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城市（组诗）

蓝 紫

远方的城市

一座座城市栖居在原野的脸上

它们裸露着，不需要面具

也不需要普罗米修斯盗来火种

它们在青山秀水中静卧，任凭内脏中

蠕动着蚂蚁般的人群

微风吹拂，如时光的潮汐漫过

它们，在流浪的历史中

在我们滚动的眼皮下

一闪而过

让我想起底特律的废墟

也想起玛雅和楼兰的传说

什么时候，城市

会成为毁弃的祭坛

我们的灵魂，也将随着星辰消失

春天的花朵，年年在伤口上绽放

铺满荒凉的坟冢

坟墓

在梦中来到我的坟墓

这里也有汽车、街道和高楼

路上来往的男女，有的面容平静

有的脸上布满风尘

“他们有没有喝下断魂桥上的孟婆汤？”

我想找个人问问，却发不出声音

我朝前走，脚步已将我遗弃

我望向一扇玻璃

只看到脑袋中的偏头痛和健忘症

头顶上有一片枫叶朝着前方飘落

“来吧！”它开口说道：

“和我一起死吧！”

我从自己紫红的肉体上惊醒过来

却发觉已经躺在了墓中

旅途

身体的鳞片渐渐落下，这具

日渐衰老的躯体，走上愈来愈远的旅途

日子在拒绝中延续，午夜的清风

送来一截截旧日的惆怅

有时候，生活就是一场巨大的赌注

赌码是青春、激情、梦想和憧憬

而现在终于已决胜负，当细胞

如暴风中的砂粒般不断败退

我走在街道上，宛如一片秋叶

掉进了世界深不可测的伤痕之中

小巷

它幽深的尽头潜伏在时光深处

赐予我童年的蜂蜜和苦艾

它从不曾理会天上的云彩

和飘落的雨点，陪着少年的我受难

哭泣或欢笑，忠诚地

守护一个少女隐藏的秘密

任凭童话故事在冒着炊烟的屋顶上升起

如今，它仍葆有我童年的样子

默默地承受着阳光和风雨

随时光的脚步慢慢远去

退回一片城区、一个山凹

退回辽阔大地上一个隐蔽的角落

成为一根飘荡的带子

夜夜将我捆绑在门前那棵槐树的枝头

我的童话城堡

我的童话城堡就是这片街区

街道两旁挤满了大排档和小吃店

门口的垃圾桶上苍蝇成群飞舞

每一垛墙壁，都是

流浪者神秘而温暖的屋檐

它在暗夜的月色下嘈杂而拥挤

窗户里传来女人的呻吟

黑暗的角落

提供人们对生活的所有渴望

幻影在灯光下纷纷逃离

为了慰藉爱的饥渴

人们将躯体互相靠近

地上四处都是被踩踏的欢乐

轻风裹着尘埃

鸟儿扑打着翅膀从楼顶掠过

这就是我的童话城堡

黑暗中，漏着微光的房舍

在制造它白色的羽翅

每一个人都在这里

认领自己的命运

过米拉山

褐色的山峰上，白是唯一的颜色

它孤绝的光芒，只用来修补星辰

在米拉山，每一次抬头

眼前的山峦都会变得更幽远一些

仿佛时钟每过一刻，就加深一寸它的孤独

高山草甸，在凹处集聚它的孤独

洁白的雪原，是不是远古时期冰川活动的遗迹

经幡飘扬，时光仿佛在这里放慢了脚步

短暂的停留后，我们必须行走

向西，光秃秃的岩石在广袤的荒野中沉默

向东，尼洋河顺流而下，桦木和冷杉一路追随

匆匆的脚步中

念经人正安详地从身边走过

在林芝八一镇

这美丽雪域之中浮起的尘世

雪山之下的水泥路旁，桃花开得正艳

我站在树下仰望，看见花瓣高过了洁白的山巅

更高的空中，悬挂着蓝天和白云

和永恒的纯净与安宁

在八一镇整洁的街道上，双手插进裤兜

触摸着自己，和体内温热的心灵

我的呼吸伴着一株桃树的宁静

伴着尼洋河奔走不歇的流水

在异乡

午夜的原野横躺在广穹的天幕之下

浓浓夜雾掩盖着她的花园

三十多年以前，我从这隐秘的花园走出

来到这座沿海的城市

错综的街道，是梦中倾斜的天堂

走在上面，却丢失了心中的国度

在异乡，苍茫是唯一携带的行李

勒住青草般瘦削的肩头

在心的殿堂里，我常常给过往的日子举行葬礼

为有过的爱恨写出长长的悼词

空中皎洁的月光，穿墙而过

落在写字的手背

落在废墟上的乌鸦

一片即将拆除的建筑上，一只降落的乌鸦

像突然从哪里弹出的一颗子弹

停在废墟之上，疲惫地伸展着翅膀

那么小，那么黑

仿若一个即将溺死的梦幻

这只迷途的乌鸦，它从哪里来

是否甜蜜地越过谷浪

是否蹒跚地行走过铁轨

是否喝过虫豸们的骨血

它迷茫孤单的身影多像此刻的我

面对一只乌鸦，我的忧伤突然无处可藏

仿佛我们曾一起飞越了千山万水

仿佛我们一同跌落在这废墟上

仿佛它走过的曲折历程就是我那潦草的一生

现在，我与它一样，浑身长满了锈迹斑斑的黑暗

在纷乱的尘世里互为知己

小房子

抒写寂寞，往往需要很大的勇气

挤身喧嚣的人群

心中却怀揣一片孤独的林场

远方的波浪

带走鸟儿的鸣唱和风的私语

马路上匆匆的行人

他们用欲望在街头织网

我们被困其中

在珠光宝气的路口

在飘满香味的毒食品中无路可逃

许多人为此默默死去

千万座房子堆积成的城市

我常常暗自流泪，找不到回家的路途

找不到一间小房子

它隐藏在某片树林的深处

装着此生所剩的余光

省

省去思念，爱恋

这暗夜中繁衍的一切

大地上积满了尘土，每一颗都有

炽烈的过去

省去忧愁、颓废

时钟在滴答行走，每一次来临

都是新的，却瞬间

成为记忆

省去悲伤时身体的颤抖，将它留给

感动，省去眼角的泪水

让它留给笑容

省掉这多余的一切

我就能在这里，在昏黄的夕阳下

低声歌唱

星空下

那些微弱的光，在高处闪烁

仿佛神的眼睛。这时

风经过树林，发出轻轻奔跑的声音

草地上慢慢铺满薄霜，人间的灯火

次第亮了起来。疲惫的人们

回到各自的小屋。狭小的空间

以黑暗和沉寂接纳疲倦的肉体和脚步，除了黑

没有什么比夜更懂得内心的脆弱

辽阔的星空下，无数生死正在纠缠

无数美丽正在错过

夜在加深，夜色

一次次裹紧我们。喧闹的尘世

终于有了短暂的安静

夜

不思念家乡，只低头看着地板

这巨大的、漂浮的堤岸

也不提及远方的地址，黑暗中

所有的道路都已关闭

路灯昏黄地照着，夜行的人

将视线压得更低

万物一点点暗下去，它们

各自找到了庇护自己的黑暗

而风，从不告别任何事物

它在消逝中有了永恒的获得

在他们中间

在他们中间，我的孤独

是灰色的。街道上众生喧哗

人们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

车辆在飞奔，没有一个方向

拒绝迎面吹来的冷风，也没有一滴眼泪

拒绝挂上游子的脸庞

丰饶的大地适宜万物生长，也让它们

遵循宿命枯萎

我混迹在他们中间，默默吞咽

生活的悲苦，静看冬去春来

我爱的人一天比一天衰老

看窗外的阳光

照耀着刚刚冒出几片新叶的石榴树

让一切发生

你的爱总有一天会从天边的一缕云彩后隐没

大地上喧嚣的人群，总有一天

会变成一堆堆皑皑白骨

一座座华丽的城市，总有一天会变成

一片片废墟。季节留下的，不是花朵

也不是果实

落日一寸寸下滑，一切都在发生

我们总在试图说服自己忘记

然而，没有一片叶子

能忘记春天，没有一场爱情

能让我们忘了自己

爱

那丰富而危险的

那令人欢乐，也令人绝望的

它的光芒静止

只为拥有它的人流动

它看尽众生的痴迷和癫狂

它走过后

只剩下身体的残骸和伤心的废墟

时间在流逝，又仿佛在这里停驻

缠绵往事——给杜普蕾

那些事物正在消逝

在远去的流水中，在飘荡的云雾里

在大提琴颤颤的尾音中

音符如泣如诉，慢慢铺开一片旷野

又回到一个密闭的房间

我在这中间来回奔波

寻找着你

寻找着世界的暗哑之谜

孤独不可逾越

而你也已不可触摸

地球公民

你们，曾是我的前世

下一个轮回里

或许还会是我的来生

但请原谅

这些畸形的和愚昧的

当寒光掠过肉体

他们在杀戮中欢笑

他们的身体成了你们的坟墓

你们的血液滋养他们狂野的心

这众多尸物填充的身体

这众多尸物环绕的世界

他们在错误中终结

不再有唯一的、创造万物的上帝

一切在这里得到

一切又在这里失去

毛月亮

月色昏暗的夜晚，适宜

孤独，适宜回忆童年和故乡

那时，奶奶摇着蒲扇，坐在大树下

讲孤魂和野鬼的故事

父母在清点一季的收成，我们

在朦胧的月光下睁大了眼睛

任凭萤火虫在身边飞舞，带着它小小的光芒

月色无边，远处有风

在蠢蠢欲动，枝叶窸窣作响

而今时过境迁，月亮下

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

充盈着人间烟火的气息，气息中最牵挂的一缕

远在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