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饶恕》的存在主义解读
2018-11-14肖辛育
肖辛育
(韩国清州大学,韩国 清州 28503)
在当代韩国电影中,罪案电影一直被认为是极具水准的类型片。从早年奉俊昊的《杀人回忆》(2003),再到后来的《母亲》(2009)和罗宏镇的《追击者》(2008)等,韩国罪案电影都以其特有的社会批判性和巧妙的情节设置在世界同类电影中脱颖而出。而金亨俊的《不可饶恕》(2010)也堪称是近年来韩国罪案电影中的佳作。
置于21世纪后的韩国罪案片中,《不可饶恕》被归类为韩国“后《追击者》时代”的影片。这主要是在于,尽管在情节的翻转等方面,《不可饶恕》依然和《追击者》及其同时期大同小异,但是在主旨上,不同于罗宏镇等导演为电影注入的鲜明的现实主义批判意味,《不可饶恕》中的政治讽刺色彩则较淡,案件本身的谜题性也并不强,电影更倾向于塑造一种极端的情境,直观地给观众展现人性的阴暗,电影中的人物关系交织成一幕存在主义悲剧。
一、存在的危机
存在主义哲学中,除了“存在先于本质”以外,最重要的命题之一就是“人生是痛苦的,世界是荒谬的”。而人生是痛苦的,也可以理解为人类存在的危机。存在主义认为,社会是主观性林立的,每一个人都在和他者发生着残酷、尖锐的冲突和抗争,在生存中目睹或犯下诸多丑恶和罪行,无论贫富或其他属性的区别,人都生活在一种痛苦的处境中,即萨特所说的“恶心”。
在《不可饶恕》中,直接导致悲剧的是仇恨。仇恨是人类的一种负面精神状态,是一种对人极具伤害性的心理体验。根据犯罪嫌疑人李圣浩的自述,他的姐姐遭遇富家子弟暴力性侵至死后,又被一位妓女恩雅做证是自愿出卖肉体,加上当值的法医姜民浩做出了含糊其辞的证词,这样一来,不仅法律无法以强奸罪将几名富家子弟绳之以法,无辜的姐姐在死后还要被邻里的风言风语议论。最终,本就因为不能为爱女伸张正义而备感痛苦的李圣浩的父亲,不堪忍受女儿的名誉被玷污,也自杀身亡,身患残疾的李圣浩从此生活在了无法化解的仇恨当中。由此,李圣浩开始了复仇,先是三名富家子弟先后因为车祸等“意外”死去,随后恩雅被肢解得支离破碎然后又缝合起来的尸体出现在人来人往的矿场里,给整个城市造成了恐慌,而法医姜民浩也参与到碎尸案中来。不料就在李圣浩涉嫌杀人被捕后,他却告诉姜民浩,姜民浩的爱女,刚刚从国外留学归来的惠元已经被他的好友绑架,姜民浩要想救出女儿就得在尸检上帮他脱罪。姜民浩从此走上了一条包庇嫌疑人的不归路,却不料不仅不能挽救女儿的性命,反而犯下了他无法承受的大错。在整个复仇链条中,富家子弟对李圣浩一家实施了恶意,李圣浩则又报复在了每一个他认为要对姐姐的死负责的人身上。包括本应是无辜的惠元。电影中每个人的生存状态都是恶劣的。姜民浩独自抚养患病的女儿,李圣浩务农为生的父亲不得不吞咽下女儿被性侵死亡的苦果,而始作俑者富二代也无法用金钱来保障自己在私刑复仇下的安全。即使是小人物,如为了查案而被人袭击,导致头部重伤的女警察闵瑞英等,每个人的生活,包括安全感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等,都无法达到期待值。
此外,人性中冷漠,自私的一面,也是人与人之间彼此伤害、折磨的原因之一。不可否认的是,《不可饶恕》中的情节依然是有疏漏之处的:两具女尸分别属于29岁的恩雅和18岁的惠元,无论是就肤色,肢体的粗细,抑或是具体的器官,两人的尸体都不可能实现完美地拼合。然而作为资深法医,姜民浩却对此毫无察觉。这可以视为是电影为展开剧情而不得不做的设置,也可以理解为,正是由于“置身事外”的认知,姜民浩才一直没有意识到尸体存在移花接木的问题。在此,《不可饶恕》再一次对人性阴暗进行了阐释。对于姜民浩而言,解剖台上的尸体是属于陌生人时,他就是一个冷静甚至无情的法医,尸体对他而言不过是样本、标本或试验对象,是可以随意进行切割甚至改造而不必背负道德和情感重负的。然而姜民浩没有想过的是自己如面对的是至亲之人的尸体,自己在处理、谈论尸体时是否还会如此,在解剖时还语气轻松地感叹“好一具完美的肉体”“平坦的小腹”等。却万万没想到这具躯体就是惠元的。无论是富二代们的释放兽语,抑或是姜民浩当初的改变证词,都是基于这一种“置身事外”的自我定位。存在主义中人和人的关系是疏离的,对他人的痛苦与艰辛,人类无法共情,因此才能够肆意侵犯他人的利益,只有在涉及自身时,人才会彷徨无助,忧虑焦躁,但自己承受的“果”就有可能就来自自己种下的“因”。
二、世界的荒诞
由于存在主义的诞生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有着密切联系,其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深刻地影响了存在主义,因此,存在主义自问世起,就与人对科学和理性的怀疑,人对自身软弱无力,对世界的缺乏安全感密不可分。存在主义认为,理性和科学并不能解决问题,世界是荒谬、冷酷的,带给人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失望、悲观。在《不可饶恕》中,法律存在漏洞,只因为两位关键证人证词的改动,让奸淫女性的富二代们躲避了惩罚。当法制无法惩恶扬善,明辨是非时,理性就受到了质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陷入彼此伤害之中。仇恨成为李圣浩最大的精神依托,为了报仇,李圣浩除了剥夺他人的生命以外,还愿意付出自己以及好友生命的代价,这就是一种荒诞。
荒诞一词原本被用于音乐领域,指音律的不和谐,后来引申到指事物的不可思议,不符合逻辑。而存在主义则将荒诞上升到哲学意义的层面。加缪曾经指出,荒诞还包括了矛盾、对立以及分裂等多重含义。人有着对和谐和理性的追求,但是总是生存在对立、撕裂和非理性之中,包括人和自我也是处于一种分裂状态的,人因为无法确定自己的内心而对自己而言也是一个陌生人,这也是人类痛苦的来源。在《不可饶恕》里,姜民浩就处在分裂状态中,他原本是一个正直的法医,他之所以违心做出证词,是因为女儿惠元罹患心脏病,如若不及时治疗就有生命危险,而富家子弟则为他解决了经济问题。对于姜民浩而言,他坚持法医的操守揭露真相的前提,是不损害自己的切身利益。出于父爱,他间接帮助了恶人逍遥法外。不料在恩雅一案中,在他对尸体做了手脚后,去到绑匪的小屋,发现了女儿深埋在玫瑰花瓣中的尸体,而更残忍的是,当姜民浩想抱起女儿时,却发现花瓣里并没有女儿的躯干,原来女儿早已被分尸,而躯干就被缝在恩雅的身体上。换言之,姜民浩悄悄打开恩雅的尸体为其制造伪证等行为,全都做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得知真相后的姜民浩打死了李圣浩后自杀身亡,这与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中索比埃的最终结局是类似的。早在姜民浩答应为虎作伥时,他就已经是一个被资本异化者,在金钱的引诱下放弃了责任和原则,也失去了对死者的尊重。李圣浩也正是明白姜民浩的父爱,而有意对惠元下毒手,给予姜民浩最震惊悲痛的情绪体验。
而除此之外,电影中的韩国社会司法混乱,污染严重,民众为保护江水而不断与政府发生冲突,警察局内部也一片混乱,这都给了李圣浩以作案机会。正是由于江水环保组织提出了“维纳斯”概念,李圣浩才将尸体做成缝合后的维纳斯形象误导警方他的诉求,规避了人们发现尸体来自两个人的风险,也正是因为警方办案的草率,才会在法医审讯室殴打嫌犯、法医室失窃、女警遇袭等一系列事件后无动于衷。同时,警方甚至默许伪造证据急于结案的官僚化作风导致姜民浩被紧紧逼迫,疲于奔命而无法做出正确的决断。在混乱的、匪夷所思的、秩序崩坏的世界中,人成为他人的支配物。正如海德格尔在《尼采》之中,对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的解释为,代表了理想、法制、价值、规范的上帝已经失去了对人的约束力。
三、自由的失落
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者早年从人的主观意识出发,认为人的存在是绝对自由的,人只要存在,就必然是自由的。“人的自由只有在选择的行动中才具有意义,所以自由实质上等同于选择的自由。人命定是自由的,也就命定的要去选择,而且非选择不可,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选择是无条件的。无论什么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并且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开始了自由的选择,任何结果都是人自由选择的结果,人的本质正是在人的一系列自由选择、计划和行动中造就出来的。”而从萨特著作《存在与虚无》和《辩证理性批判》的区别中不难看出,萨特在接触到了如马克思主义等思想之后,对自己的理论进行了调整,改为人只拥有相对自由。任何人的自由都不能够仅仅停留于意识层面,人生活在现实世界中,不是孤立的、与世隔绝的个体,人的存在要受到外界环境的制约。
在《不可饶恕》中,姜民浩最初让观众相信,这是一位按照自己的个人意志来决定自己的生活的人。如在看到闵瑞英来看验尸时,说了句:“人变成了尸体就不再是人,而是证据!”在闵瑞英等警察的眼中,这位出类拔萃的解剖专家始终用“科学为法律公正”的人生信仰来时刻鞭策自己。而随着真相不断浮出水面,观众才意识到,从头到尾,姜民浩几乎都是他人的提线木偶,但他也确实在种种如社会风俗、法律法规的限制下,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当他在答允更改自己的证词时,就是在一种出于自己女儿的命相对于别人女儿的命更重要的考虑下做出的选择。而最终,他的意志和法律的违背,他心甘情愿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自己曾经那份对社会,对他人的承诺,就注定了他的悲剧。李圣浩也同样如此,在失去了姐姐和父亲之后,在寄养家庭长大的他原本也收获了可贵的友情,有可能开展另一段平静的人生,然而由于仇恨的深重,他终于选择了弃法律和道德不顾的道路,并连累挚友和自己一同身亡。尽管存在主义中的自由包括了人反抗一切的自由,但是客观现实依然为人设下种种重负,人无法超越环境,而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正如萨特所指出的,这是一种“被判决”的自由。
而对于惠元、闵瑞英和李圣浩的姐姐等更为弱势的女性角色而言,她们的自由更是失落的。惠元既无法决定是否要接受富家子弟的金钱来为自己做延续生命的手术,也无法决定自己能否从李圣浩手中逃出生天,刚刚回到机场就遭遇了绑架,并在绝望中被迫录下和父亲的“对话”以让歹徒欺骗父亲自己还在人世。闵瑞英身为警察也无法选择自己与犯罪分子斗争到底的命运。她们较为被动地介入失去了美好人性的社会,成为他人道德败坏,触犯法律的牺牲品。
在《不可饶恕》中,多个案件交织在一起,人的各种丑陋本性,如自私、仇恨、自甘堕落等,都被暴露出来。主人公的痛苦与选择困境,世界的荒诞性也被放大,在电影中这个冤冤相报的世界中,人除了死亡以外难以获得解脱与救赎,无法通过与他人建立感情关系来照亮前路。可以说,在《杀人回忆》中的向政府问责,与《素媛》(2013)中的张扬人性美好之外,通过揭示人的存在主义困境,《不可饶恕》让人们看到了韩国罪案电影给予观众深切震撼的另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