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词条(十)
2018-11-14张羊羊
张羊羊
ZHANGYANGYANG
食 物
一那日接孩子放学时,他捧了一只纸盒,看起来很是用心,像一个收藏家捧了贵重的藏品。那日风大,他一手握纸盒一手做遮掩状。他的小手明显不足以遮挡错乱的风向。当他把纸盒移交到我手中时,松了口气,显然放心了不少,他认为爸爸足够强大,可以保护好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受损伤。
纸盒里有几片细小得可怜的桑叶,如果不仔细看的话,都不会察觉已经有几十个蠕动的蚕宝宝了。那日风大,我一手握纸盒一手做遮掩状,我的手大但也不足以遮挡错乱的风向。我尽力保持纸盒的平稳,慢挪细走一直到屋里,我也很紧张。差不多出了身汗。
那是四十多天前的事了。
蚕带回来那天,我首先要在家附近寻找桑树。已经很多年没注意过桑树,真要找它时却好像跟我躲猫猫。我问妈妈,蚕只吃桑叶吗?作为一个有着丰富乡村童年经验的人,这个问题简直是多余、好笑的。可有些不经意的事反而在成年后变成了一个问题,蚕为什么只吃一种食物,它的不挑剔显得尤其挑剔。感谢昔日乡野的繁茂,最终还留下一棵桑树离我家不远。我每日干完所有的事务之外,多了一件采桑叶的大事。
偶然一天忘记摘桑叶了,我的心会很不安,一是怕哪条蚕宝宝食物不够吃饿死,二是怕孩子数数时少了。
当然,尽管我尽了很大的努力,还是有好几条小蚕夭折了。幸好,没过几日妈妈来和我们一起住,凭她多年的养蚕经验,这么个小盒子顶多算是个“玩具”。
孩子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蹲在盒子边,看有什么动静。蚕在长大,小纸盒很快换作了大木盒。那是个本来装象棋的木盒。
妈妈每天傍晚去摘桑叶,然后喂蚕。蚕沿着阔大桑叶爬呀爬呀,像一个绅士在湖边散步。然后,在叶边缘一个适合入口的齿处,温文尔雅地吃起来。
终于在四十天后,木盒里结出了第一个茧子,嫩黄的,悬挂在盒内的一角。孩子很是快乐,因为他同学养的蚕纷纷结出了茧子,他不晓得自己的奶奶晚来了好几天。
茧子从嫩黄慢慢厚实成金黄,之前透明的茧内,可以隐约见到蚕还在不停地编织房子。我第一次见这种颜色的茧子,小时候见到的茧子都是白白的。妈妈说,那是用了药水的缘故,一眠二眠三眠四眠时都得用药水。至于什么药水,她也说不清楚,反正那时屋子里总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一直到因为孩子的这份作业,我才仔细观察了蚕吐丝结茧的过程。如果说,自然界蜂巢算个奇迹的话,蚕比蜜蜂更为神奇。它吃饱了,身体变得透亮,就要“上山”了。因为没有蚕龙,它们在木盒里结茧异常艰难。它们需要吐更多的丝才能布置好一个相对稳固的结构,然后造椭圆形的房子把自己关起来。有一条蚕,因为结茧的位置难以选定,东吐几口,西试几口,总觉得没找到安全感,最后留下结了很薄一层的茧子就丝尽而亡的残局,我看了很难受。(1979年夏天,妈妈生我的当天还在地里挣工分,一天三角钱。她感到阵痛时,正在收割麦子,我与成熟谷物间相隔了一层肚皮,仿佛被麦芒挠惹了。1981年,妈妈生妹妹时已到了承包责任田的年月,农事以外还有了蚕桑之事。我的童年,在割草喂羊之外也多了帮大人采摘桑叶的事。那时养蚕,以“纸”为量,我家养的不多,两张纸。炽热灯泡下两张蚕卵从孵化开始长个最后铺满了整间平房。等蚕吃桑叶变成沙沙的雨声后,很快它们就要“上山”了。“上山”的工具叫“蚕龙”:在两根三四米长的草绳间均匀铺上四十厘米左右的稻草杆,一端套在木棍上,一个人拿着木棍旋转,一个人一手压着铺好的草杆,一手顺着木棍旋转带来的转力拨动草杆……然后一直旋转到终点,形成了错开的十字型草簇。蚕会被一条条拎起,在灯光下挑选,身体透明的就放到蚕龙上,我更喜欢把蚕龙写成“蚕垄”,就像种地一样“种茧”了。那时我贪玩,从未去好好看它们吐丝结茧的过程。只记得摘下来白花花一片茧子,去茧站可以卖一百多块钱,当年妈妈的喜悦神情关乎我和妹妹的学费和日常的油盐酱醋。)
这个过程到了李商隐眼里,有了一句赞美无私奉献的诗,至今还在广为传颂。我想他根本不懂蚕奇妙的生理结构,我也不懂。许多小时候没去想过的问题长大了却一个个成了问题。从卵到蚕到蛹到蛾再到卵,我搞不清楚这种动物如此费力的绕来绕去的生命历程。一个人有幼年、青年、中年和晚年,我却找不到蚕晚年的对应状态。以为蛹那般苍老的形态总是晚年了吧,它却破茧而出,脱胎换骨,过起了交配的青年生活。
生命进化产生了千姿万态的个体。为什么要吃食物?活下去。蚕似乎是“为了活下去”的群体中较为独特的一种。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最后造了间房子,它根本不知道,有人会破坏它的房子,吃掉了它时处蛹的状态。更不知道它的房子改变过世界的一个格局:丝绸之路——我特别喜欢一个叫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外国人的说法,“黄帝的妻子嫘祖创建了中国的丝绸艺术。根据说书人的讲法,嫘祖养了第一条蚕。她给蚕喂白桑树的叶子吃,不久之后,蚕开始用唾沫丝结茧,把自己的身体团团围住。嫘祖便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把这千米长丝一点一点抽取出来。于是,这本要化蝴蝶的蚕茧成了丝绸。丝绸又变成透明清纱、平纹细布、丝网眼纱和塔夫绸,与厚厚的天鹅绒、精美的织锦一起,加以珍珠点缀,成为女士先生们的衣裳。在中国之外,丝绸是严加保护的奢侈品。运送丝绸的道路,穿过白雪皑皑的群山、熊熊燃烧的沙漠和海盗出没的海域。”
伟大的唾沫,一首荡气回肠的史诗,一部中国文学长卷(《诗经》、李白、白居易、杜甫、李商隐、陆游……《红楼梦》、《金瓶梅》)。蚕完全不知道。
蚕吃食物,那么优雅,可以说是世间上非常美好的饮食过程。这个世界,从《战国策》到“新战国策”,政党、元首、领袖们的想法很多,他们吃饱了,剔剔牙,在如何使用好一个叫“蚕食”的词语上绞尽脑汁。有时,干脆和“鲸吞”并用。
二那个把手指吮得津津有味的婴儿,眨眼就长大了。且饮食习惯颇像我,什么爱吃什么不爱吃大多相同。他最喜欢我做的红汤面和蛋炒饭,他说爸爸做的蛋炒饭最好吃了。不仅他,我的好几个朋友也夸赞我做的蛋炒饭特别好吃。
那是一碗怎样的蛋炒饭呢?我只能说,肚子饿了,同样的东西会好吃很多。
“我叫王大卫,今年快五十了。我是个厨子,可是到现在还没炒成过一盘儿蛋炒饭。我爸说做啥事都得慢,做大事儿的人都是这样的。”这是电影《蛋炒饭》的开场白。主人公王大卫家是一个没落的御厨世家,他有个简单的理想,要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炒饭。他做的第一份蛋炒饭,温暖了女主人公却没留住她的心。最后他做出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炒饭,被资深美食家金老爷子指出是失传已久的“菩提玉斋”。后来,王大卫每天只做80份蛋炒饭,连白宫都来订餐了。这么好吃的蛋炒饭用了什么配料呢?——米饭、鸡蛋、油和盐。
王大卫做的蛋炒饭究竟有多好吃,我不可能到电影里去尝一尝,但应该没我做的好吃。我的蛋炒饭里不放什么牛肉、香肠、玉米、胡萝卜、豌豆之类,那叫扬州炒饭,太复杂了。蛋炒饭就是蛋炒饭,得简单,我比王大卫的配料多了一丁点东西:在米饭、鸡蛋、油和盐之外加一撮葱花。别看这一点点缀物,可把色、香、味添得恰到好处。
孩子说,爸爸做的蛋炒饭最好吃了。
我不是个做大事儿的料,也压根没有做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炒饭的理想。我倒很想做这样一份蛋炒饭,配料依然是米饭、鸡蛋、油和盐。不过鸡蛋得用人造鸡蛋,油用的是地沟油,我要用好手艺把它炒出来,分给制作人造蛋和地沟油的人吃,都说能够配制这两种东西的人学历不低,可能还得读到博士,我想让他们分别尝尝对方的油和蛋是什么味道。葱花就不放了,他们的人品配不上。换我们那老人的话说,书都白念了。
提蛋炒饭这种食物,我更想说的是,简单的东西、不值钱的东西也能做出好味道的食物来。苏童有个小说《人民的鱼》,厨艺高超的张慧琴告诉柳月芳,买猫鱼给丈夫和孩子解馋,“拿肉膘熬油,炸猫鱼给他们吃,放一点干辣椒,哎,味道就是好,你要是不嫌弃,哪天我端一碗过来让你尝尝。”柳月芳表示同意,但对吃猫鱼还是有点障碍,她家送礼送来的大鱼都吃不完呢。柳月芳有回去张慧琴家串门,看见她一个人在吃饭,没有菜,只有一碗汤,是海带葱花汤,点了几滴麻油。柳月芳好奇,拿了勺子尝了一口,味道居然也很好!又是葱花。有葱花,儿时就着一碗酱油汤吃一大碗米饭也很美味。
说的仿佛是口味的事,就多扯几句。
我有个朋友,老赶上十几公里去某个小镇吃早餐,说那里的“雪菜肉丝面”是吃到现在最好吃的面,出于好奇,跟他去了一回,还真不如家门口面馆做的好吃。当然,我也会赶很远的路去吃麻糕,大铁炉子烘出来的那种,在我的引诱下,他也跟我去了回,最后的结论是没他家附近的好吃。当然,我俩都觉得对方挺傻。
你可能会对着一盘“蒜茸粉丝蒸澳龙”大快朵颐,我偏爱湖里新鲜出水清煮一下的小白虾,个头不是问题,人活着不能不吃东西已是事实。但,我极其鄙视那些吃东西不好好吃的,非得玩些触目惊心的吃法。又或者说,可以替代的,尽量放过那些还在自由飞翔与奔跑的少数吧。遇见过这样一位,反复在我跟前感叹,十几年前有机会几千块钱吃只熊掌的,现在想吃上恐怕得花上十几万了。然后又在怀疑,十几万也未必找得到地方去吃了。嘀咕次数多了,我忍不住刺他,你纠结什么呢,为了可以告诉别人你吃过熊掌?他还算坦城,对啊。有点不可理喻,想想身边也不乏炫耀吃过什么什么的人。《满汉全席》是美食艺术史,也是人类的罪供。 《朱子语录》有:“问:‘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
见有人不吃狗肉,有人不吃兔肉,和我不吃羊肉似乎一样。仅是食物充足有得选择,饿得慌了,所谓的不吃也就不成立了。几日前,点了好几道菜招待朋友,甲鱼、龙虾居然都不下筷,才想起他说过不吃水里的东西。还有个朋友是不吃某种形状的,比如黄鳝、鳗鱼、蛇一类,有趣得算是一种癖好了。
夜读《聊斋志异》,有《蛇癖》章:予乡王蒲令之仆吕奉宁,性嗜蛇。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啖葱状。大者,以刀寸寸断之,始掬以食。嚼之铮铮,血水沾颐。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果得蛇盈尺。时无佩刀,先噬其头,尾尚婉蜒于口际。
能写得如此有滋有味,画面逼真,蒲松龄的笔力还真是出神入化。
我读完反胃,颇有悔意,又想起多年前那个在春天捧吃蝌蚪的傻孩子。
三“食物”这样的主题,浩瀚如海。我只能写几个碎片,就像在沙滩上拣拾一些贝壳,有亮晶晶的喜悦,也有残破的悲伤。
画面一是《最后的莫希干人》:1757年,美洲殖民地,英法两国争夺这块大陆的领土之战已迈入第三个年头,在哈德逊河以西的边陲一带,一个即将灭绝的部落里仅存了最后三人。他们在丛林飞跃,追赶一头壮硕的鹿,枪声中那头鹿轰然倒下。炊烟从暮色中升起,永远像温暖的句子,莫希干人在鹿面前,神情凝重,“兄弟,我们很抱歉杀死你,对于你的勇气、速度和耐力,我们深感敬佩。”
面对食物,越古老的感恩,越是虔诚,近乎宗教。
时光到了1993年的纳米比亚,戈登·麦迪德以一帧《难以为生的猎杀部落》的摄影作品向世人诉说:南非丛林中猎户聚集区的旧有生活方式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正处于崩溃边缘。一些村落依靠一些微薄的农作物和牛羊牲畜试图维持原始生活方式。因此,猎户们还得经常猎杀动物来补助生活。但平原上的动物基本捕完了,只剩下一些像野兔、狐狸这样靠洞穴生活的小动物。
画面二是普遍的西方镜头与《活着》的东方场景交织:人们唱着赞美诗,“感谢天父,赐我粮餐;感谢耶稣,赐我灵餐;恳求圣灵,助我心坚。阿门!”,随后画完十字,餐桌上响起叮叮当当的音乐;而在某个年代的中国,人们会在“只要铁水流的多,不怕汗水流成河”的条幅下赤膊上阵,把锅、破自行车扔进熔炉,炼成一块牛屎般的钢铁后,敲锣打鼓相信“食堂里庆功吃饺子,每个饺子里都包了一头猪”。
“那是鳄鱼与老虎交配时留下的/1958年痕迹”,数月前通过一本杂志我才知道莫言也写诗,“那是想入非非的年代/我奶奶想把水稻和芦苇嫁接在一起/试验了一千多次/我爷爷想让大象和猪杂交/但没弄到大象的精子/他遗憾了半辈子”,莫言在还原一个时代的痛与无奈,然后耐人寻味地说“我不敢嘲笑祖宗的梦想/我想把爷爷和奶奶的试验继续”。
我从老人嘴里听说过饿,也从许多书本里阅读过饿,但实在无法想象极限的饿对生理造成的恐慌和痛苦。因为我遭遇过的饿可能都谈不上真正的饥饿了。
再读汪曾祺的《黄油烙饼》,那个叫萧胜的孩子,就是一个普通的被奶奶一边呵责“你的脚上有牙,有嘴?”一边又在咽气前给他做好一双正合脚、一双大一些的鞋子的孩子。老人们都有打算,老人们在没条件打算的时候总是力所能及地打算。萧胜碰巧出生在一个把两口锅交上去吃食堂的年代,那个年代的食堂起初猪也肥、人也胖,后来猪也瘦、人也瘦了,连白面馒头都变成掺了糠的小米面饼子。奶奶死后,萧胜被爸爸接到“马铃薯工作站”生活。那个年代,萧胜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也不一样,他的妈妈是学画画的,前几年老画两个娃娃拉不动的大萝卜啦,上面张个帆可以当作小船的豆荚啦。他的妈妈真是“想象派”画家。爸爸那的食堂伙食也慢慢变差,草籽面没有了,玉米面饼子也没有了,换成吃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做的汤。萧胜有点饿怕了。
萧胜发现一个神奇的蘑菇圈后,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流泪想起了奶奶。蘑菇是可以吃的啊!他终于知道奶奶是饿死的,“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地饿死的”。萧胜爸爸的食堂要开三级干部会,在北食堂吃红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汤的社员,闻到南食堂飘来的 “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炖肉大米饭”甚至“黄油烙饼”,都说“好香好香”。这三样食物一点也不对我胃口,对我的鼻子也没什么吸引力。但红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汤起码还算是“食物”,若对比下“夹边沟”的悲惨,那些作为“食物”的东西简直不可思议……
那已经饿成了什么样子?因为我们不够饿,所以我们缺乏想象。
萧胜妈妈最后用奶奶生前没动过的黄油,给他擀了两张黄油烙饼,他一边吃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眼泪,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素有美食家之称的汪曾祺,也“穷酸”了一回。
四袁枚写过一首诗《苔》,写得很一般,不知怎么回事,三百年后的春天,突然像竹笋般到处冒出来。我的孩子上学在唱,放学在唱,吃几口饭也在唱:“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查来查去,查不到苔花长什么样子。且听起来很阳光的几句,在写《随园食单》的袁枚嘴里,始终觉着有一种其他的味道。如果说如“米”小,有点像韭菜苔上的花苞。可因为“白日不到处”,看起来说的是苔藓,它不开花,也无种子,是孢子植物。它的“小芽儿”足以让杨万里“点捡苔花晕”,真要以苔花励志,王维《田家》里那句“雀乳青苔井”多暖心啊,雀儿在长着青苔的井边洞穴中哺育小鸟。
“苔花”被一位乡村教师喻指山里的孩子,一经传唱,就十分容易感动中国。而且我的孩子,因为老师布置了唱苔花的作业,是那么专心致志。他反复唱啊唱啊,对桌子上的食物却挑三捡四。他爱吃蔬菜,很好,不怎么碰肉食,说可怜,也很好。
可我会想起七八岁的萧胜,六十年前七八岁的萧胜。我也会想起同时间轴上七八岁的叙利亚孩子,和我的孩子同年龄的孩子们。他们热爱书本和玩具,却只能在地下避难所度过童年。童年没有第二次,他们用泪水向世界问一个问题,“我们有什么错呢?我们只要水和食物,我们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但各种名字的导弹和坦克不会去回答,它们在叙利亚大地上只发出“铁石心肠”的声音,它们分辨不出大人和孩子。
午睡前读詹姆斯·布鲁吉斯的《小小地球》,提到一个“生态足印”,是按照某种生活方式养活一定数量的人口所必须的生产性土地。一个美国人或一个欧洲人需要从世界各地获得所需的食物、矿物质和石油,而他所消耗的所有这些东西都会使用到世界上有限的生产性土地的一部分:如果地球上的每个人都采取西方的生活方式,我们就得需要5个地球来供养我们。
直立行走,解放双手,人类身体里原始的欲望慢慢完善人类的身体结构,劳动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后来,人们从大地上挖出各种矿石,利用大脑掌握的物理与化学智慧,制造了无数永远饥渴的东西。它们只热爱一种食物,一种粘稠的、深褐色液体,被称为“工业的血液”。它们吃饱了,又会继续寻找这种食物,凡是盛产这种东西的地方,灾难绵延。
《降临》里有一句话,是某将军的妻子临终时对他说的,“战争不成就英雄,只会留下孤儿寡母”。“我的弟弟死了”、“我的爸爸死了”……叙利亚的孩子在向全世界哭泣,不光是叙利亚的孩子在向全世界哭泣,许多看起来遥远的事情很快就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王以培在《小王子》再版时写过一句“而我的朋友,那个曾经是孩子的大人,曾经是大人的孩子,仍生活在占领区,又冷又饿,正需要安慰……”。
詹姆斯·布鲁吉斯描述,在簔厘岛,水果自己会从树上掉下来,生活中充满了音乐和各种各样的节日;在肯尼亚,马阿塞人和移栖的牛群和谐共处。这一切都显示了我们人类起源的连续性——从为上帝所钟爱的亚伯,到亚伯被该隐所杀,再到现代的农场主和公园管理员。他甚至赞赏,中国拥有许多发明,却决意不使用它们(这已被迫成为过去式)。
因为 “整个世界正在以巨大的能量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詹姆斯·布鲁吉斯在后记中写下,“人类文明正处于历史的转折点。我们可以改变方向,又或者像死去的鱼一样,跟着我们的领导人一起迈向深渊。”
五食物是什么?定义是指能够满足机体正常生理和生化能量需求,并能延续正常寿命的物质。对人体而言,能够满足人的正常生活活动需求并利于寿命延长的物质称之为食物。食物通常是由碳水化合物、脂肪、蛋白质、水构成,能够藉进食或是饮用为人类或者生物提供营养或愉悦的物质。食物的来源可以是植物、动物或者其他界的生物,例如真菌,亦或发酵产品比如酒精。人类借由采集、耕种、畜牧、狩猎、渔猎等许多种不同的方式获得食物。
真好,酒精也是食物。
“食物是我常用的一个主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自身的一个困扰。我对食物的困扰要回到我的童年,我是一个厌食者,曾经被送到一些疗养院强行喂食。”兴许特殊的童年经历,史云梅耶对食物题材情有独钟,思考得也犹为深刻。他在1993年拍出了继《对话的维度》后最好的短片《食物》:
早餐。一间屋子里由一架“自动售卖机”提供食物,每个人通过阅读上面的说明书来点餐。有意思的是,说明书上得拧住“自动售卖机”的鼻子,憋得他不得不张开嘴巴,然后掏出他的长舌头放上点餐的硬币,再猛击一下他的额头,用力戳一下他的左眼,食物才从他身体里运出来,打一拳他的下巴,餐具从两只耳朵里伸出来。最后狠踹他一脚,他的口袋冒出一张擦嘴巴用的纸巾。每个享受完早餐的新进者都取代原贡献者成为新一任 “自动售卖机”为他人提供食物。在这里,每个人吃下去的东西经过循环又提供给别人。门一打开,人们依然排着长队在进入这个循环,一个个面目僵硬看起来像食物的奴隶。
午餐。两个人在餐厅相遇,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一个穿西装戴领带,看起来像是富人;一个穿着较为邋遢,代表穷人。富人取出上口袋的方巾优雅地擦拭刀具与餐盘,穷人没有方巾,吐了吐口水用袖子将它们擦了一遍。一切准备就绪,但,服务员一直没有招呼他们。他们只能慢慢吃掉桌子上的花与花瓶。服务员还是没有理会他们。他们继续吃自己的鞋子、皮带、衣服、甚至内裤,最后一丝不挂。服务员还是没有理会他们。他们最终吃掉了盘子、桌子。他们的吃法一个使用刀、叉,一个模仿不了就直接狼吞虎咽。再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时候,富人假装吞下刀、叉,穷人跟着这么做后,富人从嘴里取出刀叉逼向一无所有的穷人。
晚餐。一个绅士正在烹制自己的左手,用餐时取下了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一个穿“24”号标牌的运动员在烹制自己的左腿,一个阔妇人用柠檬给自己的一对乳房调味,最后的画面结束于一个落魄的人准备吃自己的生殖器时,还特意捂住不让人偷看。四肢、乳房、生殖工具,各种阶层的人纷纷走到了一条绝路上来。
这个荒诞得令人震撼的短片,可以有很多的解读方式。史云梅耶拍摄的背景正值苏联解体。早餐看起来就像计划经济时代,人们在工业社会中也变得一切机械化。整个午餐过程,富人都采取主动的方式,穷人紧随其后吃掉了最后的防身工具,最终手无寸铁任其宰割。那个吃人的世界,文明与道德的外衣下人性如此丑恶。如果说早餐是平均主义公有制的话,午餐已经是竞争机制私有制了,晚餐怎么说呢?看起来可能是人们对美食的欲望太多了,吃来吃去想尝尝自己的味道如何。
从一连串的细节,我的直觉更倾向于食物、资源真的没有了,最后只能吃自己。一天三餐,仿佛浓缩了人类的宿命。史云梅耶想说的实在太多,我想从我的角度借用他的《食物》说上一句,“小小地球,留点吃的给我们的孩子。”
风
一起来猜个谜语吧: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这是李峤的一首诗《风》,如果把诗题掩掉,估计也很难猜的。可我用在这篇文章的题目下,就容易猜多了。原本看不见、摸不着的风,一下满纸立体起来。
北风催眠了许多事物,南风唤醒了虫子。风以前的写法,是有虫字的。
好风吹着好水,微漾,柔软如一个人指纹。好风吹着好水,窃语,像一层细密的鱼嘴。
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杨基这句子写得真好。南风的性格应该像和风吧,和风与细雨看起来就很搭配。楝花好看,枇杷好吃,都是这几日眼前的物事。去年此时,我在北方生活,那里的风一点都不好,吹起来满是沙子,脏兮兮的,一天得洗好几把脸。
好些年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过,整整一天,都很快乐。
我想起了风,看见了风,它的小指头那么真实地掀动着茅莓的叶子,果子红彤彤的,熟了!大概一个月前,我偶尔发现了现在居住的地方还有这样一株野生的茅莓,那时它繁花正茂,我就盼着它花落结果,隔三差五去看它。有几日没见它了,上午在想,今天会不会熟了呢?当我远远地看见风在翻它的叶子,风懂我的心思,三三两两的红果子就露了出来,我愉悦地摘下一颗最饱满、最好看的果子塞进嘴巴,甜甜的,比水果铺子里的所有水果都好吃,我的乡村心脏。
我只摘了一颗果子,我很满足,我要留点给像我这样寻找童年的人。
今天,我的身体里走出一个人来,他又重回故乡的河坡,寻找到一个很好的角度坐下。风在摸他的脸,他在等落日,用双手作捧状等落日的脸。他离“大风起兮云飞扬”很遥远,他没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今天,我甚至想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样的句子都不觉着有什么难过的。我的眼前只有放纸鹞的原野,耳边有屋檐下风铃脆脆的声音,我的身后,还站了一个折叠纸飞机的少年。那个少年突然竖起耳朵,听见了木头敲击箱子的特有节奏,他央求爷爷给他一张五分钱的纸币,飞身出门。他买了一根赤豆棒冰,舔啊舔啊,杨树上不见丝毫风的动静,知了们越叫越渴。
午后,我去冷饮店买冰棍。在一大堆动辄十几块、几十块的有着洋文名字的冰激凌中,我惊喜地找到了一款老式的冰棍。它依然裹着一张薄薄的纸,一根扁平的木片插在身体里,“衣裳”上注明“赤豆冰棍”。它长着八十年代朴素的乡村面容,特别干净。我买了两根,三块钱。风吹着我,我一边舔一边往回走,似乎有好些人注意了一下我的样子。到家的时候,还剩下一小口,做作业的孩子放下笔望着我。我说真好吃,他眉头皱了一下。我假装把最后一丁点递到他嘴边,平时嫌我有酒味的孩子居然真把嘴巴凑上来。我又把手很快缩回来,一口把冰棍咬完了。果然,他大哭起来。我把藏在背后的左手举起来,一根完整的美丽的冰棍。他破涕而笑。叫我什么?“好爸爸。”好吃吗?“好吃,比妈妈买的冰激凌好吃。”
风吹进屋子,他长睫毛上的泪珠掉了下来,渗在作业本的一个方块字上。他已经学过了贺知章的那首诗,就是把春风比作剪刀裁出细叶的那首。
我读的是李贺的《南园》: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有一丝丝叹息。但风真是个好媒人,风媒传粉比虫媒传粉更为原始,这么说吧,没有任何生命形式到来之前,风就在古老的大地上吹着,找啊找啊找朋友。后来有了植物,特别是禾木科植物,那些稻子、麦子、玉米们,当微风吹过,花药摇动就把花粉散布到空气中去了。风吹着吹着吹来了人类,人类被风吹着吹着头脑越吹越清醒,开始懂得享用被风吹熟的稻子、麦子、玉米们,风吹出了米粥、面条、烙饼、面包,吹出了南方与北方的口味。
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十分美好。
今天的风很好,一整天没有远处那根大烟囱的味道。我走到枇杷树下,有枇杷的味道;我走到石榴树下,有石榴的味道。只要我想走,就有不同的好闻的味道。小时候,风的味道更加丰富,甚至有各种声音、颜色和形状。我和伙伴在田埂上放野火,火劈啪作响,忽明忽暗,时大时小,多年后我通过苇岸知道了风与火的关系,“北风吹着,风头很硬,火紧贴在地面上,火首却逆风而行,这让我吃惊。为了再次证实,我把火种引到另一片草上,火依旧溯风烧向北方。”我躺在门前的竹床上纳凉,看着天空,风在耳边还有奶奶的故事味道。我有好久没看星空了,也没什么星空可看,人们都可以飞到月球上去找什么东西了,童话也枯黄了。当然,我也见过坏脾气的风,它折断过树林、东墙上竹竿撑住的天线,连电视都几天看不成。那种风叫台风、龙卷风,有漏斗状的旋涡,哪怕你的脚长在土里,生了根,也会把你毫不费力地拔起。
今天的风很好,很温和。我吃到了茅莓,啃到了冰棍,想到了往事。黄昏,在屋子里,风吹进来,我还有书的味道。翻出蕾切尔·卡逊的《海风下》:当海浪扑打在水湾沙洲上时,北风撕裂浪尖,形成一片水雾。鲻鱼因风向转变而兴奋地在小渠中不停跳跃。在浅浅的河口与海湾的多个沙滩里,鱼群察觉到了突然从空气中传到水里并掠过它们身体的一阵寒意。鲻鱼因此开始往深水处迸发,那里储存着阳光的余热。现在,它们开始从海湾各处汇集,组成巨大的鱼群,向着海湾的峡道前进。
我有首诗《水乡谣》,被一个作曲家姐姐谱成了儿歌《念南方》,此刻,音乐响起,那个歌手在小河边欢快的声音中唱起“风婆婆,抱炊烟,鱼虾香,稻米甜”。加上蕾切尔·卡逊迷人的文字,那么多鱼儿在眼前游过,我恨不得挽起裤管,下床捉鱼了。这一天,我很快乐。
云
合上诸如《菜根谭》之类的书本,合上“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外云卷云舒”之类的句子。那时几乎没什么工业,日子过起来也慢,人有时间去赏花望云,什么都能看淡泊些。
而我,离“现世”更近点。安妮·迪拉德说,我们很幸运能拥有一本云的清查手册,其中记载了1869年夏季加州内华达山区的云。那一年的6月12日,约翰·缪尔在美熹德河的北岸记下:“积云从东方升起,边缘焕发着珍珠的光芒,和下方肿胀的岩石共同构成了和谐的画面。还有那高耸入云的山岳,坚实而又精致……”;6月31日,他记录下一朵轮廓清晰的云:“像一座孤独的白山,在光与影的重叠下更显孤寂。”7月2日,出现了一朵棱角突兀似岩石的云:“其轮廓之清晰,为我首见。”7月23日:“我们这些可怜的凡人又能对云述说什么?”当我们试图将它们描述出来时,它们已经消失了。我们没有机会目睹1869年8月26日图奥勒米草原的云朵,但根据记载我们能够知道那天的景象。中午时分,云朵盘踞了天空百分之十五左右的面积。傍晚时,堆积在丹纳山上空的大片云朵“像画一样,如岩石般嶙峋”,“焕发着丹纳山一般的淡红色”。9月8日:几朵云在山巅游荡,“像在求职一般茫然无措”。
这是约翰·缪尔,一个热爱群山和荒野的生态文学作家记录的关于云的笔记,虽然已是一百五十年前星球的另一边。
我拉着孩子的手去看云了,去看火烧云。
看火烧云,得找一条旧式的小河。有条小河,会有两种火烧云,天上的,地上的,干干的,湿湿的。在河边坐下,赤了脚踹踹水,如果水太凉,那就算了。可以揪根草芯,含在嘴里,微甜的,略苦的,它都有原初之味。茅针总吃过吧?没吃过草的孩子不叫草民。所以,揪根草芯含在嘴里,有必要找一下弄丢了的出身。
儿子,看天空,这叫火烧云。
他蹲在我身边,专注地盯着一处,不理我。我探头瞧了下,很明显,那是他吐的口水。已经吐了好几口吧,他的小口水围困了几只蚂蚁,它们奋力地从微黏的口水里挣脱,它们喜欢陆地。
儿子,看天空,这叫火烧云。我拉了拉他的胳膊,生怕火烧云转瞬就离去。他不理我,继续捉弄那些蚂蚁,时不时地添加些口水扩大他划出的领地。原本与孩子拥有同样大世界的蚂蚁,却被他的口水围困了。
我有点儿生气,这么好看的火烧云不理会,却着迷于一个没意思的游戏。这么一生气,起初对火烧云各种动物的想象,只剩下一片鱼鳞。鲤鱼的鱼鳞。人不能老生气,许多美好的东西会被闷掉的。
爸爸,什么叫火烧云?他终于丢下口水中的蚂蚁,和我说话了。以前,我被他的为什么问得厌烦,他的嘴巴里好像比《十万个为什么》还多。这一个为什么似乎有点珍贵,因为他好久没有问我为什么了。
这就叫火烧云。我指了指天空,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什么叫火烧云,我还不能和他谈物理现象,就说是一种晚霞。其实我的回答并不准确,火烧云也可以是朝霞的,只不过现在已是傍晚。
好漂亮啊。他露出牙齿,笑起来很甜。很久没有人陪我一起仰望天空了,每天,人们都是低着头,手指在一个长方形的方块上摸来摸去,然后因为美食、房价、股票、新闻或愁或喜。
那是匹羊驼,旁边有张鳄鱼的嘴巴,还有……他从鱼鳞外找到了三岁时去过的动物园。我顺着他手指的大致方位,居然认不出来他的描述。
爸爸,我觉得这些是乌云,不是白云。说完,他又去观察他口水的领地和蚂蚁的动静了。
我愣在那,可能吧,还是白云好看。
他在玩一个没意思的游戏,以前我经常这么玩,那比看云有意思多了。
我含着的那棵草芯的嫩卷里,慢慢有只蚂蚁探出了头,它茫然四顾,大概是在寻找伙伴和陆地。在叶尖上,在一个天空看另一个天空,它看到的火烧云与在陆地上会不会不同?
锅
乡下的土灶有三个眼。
每个眼里放一口铁锅,三张黑黝黝的嘴,三只木头锅盖。
从外向内,分别叫小锅、中锅,大锅。也叫外锅、中锅、里锅。
中锅是煮米饭和粥用的。外锅是“吃油”的锅,早上摊千层饼、煎萝卜丝饼、焖乌豇豆饼什么的,中午和晚上炒菜,那时外锅见过的东西也并不多。里锅不“吃油”,是分给“长油”的猪的,早晚烧猪食,猪一天吃两顿,它不用干活,两顿之间就剩下睡觉的事。
以前,别人家一年养两圈猪,我们家只养一圈。两头猪养上大半年,过年时卖掉一头收回捉小猪的本钱,宰掉的一头,等于是辛苦伺候了半年那头卖掉的赚来的。
在一年中,一头猪一生比我们吃得都多。
里锅煮完猪头、猪骨头后,年一过,要空上一段日子。
外锅忙活起来。炒猪肝、炒猪肚、炒猪腰、炒猪肠……新鲜的部位吃完后,就炒大蒜咸肉丝了。咸肉切成片,则放上佐料在米饭锅上蒸。奶奶蒸的咸肉,是至今我觉得最好吃的。
离开那种土灶二十多年了。
我用的灶头,一只铝锅用以煮粥。一只炒菜的铁锅用了近十年,这只锅见过鲫鱼、白鱼、鲈鱼、鳊鱼、黑鱼、鲢鱼、鳜鱼、黄鳝、昂刺鱼、泥鳅、甲鱼、带鱼、鲳鱼、白虾、籽虾、基围虾、罗氏虾、螺蛳、螃蟹、梭子蟹、蛏子、鸡、鸭、鹅、猪的多数部分与牛的少数部位、苋菜、莴苣、荠菜、青菜、菠菜、空心菜、萝卜、蘑菇、花生、茭白、水芹、茄子、丝瓜、鸡蛋、西红柿、山芋、大蒜、小葱、百合、生姜、青椒……记肯定是记不全了,大致这些,若一定要再补充点,有时做菜会放点枸杞、虫草、天麻等药材。
这只用了十年的锅,多少有了不中意的地方。于是买回一只新铁锅,还没来得及把旧的扔掉,我妈来了。她把新锅擦洗干净,存放在柜子里。
一只锅用了十年了,妈,换那只新锅吧,
还能用的。
一只锅用了十年了,妈,人一辈子能用几只锅?
妈不理我。自顾自地做菜,三下两下,用那只我快要扔掉的锅,炒了好几道菜。
味道一如以前。
八十年代
“小山羊和小鸡做朋友。小鸡请小山羊吃小虫。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小虫。’小山羊和小猫做朋友。小猫请小山羊吃鱼。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鱼。’小山羊和小狗做朋友。小狗请小山羊吃骨头。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骨头。’小山羊和小牛做朋友。小牛请小山羊吃青草。小山羊说:‘谢谢你!’小山羊和小牛一同吃青草。”课文《小山羊》里的情感十分朴素。六年制小学课本《语文》第一册封面是大雁、第二册是燕子、第三册是蒲公英、第四册是桃花……从练习字母发音,声母、韵母,平舌音、卷舌音,到一、二、三、四,再到人、口、手、前、后、左、右,再到背诵第一首诗《鹅》,然后学习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救人。以至三十年后我写《收集》,记忆依然那么活蹦乱跳,“打开《语文》的启蒙/小猫还在钓鱼/猴子还在捞月/泛黄的书皮上/有遥远的1985年的头版头条”。
当然还有“种鱼”的小猫,“农民把玉米种到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玉米。农民把花生种到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花生。小猫看见了,把小鱼种到地里。它想收很多小鱼呢!”看起来笨,心里却装了美梦。还有些课文似乎给城里的孩子读的,配上图片,告诉什么叫耕地、播种、浇水、施肥的,我周围的这些画面比课本上丰富多了。我认识许多谷物和农具,喊得出劳动的姿势。
很欣慰,八十年代可以成为一个固定的词组,读起来就能看见慢慢行驶的“绿皮火车”。对于我来说,它像一个皇朝的年号般重要。我出生半年后,1980年开始了,到1989年结束,这一对括弧,捧着我的一到十岁。它是爸爸的24岁到33岁,是爷爷的41岁到50岁。中年的爷爷还去村人的其他女人家偷情,被奶奶摸上门逮着了,反把奶奶揍了一顿。这是后来我听妈妈说的,爷爷是拎着奶奶的一条腿拖回来的。我的奶奶好可怜。
我想起一些扎辫子的女孩儿,她们的单眼皮其实也挺好看的,后来见到她们时,换成了双眼皮。无论她们笑起来多么动人,我还是记得她们单眼皮的样子。
那时候书少,除了教科书外,表哥的一捆《少年文艺》成了我心爱的读物。背诵过的古诗,到现在我的孩子还在背诵,什么“春眠不觉晓”、“野火烧不尽”、“粒粒皆辛苦”之类的。那时写“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顾城正年轻,还没有死,我却从来没听说过有“朦胧诗”,广播里倒是听到“月朦胧,鸟朦胧,萤火照夜空”。
也就是说,我还小,张蔷唱的 《我的八十年代》,“我们的爱是少年维特的烦恼,我们的心是约翰·克里斯多夫,还有一首诗,一首朦胧的诗,还有一首歌,一首迪斯科”,许多元素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我的八十年代,有一条善良的狗陪伴了八年。梅特林克有条叫“佩利亚斯”的小斗牛犬,长有很突出、很有力的前额,他说像苏格拉底和魏尔伦的前额那样。我的小狗太普通了,只是方圆百里的草狗家族中的一员,诗意一点说叫中华田园犬,可这条狗和我总共相处了十七年时光,仅比我和爷爷少相处了三年,比我和外公多相处了四年。
我有一休,黑猫警长,陈真,霍元甲,羡慕《射雕英雄传》里武功好的人,却没看出郭靖的傻,一声“靖哥哥”在多年后才听出了柔情。一个月亮,一个草垛,我们可以用掉大半个黄昏捉迷藏。妈妈爱听黄梅戏,严凤英的《打猪草》《天仙配》,她只晓得唱戏的人死了,至于被割了喉管、挖了内脏的情景唱音里听不出来,众人也无从知晓。
稻子一茬茬黄过,新坟一个个堆起,那个小村子仅有过一个喝农药的女人,幸好被救活了。我的八十年代真好,没有一个亲人离开这个世间。
在门前的池塘里,爸爸教我学会了蓬浴,避免发生哀伤的事。然后开始教我骑会自行车,为去远点的学校做准备。1989年发生了许多大事,离我很远,不要说我不懂,整个村子的大人都不懂。他们在乎的是谁家的猪养出了最重的斤两,谁家的粮食称出了最高的亩产,闲下来的工夫,有机会就做点“男盗女娼”的美好勾当。
八十年代,连风都追不上我。我都没想到同样十年的九十年代,我会差点被中考、高考、恋爱、失恋的大风吹倒。
但一想起四个字,我和几个伙伴汲鼻涕的脸又闪现在眼前。耳边是“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那尚未发育的齐声朗读。立夏了,青蛙呱呱地叫着,八十年代又穿了短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