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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绽放的什物:灯

2018-11-14广西

金沙江文艺 2018年11期
关键词:矿长煤油灯木匠

罗 海 (广西)

1

我5岁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由县人民医院下放到了大山凹凹里的安陲农村,安陲既不通公路也不通水路,更没有铁路,要进安陲,汽车开到泗维河后,面对泗维河,就停住了:前途已无去路。人们跳下车来,爬山涉水,徒步几十里山路,才到达安陲。也许父亲对自己的前途已经完全不抱什么可能改善的希望,他已经认定,这一辈子大概是要老死在安陲这座大山凹凹里了,这个命运是再也无法改变了。父亲的这个命运同时也注定了我未来的命运。为了使我早一点适应这个命运,他去上海,把我从外婆家接到了安陲。在我生下来10个月后,父亲和母亲就把我寄养在了上海外婆家。他们给不了我良好的生活,他们希望我有良好的生活,所以把我暂时寄养在上海外婆家,一旦他们的生活有了改善,再把我接回他们身边。现在生活不但改善无望,而且更加恶劣了。眼看着是再也没有希望变好了,他们不能再让我在上海娇生惯养下去,我总归要回到他们身边。如果我再长大一些,才回到他们身边,这对我适应我命定的环境肯定更困难,因此晚适应不如早适应,现在就回到他们身边吧,现在就回到安陲农村,让我从小就学着适应吧。

我来到安陲的第一个夜晚是一个不眠之夜。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好,陌生的农村让我感到新奇新鲜,使我忘记了许多我可能会计较的不便。树木,花朵,小草,甚至路边的一泡牛粪都引起我的好奇。但当夜幕降临,人就变得格外敏感,恐怖也就同时降临了。大地被黑暗笼罩,整个安陲黑沉沉的,再也看不见什么了。1971年的安陲既没有自来水,更没有电,大地一片沉寂,伸手不见五指。在黑暗中,在没有光明的暗夜里,我感到极度的惊悚,感到无比的孤立。我伸出手来慌张地乱抓。别怕,别怕,妈妈在这里。我的母亲握着我的手安慰我。可是我不熟悉这只安慰的手,它是陌生的,如果陌生,只使我感到更加的孤立无援,更加害怕。我大哭起来。父亲把煤油灯点亮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看到了更加不熟悉的一切:暗黑破损的桌子,丑陋的条凳,吐露着怪味的木床。我想着了上海外婆家灯火通明的客厅,温馨的厨房。我好饿啊。“饿,饿。”我喊道。父亲和母亲对望了一下,父亲站起来,从饭锅里拿了一块馒头递给我。我看到了,看清了一块馒头。我没接,我不但没接,还愤怒地一巴掌把拿在父亲手里的馒头拍落在地。我听到馒头“叭”地掉落在地上,然后不停地翻滚着,翻滚着,一直滚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才停下。我感到馒头受了委屈了。但是我故意装作并不知道馒头的委屈。我拼命地哭,我大声地哭。不停的哭声,让父亲和母亲手足无措,张皇失态,他们不知怎么办,他们不知道怎么安抚我。后来母亲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俯下头贴着了我的脸蛋,她说:那么,你想吃什么,告诉妈妈。母亲身上的温暖的气息,让我心定了定,我说:我要蛋糕,我想吃蛋糕。我说着蛋糕的时候,我想到了在上海的客厅里,外婆正把一块蛋糕切开,她笑眯眯地拿起一块蛋糕,一边说着“我囡乖吃”,一边往我嘴里塞。可是我避开了,我不吃蛋糕,我不喜欢蛋糕的甜腻味儿。可是这时我却说“我要蛋糕,我想吃蛋糕。”父亲听我这么说面露难色。母亲却忽然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把我抱紧了,泪水流在了我的脸颊,同我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我的泪水谁是母亲的泪水。我们就这样面对着一豆油灯相对哭泣到天明。

2

父亲和母亲在安陲很快创办了安陲卫生所,它们建在一间木皮屋里,东边是药房,西边是我们住的房,中间是诊室。每天早晨起来,父亲和母亲穿上白大褂,胸口上挂上听诊筒,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我喜欢这些白大褂,它让人宁静,平和,似乎天大的事在白大褂面前都会得到妥贴的处置。病人以及病人的家属们痛苦地惊慌惊恐地跑来,看到了父亲和母亲的白大褂,他们慌乱地叫着“医生,医生”,父亲和母亲的白大褂不动声色,立即贴近了病人,一切就如变魔术般地宁静、平和,井然有序了,病人和家属不再发慌,病人的痛苦也很快得到了缓解。天很蓝,艳阳高照。

可是当夜幕降临,卫生所关了门,父亲和母亲脱下白大褂,我看到父亲和母亲,特别是母亲的孤寂。母亲总是在夜里哭泣,在哭泣中,黑暗笼罩了我们。脱掉了白大褂的父亲总是手足无措,不说话,木讷着,说不出话,每次只能木然地点亮煤油灯。煤油灯在暗夜的风中晃动,忽明忽灭。光明是那么渺小。照不清父亲的脸,也照不清我的脸,照不清任何人的脸。日子就这么过着,白天母亲是天使,面带微笑,给人信任和慰藉,解除别人的痛苦,夜晚却像一个脆弱无助的婴儿。

泗欧河的水在寒冬依然如此清亮,它从山下汩汩地流淌而过。父亲喜欢带着我们一家三口在闲暇的时候,迎着风,在泗欧河的鹅卵石上散步。也许这是我们一天中最愉快、最轻松、最高兴的时候。我会左手扯着父亲,右手扯着母亲,夹在他们中间蹦蹦跳跳,深一脚浅一脚大步走在鹅卵石上。父亲有一回这么边走着,边对母亲说,这么好的水呀,在这水上拦起坝,可以建一座水电站,有了水电站,夜晚就不再黑暗啦。然后父亲搓着手,低下头叹息了一声。母亲却抬起头望着天,望着天边漂亮的彤云笑说,那你建呀,你把水电站建起来呀。

不知是不是母亲的提议是神圣的,是一道圣旨,还是父亲自己觉得真有必要为安陲建一座水电站,他果然认真地对河水进行了观察和勘探。泗欧河已经拦有一道水坝,积起的水用来推动水碾碾谷子。父亲找到生产队长阿养叔,他鼓动阿养叔将水碾改造成水电站。阿养叔是回乡知识青年,他一听了立即用手一拍大腿极其赞成。可是队里的人不赞成,特别是老人们不赞成,他们认为把水碾改成水电站能不能改成是个问题,就算改成了也会得不偿失,以后再也不能碾米了。阿养叔带着父亲一家一家去做动员工作。父亲兴奋地向他们宣传,将水碾改成了水电站,不仅每家都会有了电灯,夜晚不再黑暗,彻底光亮,而且白天不需要用电点灯的时候,电还可以拿来带动打米机,同样可以将谷子打米呀。另外还可以向山上抽水,灌溉农田,还可以让每家每户用上自来水。好处太多了。父亲给队里的人们描绘了一副水电站带来的许多美妙的景色。是真的吗?队里的人们带着惊奇的神色心动了。罗医生,你可要说话作数!有老人这么郑重地要求我父亲。作数,一定作数!父亲答。看来有希望了,阿养叔兴奋得像一只猴子一样上窜下跳,到处去作说服工作,一刻也坐不住。终于,全体社员同意:建水电站。

父亲是总设计师,也是总工程师,还是施工队队长,一身数职。他拿着他自己画出的也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图纸,每天在工地上指手划脚指挥着施工。母亲非常担心,母亲总对父亲说可别弄砸锅了。不会,不会。父亲自信地答。我上窜下跳,只要有机会,就从山上的学校飞跑到山底的水电站看电站怎样神奇地一点点建起来。先是把水碾碾子拆掉了,然后又拆去了百年老杉木做的碾轴,生产队的不少老人始终在围观,每拆一点东西他们就心疼“哟”一声,或者“嗳”一声,像是刺得他们钻心的痛着。水泥,石子,沙子堆满了工地,青壮工们喊着号子,唱着歌谣,欢天喜地快乐地干着。终于,电站建成了,水轮机在河水的推动下呜呜地转了起来,带动了发电机也呜呜地转了起来。那是一个天要黑未黑的夜晚,当机器一切都转得正常了,父亲朝阿养叔喊了一声“合闸”,阿养叔把闸刀猛地合上了,闸刀跳出了几星火花,生产队各家各户预装好的电灯顿时亮了起来,队里传出一片惊喜无比的欢呼声,震动了整个村庄黑暗的天空,可是突然灯又暗了下来,变成红红的一点暗火。父亲连忙抢到电闸前,飞快地把闸刀拉了下来。

父亲对水电站所有的算计都正确,他唯一疏忽了负载,负载量过大了,小小的水电站发出的电量不够,不足以支撑。父亲说把卫生所的线剪了,负载就够了。阿养叔不同意。召开社员大会讨论。阿养叔主张队里的各家各户只点一盏灯,挤出的电量给卫生所。罗医生给我们带来了电,让我们点上了电灯,我们不能让他家还点着煤油灯!社员们一致同意,立即举手表决通过。从此,我们家就亮起了电灯,卫生所里所有的人家都亮起了电灯。

3

安陲中学在泗欧河的对面,与我们隔河相望,卫生所的王柄文老婆黄老师就在学校做老师,我读初一的时候,她每天带着我去学校上学。

学校建有两排教室,两排教室的中间是操场。我们在操场上做早操,跳绳,踢键子。

安陲是块山地,地无三尺平,学校开出的平地建了教室和操场,就再也建不了什么了,还缺少球场。我们就半工半读,上午上文化课,下午劳动,开山平地,在教室的下坡用了半年时间又整出了一块平地建篮球场。

球架和球框让生产队一个聪明人杨木匠造。

杨木匠从山上砍来四根老杉木,去皮,刨圆了,在球场的两头正中挖四个洞,就把杉木栽下去了。

光秃秃的四根柱子立在空荡荡的球场上,像四个莫明奇妙的怪物。

杨木匠就这样让它们奇怪地立着,好久都不再接着下面的工程,好久都不再有任何动静。

原来杨木匠从来没有打过篮球,他自然从来没有做过篮球架,甚至连篮球架是什么模样也没见过。但是他是聪明人,校长肯定了他的聪明,选择了杨木匠这个聪明人来做篮球架,他相信杨木匠一定能做成,一定能做好。杨木匠就信心满满地接过了这个活儿,认定自己肯定能做好。结果现在犯了难。

校长画一张图纸给杨木匠,请杨木匠按图索骥。

杨木匠接过了图纸,他立即在场地上立起了这样四根柱子。

当他把四根柱子立好后,才发现做不下去了,最重要的是觉得一定是在程序的先后上出错了:现在,那些支架,以及篮球板和球框怎么装上去呢?

校长原来并不关心这件事,这件事交下去了,也就完了。后来知道杨木匠把四根柱子光秃秃立起来,已经晚了,也许还能改变,可是他不想命令杨木匠改变。杨木匠是聪明人,聪明人都好面子,校长给杨木匠留下面子。一切让杨木匠自己相机处理吧。

杨木匠就在柱子下蹲着抽烟,抽了一天又一天,想下一步怎么做,该怎么做。

一种办法是搭架子,但这个工程好像就有点硕大了,做一个小小篮球架,至于要这样吗?

另一种办法是把四根柱子从泥地里重新拔出来,等把篮球架子都装好后再整体栽下去。重做,这样他先前就不聪明,不仅不聪明肯定还显得很愚蠢,就会招人笑话。杨木匠左右为难,难就难在这里。聪明人真的不好当啊。他只好一天天地坐在四根柱子下吞云吐雾。

有人去向校长告发,说杨木匠在磨洋工呢。

校长笑笑,不解释,不答茬,保持沉默。他相信杨木匠自有办法脱困。

有一天杨木匠果然想出了办法。他赤起双脚,肩上挎着他的工具,像一只猴子一样灵巧地爬上了柱子,然后双脚抱住柱子,再用一根绳子把自己的身子箍在柱子上,腾出手来,在上面又是凿又是刨,把眼位刨凿出来了,上支梁,上板子,尽管做工的时候模样有点滑稽,却把一个篮球架硬生生的就这么像模像样地做出来了。

竣工那天,校长组织全体教职员工和学生在篮球场上敲锣打鼓庆贺,买来了炮仗,把炮仗噼噼啪啪地放得震天响,兴奋得大鸣大叫的炮仗吐出的浓烟,染黑了半边天。还给聪明人杨木匠胸口上戴上大红花。随即在篮球场上举行的第一次第一场篮球赛,还请杨木匠开出了第一球。给予杨木匠极高的待遇和荣誉。谁叫杨木匠是功臣呢。

看着这一切,校长说,我说么,我不会看错么。

杨木匠听到了校长对他的肯定,大点其头。

半工半读停止了,不仅白天恢复了正常的教学,连夜晚也要拿来上自习了。我们都玩惯了、玩野了,如今,夜晚只有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才可以玩了,觉得实在很遗憾,恋恋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为了上晚自习,这一阵我们都挺忙活,有钱的,像陈松,去买了一盏煤油灯,没钱的,就想着各种各样方式做煤油灯,有的拿竹筒做,有的拿碗做,而拿得最多的是墨水瓶。墨水瓶做煤油灯,又简单,又方便。在空的墨水瓶里倒进煤油,放进灯芯,然后在墨水瓶盖钻一个眼,把灯芯穿出来,盖好盖子,一盏煤油灯就做成了。后来,不管有钱没钱,大家都用上了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一时这种煤油灯成为了我们学校学生上夜自习的标配。

有一回阿养叔夜巡中学时看到了趴着书桌,借着一豆昏暗的煤油灯苦读的我们。心中突然不忍,在生产队召开的大会上,他说出了再苦不能苦学生再穷不能穷教育的话,大声提议给学校拉线供电,让学生们夜自习的时候都能点上明亮的电灯读书。他的这个提议得到纷纷响应,一时群情激动,大家觉得这么久来我们在享受电灯带给我们美好光明的时候,怎么竟然忘记了在黑暗里伴着油灯苦读的孩子们呢,他们是未来的希望啊,我们怎么竟能忽视。有的社员甚至流出了忏悔的眼泪。

这时我的父亲站出来了,父亲说如果要给学校供电,村里必需在供电的时候停止用电,因为电不够分配啊。

他这一说,社员们一时都愕住了,当时被一时激动的情绪左右,都忘记了这个要害问题。现在父亲提出来了,有人便默不作声了。

一阵尴尬地沉默后,阿养叔说投票表决吧。

阿养叔拿两只碗,碗一黑一白,黑的代表反对,白的代表赞成。每个人分一颗花生,把花生投进黑碗表示反对,把花生投进白碗表示赞成。

结果参差不齐,一部分赞成,一部分反对,都没有获得三分之二的多数,人们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在利益面前,有的人显得更无私更豁达一点,或者说看得更高更远一点,有的人相反。提议搁浅。

可能谁也没料到居然是这个结果!

据说这时候父亲很有点后悔,他后悔不该算计有误,没能建起一座能提供充足电量的水电站,如果电量充足,人人就都显得大方,无私了,世界多么美好啊。

我们就继续在煤油灯下夜读,直到我初中毕了业,这个情况也一直这样延续。

4

我的母亲已经适应了安陲的生活。

她白天像天使,面带好看的微笑,她的微笑白净、灿烂,村里的人都喜欢看,老婆子,老头子,小媳妇,大姑娘,还有那些壮男人、小青年,没事的时候就爱逛卫生所,都围着看。母亲是开在安陲里的一朵花,还是一朵上天赐予安陲的仙花、奇花、美丽之花。他们有时就直接问母亲:吴医生,你怎么那么好看呐?母亲依然笑,不说话。

夜晚母亲也是天使,她不再哭泣,不仅不再哭泣,也面带了笑容。起先是煤油灯,然后有了电灯,她在煤油灯或者电灯下教我识字、读书。我坐在书桌前拿着书,她在我的身后搂着我,俯着身子说这个字念“沪”,如是我跟着念“沪”。觉得“沪”是个很奇怪的字。母亲又教我念“沪剧”,我跟着念“沪剧”。然后我扭头问母亲,妈妈,沪剧是个什么剧?母亲笑而不答。有时她自吟自唱:“金丝鸟在哪里鸣叫歌唱,一声声似对我诉说哀伤。想当初栖山林迎风戏雨,蓝天下沐骄阳自由翱翔,叹如今望长空枉生双翅,终日里困樊笼寂寞惆怅。金丝鸟啊金丝鸟,我知道你心中有向往,凌云壮志关不住,放你高飞去远方……”声音婉啭、呢喃、柔媚。这就是“沪剧”了。但是我并不喜欢,觉得调子软软的,像要把人化了。

母亲还喜欢唱歌,而且她只唱这一首歌,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她唱起来,一定只是这一首歌,从来也不会再有第二首“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星会照耀着我们……”这首歌带着浓重的异国情调,柔情里面有着高昂而饱满的情绪,我很喜欢,但是一直不知道是首什么歌。也许是我个性太羞怯了,也许是因为从小不是同父母一块生活,使我对父母在情感上总有某种距离与隔膜,并不是心里有什么话就会同父母说什么话,内心里的许多东西,许多疑问,对世界的各种好奇,很多时候都藏在心底,并不询问父母,并不向父母说出来。对于这首歌我就从来没敢问过母亲这是首什么歌,直到我成年了,远离了父母游离在外,每想念起父母,总常常会想到母亲唱的这些歌词,我便上网搜,感谢互联网,让我终于知道这是首前苏联的歌,名叫 《共青团员之歌》。一个孩子只长到10个月,在他基本还没有记忆的时候离开了父母,实在是亲情的一种损失,是后天任何努力也弥补不来的。

有一天母亲拿了剪刀、胶水、铅笔、直尺、圆规、各种彩纸、细铁丝、缝衣针、子母扣,还有蜡烛等等一应什物,给我做一个物件。只见她又是剪又是画,又是粘又是贴,灵巧好看的双手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一直操弄了好几天,终于制作好了,那是一盏漂亮的走马灯,更是神奇的走马灯,在暗夜中,当里面的蜡烛点起来的时候,走马灯上的图案便栩栩如生,自己游走起来。图案画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一幅是云蒸雾绕的天境,那一幅是孙大圣高举着金箍捧怒从天降,又一幅是白骨精惊惶地四处躲藏,又躲无处躲,藏无处藏,再一幅天仙一样的白骨精已然化作了一堆白骨令人惆怅。我看着又叫好又失落。这实在是巧妙之极的灯,一盏会讲故事的灯,怎能不令我雀跃叫好呢,可是让好看的白骨精最后化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白骨,又令我难受,十分不安,以至感到失落惆怅。那时在安陲从来也没有人见过有一种灯叫做“走马灯”的,我的同学们见了,都来围观这盏奇妙的灯,羡慕不已。母亲便用灵巧如翩翩起舞的好看手指继续做走马灯。这次走马灯上的故事变成了杨子荣打虎上山,依然栩栩如生,走马灯上,只见英雄杨子荣浓眉大眼,正气凛然,虎虎生威,站在明处,而土匪座山雕则贼眉鼠眼,模样腌臜,躲在暗处。母亲就这样做了一盏又一盏走马灯,送给同我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一时安陲的夜里似乎不再寂寞了,一盏盏走马灯在村野里到处闪亮,那是我们提着它走家串户,四处炫耀呢。

5

安陲有座锡矿叫九谋锡矿,矿区离安陲有20多里路,那里的矿长叫韦露山,是我同学韦小山的爸,韦小山的妈在安陲村做农民。

韦矿长每回来就带着我们下河打鱼。

我第一次听说韦小山爸是矿长,心里就想象着他的高大形象,仰慕不已。

可是见了大失所望,韦矿长长得矮小猥琐,头发像一丛乱草,特别是还有两颗龅牙,讲起话来,这两颗牙齿狰狞地露在嘴外像要时刻把你啃嚼了,令人不安甚至害怕。可是韦矿长每次回来都带着一把五四式手枪,这把枪让我兴奋不已,韦矿长所有的缺点在这把枪面前顿时都化作灰飞烟灭了,我都不计较,来不及计较了。

韦矿长腰里插着这把五四式手枪,带着我和韦小山下泗欧河去打鱼。

我们空着手向河里走去,刚开始我不知道徒着两只手怎么去打鱼,但是韦小山兴致高昂地拉着我同他爸向河里走去,我也就把疑惑藏着不问了。

来到泗欧河边韦矿长便把枪掏出来,见一条两斤来重的鱼正在河里悠游,他把枪上了膛嘭就向这条鱼开了一枪。并没有打中,鱼惊慌地甩着尾,一下子就不知逃哪里去了。韦矿长笑呵呵的,并不失望。那时的泗欧河,满河里好像都是鱼,不像现在,不说是这样的大鱼,就是小鱼都不容易看到了。河中的生态已经完全破坏。我们就这样沿着泗欧河走,看到大鱼就掏出枪来,嘭地放一枪,不单单是韦矿长放,他也教我们放。所以打不打到鱼倒在其次了,放枪才是我们最大的乐趣。往往一轮枪放下来,最后我们似是空手而归。一路上我和韦小山却都兴高采烈,欢天喜地。

九谋锡矿和安陲之间已经通了简易公路,韦矿长便决心再把这条简易公路继续往前开,让它最后联通到泗维河口与县里的公路联接起来,那样安陲和九谋锡矿就有了陆上的出口,不再闭塞了。村里人听到韦矿长的这个决定,激动不已,翘首以待。

果然韦矿长带领着他的工人朝面向融安县城方向的大山开进了。工人们身穿深蓝工装,头戴风帽,手着手套,拿着铁钎,扛着铁镐,浩浩荡荡地到来。

我感到工人的气息和农民的气息如此不一样,但怎么不一样又说不清楚,就是有一种不一样。也许是他们的统一着装,也许是他们高昂着的头,也许是一些细小的生活习惯或者讲话的内容和语气。这对我产生了巨大吸引,长大后我也当上了产业工人,可能就因为这些工人给我的最初影响。

工人们开山放炮,挑土平地。新开的公路一点点现出雏型,可是靠人挑人平,没有任何机械设施,进展实在缓慢,眼见着,让我深深地担心和忧虑:要开到猴年马月呀。这样的担忧其实不止我,每个人都有吧。

韦矿长大约也发现了工程进展比想象的缓慢,难接受和忍受,可客观上又不具备各种开路的机械化设施来加强施工进度的条件,他决定白班加夜班连轴转。他给每名工人都配备了一盏风灯一盏矿灯,风灯拿在手上或者挂在树上,矿灯戴在头上。每到夜里,工地上点亮的灯盏灿烂,如群星在银河中闪耀,有一种神秘而迷离的气氛。在夜里我们常常跑到工地看工人施工,在暗夜中灯光是让人着迷的,而一群星星点点随着人移动着的灯光更令人着迷。我们东跑西跑,胡穿乱窜,影响到了工人做工了,常常被他们大声呵斥:走开,走开。我们的心情一点也不受影响,笑嘻嘻地这里一跳那里一跳避让,可是让了这里又挡了那里,总是碍手碍脚,令工人们无可奈何。后来他们忽然有了办法,就是指使我们一块干活,抬一筐泥,锄一下地。我们立即兴奋地听从指挥参与开路。能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让我们自豪和骄傲。而我们也和谐地融入了施工的队伍之中,再也不显得有所妨碍了。

公路开了也许半年,也许一年,忽然就停下,工人全部撤走,不开了。什么原因,不知道,只知道韦矿长被撤职了。据说是以公谋私。

公路大约开出了七八里长。我们常常走在这半截的公路上,互相回忆着讲着开公路的传奇,总是依依不舍,为这半途而废的公路叹息。工人们走后的工地遍地狼籍,可见走得十分匆忙。被遗弃的风灯、矿灯、手套、旧衣服,随地可见。村里的人们把这些东西像捡宝一样统统检了回来。风灯、矿灯擦试了,完好如初。上晚自习的时候许多同学鸟枪换炮,不再点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了,改用风灯,又精致又别致又明亮,像一道好看的风景在夜里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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