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
2018-11-14王巍
◎ 王巍
老头子早上有点异样,说是听到乌鸦叫,老是叹气。我叫他别胡思乱想,他伸出三个手指,说:“我今年73岁了。”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可能莫过于老去,或者,看着亲人头也不回地老去。我心里乱,晚上和朋友喝了点酒,昏昏似睡。12点多电话铃响,挣扎着去接,却是陪床的母亲,电话那头哭了起来,说老头子怎么都推不醒了。
从普通病房到ICU,从六月到九月,就一百天,老头子和我们彻底分割开了。
老爷子大名叫“有根”,在大学混了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一身的农村习气。头发剃掉了,不然比鸡窝还乱;衣服虽换了有牌子的,胸前总有两滴油。前些年发了脑梗,没完全治好,基本走不得,只能坐在轮椅上推出来透风。
我结婚时,父亲从病房里跑出来,在现场塞给我两万块钱,红着眼睛说:“儿子,对不住。”我心里突然很痛。闲聊时,他说他有财产,只是不能传给我。我那时以为,他要把钱留给弟弟。很久以后,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父亲住院后,很多学生过来探望。医生护士开始咋舌,渐渐也就习惯了,说真羡慕,老了还有这么多人挂念。
一日,老头子的一个外地学生“书生”来探望,从包里拿出一个册子,里面夹着二十张旧版的十元钞票。他说:“这是当年我去外地读研的时候,你父亲送我的。”他一入校,父亲就对他说:“你是从农村考上来的,我也是。别人拼爹,我们拼自己。”大学毕业那年,成绩好的同学大多进了政府机关和国企。父亲却找他谈话,说他不够圆滑,还是搞学术好。现在,他在大学里教书,看喜欢的书,写喜欢的文章,很快乐。
母亲天天在ICU门口端坐,孤单而倔强,怎么说也不愿回家。虽然每天只能进去探视几分钟,虽然医生说老头子已经没有意识了。我陪她枯坐,忍不住问:“老头子是你的初恋吗?一生就爱过他一个?”母亲忽然花一般地笑了一下,摘下眼镜放在包里,轻声说:“我们那时候,生活节奏慢。车子慢、走路慢,吃饭慢、喝茶慢、看报纸也慢,写信慢、寄信慢、读信也慢,所以只够爱一个。”
好想时光倒流,再听着甜蜜蜜的歌声、坐在摇摇摆摆的自行车上。铃声越来越远了,渐渐听不见了……我明白,那个最牵挂我的人走了。(摘自《人民日报》 图/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