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压正》:荒诞中的历史反思
2018-11-14陈月娥
陈月娥
(广东文艺职业学院,广东 广州 511400)
作为 “民国三部曲”的终章,姜文在这部电影中延续了他对历史的解构与嘲弄,在北平的乱世纷争之中,他再次回溯现代中国的历史原点,从最基本的世道人心、恩怨情仇上升到权力争夺、家国之计,既是对历史的叩问,也是对当下中国身份焦虑的一次映照。《邪不压正》(2018)改编自张北海的小说《侠隐》,影片试图最大限度地展现北平的风貌,再现市井生活细节、重建北平时期的老建筑等,一方面展现日常生活样貌,另一方面为各方势力的缠斗搭建好舞台。然而重现历史场景只是基础,更为关键的是选取有效的方式讲述小说中的复仇故事及其内部牵涉出的庞杂历史,姜文采用了他一贯善用的荒诞手法,在人物塑造、叙事特征和表现手法上都有所体现。
一、乱世中的身份焦虑
对于姜文而言,借助历史所表达出的东西并非历史本身,张北海的小说为他提供了诸多细节,而他则要自己搭建骨架。民国时期的北平如同万花筒,折射出复杂的社会图景,那是一个劳斯拉斯与牛车并驾齐驱、六国饭店与卤煮小摊比邻而立的时代,旧王朝已死但身躯犹在,新政府刚一登场亮相就有列强觊觎试图分一杯羹。《邪不压正》中的人物正是在这样庞杂混乱的社会背景之下各怀心思暗自角力,而李天然成了所有人都想利用的一颗棋子。
在人物关系上,影片做了十足荒诞的处理,李天然先后三个人叫爸爸,他们却都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身世不明,被自己的师父收养,遭遇灭门之灾后被美国人亨德勒所救前往美国接受教育,之后又回到北平与美国爸爸生活,自认是个北平人,要向日本人根本一郎和与之勾结的朱潜龙报仇。无疑,李天然复杂的身份具有高度的象征性,成了中国命运的缩影,因此他先后认三个人做父亲的行为,体现了乱世中身份主体的焦虑。“父亲”在影片中是至为关键的身份,在《邪不压正》中其含义脱离了最原初的血脉继承关系,“父亲”实质上意味着身份主体的归属,李天然认谁做父指向了他所依凭的力量,并进一步暗示了人物所认同的价值。
对于朱潜龙而言也是一样,在影片的开头,他对根本一郎说“我不再随他姓李了,他不是我亲爹……我找回了原来的血脉”,随后就去逼自己的师父把土地让给日本人种鸦片,遭到拒绝后与根本一郎杀了师父全家。尽管事实如此,但他当上了警察局局长后成了正义的化身,在河边枪决犯人后大喊“邪不压正”,为自己的师父塑像,每年忌日长跪不起哭声凄惨,让自己的形象变得十分正面。表面的“正”与实质上的“邪”是朱潜龙的双重身份形象,正暗示了民国时期“正不压邪”的现实情形,影片以此为题蕴含了姜文试图传达的讽刺,并赤裸裸地表现了现实的荒诞色彩。
李天然后来被蓝青峰及其背后的革命势力所收编,找到了自己的第三个“父亲”,但是蓝青峰被拔光了牙之后告诉前来相认的李天然:“我不是你爸,而你呢,也该找自己的儿子了。”暗示他摆脱棋子的命运,掌握自己的未来。对巧红的爱是李天然构建自我的一种方式,但影片最后在屋顶的场景是二人的分别,巧红毅然离开后,李天然只能在屋顶无谓地呼唤,个人的情感势必在大历史席卷而来之际被碾为齑粉,他再次失去了得到主体归属感的机会。复仇是《邪不压正》叙事的核心推动力,但在李天然最终完成复仇之际,这样一场胜利在日本大军压境的北平变得无足轻重了,命运的荒诞感被充分暴露,姜文也借李天然这一人物隐喻中国在民国时期无奈的历史命运。
二、剖析历史的肌理
姜文从《太阳照常升起》(2007)开始尝试影像风格的创新和叙事结构上的突破,快速凌厉的剪辑、非线性与碎片化的叙事、充满戏谑的台词与情绪饱满的人物共同构成了他独特的影片风格,并在“民国三部曲”中达到了成熟。《让子弹飞》(2010)追问革命叙事背后的动机,《一步之遥》(2014)用社会奇观揭示真相被权力掩盖的情形,而《邪不压正》则对历史转折点之际各路人马的选择与命运进行了描画,三部曲的真正着力点并不在于还原历史真相,而在于用极度个人化的表达方式剖析肌理,打破线性历史构筑的逻辑脉络,让历史的不确定性与荒诞性暴露出来。
尽管李天然的复仇是影片的主线,但蓝青峰的谋划才是真正撑起片子的骨架。蓝青峰是辛亥革命的参与者,与朱潜龙交情不浅,后来成为李天然的“爸爸”,试图最大化地借助别人的力量实现自己的目的。亦正亦邪的蓝青峰让观众一直在揣摩他的立场,他也仿佛是一个始终在棋盘上掌握全局的人,然而影片的发展打破了这种预设,蓝青峰自己也陷入了危险的旋涡,实际上他并非拯救者,而是等待救援的人。
蓝青峰有两个儿子,都认了美国人当爸爸,一个死在了广州,一个死在了上海。从血脉传承的角度上讲,他已经无可指望。李天然作为蓝青峰认下的儿子,同时也是他精心布下的一颗棋子,承载的是重建新秩序的野心,但当他气数将尽之时明白自己已无希望,也就无法再当李天然的爸爸了。蓝青峰试图凭借自己的谋划抵挡日本的进犯,但与小说里那个追随张自忠一心抗日的人不同,这个人物被姜文复杂化了,他在各方势力之间斡旋,想在不动声色之间达到自己的目的。正如他出场第一个镜头所暗示的那样,特地绕路去买醋,为了这醋才包了饺子,这叫作讲究。只不过,这种讲究最后成了一场空,他的谋划在日军压境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由此,影片的目的既不在于讲述一场复仇是如何完成的,也不在于重述抗日的历史故事,而是尝试挖掘动乱年代人物内心的欲望、野心和迷惘,历史并不是由非黑即白、目标清晰的人所构成的,而恰恰是在复杂的相互勾连的人际脉络中勾画出来的。
三、超现实主义的色彩
既然无意还原历史,那么《邪不压正》即便有着明确的时间、地点背景,依旧可以一边借用丰富的历史细节,一边以荒诞、戏谑的风格完成创作。影片开头朱潜龙和根本一郎杀师父一家的场景简洁、暴力而血腥,刀枪齐上阵,继承了昆汀暴力美学的衣钵。李天然速度快到可以躲过子弹,中了弹、被淋了汽油火烧全身之后依旧能逃出生天,显然令人难以置信,但姜文就是敢于用这样的方式表现人物,不断刺激着观众的感官。
至于北平,也被装上了超现实主义的滤镜,雪后的城市一片白茫茫,从树木、建筑到街道都是那么干净,屋顶作为影片中占据核心的叙事空间,为李天然飞檐走壁,展现自己青春健硕的肉体提供了绝佳的平台,连成一片的屋顶加上阳光、蓝天与绿树的掩映,甚至会让人一时忘却这是一个乱世。姜文当然无意让观众相信这就是真实的北平原貌,而是要让带有浪漫色彩的、如梦境一般的北平深入人心,让这种不真实与历史场景对立,营造出一个高度个人化的历史空间,这种“虚假”也强化了荒诞的风格特征。
李天然这个人物本身也带有一种超常感,他的简单与热血和影片中其他城府极深的人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他的武功高强到似乎能够超越物理法则的限制,令人难以置信。这样的人物设置有其背后的考量,李天然在电影中就像是一面镜子,用自己的简单映照出他人的形象,他的正映照出朱潜龙的邪,他的单纯映照出蓝青峰的复杂,他的热血映照出巧红的隐忍,正是他这种不似现实中的人衬托出了众生的百态。
姜文有意塑造的不真实感与超现实色彩让影片具有强烈的荒诞特质,而正是通过这种荒诞,观众得以在高度个人化的表述之中重新对历史的参差之处进行思考,以一种别样的视角观察错综复杂的民国历史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