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萨利机长》看美国传记影片的人文性
2018-11-14张树光
张树光
(赤峰学院 外国语学院,内蒙古 赤峰 024000)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根据2009年1月15日全美航空1549号班机发生意外的真实事件改编而成的《萨利机长》(Sully
,2016),记录了切斯利·萨利机长使飞机迫降成功,又接受严肃的听证会质疑的全过程,展现了萨利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行为,以及背后的种种作为普通人的心路历程。一部优秀的传记片,绝不能仅停留在对事件或人物的完整、曲折的表达上,还需要具备一定的精神内涵,实现其作为“传记”的真实性和作为“影片”的艺术性的结合。也正是因为传记片包蕴的人文精神易于打动观众乃至影评人,使其往往成为美国导演们乐于尝试的类型片,如史蒂芬·斯皮尔伯格、马丁·斯科塞斯、大卫·芬奇等导演,都尝试过传记片的拍摄。就认识美国传记影片在让观众直面真实的过往时,又给予观众以人性深度上的启发和思考这一点而言,《萨利机长》可谓是一个优秀的范例。一、情节编排与人文性
人文性一般被认为是一种具有人文主义精神的态度,人文性肯定人进行自身的完善,重视人的尊严、自由和追求,提倡人应该拥有更好的品德、情操以及信念价值等。在影视艺术中,人文性主要为“关怀人类,弘扬人性,其表现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是对人的关注,特别是对人的生存状态和需求的关注;其二,是对人的尊重,是对人性和人的价值的充分肯定和张扬”。具体到以空难为题材的《萨利机长》中,这种人文关怀则主要表现在对人生命的尊重上,这也是人文性的基本精神。
在《萨利机长》中,萨利所驾驶的飞机因为飞鸟的撞击而在起飞仅仅三分半钟之后就遭遇了罕见的两个发动机失灵,飞机失去动力的情况。在这样的危机中,拥有四十多年飞行经验的萨利迅速从副机长手上拿回驾驶权,没有选择在附近机场降落,而是采取了在纽约市的哈德逊河上迫降的“下策”。飞机停在水面后,将会在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被淹没,因此飞机上的一百五十五人需要迅速站到机翼上等待救援。而纽约此时正值冬季,室外温度仅有两摄氏度,河水冰凉刺骨。在灾难发生后,不仅萨利冷静迫降,空乘全力引导乘客撤离,乘客们也都克服恐惧听从指挥,井然有序离开机舱,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身边的人。而附近的搜救队也在得知迫降后第一时间赶去现场救援。蛙人迅速下水,警察、消防员和医务人员也很快就位。最终,飞机上没有一人遇难。萨利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确认每一名乘客的安全,直到他被送往医院后,得知已确定机上人员全部生还后,才如释重负。而在现场之外,塔台的空管、新闻媒体等也都做出了体现人性温暖的关注。尽管季节寒冷,但是整个纽约在面对这起事故时表现出了强烈的善良。一种理念被传递出来: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极为珍贵的,并且在危急关头,能拯救人的,只有人,而非神。
与之类似的传记影片还有如斯皮尔伯格的《林肯》(2012),与《萨利机长》几乎同时上映的另外一部传记电影,梅尔·吉布森的《血战钢锯岭》(2016)等。《林肯》关注的是林肯推动宪法修正案的通过而非更为激烈的南北战争,电影的情节都在反复揭示林肯对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的期待;而《血战钢锯岭》讲述的是则是一个不愿拿起武器却又如有神助,救人无数的军医的故事。电影中也有大量的情节在战场之外,让观众明晰主人公戴斯蒙德何以有如此坚定的只救死扶伤而绝不杀人的宗教信仰。
二、人物塑造与人文性
作为一部传记片,对于传主的塑造无疑是重中之重。而在让观众认识传主的过程中,传记电影就必须在剪裁传主生平经历,洞悉传主内心世界时,让观众感受到尊重人、肯定人的必要。
在《萨利机长》中,萨利无疑是电影的中心,电影首先是充分肯定了萨利的能力。在意外突然发生之际,萨利处置果断而冷静,他先是本能地打开为飞机关键系统提供电力的APU,随后因为高度不够而果断放弃QRH检查单,并且在选择迫降地点时没有受塔台错误指挥的干扰。在迫降之后,萨利有条不紊地指挥乘客和空乘撤离,自己最后巡视机舱保证没有一个人遗留后才离开水已经漫到他大腿的机舱,在撤离之时,萨利也没有遗忘带上飞行日志。而在接受安全运输委员会质询时,萨利也据理力争,并且勇于保护副机长,自己承担一切责任。自始至终,萨利都是冷静、克制,极具绅士风度的,没有因情绪不稳定而失态。与之类似的还有如斯科塞斯的《飞行家》(2004)中的霍华德·休斯,芬奇的《社交网络》(2010)中的马克·扎克伯格,伊斯特伍德的《胡佛》(2011)中的胡佛等。传主无不具有出类拔萃的能力与个性,人有利于社会和历史的力量在此得到肯定,这也正是自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者们提倡的,人接受教育,自我提升,从“所是的人”变成富有价值的,更美好的“应是的人”。
其次,电影又注重表现萨利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痛苦,在这里,萨利的烦恼和担忧是具有普遍性的,他和观众之间的距离被迅速拉近,他的痛苦完全是观众可以感同身受的。《萨利机长》一开始就由萨利的一个噩梦引入叙事。在这个梦中,萨利驾驶着飞机遭遇双发停车后由于遵循了塔台的指挥而迫降失败,最终飞机撞入大楼,机毁人亡。这个噩梦的设定充分展现了吸引眼球的视觉特效,同时也让观众能够感受到惊悚与脆弱感。尤其是对于美国人而言,在遭遇了“9·11”事件后再次目睹飞机撞击大厦的场景,无异于与萨利一起,因为隐藏在潜意识中的黑暗记忆而同坠入到噩梦之中。这一次噩梦也交代了萨利目前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在空难发生之前,萨利几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萨利还不断地为幻觉和失眠所折磨,在产生幻觉时,萨利感觉自己在往下坠,这显然就是对空难的恐惧留下的心理创伤。另一方面,由于美国安全运输委员会认为萨利有可能在这次空难之中存在操作不当的问题,他有可能要为事故负责,这又让萨利觉得自己尊严扫地。委员会对于萨利的诟病和萨利在社会上突然收获的大量赞誉是形成鲜明对比的。而无论是万众拥戴抑或是被指责为罪人,都并不是萨利想要的。他为了释放压力而不得不出去夜跑,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无处不在的屏幕上播放着与自己有关的正面或负面的新闻,因此萨利在这几周之中备受煎熬,他的创伤心理压力紧张症候群被加重了。在朗·霍华德的《美丽心灵》(2001),丹尼·博伊尔的《127小时》(2010)等电影中,都有主人公遭遇极其恶劣的困境,并且产生幻觉的桥段,约翰·纳什饱受人格分裂的困扰,阿伦·拉斯顿被困在岩石中极度饥渴而梦见洪水。苦难使得传记片主人公的卓越与光环被消减,而人物在极度痛苦时产生的幻觉或梦境则为电影提供了充分展现视觉表现力的舞台。
三、戏剧冲突与人文性
《萨利机长》中的主干情节就是美国安全运输委员会对萨利的调查。这使得从戏剧冲突的角度来看,萨利和委员会之间形成了一种矛盾对立的关系,萨利需要在委员会对他的质疑中不断为自己辩护,以保住自己的职业生涯与声誉。例如在一次公开听证会上,所有人在线观看其他飞行员的人工模拟1549航班双发停车,以及电脑在同等条件下自动化处理双发停车两种情况的视频。两个视频都表明,在当时的情况下,飞机是可以迫降到附近的地面机场的。对于这样的不利证据,萨利反驳说这两种模拟都忽略了他作为当事人必然会产生的紧张以及考虑所消耗的时间,包括其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机长条件反射地按照检查顺序对QRH检查单进行查看的时间。于是委员会重新制订了模拟计划,加上了35秒的反应时间,而在被调整后,无论是飞行员抑或电脑都迫降失败。萨利用这样的方式证明了当时他在35秒的思索后,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那就是迫降哈德逊河。
这一次萨利的转败为胜,极大地增添了电影叙事的戏剧性,而观众也往往因为早已将情感投射于传主萨利的身上,而对对他似乎抱有敌意的委员会产生抵触感。而事实上,委员会以一种严肃、理性的,没有被当时铺天盖地的英雄言论裹挟的态度对萨利,以及这场空难进行调查,这本身就是一种高度重视人的生命的人文精神的体现。出于对乘客生命的重视,委员会才会反复试验多种迫降选择,并且同时呈现了人工操作与电脑操作的结果,而出于对萨利同样作为一个需要反应时间的普通人的尊重,委员会又重新修改数据做了试验,并且在结果确定之后第一时间对萨利表示了歉意。对于委员会而言,萨利是否能成为美国英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故,以及在发生事故后如何尽可能地减少损失,萨利的迫降应该被最大限度地挖掘出教育、警醒他人的价值。对于委员会来说,他们唯一看重的便是真相,为了得到真相,他们在面对萨利时也因为有理有据而难免有咄咄逼人之感。但实际上对于广大乘客而言,萨利和安全运输委员会都是不可或缺的,正是因为有“吹毛求疵”的委员会的存在,有他们不断地给飞行从业者们制造压力,调查清楚每一次事发原因,包括这一次无一人死亡的空难,他们也要刨根究底地调查听证,乘客才能获得更为安全的飞行保障。对于观众而言,萨利的英雄行为是很难复制的,它要求极高的专业技能以及偶然性,但是安全运输委员会在工作中表现出来的尽职尽责却是完全可以,也应该被学习的。
由此可见,这种在人文性的统摄下对戏剧冲突的制造,使得电影不再是单纯对灾难的记录,而是更富有内涵,发人深省地对时事一角的全方位展示。由于主创站在了人文性的高度,人物关系也就不再被简单的“敌-我”关系所束缚。与之类似的还有如英美合拍的,理查德·阿滕伯勒执导的《甘地传》(1982)。单纯就对甘地一生事业的理解,电影很容易片面展现甘地的自我牺牲与英国殖民者的残暴等,但电影还注重展示了甘地因为印度民众采用暴力行径而两次绝食。在甘地绝食这一事件中,原本应该被认为是其友方的印度人则成为违逆甘地意志的人。而甘地的这种包容静默,他对暴力的放弃,并非是针对殖民者的恨,而是一种具有人文关怀性质的大爱。与之类似的还有如斯皮尔伯格的《间谍之桥》(2015),冷战时期的美国律师多诺万与苏联间谍阿贝尔惺惺相惜,并为其辩护,最终换得阿贝尔和美军飞行员生命的保全。这种微妙的关系得以建立,也正是在生命高于一切的人文精神指引下的。如果缺乏了对安全委员会亦是萨利之“友”,被仇恨蒙住眼睛而暴动的印度人是甘地之“敌”,阿贝尔和多诺万亦敌亦友这样的表达,那么电影在人文性的表达上无疑是还有缺憾的。
可以说,相对于制造视觉冲击而言,伊斯特伍德在《萨利机长》中更强调对人文关怀的表达。而这种对人文性的重视,也是美国传记影片一直保持着的创作传统。在美国电影普遍被认为已经略嫌为娱乐化和商业化而牺牲了深度的大环境下,传记影片的这种浓郁的人文性无疑抵抗着商业化一统天下的格局,向世人展现了美国电影人依然保有着创作上的严肃、深沉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