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的光(二十一首)
2018-11-14谷禾
谷 禾
G UHE
秋日
吹过天空的风,也吹透你的身体
乱云散,尘埃落,村庄隐入迟暮
绛紫的金钟花敲呵敲,落日一点点变凉
秋来疏更疏,藤蔓转动头顶的银河
在琼浆酿成之前,孤独有十一种颜色
葡萄闪烁的光,被黑暗的枝条吸附
幼兽和蝴蝶,只相隔月光的转身
一场雪完成了远山的神话,鹰从不现身
安慰之诗轻如羽毛,又重于群鸟飞过
睡入草丛的老者,婴童也唤他不醒
草随他身体生长,荒凉漫过骨头
时光在慢慢收拢他,而不是轻轻带走
反抗者
群树婆娑,木头释放出香气
烧不尽的野草
在一场雨后,从山坡来到荒野上
作为迟到的缺失者
忐忑地,举起了青葱的手臂
春风呵,带回衔泥的燕子吧
去点亮屋檐下的灯笼
或者登上群山之巅,找寻海啸的证词
让一块顽石,说一说
它经历了怎样的生死
——粉身碎骨?又算什么呢
你听,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响,像锁链
在解开锁链
反抗者的孩子从地底喷涌
无锡丝绸博物馆
午后的炎热,有怜爱
和残忍喷薄,但新一年的桑叶
过滤了它。蚕宝还没出生
青砖垛起高窗,缫丝机
已锈蚀了百年,你剥茧抽丝的双手
还沉溺在旧时光的蒸汽里
我走过的地方,一只只蚕宝
曾作茧自缚
并在夏日的某个午后,咬破茧衣离去
后来是更多的茧
在沸水里翻腾,偶尔发出人的呻吟
和裂帛碎玉的海豚音
而聆听者业已麻木,如同缫丝厂
归于寂静。最后一位
走出的女工,捧着抽去了蚕丝的茧子
双手颤栗不停
这时候,丝织的河水也是酷烈的
如铁汁浇灌。如此的
江南,超出了你能抵达的遥远
如同弱冠的举子
先跪伏于一件金色绣袍
转脸又用另一件粉色绣袍醉生梦死
我笃信,是一根蚕丝
生出了绳索的力,它翻卷的白刃
割断过王的喉咙
也抚慰了,一个丧魂落魄的缫丝女工
青灯山舍遇雨
又转过一道山梁,即见到
壁岩上镌刻的“青灯山舍”,青砖与黛瓦
如剃度的小僧接引
木格窗棂褪去了颜色,让低矮
的村落陡生出纵深,和历史的折痕
一条黑狗在门槛前静卧
老眼中盈满了逝去的旧时光
墙石雨意浸润,来得仍过于唐突
当院三两棵丹桂,雨幕里
绿得愈益扎眼,墙后伸出的几枝樱桃
已珠胎累累,让你忘了
花期还早得很。鸟叫声婉转
落在人脸上,仿佛
另一场施洗的雨,有两只
还放肆地落下来
跳哦,叫哦,交颈亲昵,搅扰人心
屋檐下,旧椅子空空
条帚闲挂窗下,金鱼浅池里浮游
继续向上,才是拾级的倾斜
山舍里不见青灯掌起,旧版书
映衬出老木头的暗光,你推开虚掩的门
自己去屋檐下喝茶
或对着云中的大罗山入定似的发呆
这雨呵,一早就淹没了远近
的僧寺和峰峦,独留满地橘花和枯叶飒飒
一丝儿没有歇口气的意思
是随我从山下来吗(我又从哪里来)?
瞧这两只泥泞的鞋子,一身汪水的衣服
而心安禅寺还在前头
更远的觉海禅寺,还在前头
芒种之诗——兼悼族兄
这是麦子收割的日子
也是镰刀索命的日子
反舌鸟失声,伯劳现身枝头
而麦芒炸裂!再过一个上午
它们要去晒场上打滚儿
去紧邻的坟地,摇一摇白杨木的纸幡
而土丘拱起的祖坟上
旧穗挨着新芽
我从没见过侍弄它的手,从泥下伸出来
我还没见过,你怎样从我
记忆里遁形
去先人中间,活成一个新生的婴儿
想当然地,我认定你把生死放下了
我认定白杨木的纸幡
如期长出叶子和鸦巢:它有溃烂的肺
偶尔,朝露般一声叹息
在芒种日,我关门种葵花
暮晚沿屋后长堤
看烈日灼心,波涛里闪烁镰刀的寒光
儿童节有感
燕子筑巢于檐下,又四处捉回虫子
口衔口喂给乳燕
乳燕还没生出绒毛,体内的脏器
隐约可现。它吱吱地叫
诉说饥饿的恐惧,以及爱的焦虑
而蜜蜂,守在蕊里啜饮
花残了,也不放过
它用口器攫取最后的甜,酿一滴蜜汁
有人拿来
抹上刀口,太阳下生光
从路边跑过的羊羔
习惯跪着吃奶。动物也有
堪比人类的良知?
爱和恨,如从前种下的咒语
新闻确证,柯洁投子失声哭泣时
阿尔法狗的CPU也急剧升温
它试图用自毁,表达对一个棋士的爱
这时候,一群过节的孩子
排着队走过
我祈祷他们散开——如星星散落于银河
我的爱啊,偏执,难以启齿……
雨中,过古荔枝园
青苔近墨。绿在滴水
六百年。八百年。一千年……
一园子荔枝树
活得虬曲而绝望。弯折的枝头甜蜜的河流,奔腾喷涌
犹记昨夜入城
湿漉漉的街。灯光。少女。疲惫的脸
雨水停歇之处
灯下一方枕巾,白色,呼吸起伏
荔树还在生长,泥与火焰
扶住阳光。荔果坠落,胎衣丹红
雨生出明亮翅膀。密集的荔枝园
也有空寂时刻。
隔着乱世,必须抓牢它的虬枝铁干
荔果的圆形闪电下
亡灵散步,始于
青苔疯长……给我软梯,让天空低下来
给我舌尖。你说:陌生的
黑叶。白腊。挂绿。白糖罂
妃子笑……从聚拢
的马骨上路吧。转过身——
你必死于途中
而一颗荔枝在暮色里旋转:如星球……
去海边,看海
说好一起去看海的,雨
一直泼下来
好像它的透明手指,挖得断道路似的
远方已远,蓝色风浪
沙滩,遮阳伞,空椅子。水啊
推着水。隔一片荔枝林
空气灼烫,虚幻一样。雨还在下着
我是雨中的光头人
赶路在烈日下,又忽然消失了
你还说,我可以
尝试写一匹马,在极目处奔跑
鬃毛飘起来
时而如处子,时而咴咴悲鸣,在浪尖上
寻找骑手
而我只写道:一颗荔枝
丹红胎衣。浑圆孕肚。甜蜜果肉
它腹内的核,大小不一
也有颜色深浅,如同甜蜜的海岸线
……在海边,剥开
一颗荔枝
看到海,仅有尖叫
是不够的。还有雪青马:它拎起了自己——
长江口,远眺
眼前尽是大水!曰浩浩,曰汤汤
曰无涯无际,曰朝晖夕阴。后浪推前浪
不回首,向海而生——
唯一天乌云
低垂如冠盖,如墨染。……云深处
三两声雁唳
四顾苍茫,唏嘘不已
而暑夏的金色雨滴,镶银边的光线
依然从乌云之裂隙里
漏下来
栖上树梢,浪尖
提前凋落的半片残叶,我的左肩右肩
以及江口之黄昏
“云间谁寄锦书来?”莫若一滴
浑浊江水
不咸涩,也留有六千公里曲折
以及第一个早晨,关于清澈的记忆——
谁在水边开花,梳妆照影
红口白牙麻花辫
结籽的菩提
做了风浪击碎的最后一块舢板
而你祈盼的大船
消失于海天一线的时间掌纹里,不再回来
在江水平息之处
大海已出发。来路,亦是去路
读《疾病的隐喻》
——是的。对疾病的探究源于死亡
死如枯枝,但在苏姗·桑塔格的书写里
疾病仅是一扇虚掩的黑暗之门
未来的某一天,你总会推开它
走进去。哦,疼痛,肉体的反抗
如哲学反抗诗歌和艺术
你读过的她的随笔,书信,日记
精装的黑封皮,不同年龄的照片
重构的隐喻。在肿瘤医院
患者云集,手捂身体的不同部位
塞满了病房和走廊,医护人员
熟视无睹,在其间穿梭
昨夜死去的患者,一早推去了太平间
空出的床位,新换来一位忧郁少年
这些离死神更近的人,目光里落满星辰
而去殡仪馆的路比天堂更近
穿冷色外衣的殡葬工,低头为死者
整理仪容,给生者戴上白花
一遍遍播放哀乐,她深知
安慰的无力,而以沉默
应对疾病的眷恋,像不离弃的爱
命运的一部分。窗前的
苹果树有墨绿的叶子,阳光如宝石闪烁
离果实成熟还早得很呢
不像疾病,揭开瓦片,一分钟落入
你的身体,死亡不期而至
作为慢性病患者,你早做好了准备
而从不在命运面前仰望苍穹
叙述的夏天
一个中年木工,用墨斗吊线
用凿子掏孔,以榫子连接剖开的檩条
做成理想的家具。同一种木头
经过他的手,成了餐桌,成了床榻
也有的,做了泊尸的棺木
世界的真相,从纹理深处浮现出来
这个过程里,他沉着如狙击手
埋头在盛开的刨花里
如果有可能,他还可以
做一只带触须的木蝴蝶送给你
而白痴溺于抒情,被低烧和肺炎
纠缠,顶着烈日去药店
吞咽白加黑,阿莫西林,霍香正气胶囊
他则独自去铁匠铺,摆开铁砧
在水与火的缠绵里打出黑铁藏匿的白刃
这不同于冬天,落雪之夜
就着炉火写一首情诗
快乐,悲伤,怜悯,孤独,救赎
源源的爱的絮语,用一张白纸来表述
白纸亦如落雪,纷纷扬扬
他等待的人,天亮前带来少女和酒浆
这时候,天空高阔,枯枝喧响
星星如骤雨,他写下的每一个词
如刀子垂挂,闪着雪的光芒
在天与地之间,睡去的
木工和铁匠,从词语里醒来
他对夏天的叙述,因为
雪的覆盖而沸腾起来,如生与死的证词
乘索道去八角寨
青竹也在上升
绿荫匝地
夫夷江沿天边熹微醒来,从隐约的白房子的身后
石头迈开奔跑的脚步
而索道令人痴迷,天空如杯盏荡漾
孤悬的峭壁
深渊,不过相隔一层玻璃
野树披拂
丹霞的神秘图案掠过时辰的斧柄
风咝咝喧响
以钢丝为家的雨滴,如同无数个徒手的阿迪力
入夜以后,它将与
沸腾的星光,一同融于山下生长的稻米
透明的。喁语亦是回音
世界古老的光芒
亿万斯年的地壳运动,也成就了她亘古的爱
我笃信这世界也是八角形的
高空缆车缓慢
滑动——以现在进行时
运载着我
去发现,另一个无止境的未来
走马槽看山
这白昼漫漫,恍如旧时光
七月流火,风吹
牛羊,乱石中拱起身子
野树如锦衣,掩不住天工鬼斧的暴力
扭曲和断层。石头里
也藏掖着乱世,但没人听见片语
八百里巍巍太行
以此为地界,分出河北与山西
而正午当头,石头上的裂隙
比民歌还白得渗人。你指给我的垛口
风化成瓦砾,向前一步便是断崖
断崖下,炊烟袅袅
对应着山顶灿烂的蓝刺头和紫菀
一条青灰的盘山公路
拐入云深处,遇见寂静和大荒
留下的牧羊人,再未见过
哒哒的蹄声归来
唯星光若尘埃堆积,落在身后生前
黄昏书
夕光如旗孤悬城头
另一边乱云飞
若暴雨骤至,浇灭失火的枪筒
接着倾覆墨斗
肆无忌惮地甩开闪电的鞭子
抽打泥土下的白骨
……奔跑吧。以阴翳作缁衣
也可赤裸身子
——向东,还是向西?
多年来,你一直活在自我的纠结里不能自拔
如尘封卷册,揭开泛黄的字纸
看窗外众生煎熬
不被怜悯
忙碌蚁族面对群山,生出以卵击石的勇气
从奔涌的光线里抬头
万物阒寂,世界并不曾改变颜色
落叶如佛陀
雨打巴蕉,雨寄新荷,雨折枯木,雨中惊惶逃亡的
燕子
水随天去,新雨空蒙
都不过心绪万般不同罢了
这暮色的铁汁浇灌
你如何逃得开一步之遥?
看头顶星盏如白发婴童闪烁光芒
乱云如狂澜
刹那间将其埋葬
又一次,你披戴夕光归去
怀抱漫溢的暮色
之后卧如烂泥,沉入茫茫黑夜
分身术
分身源于柔软。想一想
完整的肢体砍瓜切菜。身首各奔前程
你如何应城东野兔之约
而藤蔓疯长占领残墙
软体的蚯蚓,临刑而不惧
贴地的抽搐中
被夺走的部分又完美生长出来
你也曾插柳弄荫,却不曾见一截骨头
因爱而起舞
凝望着新生婴儿,一个父亲
溺于分身术,否认他由好运的精子生成
孪生的女儿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姐姐遭遇车祸,妹妹尖叫着
从梦中弹起,蚀骨之疼经久而不散
如维罗尼卡的双面生活:她浮现于镜中
水银的破碎里
积雪在变黑,石头忍着风
青烟沿枯枝上升,恍如另一个你离去
——你的身体还残留她的呼吸
鸟鸣声不止
你悬停在山顶,怀疑地
望着她的背影愈走愈深,从山的另一面消失
山坡人性的一面
对于山坡,我承认自己
是陌生的。而老人
从不如此认为。在早晨和黄昏
越来越多的老人,成为山坡
的收集者,以及堆叠的
石头,葛藤,花草,悬铃木,银杏,橡子
松柏置身其外,在于枝叶如刺
云朵,鸟鸣,山风,溪流
作为负氧离子的风景
被敞开的肺腑吐纳,归于心房
却不惊动,蝴蝶的睡眠
一叶才返青的新绿,距飘落还远
土拨鼠逃离了腹蛇的信子
五月的野草莓,追不上八月的梨子
你试图从老人
的交谈里找回乳牙
而我看透了一滴露水的窘境
遁入夜色的麻雀
甘心顺从了月光晒黑的命运
我梦中的老虎
从博尔赫斯的失明里下山了,我愿就此
与世界别过
匿隐于星光擦洗的墓碑
或躺在山道上,作为老虎的果腹之食
以彰显山坡人性的一面
旅行者回来
他收拾一堆脏衣服
每一件,都带着相异的地理性
不同的街区,旅馆,床位
他吃进肠胃的食物,饮料的气味
放入洗衣桶。他设定洗涤方式
和水温,兑入洗衣液
杀菌剂。洗衣桶转一会儿
又自动停下来,这才想起
忘了扭开水龙头(机器也拒绝空转)
在洗衣机的轰鸣声里
他又去厨房,碗筷要清洗一遍
用蒸汽消毒,各种厨具
拭去吸附的尘埃,光泽才得以显现
地板要拖过三次,开窗通风
被褥抱去院子里,接受紫外线的白刃
如果可能,他想把屋子搬空了
彻底改变原来的格局,和记忆。
终于,他坐上阳台,泡一壶普洱
俯视楼下,见马路清寂
空地上的落叶,还未及清扫
几只麻雀,忽儿落下去,忽儿飞起来
枯枝在风中摇,相邻的楼
遮挡了一部分的光,这让他的身体
渐生出一丝丝的凉意
妻子去看望女儿,儿子也不回来
生命的太阳,早已转过了当午时分
他记起了旅途中的细节
盘山公路的颠簸,藤萝繁茂的
海边荒村,写在沙上的字,风车和落日
一树柿子的红灯笼,高挂季节深处
站在驶向大海的船头,他也张开过双臂
但一个人的阳台,才是此刻的现实
轰隆隆的市声,被透明的玻璃隔断了
颠荡的茶水里映现一张模糊的脸
很久,他才确信那是自己:嗯,的确是他。
迟来之雪
在你的望眼欲穿里
雪依旧在路上,它翻山越岭
穿过不同季节,一次次地
经历死亡,再生,涅?
这光的婴儿,寒冷的幼子
迟来,但不会一直缺席
如同真理,正义的审判。你的祈盼
让它有了负罪感,焦虑症
它吭哧吭哧的脚步,响在云外
想起年少时,雪埋了冬天
田野,沟渠,屋顶,道路,枝头
灰麻雀的尸体,雪茫茫的反光
屋檐下的冰挂,溃烂的
手和脚,摞起的疤痕,黑暗中
缩小了的骨头。你在白天
堆起的雪人,被黑夜和风取消
你梦见甜蜜的火,把卖火柴
的小女孩儿,一层层包裹起来
举起在雪的光芒里。而今
雪成了胜景,从你的生命里
一次次地,被干裂的嘴唇翻动着
落遍大半个国度,也落在
数亿人的朋友圈里,带来喜悦之海
而真实的雪,来自何处?
在虚无的天空?更高的纬度吗?
我寻访过积雪的墓园,十字架上的真
被凭吊的灵魂,仿佛都和雪
有关。困厄,抗争,死亡,安息
雪的语言,含混,泥泞,晦暗
它一直在路上,迟来,但从不缺席
——如同真理,正义的审判。
两个管道修理工
去月亮河看《芳华》的路上
我注意到他们:两个管道修理工
在小心地,搬开铸铁井盖儿
他们瘦小,多皱的脸,花白短发
一根根竖起来,露在风中
身着的蓝色工装,皱巴巴,沾着泥浆
橘红色马夹,“浩云科技”几个黑体字
烙在背部。拖在他们的身后
几根塑料软管儿,颜色鲜亮
像刚拔出泥土的新葱。在我的注目里
他们中的一个,搭着另一个的手
跳进了窑井。绿色塑料软管儿
经过留在地面的那个管道修理工的手
欢快地蠕动起来(像蛇游过春天)
我瞅见他的手,筋脉鼓突
粗糙,裂口,灵巧地把着塑料软管儿
的速度,偶尔伸头向井下探询
一边把应手的工具,递到窨井里
伸出的另一支几乎辨不清彼此的手上
顺便抹一把额头沁出的汗珠。
十一月的阳光下,他们干得投入
全然不晓得,另一个中年男人
在去看《芳华》的途中,有兴趣停下
脚步,看他们完成一次日常的作业。
从他们的身边,人形匆忙,一辆辆车子
呼啸而过,卷起的风,掠起
马路上的几片落叶。在电影开始之前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们完活儿
把井盖儿复原,收起工具和材料
推着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不留一点痕迹。
大垵村
大垵村是一座荒村。从任何位置
都可以望见船帆从远方归来
沿一条石径走过,举目尽是密集的芭蕉叶子脚步试探着伸出去,虚掩的悬崖下
是一条废弃的拦水坝。流水无形
村子后的山坡上,横生杂木和丛莽
在残垣断壁间,你可以用想象
去还原卸去的门和窗子,如同从前的生活。
墙根下的碎石,泥土,墙上的水渍
显然得自风雨。从缺口处爬进来的藤蔓
还带着稀疏的叶子。不见住户和人影
也不见畜生,鸡鸣,狗吠,烟岚
沿一条隐约的石径,你可以爬上山坡
去摘残留的山果,顺便听一会儿鸟叫。
作为一位远客,你喜欢这荒凉之境
能倾听风声应答海浪,天空敞开
一只突然窜出的流浪猫,带来灵异的光束
也可倚墙而坐,独自享受冬日的暖阳
而久居于此的居民,仅因某一场台风
就移居去了山下吗?他们是否
想过再回到这里,尝试做一个孤独的国王?
空下来的大垵村,成为“荒凉”的注脚
成为巴茅、藤蔓、芭蕉叶子的天堂。
这一会儿,万籁齐鸣,代替了从前的人声
石径边的野花,不因你离去而凋败
它独守在月下,抬头看见老虎在星空漫步
低头看见山脚下,大海孤独的闪光。
深处的光——从矿井下归来
遁入地下四百米,我们乘坐
丁当的人行车穿过漆黑的巷道
安全帽上的矿灯,偶尔照亮
巷道两边的深色岩壁,隔着细密
的防护钢网,我看见漆黑煤层
潮湿的,汪着水,穹顶也是如比
如在梦中,我们穿越一片森林
亿万年前,绿荫和野花,恣肆生长
而突降的灾难带来漫长的漆黑
骨骼尖锐的疼痛,被挤压,扭曲
成为地心深处的生死,如今横躺
在我眼前,一层层的,如草原在风中
期待着马头和牧歌拯救
我渴望伸出手,去触摸那些沉睡的
魂魄,而同行的矿工制止了我
——它还醒着吗?在人类没诞生之前
大地的统治者已一茬茬儿死去
唯桑田化作了沧海,时光缓慢而沉旧
海水浸渍,岩浆挤压,从远方
飞回的众鸟儿,踩上浪尖的白刃
回望太阳和星辰,浮起又沉没
变幻的夜与昼,像风穿过密匝匝的枝叶
它把浪尖认作了栖息的枝头,传承
在基因里,当它也成为漆黑的一部分
海水已退去,大地重新生长河流
山脉和村庄,日出与日落
延伸着山河岁月,劳作的人类
在苦厄里繁衍生息,我的父亲和母亲
也曾在那里刀耕火种,如同我
一无所知地,乘人行车穿过漆黑的煤层
当它们被发现,采掘,唤醒……燃烧起来
我越来越相信,我们也曾在另一个地方
相爱——在那无主之地,我们长久地
凝望着对方,悲欣交集,如光与火,之于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