,一切都不过是隔水的空气。

凌晨两点半,失眠。史湘萍翻身起床,拉开窗帘,窗外因为漆黑而显得空荡,一阵幽幽的肚子疼,从下腹直抵肛门,大肠绞痛。她捧着下腹,伏在床头梳妆台兼电脑桌上,腹下的疼痛让她整个身子紧缩起来,疼痛到达极限,浑身冒汗颤抖。

史湘萍的内心苦涩到极点,又觉得极为可笑,可笑如针扎一般。身体没毛病,医生说的。可是她明明难受,只需要一个处方药,却得不到,这医院里没一个干脆的。百般的忍受,忍受,煎熬……史湘萍的目光从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叠文件、一本又大又厚的技术书、一打A4白纸、几支散乱的黑色水性笔之间跌宕延伸,最后到达窗沿,抛向窗外,心与身体的疼痛才开始减缓,下坠的感觉得以释放。

凌晨三点十分,史湘萍打开手机,翻着通讯录,却半天翻不出一个可以打的电话。忽然,决堤般的痛哭,哭得昏天黑地。儿子醒来,走向妈妈的房间,他站在门边,妈妈一点也没察觉。他折回自己的房间,重重把门一关,史湘萍惊愣在那儿。

阳光游移,从窗外打来,正照在秦博士脸上。因为耀眼,秦博士眯着眼,侧下脸,想避开光,还有,无法避开史湘萍死盯着的目光。秦博士是个温吞的人,又处在下属地位,自然是要仔细揣摩史湘萍的心思的。史湘萍说:“华南区和华北区的服务经理必须给我换掉,为什么迟迟不动?他们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先降职降薪。如果他们只能上不能下的话,辞职也可以,但公司不会有任何补偿,看在多年为公司效力的份儿上,就不向他们索赔了。小田嘛,你去劝退吧,他不适合在卓力。如果是找不到工作,我可以帮他……”秦博士仿佛看到沙场上一片血海,似挣扎说:“田总可是我们的主要负责人哪,他不在……”史湘萍冷冷一哼,眼镜片后边的双眼充满血丝,像燎燃的火焰:“我能栽培他,也能毁了他,‘主要’那只是对卓力的过去而言。我们离不离开他,不过是有没有舍弃过去的勇气,而他离不离开卓力,那就看他能不能获得重视了。”秦博士苦着脸点头,心里哪里不明白呢,一般研发技术人员到哪儿都一样,可像小田这样的,一旦做上领导,受公司重视就如同生命线哪!这些技术型中层干部在公司就如同有根系的树,一旦挪走,连根拔掉,对公司对个人都是极大伤害。秦博士欲言又止,面对史湘萍的杀气腾腾,他还是有些无措。可是,他这回不打算再懦弱地回避,目光中充满复杂的情绪,沉痛而凌厉地投向史湘萍。

史湘萍哪里会服软,她以更强势而恶狠狠的语气说:“他们就是太自负了。”秦博士终于为他们辩解说:“不不不,他们不会的!”史湘萍低吼:“隐瞒就是自负!”史湘萍死死盯住秦博士,盯得他汗毛直立。史湘萍又冷冷补充道:“五十万年薪,他是看不上了!”秦博士知道史湘萍是在讥讽人家,踹人一脚,这让他心肝儿发颤。史湘萍的这个决定,会导致一个家庭突然拮据而倍感痛苦,也许就是灭顶之灾。有点生活经历的人都会由此生发一些感触,史湘萍不是冷血就是嗜血!而秦博士哪里坐得住呢?小田是秦博士最亲密跟的时间最长的下属。此时,他不敢再看史湘萍一眼,不是害怕,而是不想也不愿看到她那冷酷残忍的一面。

秦博士终于抬起头,眼里闪动着亮光说:“我,能不能做一回我手下人的主呢?”“我不是不给你权力,但田总的事,你就不要再说话了。”“可是,如果我不为我下边的人说话,我怎么服众?小田他,跟了我这么多年,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他那时有多好的机会呀,是我求着他,他才没离开……”“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是现在,而他在吃里扒外……”

一个月后。

天色黯淡,一味沉沦的黑云,数日的阴翳。办公室的天花板布满灯,光亮扑向每一个方向,每一个角落,不漏掉一丝缝隙,一个点,像无处可逃的魔掌。研发副总裁老汤突然闯入,让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只有史湘萍睃了一眼:“你来我这里有何指示呀?先不要说话,我不想听,也听不进去。你有什么要求和意见,请跟秦博士先沟通吧,你最近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史湘萍把“秦博士”三个字说得格外重。

老汤神色不定地瞟了一眼秦博士,转而又指向史湘萍:“我走错房间了?不说?哼,随便你听不听,我还是要说的。你们服务体系不给力,怎么能怪我们研发体系呢?告诉你,什么都得有个度。”

“汤总,你这是要干什么?”总裁郭明宇突然出现在史湘萍办公室,不忘把身后门关上。老汤看着郭明宇,哂笑道:“都动了总裁大驾啦,该不会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吧?”郭明宇说:“这是什么场合,什么地方,请汤总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辞。”汤总说:“我说过了,请你考虑我的建议,不能因为一个女人,伤害了我们兄弟间的感情。”史湘萍实在忍无可忍:“汤总,你在我这里撒哪门子的泼?”

汤总皱起眉来也怒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说的又有什么不对?我说的都是大家的心里话。别忘了你们靠什么活着,别忘本了,没有研发哪有服务的存在?”

“你也有脸说这话?”史湘萍顺手抄起一叠板台上的文件甩到老汤脸上。老汤彻底怒了,史湘萍也完全不顾,把台面上所有的文件全砸向老汤,老汤避之不及。秦博士连忙抱住史湘萍的大粗腰,史湘萍像个男人一样壮硕,秦博士根本控制不住。史湘萍嚎起来:“忘本的狗杂种,自己忘了本反咬人一口。这就是为了你们研发体系,一帮大老爷们儿,我们给你们揩屁股,这些个玩意儿,劳民伤财,全他妈为你们这帮孬种。现在你狗娘养的们向我撒野……”“得啦吧。”“你去问问客户,是我们本地服务的价值大,还是你们研发价值大……”“你说笑话吧,什么狗屁服务……”

现在。

陈决明从飘窗边转回室内,拿着史湘萍的手机,把存在里边的电话号码翻出来,有些经常打的电话,他就把这些电话号码输到自己手机里。然后,他一个一个地打,很少有接的,甚至说几乎没有,打了好几遍,史湘萍的司机喻师傅回了电话。

陈决明在电话里约喻师傅见一面。

2

下午四点,陈决明来到卓力公司大门口,他极力张望,却感觉即使已到近前,心还是迟迟无法靠近,也不肯靠近。

这是一个花园式的大院儿,在花木与喷泉的环绕中,有一栋圆弧形主楼,旁侧散落着耸立得更高更“瘦”的几栋大楼。陈决明向门卫询问,门卫说:“喻师傅在地下车库呢,您进主楼的地下B2吧。”

老子的雕像立于玻璃旋转门侧的外体墙边,有一层楼那么高,走近需仰视才能看见这位圣人的脸。大堂,红色华彩的大理石地面,左侧有一台白色的三角架钢琴,似乎只是摆设而已。一池水蜿蜒而去,游弋着红鲤鱼。右侧门口有一座青铜大鼎,再往右进深,是玉面大理石砌成的颇为壮观的前台。这种种设计都是有讲究的,民营企业的办公大楼通常处处讲风水。那一池水系的左上方,是一面闪着点点银光的石墙,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地球模型,是依照国家宇航局在外太空拍摄的实景定制的。正面抬头,是层层叠叠的走廊,每一层走廊都能瞥见这颗巨大的地球模型。其中哪一层走廊,是老婆史湘萍曾经无数次走过呢?这样的办公环境,令人赞叹!陈决明大半辈子都呆在一家国企杂志社,比起这里不知要寒酸多少。

陈决明走进电梯间,一名中年瘦高男人,有点含胸驼背,正低头跟年轻下属说话。他瞅了陈决明一眼,嘴巴没停,像是十分急促地交待任务。到达B2层,那个中年瘦高男人跟他的下属分手,就一直跟在陈决明身后。他紧跟上几步,轻声而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嗯,那个,您是不是史总的爱人哪?”陈决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对方,好像是挺眼熟。中年瘦高男人笑得腼腆:“刚才我一眼就认出您来了,咱们不止见过一次面了。”

“噢。”陈决明恍然,但他还是没认出对方来,“追悼会上人实在太多,我忙得晕头转向,所以……”对方淡然一笑:“是啊,公司去了不少人,老板牵的头……嗯,我也没能跟您说上话。”“请问怎么称呼呀?”“叫我小秦好了。跟史总干了十多年啦,她总客气,叫我秦博士。”“噢,原来你就是秦博士呀,嗨,我们可不是不止见过一次面嘛。那也有好几年了吧,哎哟,时间过得……你来过我们家的,正好我还在家。”“是啊,赶上您在家可真不容易。”陈决明忽然沉寂了一下,面露愧色:“噢,我常,常出差,一年到头在家真没呆过几天。谢谢你……”“不,谢从何来?您别客气,我还承蒙史总器重呢!您来这……”“噢,就是想找人聊聊,以前,唉,我们各忙各的。按说,夫妻应该是最亲近的……”陈决明有些哽咽了,秦博士忙“噢”了一声,好像也是种安抚,打断对方痛苦的思绪。于是,那声“噢”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明快,俩人都有点被吓住了。最终陈决明说:“你有没有时间啊,我也想找你聊聊?”“今天不行,我要外出一趟。这样吧,您给我您的电话,我有空就打给您。”“那,一定啊!”

秦博士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决明渐行渐远的背影,光影正在幽暗中游移。

一阵令人晕眩的灯光,史湘萍的手腕抽筋了,总算能深切体会到儿子的苦了。签字签到失血般虚脱,索性推开那堆积如山的文件,仰头望着天花板,眼前黑一阵白一阵。

秦博士走在医院廊道里,四处找病房,上楼下楼,七拐八拐,老协和医院大楼就像座陈旧的迷宫。秦博士终于找到,不禁舒口气,小心推开房门,好几个病人,好些病人家属,闹哄哄的,却不见他要找的人。他刚回头,就见田总一张憔悴的脸,满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秦博士愣住了,田总却只是笑笑,心里“咯噔”出“惨淡”一词来。

秦博士小声而关切地问:“你爱人还好吗?医药费……”

田总捂着脸,揉了揉,尽量平淡地说:“她要离婚,尽量给孩子留点,带孩子回老家,过最后的日子。”

“没,没治了吗?”秦博士愕然。田总不说话,像窒息。

秦博士递给田总一张卡:“应急吧!”田总推开:“这是你个人的钱吧,我不能要,你也不容易。我没事,无非一身债,哪儿不能活?”秦博士伤感得鼻子发酸:“都,都因为我!”“别,别这么想,你也尽力了。”秦博士半天瞅着田总,田总才说:“史总是容不下我的,因为我是从汤总那里过来的,她怎么也不放心我。我不想……嗨,再不说这个了。”秦博士把银行卡硬塞进田总的上衣口袋里才走。

又是走廊。走了不知多少走廊。他没注意到,公司大楼里的走廊也不少。秦博士忐忑地走进史总办公室:“史总,您找我?”

史湘萍回过神来,示意秦博士坐下。她转了下转椅,在想如何开口,神态总是那么傲慢又强势。史湘萍打定了主意,坐起身子,直视秦博士。

秦博士在史湘萍的目光里煎熬,以前也没这么难受过。俩人性格互补,一起工作,向来是过得去的。秦博士是被史湘萍视为最放心的下属,不光是能力,还有忠心。

秦博士柔弱地想,史总那么器重自己,自己也该跟她交心,说出实情。可是,又如何开口呢?汤总那人也是不好惹的,我一旦透露,他是会知道的,那不会给我好果子吃!

秦博士像想起了什么,赶紧说:“噢,商务部唐总那边已经选好三家外包公司,问您要不要跟他们谈谈?”

史湘萍挥着手说:“是不是又要签字?唉,我人都累散架了,快崩溃了。”秦博士也看出来了,史湘萍的眼皮都抬不起来,脸色蜡黄,一点血色都没有。

秦博士想安慰:“这也是没办法……”史湘萍叹出一句:“惊弓之鸟。哼。”

这回找茬的是公司审计部,还扬言证监会也要来查。通常情况下,公司上下都会防着审计部,他们也识趣儿,没大事会乖乖保持沉默。换个理解,审计部那帮人就是公司里坐冷板凳的。可最近,审计部经理章总被“激活”了,全公司都因他而忙得上蹿下跳,但最忙坏了的还当属史湘萍。

为了让卓力更加专注于价值链的高端产品研发,而将价值链低端服务外包出去,提高公司的人均效益,可实际上的做法,却事与愿违。卓力其实是自己成立了一家外包公司,但从法律层面上看,跟卓力没有任何关系。卓力的服务体系员工大都已转到了这家公司。

证监会看到这一现象,质询:卓力是否是在做假外包?属于关联交易,转移利润。这事可就闹大了,证监会责令卓力审计部,先行调查此事,并向证监会说明。这样,公司就必须出示有关外包的所有证据,以证明自己没有假外包。现在为了补足证据,史湘萍像只陀螺在无数文件堆里打转转,上千人的绩效考核、奖金工资发放以及聘用、辞退,劳动合同,事无巨细。她深感自己如同在做苦力。古代的苦力也会有一个浩大雄伟的工程,在视野中渐渐呈现。可她呢,得秘密进行,苦兮兮还得装轻松,这叫什么工程,能在哪里呈现?

现在,除了卓力自己的外包公司,还必须找外边的外包公司了。物色外包公司,是商务副总裁唐总的责任。唐总来征询史湘萍的意见,也是理所当然的。史湘萍有气无力地问:“唐总是怎么跟那新找的三家外包公司谈价的?”秦博士说:“有两家的报价是每人每月七千五,还有一家是每人每月八千。唐总说,都给报一万!”史湘萍冷笑:“没见过她这么做商务的,人家都知道砍价,她倒好,帮人家抬价。”秦博士说:“唐总说了,这也是被证监会逼的!不把其它外包公司的价码儿抬高,又怎么能证明我们选择才汇公司是合理的呢?我们要告诉股民,选才汇这样的外包公司才是从节约人力成本出发的。唐总让咱们先象征性地安排二十来个人,分派到那三家开价一万的外包公司去。到时候,合同要分开签。因为实际支付价格得按照他们的报价来,可不能真的按照一万来核算,合同上得签成一万,这里边多少是有风险……”

史湘萍忙不迭地“哎哟”起来,秦博士关心地问:“怎么啦?”史湘萍摆摆手,只问:“你那边有什么事吗?”史湘萍把所有的难受都强忍下来,突然发问,让秦博士一愣。秦博士仓促回答:“没,没事啊?您,您指哪件事?”史湘萍死盯秦博士半天,“噢”了一声,目光里流露出无比的失落与伤感。史湘萍的目光擦过秦博士的肩,伸向他身后的一片窗,那一会儿功夫,仿佛满眼都呈现了他们这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她低吟:“今后的工作会更加艰巨啊,大家的不满情绪又很多!本来大家就不愿去什么才汇,才汇好歹跟咱们还有关联关系。现在又要动员人家去那三家公司,又不增加一分钱工资,人家凭什么去啊?大家可都是冲着卓力的Title(头衔)来的,身份从卓力这样的大公司员工变成一小外包公司的成员,这……对人家的职业发展不利,从长远看,公司信誉也都成问题……”秦博士说:“我知道,史总是最看重信誉和诚信的!”“小秦啊,如果没有你,这一大摊子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下去。多亏有你。”

“哪里哪里……”史湘萍摆摆手,再也无法掩藏那种沧桑和无力感,她耳边又响起胡胖子的话,“姐啊,什么情感?什么十年风雨?只要是一张薄薄的股票期权分配合同,再加上一个职位任命书,你看看那些情感还能不能抵挡得住?人家来这里干嘛来了,难道是找情感来啦?”

史湘萍一字一顿地对秦博士说:“我希望你在这段时间可以发挥更大的能量,我这个位子迟早是你的。”“您说过了。”“这次我再次慎重申明,也许并不太久了!”秦博士看着史湘萍,有些懵懂。史湘萍问:“你,怨我吗?我是很坦诚的,也希望你能坦诚,为什么你就总是这副样子,不能在我面前爽快点儿吗?”

秦博士低下头,一言不发。史湘萍突然发作,没好气地说:“出去吧!”

此时,秦博士正看着陈决明的身影,穿过几根水泥柱。陈决明稍停了下脚步,像虾公一样叹了口气,缓慢地转到另一个方向走去。

喻师傅三十来岁人,高大结实,形象个头都堪称上佳,头发一丝不乱,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皮鞋锃亮。喻师傅让陈决明跟他一起坐进一辆保时捷里,喻师傅说:“这是老板的车,好久不开了,等会儿有个接待任务,我得提前看看车况。”

陈决明看着喻师傅:“你也曾给湘萍开车吧?”喻师傅点点头:“嗯,现在公司都不给高管人员配车配司机了,都改成车补了。你也知道的,史总没拿到驾照。公司给她特殊照顾,我每天工作日早上来接她上班,这是没问题的。可是,下班就不好说了。嗨,别看老板有这么多车,我还是经常被公司车队调去接公司的客人。你家住得太偏远了,要是堵车的话,嗨,几乎天天堵呢,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史总经常加班,偶尔也能躲过下班高峰。不过下班回家总之不易呀……”“嗯,她走之前那段日子怎么样啊?”喻师傅看着陈决明,神情颇有些凝重,半天,低语的声音竟有些发颤:“谁也不明白,史总为什么会想不开,寻了短见。这事,对你很突然吧,其实我们都,都还没缓过来。眼见着啊,她最难的时期已经过去……唉,就那段时间吧,我经常被调走。我感觉她状态不好……是,是很不好,脾气也大,还强努着。我每天大早来接她,她人蔫儿得不行,连喘气儿好像都挺费劲,我看着都心疼啊!她失眠得厉害,常有种肌肉撕裂疼痛感,还说老觉得发高烧。医生说她没毛病,也没发烧,她骂医生是混蛋,在医院里跟人干起来,保安都来了,不是我两头劝,真不知事情会闹到什么地步。她情绪失控,很吓人。我接送她的时候,在车里给她放音乐,想让她放松一下。她偏就听那让人听不懂的西洋歌剧,我也只好随她。她在车里根本睡不着,听着歌剧反而情绪亢奋,看她那样子好像还思绪万千。这人一天到晚不睡,那种折磨……”

“你说的是什么歌剧?”“我也不晓得。嗯,史总说过一嘴,叫什么《女人爱变卦》,说是名段子,天天听呢。”

喻师傅又说:“……噢,宝宝还好吗?我有次看到史总送宝宝上学,她回到车里就哭了。我问她怎么啦?她诉苦说,就这破学校也要叫宝宝转学,现在的公立学校呀,老师也要年年考评,什么年终绩效,跟公司一样了……”陈决明点点头:“嗯,这事我们已经解决了,宝宝去了东二环一所民营学校,压力小多了,或许对孩子好吧。这事还是湘萍生前办的,我们在这方面都想通了。”“噢,她那么好强的女人,能想通也真不易啊!史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宝贝儿子喽!”

俩人陷入无言。喻师傅回想史湘萍最后在车上,跟儿子似乎争吵了几句。争吵什么呢?他使劲想也没想起来。当时觉得无关紧要,此时回想起来就惊心了,这对母子的反应太异常。史湘萍哭得很厉害,而儿子却出奇地冷漠。两个人都像一把兴奋的大刀,如此近地伤害了对方。

宝宝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家庭作业就成为娘儿俩艰巨无比的任务,天天熬到夜里十一二点都做不完。哪是做作业,简直是遥遥无期的工程,他们每天披星戴月地奋战,依然感觉自己是处在地洞深处的鼹鼠,一个劲地挖,却只能是一头钻到黑,永远看不到破土的光明。多么累人,又多么令人沮丧!别说孩子受不了,就连史湘萍也要崩溃了。宝宝总是写不动字啊,一笔一画速度如蜗牛。史湘萍在一旁干着急,儿子做作业如此,考试也如此。宝宝的成绩令人担忧,从来没及格过。是啊,才做完三分之一的题,就得交卷,即便全答对了也无法及格。普通人轻而易举做的事情,对儿子来说就是创造奇迹。奇迹?唉,又如何能获得?史湘萍带着宝宝去儿研所,从头到脚,从智商、心理到身体各部位各器官都查个遍,最后几千块钱的检查费没能开出一个处方药。手腕机能弱,无药可治,只能加强锻炼,增强肌肉功能。医生指导,每日搅拌鸡蛋,至少三个。

别说三个鸡蛋,就一个鸡蛋,搅拌一分钟,宝宝就受不了。手腕酸痛难忍,扯起来的鸡蛋糊像牛皮糖,扯得心都是麻辣火烧的。于是“天崩地裂”了,宝宝一听回家要练打鸡蛋,就嚎开了。史湘萍瞬间觉得,头顶上一层厚重的乌云压下来,一线希望之光就此黯淡。“不能半途而废!”史湘萍一声喝令。可是,儿子有说不完的话,史湘萍看着宝宝一张一合的嘴,恨不得把小嘴儿撕了。“妈妈,这么多鸡蛋我们吃不完哪。”“没叫你吃完,这是训练。”“可是妈妈,浪费是可耻的呀。”“好吧,我来吃。”“妈妈你不能吃,你太胖了,天天吃会得心脏病……”“好啦,给我练。”“我觉得……”史湘萍的肺都要气炸了,如果儿子可以像员工一样开除的话,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把儿子辞退了。

不,这不是史湘萍跟儿子的最后争吵。那段时间,宝宝已经不爱说话了,那次也不大像是争吵,像一堵墙横在母子之间。一直到家,那种生硬的气氛也没能得到丝毫缓解。

谁伤了史湘萍的心?母子俩又发生了什么?最后到底是什么让史湘萍义无返顾地奔向死亡?那最后一根稻草,怎样在天眼底下无情地折断?

喻师傅有些激动,问:“宝宝的病……”“还那样,每星期要去儿研所做心理治疗,只是轻度抑郁,会好起来的。”“噢,心里头的事可比身体更重要呀!”“谁说不是呢,你感觉到湘萍还有哪儿不对劲?”“要说史总作为一个女人,真是太过于强悍了!不过,我是挺敬佩史总的,学历高,资历深,工作较真儿,待人公正,原则性强,在公司有口皆碑的!就是这命吧,最信任的人竟是一把刀啊!”“怎么说呢?”

喻师傅叹口气,摸着下巴,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说。陈决明递上一支烟,喻师傅说:“不好意思,我不能抽烟,你想抽就下车抽吧。”陈决明一笑,把烟收起来,虽然近日烟瘾上得快,但他还能忍一忍。

“就是那个秦博士呀,当初巴结史总,他宁愿每天回家绕一大弯儿,也要争着开车送史总回家。可是后来那段日子,哼,据我所知,他可一次也没送过。史总再强悍,也是个女人啊,你说是吧?史总又是个重感情的人。”

喻师傅从车的后视镜里看到,史湘萍坐在车后座上,扭头看向车窗外。她慨叹道:“秦博士这人胆子小,不坚定。他现在对我不仁,我也不能对他不义,十几年走过来的兄弟,我是想帮他啊。我要给他扫清道路,给他安排可靠的人。那个小田,将来又是个老汤,迟早会强悍到爬在他头上拉屎的。我把这头‘狼’赶出去,你看他是怎么报复我的?秦博士啊怎么也不明白,还以为我无情,对我心生恨意。”喻师傅说:“那您该跟秦博士说呀?您这可是对他好,他该明白的!”史湘萍淡然一笑,又望着车窗外愣神儿。

喻师傅仿佛还能听到,老汤跟秦博士悄悄说的那番话:“你呆在服务体系哪有什么前途?为他人做嫁衣裳还落不着好。蓝雅集团某领导可是向我提起你啦,你小子有那么大的关系,也不露声色。哎,我就喜欢你这样儿的。某领导可是跟我说了,我要是看不上你,赶紧把你辞了。我知道呀,某领导惦记着你,你前脚离开卓力,后脚不就跟他了嘛。前途无量啊!我是想提拔你的,可你在服务体系啊。你不会还惦念你那位史总吧,那么一个弱主子?女流之辈呀,始终是造不出多大个事儿来的。行啦,我叫你来,这事别透出去,出了这个门儿我可不认了……”

喻师傅透过车的挡风玻璃,看着昏暗的地下车库,对陈决明说:“那时,真感觉史总可怜哪!”陈决明问:“那位汤总……”

喻师傅说:“汤总,哼,升常务副总裁啦,人模狗样的。他也有脸参加史总的追悼会?老秦代替了史总,总算是出头啦,还跟汤总密着呢。这种人……”

3

陈决明在家里找出一个纸盒子,盒子里装的都是从前旧梳妆台抽屉里的东西,东西很杂,他到现在才想起来翻翻看看。

盒子里有几张史湘萍跟同事们的合影,拍摄的时间有远有近。她很少照相,想想,他们结婚多年,留下的合影竟没有她跟同事的多。陈决明一直认为,他们就是那种极普通的夫妻,为各自的工作忽略了生活,十多年的夫妻生活形同虚设,似乎也理所当然了。尽管史湘萍,或者他,俩人都互相偶有埋怨,但毫不察觉真正有什么问题。如果不是史湘萍出了事,陈决明不知道他这样一味浸泡在工作里还会持续多久?陈决明在盒子里还发现一打门票,是史湘萍去过的地方。自从结婚后,他们夫妻俩从没有特意出去玩过,这些门票全是公司组织,与同事或客户出去玩的,她喜欢留着这些做纪念。陈决明发现了一张,并不是景区门票而是演出的戏票,四月八号,在国家大剧院演出的意大利歌剧《弄臣》。

陈决明在手机里搜索一下 《弄臣》的介绍,一个助纣为虐的弄臣,最终害了自己的故事。这部歌剧中最著名的唱段,就有《女人爱变卦》。陈决明打开手机音乐:“女人啊,爱变卦,像羽毛风中飘,不断变主意,不断变腔调。看上去很可爱,功夫有一套,一会儿用眼泪,一会儿用微笑。”陈决明不禁笑了一下,这是他最近几乎消失的表情。

陈决明开车,一路上在听CD。《La donna e mobile》(意大利文 《女人爱变卦》),“女人爱变卦,她水性扬花,性情难琢磨,拿她没办法。我要是相信她,你就是傻瓜,和她在一起,不能说真话。可是这爱情又那么醉人,若不爱她们,空辜负了青春。女人爱变卦……”高亢嘹亮的男高音,以一种兴奋而略带俏皮的律动演绎,不过在外行人的耳朵里,很多意大利歌剧唱段,似乎都差不多。

陈决明再次走进卓力的主楼,由前台一名公关小姐引路,上了顶层,走廊里满墙都挂着老板跟各大名流会晤的照片,还有公司获得的各种奖状奖杯。走近一扇如会议室那么大的门前,门敞开,公关小姐止步。从门内走出一个年轻的小秘书,继续引路。他们经过许多玻璃隔断的秘书办公室,几个小秘书在忙碌。陈决明走进里间,独立办公室,上百平米的大办公套间,里边挂着当代名人字画。有一定的鉴赏力,摄影记者出身,现任杂志社主编的陈决明能看得出,那些字画应该都是真迹。大鱼缸里养着名贵的鱼,陈决明也认得几条,都是上万元一条。几棵盆栽的大树摆放在室内,一面墙的假山喷泉,假山上有庭台楼阁,花草点缀,水雾袅袅,颇有古趣。

办公室里有一张大条案,木纹漂亮至极,陈决明倒是外行了,不清楚是什么材料,只觉得格外光亮,丝缎面儿一般。大条案后边坐着一个男人,年龄无法判定,精神饱满,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红光满面又显清瘦。模样不老,神态、举止却老成持重而大气。陈决明忙走向前,对方刚起身,他就握住人家的手。

陈决明很感激:“湘萍的事多亏您费了不少心,还没来得及感谢呢……”“甭客气,老板的指示。再说啦,我跟史总共事多年,对她的人品十分敬佩,送她最后一程应该的。噢,不能耽误,这会儿老板有空,我带你去。”

这位称作办公室主任的人,实际上是老板的首席私人秘书。

一间更加浩大而富丽的办公套房,每一件中式古典红木家具都不会低于一辆保时捷的价格。见陈决明进来,陈决明听到鸟语闻到花香,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某王府的后花园和隐没在花园里的书斋呢。老板温厚的手已经伸过来,陈决明来不及再去观察周围,忙与老板寒暄。

陈决明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大概是明代海黄的几案上,老板看着他含笑道:“什么意思啊?”陈决明说:“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也太多了……”老板瞬间爆发出爽朗的笑声,然后笑声停下来,脸上渐渐聚起一种肃穆:“湘萍是我们公司一手培养起来的高管人才,这一两年,公司运营本来就很艰难。湘萍这一走……因为非正常死亡,给公司造成的其它损失不说,光影响就特别大,在股市上的冲击就不小哇。但是,我跟公司那帮高管都说了,死者为大,不许有丁点儿埋怨,还要大办葬礼,让业界都看看,咱们公司是讲仁义的。比起股市停板,更看重为公司效过力的人。我可不像某些人,薄情寡义,人走茶凉。”

陈决明说:“我了解了,可我还是不能拿这钱。”老板笑着摇摇头:“到底是两口子啊,你跟湘萍还真像。现在这社会,你们两口子这样的人,真不多见了。”

那年,卓力的总裁还是乔智纬,公司营业收入增长不少,乔总非常高兴,借机要更好地笼络人心,稳固自己的权力基石。于是,乔智纬决定当年的年终奖,大家都拿发票报销,可以免缴个人所得税。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叫人一激灵,史湘萍毅然决然地对财务总监申明:“我要亲自去税务局补税。”

财务总监吓坏了,史湘萍可是说得到做得到的,那不等于要告发公司偷税漏税吗?大家都沉默了,这是跟钱有仇哇?从此,史湘萍在全公司“扬名”,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如一块身处激流而孤军奋战的石头,度日如年啊。漫长的黑夜,最终是郭明宇“救”了她,这当然是后话了。

老板看着陈决明,他想到了这些,意味深长地说:“收下吧,一定要收下。湘萍,或许是我关心不够哇,她是个多好的同志,就是太感性,太冲动!”

老板请陈决明喝茶,看来老板给他留了比较充裕的时间。老板继续说:“没有照顾好湘萍,我很愧疚。但我更不能原谅的,是某些人太不近人情,连湘萍最后一面都不去见。想来,他可是史湘萍最信赖的上司。我一直怀疑,湘萍最后那段日子里所经受的折磨,主要是不是来自他呢?他离职了,我并不挽留,他不值……”老板最后说,“他背叛了所有人。”

陈决明一惊:“您说的是郭总,郭明宇吗?”郭明宇,卓力第四任总裁,陈决明不觉倒吸口凉气,“郭总可是栽培了湘萍的……”老板摆摆手:“湘萍是靠自己的实力。要靠最初的伯乐也应该是郭明宇的前任,乔智纬!是乔智纬在研发体系发现了湘萍,当时她只是研发体系一名普通工程师,在研发体系呆了多年。当年研发体系的头儿郭明宇,他们怕也没照过几次面。”

窗外幽幽,灯光似电压不稳地闪动几下,就彻底灭了。

郭明宇还住在这老旧的学区房里,周末并不会轻易打扰这位新任总裁的董事长首席私人秘书牟主任,在下午四点十分打来电话:“郭总,您无论如何今晚待命,随时来公司一趟,我到时再给您去电话。”

郭明宇紧跟着问:“董事长有什么事吗?”牟主任说他并不清楚。之前,卓力董事长可从来没有对郭明宇有过半点微词,郭明宇才担任卓力总裁一年光景,不会像他的前几任那样吧,风向突变,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郭明宇最后试探性地问牟主任:“董事长几点到京?”牟主任这才有些释放性地回答:“老板预定七点到机场,我们去接……不过,很可能晚点。”“怎么,您没跟去?”“我先回来的,老板坐他的私人飞机,有政界朋友……老板,心情不好。我得忙了,您做好准备吧!”

郭明宇看了看时间,六点钟他还有个约会。

首先,郭明宇想到的是,老板是从上海抵京的,他立即打电话给上海分公司二次开发部经理。老板是销售出身,分公司总经理都是原分公司销售的负责人,所谓公司的“封疆大吏”。他是技术出身,自然是从自己的旧部那里了解情况,便很快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老板这次去华东区,分公司总经理,也就是分公司销售负责人邀请老板参加一个内部会议,老板欣然应允。一进会场,老板愣住了,就这么几个人?分公司总经理解释:“只限于销售部门,其它部门已不归咱管了,我也招呼不来啊……”董事长不便多问公司经营管理上的事,只得按捺住心头的疑问,坐下来听会。会议结束,分公司服务部经理走进会议室,直冲到老板面前:“老板,稍等啊,您也给我们讲讲话呗。”老板直瞅着眼前这位面无表情,目光炙烈的经理好半天,才缓缓点点头,有点无奈地坐下来继续开会。这个会跟上个会没两样嘛,老板心里犯起嘀咕。会议总算熬过去,起身刚走到门口,又“撞见”分公司二次开发部的经理:“老板,您也给我们指示指示呀,不然……嘿嘿!”这个二次开发部经理,有一种自来熟的江湖作派,很让人厌恶。三个会议都是传达北京总部的方针政策,老板纳闷儿了,这三个部门的人没有任何交集,到底在搞什么鬼?

老板忍不住问二次开发部经理:“会议内容一样,为什么不一起开?”“那哪儿行呀,咱们现在不是一个部门了。”董事长心里不是滋味儿,又问:“开会的时候我怎么老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噢,那是楼上和楼下各有一间会议室正在装修,下个月我们就有自己的会议室了。”看着二次开发部经理没心没肺的笑脸,董事长的眼珠子瞪出来了,却是哑然。

不愉快的事情延续到晚上,董事长乘坐近日新购的庞巴迪挑战者系私人飞机回京。老板是一个人抵京的,那位跟老板私交不错的省长并未同行。董事长一脸黯黑,手里一直拈着一打文件,那是省长差人送来的文件……

卓力的最大客户,国有大企业蓝雅集团对卓力的意见很大,那位省长很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不上老板飞机的?蓝雅对卓力到底有什么意见?郭明宇所知道的是,卓力为了签合同,销售应承下客户事无巨细的所有要求,但在工程实施阶段完全两码事儿了。

华东区是全国最富庶的地区之一,自然也是卓力的收益重镇。

当郭明宇赶到公司大楼,走进老板的顶层会议室时,他看到老板身边站着前任总裁乔智纬。他们的动作好快啊,郭明宇倒吸口凉气,但姿态还是稳稳的,只是很不自在。

气氛,一种窒息力,从椭圆形的会议桌向两边延伸,张力紧绷得像一支强弩。老板还面带微笑,像个和事佬:“乔总是上任总裁,多少是有些经验的,跟我说了些事情,我倒是觉得,那是不得不引起重视的呀。”

老板把球先踢给乔智纬,乔智纬就直截了当地说:“现在看来,研发体系已经变成了‘聋子’和‘瞎子’,他们全然不管工程上的事,闭门造车,好像不妥吧!研发人员可是拿着最高工资的……”乔智纬算是聪明的,他知道自己的雷区正是自己的“嫡系”分公司销售总经理。如果他提出分公司业务难以开展的主要原因,是销售总经理的权力分散,威信被瓦解,致使工程实施中公司运营散了架,让客户投诉不已,那就是他自投罗网了。所以,乔智纬直捣郭明宇的“心头肉”,质问研发体系。

郭明宇不等乔智纬说完,就说:“拿最高工资就该什么都干吗?研发就该干研发的事情,那可是公司发展的核心竞争力。我是在让合适的人干合适的事,效率才能最大化,也才能最大程度地节约成本。公司改革当然会有阵痛啊!”

老板心头一震,那份“初心”像颗子弹直击太阳穴。

郭明宇就职前夜,跟老板说的那番私底下的话,还在老板耳畔清晰如磬地响起。

“卓力的营销体系已经达到相当规模,分公司销售就是分公司的王,卓力考核分公司的唯一标准,只看签单多少,并没有控制签单的实施成本。销售当然会大肆发展本地服务人员和二次开发人员呀。可如此下来,公司的人均效益、公司的利润不就越摊越薄了吗?单子是多了,利润变少了,加大了公司的消耗,会把公司拖垮的。”

老板听到自己血脉贲张的声音,当年他是恨乔智纬的,郭明宇的那番话正得他的心意。

老板转过脸来,看到陈决明询问的眼神和憔悴的面容,陈决明说:“老板,您能不能告诉我郭总的电话?我打过,一直打不通。”老板歪嘴一笑:“换电话号码了吧,显然是不想跟从前的同事联系啦。其实呢,我要找他,还需要电话?他是可以吃牢饭的人,我之所以放他一马,是我仁义,可他也别做得太过分了。我要让他进去,那是分分钟的事儿。你找他做什么?”

“没什么,就想跟他聊聊。”

“人都没了……你好好保重吧!”老板有些颓然地站起身来,陈决明也跟着起身,告辞。

牟主任一直在门口候着,亲自把陈决明送到公司大门口,陈决明问牟主任:“您知道郭总的电话吗?或者新的工作地址,他好像也搬了新家是吧?”

老板望着窗外,看到陈决明的背影,一个中年男子突遭变故,孤独而略显蹒跚。

陈决明最后问牟主任:“郭总的为人真那么差吗?老板最终那么恨郭总,您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牟主任浅笑道:“公司自成立,上市二十年来,郭总是第一个离开卓力的总裁。卓力的高管离职率很低,老板喜欢永远的忠诚!”

4

跟秦博士约好,在公司附近一家叫做“单向街”的咖啡馆见面。

陈决明是提前到的,没想到,秦博士已端着一只大马克杯的卡布奇诺,在那儿小酌了。秦博士看到陈决明,忙冲他招招手:“这个时段公司的人还不会来。”“公司的人也经常来这里?”“嗯,不怎么坐在这里喝,带到公司去喝,也会帮其他同事买。不过,嗨,也像是公司的另一个休闲场所啊,像烟民聚在一起抽烟一样,闻到咖啡香就全身心放松了,还获得一种兴奋。胡胖子从不来这,心脏不好,不能喝咖啡。年纪不大,毛病却不少啊。但这里的一切,他都知道……噢,胡胖子,就是胡利宗,应该算是史总最要好的朋友了。”

陈决明回忆着说:“是吧,湘萍有些合影照片里经常有个胖子,像是有多年的交情了。照片里能看到这个人,从年轻小伙子到人到中年的模样。”“在公司里很少有朋友。嗯,我,是史总的属下,感情不错了,那也到不了他俩的程度。胡利宗是管人力资源和公司内部运营,的。他一进公司就是中层,开始他跟史总平级,看起来也都没什么升职空间了。不过,史总还是升了,他呢呆在原位。一直都是史总在尽心尽力地呵护他俩的友谊,他俩就像兄弟,噢,应说是姐弟。”陈决明点点头,又问:“这个胡利宗的工作跟湘萍有关联吗?”秦博士一笑,点点头说:“嗯,胡利宗就像是一部庞大的运行机器当中,所有齿轮之间的那根链条,不起眼,可没它不行。他这个部门吧,跟公司上下所有的部门打交道,要说这胡利宗啊,比咱董事长、总裁还要熟悉公司,那也不为过!”秦博士沉默一阵又说,“史总跟胡利宗的友谊,到最后也没能善终!”陈决明问:“胡利宗现在在哪儿呢?”“哼,不清楚,辞职了,老板亲自挽留,他还是走了。”“追悼会的名单上好像没他啊?”“嗯,史总出事之前胡利宗就离职了,大概是……嗨,他知道也不会来吧。”

“为什么?最好的朋友,就算有点过结,死了也不想见最后一面了?这个结到底有多深啊?”“最后他们是吵得很厉害的。”“为什么?”“我不好说。”

“你,听说现在很好啊?”陈决明终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秦博士苦笑了一下:“我没办法,我也想走呢。可是,上有老下有小,不能轻举妄动!”“你为什么也想走?”“这是个局吧,我也想解脱,可我逃不掉,只能呆在这里一同深陷。我佩服史总,佩服她的纯粹和勇敢。不是谁都有勇气结束自己的,何况这世上还有多少挂念啊!孩子……唉,人到中年,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嘛,我们都比不上史总!”陈决明看到秦博士的眼圈红了,闪着泪光。

陈决明问:“你就对她没有一点怨恨?”秦博士一愣,睁大眼,一颗泪不经意地打落在手背上,他慌忙揩去。

秦博士说起年初的那个方案,总裁郭明宇的提案,办公会全票通过,让发达地区的服务人员去支援偏远地区。

由服务体系和人力资源部协商制定实施方案,并负责落实。胡利宗拿出最牛逼的待遇:偏远地区,穷是穷点儿,可那边风景独好,就当旅游吧!可以邀请所有家人都来旅游,费用当然由公司全包,每月薪水涨百分之三十,还多给十天年休假。

可年关到,又起风浪。“支边”的服务人员早把什么山水都逛遍了,派出去的人都说没活儿干,就算有点活干,也没有技术含量,简直浪费人才,再呆下去人都废了。和家人毕竟聚少离多,也不是个事儿啊!

年底,发达地区的客户服务是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人手减少导致工作压力进一步加大,发达地区的服务经理,把情况早早汇报给了史湘萍。史湘萍却一手压着最终没报,只好说这事归人力资源部管。

史湘萍和胡利宗就在这件事上起了争执,史湘萍变了脸,对胡利宗说:“你我之间的事我们自己解决好吧,你犯不着告诉那个姓乔的呀。”

胡胖子一愣,转而冷笑:“乔总回公司做常务副总裁,又不是我的主意,我什么都能告诉他?我傻呀!”一向嬉皮笑脸的胡胖子,神色突然严肃起来,“你还没跟郭总交待?那就别怪我……”

史湘萍一屁股坐实在沙发椅上,颇有菩萨发威的气势:“公司为这事已经花了血本,你最清楚不过。一年都坚持不下来,上边的政策岂能当儿戏?你把郭总的脸又往哪儿搁?当初的决议又是咱们大伙儿定的,咱们还能说什么?……郭总也骑虎难下。”

“明知犯了错,还知错不改?”胡胖子不服气,连连摇头,“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得先顾我这条亲命才行。你下边的人,都他妈是疯子啊?犯起轴来,我就是五个巨轮开足马力也应付不过他们。你知道吗?你知道的!可你呢,你不管啊,也管不住是吧?你不担心老板比郭总先知道?”

胡胖子指了指天花板:“乔总的办公室就安排在顶层,挨着董事长办公室,乔总能回公司总部,肯定是老板安排的。”

史湘萍神色略显惊慌,但很快稳住神儿:“咱这事儿,老郭可能知道,他肯定希望我们现在尽力,先稳住。”

“怎么稳住?现在人人都有闹革命的心!”胡利宗低语,语气冷硬得像冰碴子。

史湘萍冷笑,气息却明显虚弱了:“我们扛得住得扛,扛不住也得生扛!”

胡利宗向史湘萍射出狠毒的目光,心里却已明白,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史湘萍说:“现在分公司的服务经理基本上都到北京来学习了,过完或许就好些了,服务人员的工资必须全面提升。”

胡利宗看着史湘萍点点头,又歪起头来问:“关于提薪,你可做得了主?”“做不了主我也要做,豁出去了。命可以不要,钱不可以不拿。”“这样会不会更惹眼啊?事情闹大了……”“不能瞻前顾后,再也没别的招儿了……”“哼,我知道你不惜命,但要脸。”史湘萍白了胡利宗一眼:“想要脸,就得先不要脸,等着瞧。”

胡利宗还是不托底,转而冷笑:“你注意到秦博士了没?”

史湘萍一脸茫然,胡利宗就阴阳怪气地说:“有人在考察他。”史湘萍一皱眉,显出凶煞的样子:“谁?”胡利宗反问道:“你觉得谁会有这闲心,还有这能耐考察你的人?”

“噢。”史湘萍不觉身子一抖。胡利宗又补充了一句:“别露啊,这对谁都不好,还把我给卖了。”史湘萍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胡利宗说:“姐啊,我告诉你不是要你卖我的。”史湘萍白了他一眼:“我现在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哪?”“彼此彼此吧,看看你的劲敌啊……你不是入虎口夺食,而是在狼窝里抢肉!”

秦博士不再说话,喉结动了动,最终呷口咖啡。过了一阵,才又说:“在公司,在职场,总是压力很大。可我,一直都没有背叛过史总啊,但保不齐史总那儿闹了些误会。也许我们都中了别人的计,不知道最后,史总有没有明白呢?那段日子,我们都很难,无法沟通。她做任何事都近乎疯狂。她骨子里太强硬,不服输,太追求完美,太较真儿……”陈决明直起身子,语气尽量温和而表示理解地追问:“你还是没回答我啊,你到底有没有埋怨过她呢?”陈决明等了好一阵,秦博士只是不断地搓手,迟迟不言声儿,他只好又说,“我听你的意思,倒是对那个胡利宗更有意见啊。”

秦博士苦笑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弱弱地回答:“是。但他是史总的朋友,我在史总面前可从来没说过他什么。”

陈决明点点头:“湘萍在公司里最要好的两个朋友,都没来参加追悼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连她最后一面也不愿见呢?”陈决明有些哽咽,停顿了一下,又问秦博士,“你喜欢听西洋歌剧吗?”秦博士一愣,回答:“不,只要是歌我都不喜欢,你问这个?”“噢,湘萍留着一张歌剧的票子,想来是跟某人一起去看的吧!”秦博士说:“那应该是郭总,郭总爱听歌剧。我跟史总都属七零后,我们大学时代,流行校园民谣啊,港台流行歌曲啊,洋气点儿的最多也就哈日、哈美一下。可六零后的,某些名校里,才会把高雅艺术当流行吧。年轻时候的风尚,往往决定了这人一辈子的口味儿。我很奇怪,史总跟咱们这代人不太一样……”

陈决明问秦博士:“你有胡利宗的联系方式吗?他的电话好像停机了。”“想找他谈谈?”陈决明点点头。“我有他的QQ号。”

秦博士看着陈决明离去,然后望着天边一抹云彩,阳光正闪着午后浓烈的光芒,闪烁得令他心惊。他始终还不能相信,那么强势的史湘萍,如今真的没了?

史湘萍的哭声窜出那扇紧闭的门,秦博士推开门,胡利宗正站在窗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悠闲地看着窗外。

现在,秦博士似乎能够推想出他们当时的谈话内容。胡利宗说:“秦博士不行,一向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你根本不是老汤的对手。”史湘萍惊诧地问:“小田的事是秦博士纵容的?还是……不,他不会参与其中!”“参不参与我不知道,可事实是,你很被动。”“不管怎样,这事得谢你,要不是你提前告诉我,我还真……”“是啊,那个小田很可怜,可把这个当资本到处宣扬,就太恶心了。这让你很被动,业界名声……怎么样,他果然是要上法庭起诉吧?”“幸亏你掌握了他贪污公司资金的证据,可我还是想私了……”“不行啦,惊动老板了。”“郭总那……”“这事先放一边,你也不怕累死我呀?”

史湘萍停止哭泣,愣愣地瞅着秦博士,秦博士有些埋怨地冲他俩问:“又怎么啦?”

5

秦博士下班,开车从公司大门出来,上了一小段路。人行道上,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的车招手,他停了车。那人,不错,是胡利宗。

胡利宗坐进秦博士车里,秦博士问:“没开车?”胡利宗笑笑:“我那破车卖掉了,要去南方了。”秦博士诧异,胡利宗说:“举家南迁,想做个快乐的农场主。我会开微店啊,有机农特产,到时候照顾下我的生意呗!”

秦博士开车到亚运村美食一条街:“我算是把你送到家了吧,记得你就住这片。”“那多少年前啦,早搬了,到北六环了。这不重要,这房子也卖了……你能不能别用这么吓人的眼神瞅着我?”“噢。”

俩人进了餐馆坐定,胡利宗说:“又来烦我了啊?史湘萍的老公给我发QQ了,你告诉他的?”“史总自杀了,你知道吗?”一片沉寂。胡利宗的脸阴沉下来,他点点头叹了口气,将寒光一般的目光扫射周遭,似乎不想提这件事,可又无法回避。他知道,他找秦博士,就是要面对这件事的。他轻轻哼了一下,像作某种告别,告别沉重,他要轻松。秦博士说:“见见他吧,人家心里也够苦的。”

“我为什么要见?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又不清楚最后发生了什么,我都离开公司了……喂,不至于吧,你不是在怨我吧?”

“我不可以怨你吗?你的离开,就是给史总捅了一刀,你不清楚?她,在公司里没几个支点,你是一个。关键时刻你撂挑子,哼,还要我揭穿你吗?”“噢?你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吧,见鬼了啊!”“你不但离开公司,还要离开这座城市,我的天,你难道没有愧疚?”“你什么意思?”胡利宗上身一挺,恼火得不行。秦博士则四两拨千斤地一笑:“史总是当局者迷,可惜啊,你的如意算盘打来打去也就打到这里为止了。郭总为大局考虑,牺牲你一个小小职能部门很正常。你是嫉妒史总,对不对?”“我?嫉妒她?我嫉妒她干吗?一个女人。”“关键就是这个,她是女人。不管当初她有多被动,有多可怜,最终捞取的好处,比你,比你们这一帮子人都要多得多!”

胡利宗无比恼怒,一只拳头砸在桌面儿上,“哐啷”直响:“你跟史湘萍也这么说了?”“我不是你,史总当时已经够难受了,我不可能再给她雪上加霜。你的行为,你的言谈,你的一切的一切不都已经表现得很充分了?”“我?哼,我不过是照实说而已,说一些真话,那有什么错?她太痴迷于事情的成败,可世上哪有他妈的成败啊,唯一的成败标准是你自己有没有拿到钱!她让她周围的人都很难受,钻牛角尖,还非拉上我。我怎么……唉,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那么脆弱?那么较劲?一根筋?倒是你呢,笑话,别人都可以说我,唯独你没这资格,你做得更过分。”“是吗?你袖手旁观,冷言冷语,还有,安插自己人,趁人之危,手伸得太长,篡权夺利,这都不算过分?我,只是要保护我的属下,我有什么错?”“哼,你就敞开了说吧,老秦。”“那天,史总在办公室里痛哭失态,你到底说了些什么,让她那么伤心?本来事情就够烦了,你还逼迫人家对不对?本来你是最后一个可以施予援手的,可你不但撤梯子了,还把人往刀山上推,是不是?”

胡利宗两手一摊:“原来这样啊,你们,出了事都找替罪羊来了。每次,几乎每次,都这样。我在公司里就扮演这样的悲催角色,我都离开公司了,他妈的你们还拽着我不放。”胡利宗一脸气愤扭曲的苦笑。

包间太静,仿佛在诡异中,将激愤、冲动如浮尘般慢慢地硬生生地沉淀。夜色,显出沉重压人的一面,秦博士慨叹:“如果史总没出事,我们不都还呆在原位吗?或许还会慢慢好起来。”胡利宗重重往后一靠:“史湘萍存在过吗?”秦博士一愣。胡利宗又重复了这句话,秦博士说:“你可别吓我啊!”“我吓你干吗?史湘萍真的存在过吗?”胡利宗突然怒吼起来,“你们让她存在过吗?”胡利宗仰看天花板,映现出史湘萍的身影,在办公室里晃动,一种不安稳的气氛。

史湘萍草草地,在电话里跟陈决明说:“换房呀。转学。看病也方便。”“……”“心理上的,不严重。可毕竟是个孩子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东二环的房子,离儿研所近。”

史湘萍看到胡利宗进来,匆匆挂了电话。胡利宗说:“姐,换房啊?从俗啦?学区房?”胡利宗摇头晃脑,没个正型儿。史湘萍顿了顿,不好意思起来,苦笑道:“哪是找学区房啊,我儿子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连那样的学校都给下最后通牒了,我只好换房换学校。人都往高处走,咱往低处流呗,就为了轻松。轻松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

“东二环哪,还低处流?嘿嘿,到底是姐你不差钱呀!”

胡利宗说这话,表情很贼。史湘萍瞟了他一眼:“损我是吧?谁不差钱啊?”

“噢。”胡利宗若有所思,把目光意味深长地伸向灰冷的窗外,从那远方渐变得散漫。他说:“姐呀,也难为你了吧!”

史湘萍感激地看着胡利宗,点点头:“我从小就相当看中自己的学业,因为有个大学教授的妈妈,还有个看不见,但同学、老师都晓得的高干老爸。出身那么优越的家庭,我一定要身心健康,成绩优异,做个无可挑剔的三好生。我认为自己做到了,成为所有的慰藉,所有的幸福。直到现在,惯性吧,停不下来,像从山顶滚落下来的雪球,到了半山腰雪球变得很可怕……可有什么办法?我能摆脱吗?都流进我的血管里,我能摆脱吗?我不想孩子也走我的路,过我这样的生活。可是,唉,基因吧。”胡利宗欢快地笑了:“姐啊,优越感也算一种病吗?这种病也能致命吗?”

胡利宗要起身,被秦博士按住:“怎么着也把饭吃完了。”“连吃饭都要逼我?你觉得我还有胃口吗?”“就最后一顿……”“喂,什么话呀?”“不管咱俩有多少误会……好,就算那不是误会,是伤害,那,今天,咱们可以一笑泯恩仇。”胡利宗看着秦博士,突然歪起嘴角:“你发神经啊?我跟你扯不上这个。”“那就为史总吧,你得陪我喝个痛快……”秦博士突然哭了,搞得胡利宗无措:“你开车呢……”胡利宗拿起酒瓶对嘴吹起来。

胡胖子站在飘窗边,避开激动得快哭的史湘萍的目光:“好啦,这就算过去了!”

“什么过去啦?”“责任书啊,谁能签那鬼东西!郭总每回灵感一来,咱们就倒霉。你瞟我干吗?你要跟郭总说,就说去吧。你看看人家多有招儿哇,声东击西!老汤针对你,就是让大伙儿好脱身!你个傻瓜蛋啊,人家都在感激老汤,你呢……”

史湘萍拧起双眉,抽泣不语。胡胖子不咸不淡地说:“他的产品有问题,你的服务跟不上,这种无法界定的事情,吵来吵去有意义吗?你犯得着较那个劲吗?别事事都出头,别事事都较真儿!”史湘萍愣愣地瞅着胡利宗,像看一个陌生人。

在不久前,郭明宇到各地分公司巡视,一个交通领域的项目组进入他视野。多年前,这个项目组由于多种原因被解散,只剩下这么一个“残部”在合肥,但这支交通增值项目团队的带头人年轻有为,在当地赚得好几百万净利润。总部觉得,把这支队伍解散是个损失,于是卓力总部跟这个团队的带头人签订了“承包责任书”。总部每年给出定额费用,在保证净利润的前提下,如果能节省费用,还将节省费用的百分之三十提给这个团队。可想而知,这支团队不在总部设置任何管理办法,却极好地完成了人员精简,人均效益最大化的目标。每个员工都积极肯干,客户满意度高。这的确是无意中遗漏的“金点子”啊,郭明宇要将这个“金点子”推广到全公司,便召开了这次会议,叫大家明确责权,也跟公司签一个合同书。在会上,技术副总裁老汤首先向史湘萍发难,俩人争来争去,会议进行不下去了,结果也无法出台。

胡胖子苦笑,跟史湘萍说:“《皇帝的新装》知道吧?咱们就是那一帮装模作样的小裁缝。”史湘萍气不过地说:“我可不是骗子,也绝不当骗子。”胡胖子点点头:“谁想当啊?”“那你是说领导太傻?”胡胖子反问:“人为什么会受骗?”史湘萍不说话,只等胡胖子说下去。胡胖子说:“人之所以受骗,是因为他有强烈的欲望,有急需要满足的东西……”

史湘萍说:“郭总不是骗子啊!”胡胖子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郭总既是那个皇帝,又是那个裁缝,我们都是。你难道不觉得,这回郭总真的是被势态逼得已经乱了阵脚吗?就为了最大化地节约成本,他把自己逼得进退维谷。不,是叫我们难做,没法儿做!”

胡利宗跟秦博士喝完酒,打的回家,在小区门口下了车。走进小区,他看见有一人在楼下徘徊,走上前去,那人看着他:“您是……胡利宗?”胡利宗已猜到几分:“您是史湘萍的爱人?不好意思啊,今天我喝了不少酒,改天吧?”“就今天吧,这儿太远。嗯,我请你喝茶吧。”胡利宗一笑,只好这样。

在茶馆里,胡利宗问:“你为什么还要去了解呢?活着的时候都没怎么了解,死后还有什么意义?”陈决明顿了顿说:“因为孩子,孩子的心思重。我呢,也还无法解开那疙瘩…… ”“噢,为孩子啊那是当然啦!”“你,了解郭明宇吗?”

胡利宗一笑:“我?说实话吧,我跟了郭总多年,却是实在不了解他啊!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一片片空白,无法连贯。什么?意见?对他?怎么说呢,没什么意见了,现在。唉,我能有什么意见啊,他也是形势中的一员,无法逆转,无法停止,也无法有所作为。现在觉得,这好像也不是他的错吧。史湘萍对她这个上司嘛,我搞不懂。哼,史湘萍就一根筋,不回头的!”

“你好像是最了解史湘萍的人啊!”“了解?谁都不了解谁,在公司里要说了解,那都是隔着一层利益,这就是职场吧……”

6

郭明宇,郭总,不在。

陈决明去了好些趟郭明宇所在的公司,那是与卓力完全不一样的公司。没有大院儿,地处热闹的中心地带,直面大马路,大楼的外部结构简约现代,玻璃面儿透亮。大楼内,一麻溜儿的开放式写字间,很少有门,大多数门和隔断也是玻璃的,员工与领导的工作台面儿,没任何区别。墙上没有老板或公司高管的任何照片,也没有曾来这里参观的各国高官要人名流们的照片。听说郭明宇是这里的大股东之一,但陈决明每回去那儿,都没找到郭明宇,员工说郭总不是天天来这儿,时间说不准哪,要不您跟他打电话吧?不然您很难碰到他。”陈决明又一次无功而返,继续打电话,郭明宇的新电话号码依然无人接。

他很忙,或许在飞机上,或许在国外,或许在开会,他有隐密的独立办公室。

陈决明踏着天桥的台阶停下脚步,抬头看天空里飘着卷丝云。身下车轮滚滚,四辆几乎并排的车飞驰而过,接着又是四辆,又是四辆,后边的不断将前边的覆盖,一秒钟的时间。车轮碾轧地面的摩擦声,马达的震动声,成百上千辆车林林总总的声,都压着地面一片片纷乱地飞扬,然后卷着一切延伸向远方。而天空,始终是那么安详。

六点准时,郭明宇把车停放好,开车门就见到史湘萍,一愣。史湘萍的头发,泛着棕红色的光,是刚做的。前几日,郭明宇还看到史湘萍头顶上支棱着一撮银白色的发丝,不忍地说:“有时间去染个发吧,女人嘛,还是要捯饬的!”史湘萍没不好意思,倒是把这话听进去了,还头回见她穿得如此得体,一款灰色呢绒外套披着,里边是深紫色连衣裙紧裹的丰满的身体,衬托气色,也不显身上赘肉。领口处别着一款大胸针,知性大气。妆也化得很好,史湘萍在发廊做头发时顺便请那里的化妆师化的,史湘萍难得的“眉清目秀”,皮肤也不那么粗黑了。史湘萍比郭明宇小好几岁,可看上去要比他年纪大好多似的,身形儿臃肿,块头也显大。史湘萍有些兴奋,抑制不住挽起郭明宇的胳臂,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郭明宇有点不自在。但不知咋的,他心里挺受用,烈烈风中,不觉得有一丝寒意。

他们先是在胡同里找了间京味儿小馆,随便吃了点东西。七点十分,他们钟爱的歌剧《弄臣》拉开了帷幕。

“这是天赐的礼物。”郭明宇说。因为意大利歌剧《弄臣》在中国上演,恰逢史湘萍的生日,史湘萍笑得很灿烂,仿佛获得了一种荣光。

他们偶尔耳语,在观赏剧目的过程中,俩人的赞叹与评论都是那么合拍。可是,郭明宇的手机震动了,他出去接了个电话,随后向史湘萍告辞,中途退场了。

歌剧演出结束,史湘萍一个人回家,一个人躲进卧室。她呼出一声温柔而甜腻的声音,郭明宇的心压住自己的叹息,过了一阵史湘萍又提醒:“郭总?”郭明宇边开着车,边对着手机说:“噢,没事,你别给自己添太大压力。近期你工作还好吧?”

“嗯。这次培训挺顺利的,两天后就结束了……”

“我不是指的这个,我指的是,你们体系内部。”

史湘萍顿悟:“噢,您指的是今年的业绩?有些不像我们预计的那样……”

“怎么会呢?”郭明宇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卓力大楼,在灰冷的天空下,在如水的灯影里缩小。他有些埋怨,语气强硬起来:“如果是细节问题,你要想办法解决啊!”

郭明宇是在试探她?他到底什么意思?史湘萍不可能不去猜测。

郭明宇是刚从卓力出来的,之前与乔智纬握手,那种别扭的感觉还在手心里揉搓。站在一旁的老板,他的目光,灼伤了郭明宇的心,现在还有余悸。

郭明宇内心的一丝苦,呈现在脸上,便是一丝苦笑。他进一步说:“我觉得,你是可以更强势一些的,这不是你的一贯作风嘛。你也应该时刻从大局出发考虑问题。当然啦,你也还要小心……你那边有事?先挂了吧。”

郭明宇没有迟疑地挂断电话,一如他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风。

无论郭明宇怎么对她,她都安然接受,无怨无悔。这又是为什么呢?不知道。直觉?直觉真是个又奇怪又奇妙的东西。在史湘萍内心,郭明宇始终如一束暖阳。

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雍容华贵的打扮和富态的身形很是相配,唯一的一次相配。

郭明宇拉开新家玄关的大衣柜,一条地中海风格的格子羊绒围脖还挂在那里,他用手抚摸,手感很好,特别地好。他不禁把围脖戴在脖子上,镜子里整个人都改变了,谁说史湘萍没有审美眼光?一条围脖,她也费了不少心思吧?郭明宇把围脖重新挂回原处,把衣柜门关上。他再也不戴围脖了。手机在不停地震动,他还是没有接,出了门。

郭明宇沉默,用清澈的眸子瞅着她。两碗牛肉面摆在他俩面前,史湘萍一个劲地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到郭明宇碗里,郭明宇叹口气:“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史湘萍有些恍惚,但她很快明白,他们聊的三句不离工作。她笑了笑。

郭明宇皱起眉头,继续说:“当年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来看乔智纬,我觉得他处处都是错的,挺土老帽儿的,尽管他穿得不土。”郭明宇尽量放轻松,释然一笑,“他的策略是由于他的经历和他的销售思维局限的,我怎么看他都是官僚的陈旧的,需要大换血,大改革的。我认为他,全错了。可是……一年来我们所忙乎的,我觉得也错了,为什么?他是错的,而我纠正这个错则是错上更加错了吗?”

史湘萍看到郭明宇愁苦的样子,不免心疼:“不管怎样,我们努力了,是我执行得不好。”史湘萍挺起胸膛,像一名战士坚定而豪迈地说,“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我愿意负责……”

郭明宇又笑了:“你不都看到了嘛,局面对我们很有利,老板不是还要在大会上嘉奖我们吗?”

史湘萍的笑僵住了,不知为什么,心垂直掉落,无法掩饰那种难受。老板心里难道不会犯嘀咕吗?他为什么要在大会上给我们嘉奖?这真的会对我们有利吗?

刚开的办公会上,胡利宗以他底气十足,男中音厚实的嗓音说:“因为是被纳入评选先进团队的条件之一,所以派到欠发达地区的员工都能吃苦耐劳,工作有声有色……”

史湘萍一时没反应过来,胡利宗这“第一炮”,就定下整个会议的基调。会后,史湘萍把胡利宗拉进自己办公室,胡利宗说:“喂,你不会把我的话当真吧?我的麻烦你还得给我解决啊。乔总,他算老几?人走茶凉!看看人民群众的力量,能载舟,哪怕是条破船呢。”

史湘萍虎眼一瞪,胡利宗立马儿缩了头:“就打个比方嘛。喂,不至于去告密吧?”史湘萍说:“好啦,我知道你就打一比方。”

胡利宗说:“我,嘿嘿,还算好的吧,你瞅唐总,哼。”便学唐总那女人的柔媚腔调,“在这一年里,我们服务团队进行了一次跨越式的发展。‘One Dragon(公司的中文名叫卓力,英文名则是龙),One Service,同一个卓力,同一个服务’,公司有了统一的服务形象,统一的服务规范,还有统一的LOGO(商标)。噢,服装也是统一的,三套四季的,质地、款式都非常好,显示出卓力的高品质,人性化的工作理念。”胡利宗边笑得不行,边滔滔不绝,“哎呀妈呀,一套工作服就能体现公司品质?典型的以貌取人,以貌取公司嘛。她连小小的笔记本都不放过,说什么细致入微的统一管理,我真佩服在会者们的定力啊。”

史湘萍陡然笑不起来了,像一个气压阀,一下子死死压在心间。会议,开始与结尾,都如云雾蒸腾糊成一片,唯有些细节在史湘萍前一闪一闪,如金丝线惊跳着,勒进眼里,感觉刺痛。她有些厌恶地瞅着胡利宗,胡利宗也觉察到了,说:“行啦,这怨我吗?”胡利宗说着,起身离开。可是,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又说:“这些人情哪,你可都欠上了!”

郭明宇从面里夹起一块牛肉,说:“尽管,你也知道,老板对我们一年来的辛苦有些微词,但事实就是事实,大家都很努力。不过,我要告诉你,我的一个决定,马上让服务体系所有外派人员回到原位!年终奖照算。”郭明宇又把牛肉放进碗里,挑起面来。

史湘萍一时蒙了,郭明宇解释:“理想还得屈从一下现实,我们的组织结构改革要暂缓,分公司所有人员的业绩考核,薪酬调整,人员聘用还得由分公司总经理把关。我希望,尽快!”

史湘萍不禁脱口而出:“这不又回去了吗?”

郭明宇眼里仍含着笑意,但分明透着苦涩。他看着她,反问:“你,这么认为吗?”

史湘萍觉得,郭明宇太“高冷”了,原本心中那道暖阳,越来越觉得是臆造出来的。他让她的内心,在一阵寒意里抽搐。

郭明宇的目光那么透亮,分明读懂了她的心思:“这不是你的问题,我要看到一个能拿得起,也能放得下的史湘萍!”

史湘萍半天才叹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一切听领导安排。”

史湘萍板着一副面孔,显得比郭明宇还威严,碗里的牛肉一块不剩,全都夹到郭明宇的碗里了。她不饿,心却空落落的。

郭明宇总算释然,甚至有些得意:“你是明白的,务实就好。”

不错,务实,这是史湘萍这辈子大于天的原则。

可是,史湘萍怎么都觉得不真实,像水中倒影,在风雨中飘摇。最终她会感觉到,风雨是真实的,它真实地打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天边现出一道红烈的晚霞,触目惊心。火烧云在远处翻滚,那辆行驶在远郊的车,显得很小很小,却很沉很沉。

郭明宇开着车,走走停停绕绕,问了路,终于把车停在一栋板楼下。他走到单元门口,按了门禁。胡利宗在对话机的小屏幕上看到了郭明宇。郭明宇第一次走进胡利宗的住所,屋里空荡而零乱,还堆着些纸箱子。

胡利宗依然在收拾,没抬头看郭明宇,只说:“怎么找来的?怎么也不事先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呢?”“你还能去哪?”“我这儿可什么都没有,没喝的……”“不用了。”“沙发可以坐,别杵在那儿。”“哼,你还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不用看,心里明镜似的。我常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你打的?”“我干吗找你呀,是史湘萍的爱人吧。”胡利宗这才抬起头来,看郭明宇的反应,郭明宇还那副死相,严肃、认真、无趣。“怎么,不敢见?”胡利宗试探性地问。郭明宇说:“没什么不敢的吧,就是,见面有意义吗?”“你不觉得咱俩现在见面也很……”“不觉得啊,你是我的老朋友嘛!听说你要离京,为什么不来我这儿?”“算了吧,我想自在些。”“所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啦?”

“当初,我们是一条战线的,同流合污,说这话也没错吧?”胡利宗说。

“你不觉得你太负面了?还深深影响了史湘萍。”郭明宇对胡利宗说出这番话来,语气在平稳中渐显强硬。胡利宗停下手边的活,再次瞅向郭明宇时,目光像尖刀一样。胡利宗狠命地压低声音说:“难道你现在还没有悔悟?”

“悔悟?那正是我要对你说的!”依旧是这样的口气,冷静平缓中已伴随杀气,“你什么都跟她说吧?”

“有些话我可没说。”

“是的,有些话。哼,比如,你逼着史湘萍,你逼着你俩的友情,走上了绝路。”

胡利宗说:“史湘萍就是太信得过你了,应该怎么说来着,人在利益面前都不是人了。你眼里的下属都是螺丝钉,他们都一样,如果不顶用了就是废铁,想扔就扔。”

陡然,天空似乎凝固,俩人都定住,像钉在时针上,摆动,恍惚间又像是没有摆动。

史湘萍看到胡利宗走来,那眼神像久未见面的亲人,胡胖子缩缩脖子:“差不多得啊,平日里我也送过你的,没见你这样。”史湘萍笑了,胡利宗也笑了,他们共同感受着一瞬间难得的友情回暖。

年会持续三天,头两天都到了凌晨两三点才拖泥带水地结束,今天是最后一天,算是最轻松的一天,结束得早些。

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零点四十八分,好像约好了,在这里万人聚集,度过一年的最后时刻,等待“新年快乐”!这几天,宝宝暂住在他爷爷奶奶家,史湘萍消除了后顾之忧,但是忧愁从未减轻。

雪没停的意思,车也没走的意思。史湘萍语气淡淡的,却充满感慨与伤感:“我们从小就树立目标,最远大的也就是要考上名牌大学,可我们整个人生呢?目标在哪儿?天天眼睛只盯着年绩效、月绩效,甚至每日绩效……每一天唉,我们真的在意过吗?目标其实在我们一步步行进中,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胡胖子故作吃惊地看了史湘萍一眼:“哎呀妈呀,真是挫败使人顿悟啊!跟你说个事呗,年后我打算辞职。”史湘萍错愕:“为什么?”“为什么?累呀!”“累?那不很正常吗?咱们每年不都这样嘛,年过去就好了。不错,每年都这样,咱们都得战战兢兢地过。对每个人,每个团队翻来覆去,像烤鱼似的。大家都在火里煎,油里炸,人人自危。别人的年会是狂欢,咱们的年会是受审……”“你觉得这正常吗?你别跟我避重就轻,我不玩儿这个游戏了。我是既当受审的,又当监审的,比谁都累,为了一个证明,我得先给自己洗脑,从心底里得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是有用的。可是,自欺欺人哪!我都快,都快分裂了!别说目标了,别说成就感了,也太‘高大上’了。麻木自己,然后外界又把你激活了,像受刑,你都晕过去了,再泼冰水叫你清醒,再上刑,生不如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为了生存嘛!”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我能帮你吗?”“千万别帮。”“为什么?”“总之你别帮,求你别帮,别多嘴。你干好你的吧,让我走,轻松地走。你要帮我,就帮我这个吧。”

“我已经叫下边的人不再烦你了呀!”“那又怎样?还是有麻烦,不是你的就是别人的。”“你别这样,老汤是不是还……”“别问了,别掺和任何事情。”“可是我不明白……”“你不明白的太多了,你不需要明白,你明白了对大家都是个负担。”“我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你一定还有什么瞒我的,关于老郭,是吧……”胡胖子吼了一句:“妈的,熄火了。”俩人瞬间陷入无语的尴尬。

车子怎么也打不着了,史湘萍说:“我走回去!”胡胖子担心地说:“路还远,外头太冷,就找附近的宾馆住吧……”史湘萍坚定地说:“我能回去。”

史湘萍看远方的路,路由窄变宽,形成几条射线,看不到头。史湘萍又回头看着胡利宗:“你,不能逃避。你不能就这么逃了,这到哪儿都行不通。”“行啦,这样是难以持续的。”

史湘萍下车走了一段路,又转了好几回身,望向胡利宗的车。车还停着,还停着,连车灯都似乎闪不动了。史湘萍只好继续往前走,眼前的黑白如此苍凉,伸向远方的就像是风沉默的地方,一片寂寥。史湘萍心里没数了,一路疾走,也敌挡不住“速冻”的脚步,从前熟悉繁华的马路,变成了令她陌生的荒原。穿梭于静卧在雪中的小汽车之间,它们犹如被困住的铁甲怪兽。史湘萍几次趔趄,几次滑倒,深一脚浅一脚。起初疼到心肺,然后是局部麻木,扩散到全身麻痹,恐惧感袭来。几次迷失,几次往返,几次慌张,几次迟疑,眼前的冷与静几乎是一种绝望的恐吓。

她要振作,大概就是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不管不顾地奔跑,尽管奔跑的姿式难看而僵硬,不过一切还好。一片灯光闪烁中,灯影下,现出郭明宇孤立的身影。他向她跑来,有些滑,他的身姿却轻盈,“飞”一样扑向她。她冻僵了,幸亏他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心里传递着一股股热量,让她重新活过来。

“我打你那么多电话,怎么不接呀?”

刚刚还对自己的潜能感到一丝惊讶和欣慰,又被这个惊讶瞬间覆盖。史湘萍没有挽留他,在暖和的屋子里望向窗外,郭明宇的身影在茫茫纷飞的大雪里渐渐消失。

史湘萍来回踱步,踱了一晚上,无法消停。

胡利宗看着窗外,郭明宇的车开走了。胡利宗返回到刚才收拾的地方,从一堆丢弃的废品里,拾起一张照片,准确地说是半张,撕去的那一半是史湘萍。照片拍摄于十二年前,他跟史湘萍还年轻,新办公大楼刚落成,他们都获得一间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便在他们各自的办公室里合影。当年他们意气风发,现在只剩下他孤独地在那儿傻笑。

史湘萍不停地喝着老白干儿。“明明就不能喝,干吗还这样啊?”胡利宗厌烦地夺过史湘萍的酒杯。史湘萍说:“别拦我,你不喝,还不让我喝个痛快?你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是吧?”“我?没改变吗?哼。”“你就这样辞职了?老板留你也没用?那我,就更没有分量了。”“对不起好吧,我不能再帮你了。”“你以为我是这个意思吗?”

他明明看到史湘萍的痛苦,从那漫溢的泪水里淌出来,可他现在只剩下恨,横下一条心。

胡利宗说:“你不觉得你也是个双面人吗?一面强势,一面却是无能;一面独立,一面又依附于人;一面务实,一面又得用务虚来做挡箭牌,安慰自己也欺骗他人。”史湘萍张着嘴,半天才说:“你,你这么认为我啊?好,反正你要走了,就跟我说个痛快吧,把你心头的大实话都说出来。”“该说的我早说了。”

“那么,你辞职是因为我吗?”史湘萍凄哀地看着胡利宗,胡利宗却并没把她放在眼里,他说:“因为所有人。以后咱们也别联系了,没什么好联系的。”“可是……”“你会出头的,熬过这阵子就好了,所以你很快就会忘了我。”“我不是那种绝情的人!”胡利宗哂笑:“为什么不绝情呢?像个真正的职场人吧!你知道我最恨这公司里的什么吗?不是勾心斗角,不是竞争惨烈,而是义气。其实职场哪有义气可言,还非要动不动拿义气压人,压得你自己都喘不过气来还拖累别人。”胡利宗最后说,“总之,我祝你过得好,过得好就别惦记我了。要是过得不好,也别来烦我,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了。我们的缘分,总有到头的时候……”

史湘萍呛出一把泪,然后再也无法停止,她泪水没有擦干就上了车,就这样分了手。

胡利宗把照片重新丢进垃圾堆里,捂着脸,身子筛糠一样地抖。

7

电话铃响起,郭明宇看了下手机屏,半天才按下通话键:“您好,我是郭明宇,您是史湘萍的爱人?听说您一直在找我。我,今晚有空……”

挂了电话,眼前是漫长悠远的道路,道路两旁的树还无法形成树洞,仿佛在那里可以看到会议室的门,门内窸窣的声音都像是个意外。

大家面面相觑地瞅着郭明宇,又看看公司审计部的章总。郭明宇先声夺人:“我们有上千人进入了这家外包公司,他们就不能算卓力的人了。我打个比方,一个保姆在您家做事,您能把她当自家人吗?能把户口上在一起吗?”

审计部的章总说:“如果只是保姆的话,那是可以随时更换的。可我们的外包人员,好像都是固定不变的,就像是我们自己的员工一样嘛!”“保姆做得好,我们为什么不能长期雇佣?老更换人员,更换外包公司,要牵扯多大精力!”

章总蹙起眉头,一时无以辩驳。

老板盯着史湘萍,问:“你的人员走外包的最多,你说说吧。”“嗯,毕竟我们才刚起步,为了稳妥起见,还需要一个理顺的过程。我觉得,只要,只要把工作范围的考核标准再弄清晰一点,外包会更加自如些。”

审计部副经理说:“你们换汤不换药嘛,那些被划作外包的人员,他们怎么还呆在我们这栋楼里办公?还戴着我们公司的徽章?”

郭明宇这边的人笑成一片,心想表面文章做惯了,审计部的人也说不到重点上去了。有人带着戏谑的口吻说,我们可以照您的办,让他们去别的大楼上班,不戴我们的徽章。

章总清楚,命运只给他这一次机会,他动情地说:“我一直认为,卓力是一家服务型的公司,我们是与客户长期摸爬滚打,才有了今天的业绩。贴近客户,才成就了卓力。然而现在我们把服务外包出去,三五年后,我就不知道到底是外包公司给卓力打工,还是卓力给外包公司打工了。”

大家都明白,章总此话一出,输局已定。这种落伍的观点,已经让老板切齿了,以郭明宇为首的高管们,笑得淡定而不怀好意。大家不再把章总放在眼里,也无心费力争辩了。

老板抓住史湘萍的那句话,“只要把工作范围的考核标准再弄清晰点,外包会更加自如些”,于是下达了最终命令:“由胡利宗来牵头制定考核标准方案,做好了报到我这儿来,董事会要最终审议,你们办公会先敲定。”

好像是,一切又安妥了。史湘萍却莫名地一阵腹下紧缩抽搐,空虚感像蚕茧,实实在在地叫全身感到紧痛。她感觉自己掉进了空洞里,在空洞里拼命地凿,耗尽心力,却恍然发现这空洞是个黑洞,永远凿不出光亮来。

会议一结束,史湘萍谁也不理就冲出公司大门,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无意中又给她最好的朋友胡利宗的工作增负了,而且这个负荷巨大,如同要求一个人去编部浩大的辞典,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史湘萍像个战士冲锋陷阵般走着,风雪打在脸上生疼,冰点扑面,脸已麻木。她隐隐听到身后有人喊她,是郭明宇吧,她不愿停下。

郭明宇堵住了她的去路,史湘萍低下头,那情形就像女儿对着父亲,撒娇也好,耍横也罢,心头的不快,叛逆期的难受,都可以冲着这个可靠的男人狠命地甩去。可是,少女时期的史湘萍,是没有父亲的。离异而走出家门的父亲,很快成为另一个小男孩的父亲,他抱着满月的婴儿,三口之家其乐融融,毫不察觉他与前妻的女儿在门外哭泣。

想到这,史湘萍呛出一鼻子酸楚,她狠狠拽着自己不哭,眨了眨闪亮的泪光,压着心头的痛,从郭明宇身边冲过去。她要逃,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逃,又逃到哪里去?她就是不想这么没出息,心底久已燃烧不熄的火苗正在吞噬自己,她不能就这么算完。

她冲过去的那一刻,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拽住,那手如钢铁,掐进史湘萍的粗胳膊,掐进肥厚的肉里。像急刹车,地面冰滑,她来不及感受手臂的疼痛就一个踉跄,第一次撞入他瘦窄的胸口,他的怀里。

史湘萍正要“黄河决堤”般哭出来,只听郭明宇质问:“你在做什么?你清楚吗?”史湘萍顿时愣住了,泪与悲伤瞬间缩进内心一个偏僻的角落。

郭明宇拉着她冻透了的手,走进 “单向街”咖啡馆。

一时间沉默,史湘萍两手捂着杯子,慢慢地没来由地说:“我离婚了。”郭明宇的双眼更加明亮,瞪得更大,但终究是在平静的底色下,如湖水般平稳地荡漾。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史湘萍一笑,有些干涩地继续说:“为了换房。”“噢。”郭明宇似乎对此没什么可说的,或许也没什么兴趣。

史湘萍低下头:“我不是完人,也不是救世主,可我也不想活得那么窝囊!我们都在做什么?别人没看出来吗?老板明明看到了,审计部的章总也看到了,乔智纬就更不用说了。这次我们好像又胜利了,但我没有胜利的开心,只有耻辱。”郭明宇盯着史湘萍,最终叹口气说:“人人都有难处,我所知道的,就是去化解。”

史湘萍皱起眉头,茫然地看着郭明宇,有种错觉,而这种错觉或许恰恰是真实的,她难以置信。他,有多冷,有多理性,却也是多苍白和多空洞。

面前的郭明宇可以说是俊朗,也可以说干瘦如柴。他太瘦,瘦成了一条线,一条飘悠的丝线。史湘萍真想再次冲出去,可她的脚是软的,她下意识地用力,腿抽筋了,同时那份心气儿也跑散了。她更加陷入到恨自己的沼泽里,无法自拔。

史湘萍低语:“你感觉很好吗?心里踏实吗?”

史湘萍看到郭明宇的面孔因紧张而瞠大,史湘萍的内心一阵惊悸。

她又说:“这是一场难以持续的盛宴,这样畸形运作的每一天,都是靠谎言或强迫来支撑的。你越是成功,我怎么就越觉得失望呢?自从你当上总裁,我就像发现了另一个你,是一个不堪的你。”

“你现在自我感觉是不是越来越好啦?”郭明宇愠怒地起身。史湘萍则还在说:“胡胖子的年终奖还和往年一样啊,今年他可出了不少力,而且……”“他的期望值提高了?”“还有他的两名得力干将,为什么要挤兑他们?这简直就是在蚂蚁嘴里夺粮……”“这不是你该评说的事情。”“公司政治我搞不懂,可是为你费力巴拉干事的人,你总不能叫他们寒心吧?说不定他们会走的!”郭明宇说:“你还是先保住你自己吧。”“……”“你要还人情,而我,是不能随便给你人情的,我不奢望你们理解。”郭明宇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馆,桌上的咖啡还是热的。

史湘萍彻夜失眠。这天,她干脆穿好衣服下楼,衣服穿得够厚实了,但寒气依然如浩荡的潮水,一阵紧似一阵地涌来。史湘萍开始还觉得爽快、刺激,快步走在小区里。路灯好像坏了,不亮。天也未亮,寒气在幽暗里凝重起来。忽然,史湘萍鼻子眼儿一齐酸痛难忍,止不住哭嚎起来,空荡荡的路如冰窖,她哭得无法自拔,感觉自己的身体完全被冰冻挤压扁,痛到灵魂要丝丝缕缕地抽离。

几天后,郭明宇突然在总裁办公会上淡淡地宣布:“分公司的服务人员和二次开发人员,由分公司总经理统一管理,服务体系回归营销体系。”

会后,郭明宇叫住史湘萍:“湘萍啊,这事你得理解。”史湘萍不说话,只咬着嘴唇,郭明宇进一步说,“你该了解的……”史湘萍忽然抬起头,目光无比凶狠,而泪光在眼里闪耀:“好吧,我也算解脱了。”

“湘萍啊,你还是有情绪啊。”

“那要我怎么样呢?我还是为自己干上服务这一行感到庆幸,感到自豪……”史湘萍哽咽了一下,“因为我相信我们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是有价值的。”郭明宇看着她,摊开手,轻声地,却是下定论般铿锵有力地说:“你瞧你,也是个一般人哪,一旦涉及自己的利益就跳脚了。这一年来,大家都很累!”史湘萍浑身哆嗦了一下,最终悲凄地苦笑着吐出一句:“我明白。”郭明宇说话依然简短有力,命令的口气:“别再闹。”郭明宇与史湘萍擦肩而过,又回头看她时目光柔和了许多,口气也缓和了些,“你不会受影响,你是我的人。”

史湘萍从丹田喷出一丝冷笑,转而叹气地说:“我已经好受多了。”

郭明宇看她良久:“这才是你啊。”

郭明宇抬起手来拍拍史湘萍的肩,史湘萍却觉得浑身被针扎了似的战栗、发抖,再也承受不起一点点重量了。她躲开郭明宇的手,一个人安静地走了,没给任何人添麻烦。

陈决明从纸箱子里拿出一张史湘萍与郭明宇,还有其他同事的合影,是一张很大的照片,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在烟雾缭绕中,忽然间陈决明似乎看不见史湘萍的身影了,只留下一个较大的空白。

郭明宇开车,行驶在去往约会的路上,他看着迷离的路灯,看着慌乱的车灯,看着雾霾沉淀的夜色,若有所思。

也是这样前行,这样一路堵车,终于来到他们的约会地点。郭明宇走进包间,看到史湘萍一副颓然之色,有些吃惊。可是,他好像并没有怜爱之情,一种冲动的情绪充斥着,或许是埋怨,或许是烦恼,或许是说不清的恨。

郭明宇喝着茶,总算暂时把火气压下去了:“你的情绪还有些低落?”史湘萍爽快地回答:“有点儿。不过,也没什么了。”郭明宇点点头:“那就好,再忍忍吧,最后的成功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说完嘴角上扬了一下。

“成功?”史湘萍的声调像凄厉的口哨,“我还能奢望成功?”

郭明宇说:“你存在的价值,不就是追求成功吗?”史湘萍一愣,既而淡淡一笑。如果换成以前,她会很珍惜这句说到她心坎儿里的话,可现在……郭明宇心头一震,史湘萍的笑让他很不舒服,他的坏情绪像头猛兽一样上来了,看着史湘萍说:“每个人都会这样吧,在这个世界上,不,就说公司吧,在团队,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你存在的虚无感?我们拼命做,殚精竭虑是否都是徒劳?内心总有挥之不去的恐惧,你得意时它隐身,你失意时它又现身,可能还是个庞然大物,足以碾轧你的全部,压碎你的身心。”郭明宇将身子往后靠,“不过,我总是在一次次努力,试图摆脱这种想法,因为这种想法很危险。你很可能掉进自己臆想的虚无的沼泽里,是没人能救得了你的。我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是走向一个正确目标所必须走的路径。不能只看结果,还要看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过程胜于结果,过程就是结果,结果不过是一个过程中的环节罢了。只有那些短视的人,才一叶障目。”

史湘萍看着郭明宇,神情像是永远定格了,光影黯淡,呼吸还在,却是飘渺的。她说:“你到底要为自己辩解到什么时候?以你现在的位置,你不适合做一名哲学家!你如此颠倒黑白,冠冕堂皇,只求得你自己心安理得吧?你到底是无能,还是别有用心?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自己得利罢了,说到底股票期权的比例,年终奖,年薪的提高,这就是你绕那么大弯子想得到的终极目的。你不是圣人,请不要把自己扮作救世主,太令人恶心了。”郭明宇彻底怒了:“你到底受什么人影响,居然变得如此固执?简直油盐不进。”

郭明宇又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哼,在你眼里,我只要做个听话的下级就够了吧!”“在我眼里,你连个听话的下级的价值都没有,当初或许我真的是有私心,可是我也的确是建立在为公司好的基础上的。我将公司‘三权分立’,把分公司的销售总经理的权力分崩瓦解,这才成全了你这个服务体系的独立。你在这个政策下占尽先机,在高管中脱颖而出,成为卓力唯一的女副总裁。而你所谓的朋友,胡利宗,他心里就没有任何想法吗?他那么精明,所谓通透的人物。他不说,只是不对你说。”“是啊,尽是我惹的麻烦吧!”史湘萍激动起来,全身发抖,泪水流淌。

郭明宇背过脸去:“你去研发体系吧。”郭明宇没有听到史湘萍接话,才回头又看她,“研发副总裁,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史湘萍缓缓地苦笑着说:“原来你所说的成功就指这个啊?这种情况下,我好像是个逃兵,一个成功的逃兵而已。”郭明宇不耐烦地吼起来:“你到底较什么劲呀?矫情,是不是?”“难道……”史湘萍又止不住哽咽,“我在你眼里就只是矫情?我以为你最了解我……”“我不了解你,我不能老揣度你的心思吧。我需要的是执行,尽快执行!”“为什么你总是,总是那么着急忙慌的?谁赶着你啦?”“你呀!”“莫名其妙,”史湘萍恍悟道,“难道真是我……”

史湘萍几乎忘了这茬儿了,她现在健忘得厉害。她真的害怕了,害怕得发抖,可是谁又能帮她呢?她知道已无人可助自己一臂之力,她刚跟秦博士在办公室里吵过。他们一起工作了十几年,这是第一次吵架,就这第一次,又是那么彻底。

史湘萍还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气势咄咄逼人。干瘦的秦博士却不像往常那样唯唯诺诺了,倒像一面旗帜挺立着。史湘萍问:“所有分公司的服务经理都在抗议,他们要求提高待遇,提高地位,否则他们是不是反了天了?你是怎么搞的?”“史总,是我带的头,我承认。”“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背后一刀?你这是背叛。”“我没有背叛,如果你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你执意要这么做吗?”“我决心已定,我不能背叛我下边的那些弟兄。”

郭明宇忙不迭地叹息:“好了,别再纠缠这些说不清的问题,你烦就烦在这里。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在你身边的人都感觉那么累。我完全能理解,当初乔智纬为什么不用你。”“所以你后悔了?后悔启用我了?”

史湘萍瘫坐在椅子上,连哭的劲儿都没了。她愣愣地看着他,感觉灯影恍惚,仿佛置身于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面对一个不真实的人,说着不真实的话。

“我们……”“你又要说什么?”“我只是你的棋子对吧?”“你非要这么说,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你,说这个有意思吗?”郭明宇的眼里充斥着厌恶。

在儿童心理治疗室,女主治医师对史湘萍说:“知不知道,你们给孩子的关爱太少了,他有极强的孤独感,感觉自己是个孤儿,你要用心陪他。”

史湘萍震惊了,她牺牲了那么多时间来陪伴宝宝,宝宝怎么会觉得自己是孤儿呢?他妈妈不在吗?

“每天你都干吗了?”

孩子放学后,由“小区之家”的阿姨接他到孩子们的“中转站”,在那里有阿姨帮助辅导功课、写作业,等妈妈来接他。有时就在那里吃晚饭了,因为你很晚才能接他。他尝过妈妈的菜吗?在他记忆里有最喜欢的一道菜是你做的吗?双休日你干吗了?你把孩子送去培训班,你在“等待区”看手机,打电话。

你是个称职的职业者,但不是称职的妈妈,你就算有时候人在,心却并不在孩子身上,你的魂走了,离开了,孩子很清楚。

史湘萍从女主治医师那冷厉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她在妈妈那里,也有这样的感觉,孤儿的感觉。父母离异,史湘萍跟妈妈相依为命,可是妈妈很忙,妈妈是大学教授,她的付出正是史湘萍现在才能够理解的。而当时呢,她是那么怨恨妈妈。现在,再也无法跟那个老太太说上一句可称得上和睦的话了。妈妈是最近的亲人,却又是最遥远的陌生人,她曾经发誓不做妈妈这样的女人。

走出医院,史湘萍抱着宝宝进了车里,喻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到史湘萍在擦眼泪。史湘萍说:“十一带你出去玩一趟。”想想她还从未带孩子出去玩过,想想孩子的可怜,心化作了一腔柔水。宝宝却说:“不要打鸡蛋就行,我不要出去。”“为什么?”“没意思。”史湘萍愣了,不觉哭了,变成慢慢咀嚼内心的伤痛,越来越无法自持。

郭明宇终于走进一家中式咖啡馆,大堂烟雾迷漫,包间里传出“哗啦啦”的打牌声,人声嘈杂鼎沸。他见到一头花白零乱长发的陈决明,文人气质,但显得落魄而不羁。

“最后……”陈决明低语,如冷泉在山谷里哭泣,“你们最后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8

突然一声爆响,散落下一片片金色的纸屑,有种置身异度空间的麻酥恍惚感。史湘萍办公室的几名工作人员全都欢腾起来,秦博士给她倒上了气泡酒。史湘萍笑了,她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全然不知滋味……

史湘萍走出公司大门,看到郭明宇的车,心中涌起股冲动,她想抓住,兴奋地张开双臂……

车带着风,如风般急速而过……

坐在那家“单向街”咖啡馆里,还没有一个客人,所呈现的只有物,人们天天使过的物,一尘不染,擦得光亮。

“我不想当逃兵,我不去研发体系。”“你疯了吗?”“不管怎么样……”“我看你真的是疯了。”史湘萍把目光从纷繁的物里抽回来,愣愣地看着郭明宇,郭明宇狠狠地说:“我真不想见到你了,如果你还这样魂不守舍的话,真叫人难受。如果你不改变你自己,那么,请你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了。”“你也打算走了是吧,找好下家了?”

沉默,像头巨兽一样张开大口。“我们非得到这个地步啊?”郭明宇说完,起身把椅子一推走了。

凌晨三点,史湘萍推开窗户,一袭寒意扑进屋里,外边的碎雪像心不在焉地打扫了一下灰蒙蒙的世界,到处残破的白与黑交织相融。

郭明宇搓了搓脸,强打起精神,对陈决明说:“我上趟洗手间。”

他离开了。

史湘萍走出咖啡馆,眼前停靠了一辆大公共。车站上的人群开始拥挤,在光怪陆离的光影下,都赤裸着身子,毫无顾及地横冲直撞。车里的人们,满满当当的肉体,挤得变了形。车外的人们,还在往车里涌……

郭明宇向停在泊位上的车走去,靠在紧闭的车门上,黑夜里远远近近灯光闪烁,中式咖啡馆里的嘈杂声时不时传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打火点着,手指间的烟如在寒风料峭里抖着。剧场的灯辉煌地亮起,史湘萍的脸像白瓷一样光洁,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郭明宇注视着她,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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