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着那个插电接口

文/明前茶

有了插电接口，从精神层面的无脊椎动物变成了脊椎动物，一点儿都不缺钙了。

站在更大的世界里，一点儿不缺钙了

我认识的一位自媒体大V，10年前从国有银行离职后，就摆脱了她认为的“刻板无趣”的点钞生活，成了自由撰稿人，满足了自己阅读、写作、听音乐的爱好。

这10年间，她把自家房子换到近郊，将60平方米的庭院打造成文艺圈内有名的私家花园，悉心培育出蔷薇拱门、凌霄瀑布、香草苗圃，种下了花开不断的欧洲月季、铁线莲。平时除了照料两个孩子，送他们上学，其余时间，她就待在小庭院里，冲杯花草茶写作，或者用园子里的材料自制糕饼、果酱、沙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然而，2年前，她忽然在城中开了咖啡馆，开始早出晚归看店，令众人大跌眼镜。

稍有经营意识的人都知道，开咖啡馆可不是一件风花雪月之事。你得找店铺，估算周边客流量，还要跟星巴克、COSTA这样的品牌连锁店拉开距离；得找优质咖啡豆、好的烘豆师，因为挑剔的咖啡精越来越多；你得精心装修，创造出别样情调，还要进行成本核算；你得找靠谱的店员，培训他们，提升服务水平……

虽然她运气不错，也有经营意识，三个月后就摆脱轻微亏损状态，薄有盈利，但1年后盘点，利润也只够支付钟点工的工资，以及她开车上班的油钱。

她的钟点工阿姨也甚为不解，“家务事你都会做，做得还比我好，干啥出去开咖啡馆自讨苦吃？”

她的回答，阿姨一时听不懂，“待在家里久了，创作力会慢慢耗竭，像手机没了电。开咖啡馆，就为留一个接触社会的插电接口。”

我订阅了她的公众号，自打开了咖啡馆，她的写作风格的确变化很大。繁琐细腻的闺阁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质朴茁实的文风，一种巧妙的想象力。

她坐在咖啡馆一隅，观察形形色色的顾客：为了安慰反复拍手、转圈的孩子，进来买点心的憔悴妈妈，那个孩子很明显是自闭症。为歇脚，进来喝杯咖啡的八旬夫妇，他们模样儒雅，偶尔交流一两句，大部分时间沉浸在50年婚姻造就的缄默里。在咖啡馆与男友吵架、流泪、分手，此后默默来这里，喝了三个月咖啡的小姑娘。看上去做体力活的中年男子，肩上残留着石灰粉末，犹犹豫豫进来点了咖啡，拍照发微信，留言安慰远方的亲人，说他过得很好……这些镜头，只要有点想象力的作家，都能繁衍出一系列故事。

她有点明白了，当年J·K·罗琳为什么要去咖啡馆写《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以及她为何能一只手摇着女儿的摇篮，一只手奋笔疾书。真的，咖啡馆有一个奇妙的“场”，它可以孵化别致的故事，连漂浮在空气里的咖啡香，也会打开想象力的开关。

与外部世界“插上电”之后，她发现自己与丈夫、婆家的关系都和煦了。她逃脱了封闭生活带来的狭隘心态；也逃脱了为针尖大的矛盾，就要与亲人怄气的文艺中年的敏感。她太忙了，做各种咖啡豆的拼配实验，改良虹吸咖啡的做法，研发无糖糕点，为外卖设计印有金句的纸杯，以及在小圆桌上飞快记下写作灵感。

格局大了，眼界宽了，肯定懒得在小事上斤斤计较。有那么多事要考虑，那么大的世界要运作，哪有时间钻牛角尖？有了这样一个“插电接口”，她甚至从精神层面的无脊椎动物变成了脊椎动物，一点儿都不缺钙了。

看到命运的多样与多舛，小悲欢无足挂齿

还有一位朋友，做图书策划和装帧工作，个人工作室已开了7年。7年中，她经历了辞职、人生第一次大手术、送孩子上大学等一系列变故。45岁，生活逐渐安定下来，客源稳定，收入也不错。然而，新烦恼产生了，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宅，经常一个星期都不出门，吃饭靠外卖，购物靠淘宝。

对生活的厌倦席卷了身心，“像退潮后，沙滩上铺满了珊瑚和贝壳的碎片”。她意识到中年危机来临了，一切在缓慢地走下坡路——婚姻、创作、亲子关系。她已不再有生活的兴致、创作的冲动。一成不变的状态，逐渐使她内心荒芜。

找到至关重要的“插电接口”，也是机缘巧合。她的高中同学成为肿瘤科专家后，正筹建临终关怀中心。中心收留病情无法逆转的人，推行“姑息疗法”，帮助病人在充满尊严、温暖、安宁的氛围下，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中心需要有人文素养、一般性医学及心理学素养的义工。我的朋友去应聘，很快被选上。她每周去中心两次，每次3小时，做一些心理疏导工作，也尝试用音乐疗法等来安抚病人。

在那里，她见到各种各样的病人：儿女统统在国外，只有保姆在床前的老人家；父母天天写写画画，与之手谈的脑癌女童；竭力坐起来，要看完学生毕业论文的老教授；带着新生儿来见大儿子的爹娘，大儿子鼓动父母再生育，然而，见到襁褓中的妹妹，他眼里还是流露出嫉妒、失落与悲伤。人性如此复杂，就算是悲剧，也有情绪的起伏跌宕，有五味杂陈的眷恋。

她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这份工作，尝试走入绝症病人的内心。她过了7年温室生活，几乎忘了还有人在命运的狂风暴雨中。她品尝到新鲜的疼痛与撞击。

她尝试为拮据的病人筹款，她组织音乐学院的学生为病人演奏，她帮助病人与十多年不相往来的兄弟姐妹和解……更多的时候，她把病人推到庭院里，让病人享受久违的鸟语花香。

她是在无私付出吗？不，她也在获得。她由此跨越了一个宅女窄小的精神空间，看到命运的多样与多舛。她意识到，自己那些小伤愁、小悲欢多么无足挂齿。尚有余力帮助他人，尚有余力掌控生活，她已经如此幸运，为何要颓丧下去？

每次从医院归来，她都满电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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