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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条笔筒

2018-11-14张桂菊

山东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夜校水缸笔筒

张桂菊

初冬的夜晚,天幕像是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率先出来的一些星星如履薄冰一样抖抖索索的,它们眨巴着眼睛看着偎在山怀里的这个农家院落。淳朴的山里人才不在院墙、大门上浪费心思呢,也少那财力。坐西向东的两间草房带个小耳房看起来资格最老,面西的东屋明显年岁少一些,北面的灶房就不讲究了。日落而息本是农家人的习惯,如今战乱时期人们更是早早安歇了。到处不见一点灯火,小院子里一片寂静。

邹明从东屋出来,在院子里站定,双手叉腰仰头看着漫天的繁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刺激了肺腑,好像也激活了他的某些细胞,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傍晚长兰子火烧云一样的脸庞。世道不好,老百姓受苦,给人做童养媳的女孩就更苦了。他正想得出神,却听西房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和几句低低的咕哝声。那是年老体弱的邱老太发出的,老年人就喜欢自言自语,总不过是念叨念叨早死的老伴给儿子挣下十来亩地却没能看着儿子长大成人,数算数算哪天给儿子办完终身大事。虽然有个童养媳在跟前,可是……年头啊。

为了照顾娘,邱老太相依为命的儿子富贵陪着母亲也在西房安歇。邹明看着对面一片漆黑的西房,想到富贵,脸不由得稍稍舒展了一下,这小子被他硬拽着去上了几次夜校后,老是阴沉着的脸开始变得有点开朗了。那天在夜校课间休息时,他对大家说富贵有双巧手,是个有用之才。富贵灰黄的脸泛起了难得见到的红光,傍晚竟送了他一个细荆条编的笔筒,结实又精巧,看得出编得很是用心。

邹明轻轻走到北面灶房门旁的水缸跟前,慢慢推开水缸上的高粱秸盖顶儿,黑幽幽的水面映着星光,深邃而又纯净。他的嘴角缓缓地翘上去叹道,这孩子。他想起刚过来那几天,他看这个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个十六七岁女孩子忙活,就抽空挑了几担水倒在水缸里,埋头在院子里鼓捣小玩意的富贵却用敌视的眼光瞅了他一眼,邱老太则怜惜地看了眼儿子,忙不迭地说客套话。他呢,便宣讲了一通穷人一家亲、男女平等的大道理。在灶房里忙着洗洗刷刷的女孩子好像啥也没听见,可是此后他却再没有挑水的机会了,因为水缸总是满的。

傍晚的情景又真切地闪现在他的眼前,他的脸热起来,自语道,长兰子。他在他们东房里办公这么多天,一日三餐吃着女孩子做的饭,他还没有正经和这个女孩子说句话呢。晚饭后,他看见长兰子正在牲口棚旁边默默地梳理她的长辫子,就有意向她走过去。她的衣衫破旧黯淡,天边的晚霞却殷勤地跑来给镀了一层金边,那健美秀丽的侧影竟然让口齿伶俐的他一时无法出声。虽然都称老邹,其实他不过26 岁,应是无暇修理的头发和胡子模糊了他的年龄吧,这里面自然也有沂蒙山人对文化人的尊重。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的老邹就说话了,嗨,长兰子,你在这儿梳头哇,是梳给毛驴看吗?长兰子吓了一跳,小脸腾的一下变成了和晚霞一个颜色,她吃惊地转头瞥了他一眼,便快步跑进她的耳房里去了。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那么清亮,瞳仁里好像有两束小火苗在跳,是晚霞映在里面了,还是……

老邹回到东厢房,静静地坐在床边,手指摩挲着那个结实精巧的荆条笔筒,心想选在这儿来写东西还真是选对了,若不是需要紧急撤离,他还真不想挪地方呢。屋后突然传来一声蛙鸣,又一声,两声。老邹听得真切,便起身悄悄走出院子,果见联络员小邵等候在院外,就一同匆匆向村口走去,印刷厂的几位同志也来到了村口,他们排好队伍马上就要出发了。

天幕上的星子们见夜深人静便成团结伙地涌出来,邱家院子就陷入了一片星光里。院子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进入了梦乡。可是,牲口棚里突然传出毛驴踢踢踏踏走动的声音,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小巧的身影,那个身影来到院子中间,朝着西房缓缓跪了下去。

富贵啊,西房里,邱老太苍老的声音轻轻地叫着,他知道儿子也没有睡。

娘,我能养你,老邹说我是个人才呢,富贵眼睛死死盯着院子里的人影,用力抑制住喉头的哽咽。

邱老太听着儿子异样的声音,想到儿子镰把一样瘦弱的双腿,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又想儿子能说出这些话也亏得老邹开导。

可是长兰子……邱老太心里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离家千里,半年才能回来一次。所以那会叔叔阿姨特别喜欢招呼我去他们家,也就是那段时间,我留意到每次他们家孩子回来前两三天,叔叔阿姨就开始张罗往家里购置各种东西,吃的喝的,冰箱里被塞得满满当当。

院子里的人影已立起身,慢慢环视了一周,然后决然地朝着门口匆匆走去。

邱老太听到床板的咯吱和儿子压抑的呜咽,心像刀割一样难受,过了一会儿邱老太终于颤着声说,富贵啊,等打跑了鬼子,日子安生了,妈再给你找个好媳妇,长兰子她……

她一定跟老邹去了,她去夜校听课了,她信老邹。

娘没见她去啊?

她偷偷躲在屋外听。有一次我看见窗口露出她半边脸,她的眼死死地盯着老邹,我从没见过她的眼那么亮。

邱老太暗暗叹了一口气,她又何尝看不出呢。

唉,老邹也是受苦的孩子呢。那个老邹,哪里人来着,跑到咱这山沟里来。这样的年月,家里人不挂念他吗?还不是为了打跑鬼子。

邱老太想,富贵可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小时候出去遭淘气孩子嘲弄,回家便哭闹个不休,邱老太嘴里劝解眼泪流进心里,待到大了又不出门了,成了闷葫芦。想到这里,邱老太便接着说,老邹在夜校说些什么?

富贵的声音已变得通透,全民动员,全民抗日,还有……

随即,他轻轻哼起来,铁流两万五千里,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铁六两?换五钱?

哎呀,娘,跟你也说不清楚。就是老百姓都起来抗日,就能打跑鬼子了。

邱老太感到心里宽松了一些,就忙接着说,好好,俺儿明白。儿啊,今晚上怕是怪紧,你身子弱,麻利抹搭会儿眼儿吧,听着村长打锣我叫你。

嗯嗯,娘您也快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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