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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桑

2018-11-14方雁离

钟山 2018年4期
关键词:野马奶奶母亲

方雁离

FANGYANLI

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不能爱生活,不能爱人,不能爱自己。

——赫尔曼·黑塞

忘川里

急速的衰老在她的体内蔓延,在永恒不变的少女面容之下,她的心在突然之间萎缩,干瘪,布满了皱纹。她甚至看到它的颜色正由红变褐,由褐变枯的渐进。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她再一次意识到死亡的来临。

四周静寂黢黑的群山,像伏在远处等待某种命令的黑魔,眨着嗜血的眼睛,红的、蓝的,绿的,在她看不清的地带汹涌,仿佛只要有人一声令下,它们就会黑压压齐刷刷地向你挤轧过来。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在之前无法计算无从回顾的漫长光阴里,她的亲人们几乎都从这里走过去了,叔叔、婶婶、堂弟,村子里许多沾亲带故的人,他们都从容不迫地从这里走了过去。叔叔不认识她,婶婶不认识她,从这里走过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再记得她,而她却记着所有的人。这些记忆就像烈火在她的体内熊熊燃烧,像大江在她的体内怒吼奔腾,这样从不止息的燃烧和奔腾推涌着她体内冰冷的死血像海水涨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地汹涌。

就在刚才,她的母亲也从桥上走过去了。这让她觉得那股一直积攒在她体内的力量在瞬间陷落,从天灵盖开始,它们顺着脚掌心,沿着大地的脉络钻入地心深处,她感到了自己的坍塌、虚脱、无妄。是的,坍塌、虚脱和无妄,就像一棵急速枯朽的大树,养分顺着庞大而盘根错节的根须迅速流失,上面枝桠节节败退,下面大地层层充盈。她看到湖堤上有一株水晶兰慢慢钻出地面,她那奔腾不息的力量随着水晶兰的拔节一层又一层由内而外,抽丝剥茧般地被抽离。在水晶兰雪白的晶莹剔透的枝干上,一朵花苞随着她的被抽离渐次打开花瓣,再逐一微拢成半开半合状,有若水晶状的菸斗微微下垂,在忘川里散发出幽幽的白光。平日沸腾的忘川湖此刻静得像死了一样,除了听得到水晶兰的拔节盛开,再听不到一点儿别的声响。她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声音的形状,那些围着奈何桥的扑腾,声嘶力竭,撕心裂肺,到处都是她完全能够看清楚的声音的形状。她觉得相比于怨恨和牵念,永不被人记起才是更有力的杀手,它竟然把她吮吸得一干二净,让她在突然之间瘫软、枯竭。

松开原本紧张有力的四肢,她骨架庸散,仰面朝天,在别人的扑腾之下随波起伏,群山在脑后越来越近,面前的奈何桥越来越远。

忘川水顺着山的脊骨从上方飘落下来,她感觉到了泪水的温热,像小时候在阳光充足的日子里,光着脚丫踩在土地里的温热。她想她祖祖辈辈的泪水也许都从这里飘落下来了,于是她突然想到那些埋在黄土之下、棺材里的祖祖辈辈的肉身,他们腐化成一滩又一滩泡着骨头的水渗透棺木,通过泥土的层层过滤流进了忘川里?应该是这样的,唯有如此,他们身体里蓄积一生的泪水,才算是真正流干了吧。她又想起了那个孩子,担在野马桑树的枝桠上,他破败残缺的身躯,长出了木耳、树花、白 ,他的小小的陷落的眼窝里,噙着乌黑的野马桑……一切并不因为她身在这远离尘世的忘川里而改变,相反,她一直看见他在那个枝桠上,斧头砍过的小小身躯的断裂,还沾着腐皮烂肉的头骨和脑髓被村子里的人拿走了,他们将它放在火塘边烘烤,研磨成粉,作为一味人间奇药吃进了精神病人的肚子。她常常想他也许又活了,像她活在忘川里一样的活着,也许他活在了那个吃下他脑髓的精神病患者的身体里,他在那个身体里嘲笑他荒谬绝伦的死亡,哭泣他一无所知的懵懂的人世,或者,他也在忘川里,紧紧追随着她,试图再回到她的身体里来。

她已经漂到了忘川湖的最边缘。那些倒映在忘川湖里,照得忘川里一年四季清冽通明的星光的植物,竟是那么具体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在头顶,遥不可及的上方,巨大的蓝紫色的奢香魔芋正贪婪地餮食着湖里的灵魂,遍野火红的长着细细长长针形花瓣的彼岸花,每一个长长的针尖上都挑坠着亮闪闪血色的红艳,还有吐着蛇信子的瓶子草,那星光则血淋淋垂涎欲滴地坠在信子前端,白色的娃娃眼,一朵黑色的星嵌在一团肉一样的青白色里,与人或动物被取出的眼球一模一样……在这无时无空的忘川里,她第一次感觉到空间概念的存在,之前四野茫茫的星空和身子下面的湖泊,以一个一个具体的形态呈现在她面前,仿佛是一直等待她到来的样子,却又是她根本不想要的极力排斥的未知,也是她在内心深处期待了许久许久的想要获知的世界。

死水里静静漂着死去的苍白的魂灵,发霉的白色躯体上正在长出奇形怪状的依旧挑着星光的植物,她想那孩子也许就在这些死去的静静漂着的白色发霉的躯体中间,他的身上,应该也长出了一株有着黑色瞳孔的娃娃眼。

她看到散发着奇香的佛手,五个红色的畸形的手指上闪着宝蓝色的星光,正扭曲而变态地向她伸过来,她感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不,我不能死,我不能如此放任死亡,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忘川里的瀑布像断了线的珠子,丝丝缕缕纹理清晰,它由人的泪水流淌而成,互不交汇,缓缓飘落,任它如何细密都可以分出哪一条线哪一条河是归属于哪一个人。从她来到忘川里,孟婆就一直坐在奈何桥头不停地做着两件事,一是把忘川里悬挂的泪瀑和着忘川水酿造出孟婆汤;二是兜售她的孟婆汤。就像学校门口卖木瓜水的老妇人,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那里的,她在那里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她的木瓜水为何总是供不应求,没有人会对这种问题产生兴趣。但是她常常会去想,这个孟婆是不是她的祖祖辈辈经过的那个孟婆,如果是,那么她见证过自己的几生几世?如果不是,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为什么可以在忘川里做着独一无二的红火买卖?不过,她想归想,却始终没有去问,她觉得问了孟婆也没法回答她,或者她和卖木瓜水的老妇人一样忙到顾不上跟她讲一句多余的话,她只知道收钱找钱,问你要原味的还是加了玫瑰糖的,她甚至顾不上伸手给你将碗递过来,她只负责不停地往碗里面加水,人们自会抢着自给自足。而孟婆汤和木瓜水一样,也只分为两个品种,琥珀色微苦的一碗叫结魂汤,清冽甘甜的一碗叫忘情水。喝下结魂汤的人留在忘川里,不仅不会忘记今生,还能再次记起隔世往事,想要走过奈何桥,入得鬼门关,进入轮回得等九生九世。而喝下忘情水的人则可以将今生的爱恨痴怨忘记得一干二净,走上奈何桥通向轮回。当然,还有一种就是像她这样什么都不喝的,既不需要记起隔世,也不需要忘记今生,但如果想进入轮回就得在忘川里等上三生三世。

每当旋起的水龙环绕上她的身体,她总是感到烧灼的剧痛,这样的时候,她就知道孟婆正在为与她体内那股力量有关的人酿制药汤。每一次她都认为自己会被这样的烧灼疼死。尤其母亲来的时候,疼痛更为剧烈。一向懦弱的母亲在喝孟婆汤这件事情上却是她从未想到的果敢决绝。孟婆用她那双与奶奶的手一样又冷又瘦的手拉着母亲,对母亲说着她一边盛汤一边永生永世都在重复的那几句话。当她说到,可怜的孩子,喝下这碗忘情水,你就可以忘记你爱过的人,经过的事,恨着的人,受过的苦,你一身的悲与怨就彻底解脱了。母亲便以一心赴死的壮烈毫不犹豫地抬起那碗忘情水一咕噜倒进肚子里,她面容平静地走上了奈何桥,眼中没有任何哪怕一丝丝的波澜和留恋,甚至没有回顾一眼奇花异草、洒满星光的忘川里。

她看到走在奈何桥上的母亲有她从未见过的美丽,她想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这种美丽了,她的母亲,脸上盛开着彼岸花,从黑幽幽的头发到轻快从容的步履都披满了星辰的光辉。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憎恨母亲的。也许因为母亲的心无旁骛,那种表现得像个又聋又瞎的人一样的心无旁骛,令人绝望的寂静的心无旁骛,带着仿佛是在石柱子上雕刻出来的无懈可击的从容,没有人轻易可以打破的从容;抑或是在她有生之年就早已开始,只是之前一直未曾察觉的对母亲软弱无知的愤懑、怨怼和憎恨。

是的,应该是这样的,后来她在这无时无空的境地千百次想起,都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从那碗忘情水开始,她对母亲的怨怼、牵挂转向了明确的憎恨,仿佛一生的所有悲苦无奈都在那时那刻涌上心头,空空荡荡如丧钟之音在她的胸腔里回旋、撞击,她再一次觉到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但是她又不停地提醒自己,我的躯体是深埋在土里了,但是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的魂灵还活着,只要我还在忘川里,在死不能死,生不能生的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忘川里,我体内积攒的力量就不能消失,它们早就与我的灵魂合二为一了,怨怼,愤懑,仇恨,恐惧,以及微不足道的牵念,它们怎么可以消失呢?她想它们跟她的灵魂一起,长在了那棵洁白透明的水晶兰里。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能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量,竟然扒开成千上万与她一样积攒着力量的人群,一直扑腾追随到桥的尽头。但是她的嘶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又想如果她死了,那还是死于被遗忘,这种被所有人遗忘的虚脱感像一只拳头砸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使得她一直坚持一直积攒的东西变得毫无意义。她觉得真正的孤独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占领她的,从那时候起,她常常感得虚脱、精疲力竭,以至于她又常常害怕她会死于这样的痛苦、绝望和了无生趣。

她总是听到人们说,在忘川里之外鬼门关之内,有着一个与人间相同的世界,喝了忘情水的人到那里之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同样面对出生、疾病、衰老、哀苦和死亡,那里有集市、街道,乡村,土地,他们在那里继续面对社会不同的分工劳作。人们这样说的时候,她总是想那里也应该有学校卖各种小吃的妇人。她也想到那里会有奶奶,村子的麦地旁边有野马桑树,还有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近来,她感觉那个孩子长大了,好像长高了一点,走路也不再摇摇晃晃,他一直跟着她,她总是能听到他幽幽的呼吸,均匀的,慢慢的,一下一下像是熟睡着的呼吸,他跟在她身后,有时候在左边,有时候在右边,总是在她转身寻找的时候又消失不见。她还梦见过他,小小的嘴里面衔着碧绿的还带着稀泥的青苔,那些青苔缓缓蔓延到他的脖颈、胸腹、四肢,他看到他撵着她,蠕动着小嘴,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她知道他在说下雨了,他冷,他想回到她温暖的子宫里去。她总是被这样的噩梦惊醒,醒来之后她又觉得他来了,附着在忘川湖里的每一个人身上,看着他们在湖水中浸泡着的身姿,有的人蜷着身子睡着了,她就感觉到那孩子蜷在她的子宫里,她甚至感觉到他在里面伸懒腰、蹦跶,她会想到太阳热烈的烘烤,他担在野马桑的枝桠上冒油、破皮,嫩嫩的冒出油的身体……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她想他早已在那个未知里等着她了,而奶奶,制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还会在那里等着她或者找到她,她对她的生活无孔不入,她将继续陷入生无可恋,死无可依的状态。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对那个未曾见过的世界又是望而却步的,她甚至会出现一种前生空白的苍茫,以为所有经历过的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前面等待她去进入的才是即将上演的梦中故事,这样她就分不清什么是脑袋里想出来的,什么是实实在在已经发生过的。

但是,她却不愿再想起母亲了。

在人间

空气中飘忽着时浓时淡的烟火香,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烟火的燃烧是有香味的,虽然它有时候很呛人,但远远闻到总是令她觉得温暖而愉悦,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夹杂着金桂的香气,闻起来就更加舒服了。

突然,她闻到了另外一股香甜滑腻的气息,像苹果,或者香蕉,火龙果和葡萄的气味也有一些,密密匝匝、自由自在地从不远处传过来,和四周正在燃烧的烟火气,暗夜刚刚绽放的桂花香混为一体。她便想起了奶奶,仇恨再一次升腾而起。她竭力想要镇静下来。在忘川里被抽空之后,她曾经莫名其妙地获得了一种类似于放下怨恨的短暂的轻松感,像是卸下一副压在身上成百上千年的千斤重担,她甚至有些舍不得切断那种轻松的感觉。然而,这种情绪对她的牵制,就像她身上的血一样,不仅混合继承了她所不了解的祖辈的基因,还有她拒绝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奶奶的、母亲的血液,它们与生俱来,不可逃避。从她在母亲肚子里发出的第一瓣小胚芽开始,它们就排山倒海地跟着来了,她最多可以短暂地忘却它,有那么一阵子一阵子地不去想起它,真正放下,却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些好闻又好吃的气息确实是奶奶的专属,她知道在村子里除了奶奶,没有人享有这种特权。是的,奶奶总是义正辞严理所当然地独占这种特权。她总是说,你别碰火龙果,吃了脸上会长雀斑,你别碰桂圆,吃了脑袋会越来越小,你别碰葡萄,你的脑袋会小到像它们一样装不下东西,变得越来越笨,甚至吃个鸡肠子都有各种不让她吃的理由。不过,奶奶没有为母亲找过哪怕一个理由,母亲还是不敢吃那些东西。她还记得她在山上吃了同样散发着香甜气息的野马桑,甘甜、乌红、细小的野马桑颗粒像一粒粒小灯笼,她咀嚼着小灯笼的时候想着自己嘴里嚼的是苹果、葡萄或别的什么东西,想着母亲一再交代她小灯笼上附着巫婆的魂,吃了会变呆变傻还会死人。她还是吃了,想着这些稀奇古怪的莫名其妙的道理吃,脑袋里放电影一般反反复复都是奶奶和母亲对她说这说那的画面。她想着她明明看到母亲在烈日下忙活的间歇也刷下一大把一大把的小灯笼昂进嘴里,不同的是奶奶她吃下了很多的火龙果,桂圆和葡萄,脸上长出了老年斑,母亲吃下野马桑脸上长出的是大颗粒的汗珠子。不过,最荒唐的是她那时候不想长雀斑,不想脑袋里没有东西痴痴傻傻,她一心想做个美丽又聪明的孩子,想让母亲开心,特别是心存侥幸希望奶奶会喜欢上她,事实证明,这的确是她所有的想法之中最荒唐最不可理喻的一个。

然而,那孩子就以那样不可理解的方式死了。自从他被担在野马桑树的枝桠上,她再也不会想吃野马桑了,她总是感觉顺着食道翻向舌尖的味道,甘甜微涩里混合着孩子的皮肉,她觉得世间一切的野马桑树上都长着一个孩子的躯体,那些乌黑的小灯笼般的果实里都眨着孩子的眼睛,果实紫红色的浆子里淌着那孩子身体内的碳水化合物。那些野马桑的枝叶汲取了他的血肉,长得蓬勃诡异,她常常想起它们,野马桑和孩子,他小小的被斧头一破为二的身躯长在野马桑树的枝桠里,他长出了细长的枝枝丫丫的小手,茁壮的短短粗粗的小胳膊小腿。她的胃总是一再翻江倒海地提醒她,那孩子长在野马桑里,那孩子长在野马桑里,那孩子长在野马桑里,说不定在那孩子之前,就有许多与他一样的孩子长在野马桑里。她对他没有牵挂,从来没有,她只是因为他曾经在自己肚子里长了七个月而对他心怀愧疚,这些愧疚却愈发加剧了她每每想起就停不下来的害怕和恐惧。

从开社的日子到中元节的来临,中间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光。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光里,忘川里的许多人都可以游移到人间去。虽然每日里还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往桥的方向扑腾,但比起平时,终究还是安静不少。他们有的去一会儿就返回来,有的去一两天返回来,有的却到中元节才不得不回来。她从来不想出去,尤其是母亲过世之后,她好像对这个唯一能给她带来点时间感的日子更加麻木不仁。

五点多的时候,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十字路口,她看到母亲站在黄昏里烧纸,流窜的青烟飘到火烧云里。她想母亲也许还在那里。这样想的时候,奶奶的身形划过她的脑际:母亲已经不在了,家里再没有一个可以出来烧纸的人了,也许,奶奶会变得跟从前不一样,她也没有理由一直保持从前的样子了,再说,她现在还保持那个样子给谁看呢?她使劲摇摇头,不!怎么可能?奶奶一直像个大债主,世间所有人都欠她债的样子,她怎么会给别人烧纸呢?如果她真的来烧纸了,也许自己心一软就原谅她了,这不是我需要的,我不能原谅她,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这样的念头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但她又是多么希望奶奶做出一件在她看来是善良和温暖的事情啊,哪怕一件,只要一件,她也许就不用这么矛盾这么沉重了,她也许就可以给奶奶找出一个不得不原谅她一些的借口,她是多么希望啊,怀着这种明知不可能却放不下的侥幸,她还是从忘川里出发了。

没想到,刚一出门就下起了暴雨。头顶上笼罩着厚重的铅灰色,天空被它压得很低很低,雷声像石板在头顶轰隆隆地翻滚,仿佛只要一抬手,就能将手伸进那些石板的缝隙里,实实在在地抓握住一把闪电,但她不敢这么做,她就像害怕管不住自己的手似的将手紧紧藏在两个胳肢窝里,几道闪电撕裂天际,她吓得紧闭眼睛,蜷作一团。忘川里长年累月的星光散射,她的眼睛已无法承受任何强光的刺激,哪怕一缕闪电,都会使她感到魂飞魄散的恐惧。

雨水足有一米多深,水面漂满了烂菜叶、塑料袋、果皮残渣,它们和熏臭的淤泥一道灌向临街的店铺。继续往前走,雨渐渐变小,路上烧纸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每一个十字路口都三三两两的聚了很多人。他们有的撑着伞,有的躬着身子烧装满了冥币和衣物的纸包裹,有的已经烧完了在泼水饭,水饭随着挥出去的勺子在空中划出长长的抛物线,这总是让她想起天空抛洒的白色冥币,圆的、中空的白色,像雪片一样在天上飘洒。她又听到那孩子窸窸窣窣地来了,以往这个日子,他总是踩着金黄的落叶随风在地上滚出几个圈,再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她看得到他的样子,小小的破败的衣衫,脑门上方留着和别的孩子一样的桃子形的一撮黑头发。而今日,他跟着雨水漂来了,脏兮兮的脸蛋上挂着黑色的污泥,身上披着烂菜叶烂果皮,她想他一定是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好像在这样的日子,她所能想到的他的来路也只有下水道了,她看着他向她迈开小小的步子,张开一双污浊的小手,摇晃着过来找她了。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他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心口上,他的嘴角、小颧骨、小眉毛、小鼻子,到处挂着污泥,他在她的心口上踏着小碎步,污泥滴答滴答地一小块一小块落进她的身体。

每当这样的时候,她都告诉自己必须镇静下来,即使心怀恐惧和怨恨,也要学着镇静下来,她想学会安静地思考,不激起一丝一毫波澜地去回忆。脸朝上,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吐出,就这样慢慢地,冷空气塞满了她五脏六腑的每一个角落,她把他从自己的身体里脑袋里一点一点地逼了出去。她的牙齿咯咯地打着寒战,被雨水湿透的身躯像冰裂般咔嚓哆嗦起来。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能够觉察到她的存在。老老少少都在静静地看着那个身材纤瘦的中年女人忙活。她神情肃穆虔诚,动作小心谨慎,细长的手从一个白塑料袋里抓出大把粉白的碳灰,在石台上划出一个大大的,直径约两米的圆,接着,又在左边画了一个与圆差不多大的“十”字。碳灰落地后变得潮湿,成了粉粉的肉红色的细小颗粒,像极了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于是她哆嗦得更厉害了,身上的鸡皮疙瘩似乎厚厚地堆积,又簌簌地坠落一地。

她神思恍惚,是的,是她的母亲来了,面前的这个人,她重复着她的母亲每年这个日子都在重复做着的事情,她闻到空气中有微微的麦芒和烤烟味夹着田野的汗香,那是从呼吸和毛孔里发出的根深蒂固的气息,她熟悉这样的气息,母亲的气息。她仔细看她,粗大的双臂,微躬的后背,脸膛黑红,是的,她就是母亲,她长年累月在田野劳作的母亲。但是,她亲眼看着母亲从奈何桥上走过去的,她已经不记得她了。她突然觉得失落,一切都只是幻想和奢望而已。不过,她又迅速从中寻得了一种自我安慰,就算再没人记得她了,起码她在这个地方见到的这个人,给了她暂时的亲近感,也许在冥冥之中,母亲与她还是有着一种来源于血亲的感应也未可知。

忽然,那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打破了沉默,奶奶,我们赶紧烧吧,一会儿老祖宗等急了发火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蹦到车边,抓了几个白色的大纸包裹抱在怀里,纸包裹太大,遮住了他的半张脸,鼻子以下都看不见。他的妈妈忙跟着给他遮伞。哎呦!我的小祖宗,地上湿淋淋的怎么烧呀,赶紧放回去,小心弄潮了燃不起火来!老太太生怕纸包裹落地沾水,慌忙火急火燎地接住。

奶奶,您不要叫我小祖宗,小心老祖宗听见了不高兴,骂我们不懂事。小男孩仰着头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看,又刮大风了,一定是老祖宗生气了。他们被小男孩逗得哈哈地笑了起来,像是正在办一件大喜事一样的眉开眼笑。她便想到她的奶奶也叫她祖宗,她叫她祖宗的时候声色俱厉、气急败坏,拐杖擂打着地面,带着一种诅咒的恶毒,她的心脏和神经就跟着拐杖的节奏抽筋打抖。她尤其记得奶奶那双握着拐杖的手,松弛的打着褶皱的皮堆在上面,总会让她想起村子里死去的、平躺着等待装进棺材的老人,他们穿着严丝合缝的新衣,脸上盖着猩红色的盖脸布,全身上下能看见与骨肉相关的东西,就只有一双交握在胸前、长满老年斑、青筋暴露、又冷又瘦的手,像一把堆满了褶皱的、僵硬的、阴森森的老骨头。但是这些都只是表象,只要奶奶裹着的小脚一动起来,她就是精神抖擞的,活像村子里那只竖着血色鸡冠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大公鸡的嘴就长在拐杖的前端,但凡被她撵到了,必得啄个头破血流的,她亲眼看见妈妈和婶婶曾多次被它啄破过脑门。

那天,她亲眼看着他们将她的身子从塘子里捞上来,奶奶杵着长了公鸡嘴的拐杖,深陷的眼窝里射出猫头鹰一样阴森的光,公鸡嘴点在她没有体温的胀满了水的肚子上:死了!死了就死了!肚子里的种还活着!赶紧给她拿出来,不要让他们变成妖精出来祸害人。于是有人拿了刀子剖开她的腹部,将那孩子从子宫里抱出来,他蜷着肉红肉红的小身躯,攥着小拳头,那人拉着他的两只小脚将他拎起来,用手掌拍了两下他小小的巴掌大的背脊,他就哇地一声哭起来,开始的一声清脆响亮,继而绵软无力。竟然真的活着,那人说。奶奶的拐杖点在他小脑袋旁边,她真担心那一拐杖点下去他小小的拳头般大小的脑袋就会马上破碎。这妖孽!必须马上处理,按老规矩,断作两截,担在野马桑树上。她就这样亲眼看着奶奶发号施令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再发号施令把那孩子活活断开了。

从那以后,她常常觉得自己的肚子上豁着个大口子,要么从里面钻着风,要么从里面灌着水,有些时候,世界空荡荡的,除了晃眼的地霭边沿阴冷的光什么也看不见,那孩子就来了,不见头不见手的,只是挪移着小小的苍白的屁股和小腿向她走来……

小男孩的妈妈从车上抱了大摞的报纸铺到十字和圆圈上,她看到那些铺得一沓一沓很厚的报纸隔开了湿淋淋的被雨水浸透的地面,那些靠近地面的报纸因为吸水而变成了青褐色。突然有人提议,父亲不是最爱看报纸吗?要不我们把车里的报纸都拿出来烧了吧。他们便都哈哈地笑说这样好,这样好。于是,他们一边笑着把纸包裹架成小山状,一边开始追忆父亲每天下午都会斜躺在院子里的竹椅子上看报纸。他们说小狗花花就偎在父亲脚边睡觉,旁边有什么动静它就懒洋洋地吓开一道眼缝来打量人,他们说父亲的老花镜总是滑下鼻梁架在鼻尖上,有人跟他讲话了也不将老花镜抬起来,就皱着眉头向上睁大着眼睛,抬头纹和脑门上的皱纹叠加在一起,可爱极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可爱”来形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她的眼前就充满了温暖的画面,就想着那老人应该是真的很可爱,就对这样一个她从不知道的老人充满向往了。她看他们把报纸都抖开了,《健康报》《老年报》《参考消息》,一张一张抖疏松了放到小山上,一边放一边说,父亲,这是《健康报》!父亲,这是《参考消息》!父亲,这是《老年报》!足够您看上一阵子的啦……父亲,您爱读书,爱看报,我们明年还给您老送来,需要什么,您尽管说,保证随说随到……

没有风,雨点小而稀落,天空偶尔有惊雷撕裂,深浅不一的灰色雨云边沿圈着一层亮光,打火机咔嚓咔嚓,火苗直往上窜,几秒钟的工夫,熊熊的火烧了起来。老太太站在伞下念念有词:

老祖公公奶奶,吾氏先祖亡人,后辈子孙给你们送钱来了。

各人有各人的名号,各人认领各人的包,包口上面有封条,名号上面有封印,不要慌,不要忙,不要争,不要抢。抢了你也拿不去,拿了你也使不着。

有马有车的,帮着抬挑箩扛担子的,有金童玉女差唤的,帮着无儿无女孤寡病残的。金童玉女听好咯,不准拿主人的衣裳去穿,不准偷主人的金银去花,该是你们的都会单独烧给你们的……

中年女人拿一根木棍从燃烧的底部小心翼翼地用力往上挑,以让那些叠积的“钱财衣物”充分与氧气接触燃烧。那些原本在底部变了色的报纸也陆陆续续烧起来,翻起一团来,还冒着热气,只是一会儿的工夫,热气又成了火苗。四面是漆黑的无底洞一样的地霭山川,已烧过的纸钱残沫像暗夜蛰伏的黑飞蛾或者黑蝙蝠在空气中哑然飞舞,蛐蛐的叫声欢快紧凑,此起彼伏,那些行走的魂灵行色匆匆,他们正向着忘川里归去。

他们的眼睛专注在燃烧上,火苗映射进他们的眼睛,照得他们的脸膛通红发亮,神情显得愈发专注肃穆。她又想起了她的母亲,母亲烧纸的时候言语不多,总是重复着那两句话,短命鬼,这是单独给你的包,你领受了好好享福吧,早死早超生,你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到好人家去享享福。母亲没有泪,他总是使劲睁着浑浊凝滞的眼睛盯着火苗,火烧旺了,她眼睛里的光亮便起来了,火渐渐小而寂灭,她眼睛里的光也随之暗淡寂灭。

已经快八点了,奶奶是不会来烧纸了。把命交给了百草枯的婶婶,咬着牙齿过活的母亲,被煤炭槽子埋掉的叔叔和堂弟……只有奶奶活着,她还活着!她不仅不给她烧纸,她也不给母亲和婶婶烧纸,就连叔叔,她都不愿意给他烧纸。这样的结果早就预料到好像又没有预料周全,她不知道她的内心深处是不是期待着原谅奶奶,还是期待着奶奶可以给她一个原谅的理由。只是现在,她真的不需要了,无论是什么,她都不再需要。她想奶奶应该不会死了,死神绝对不会光顾她,死神同人一样,也喜欢并接纳那些需要他庇护的人,而奶奶的强大,是不需要庇护的足以驾驭一切的强大,这种强大本身决定了她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的力量就可以完成自生自灭。

在她的躯体还存活于世的那些年,她常常会突发奇想,奶奶永远精神抖擞、乐此不疲的底气肯定来源于某种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比如长着公鸡嘴的拐杖,比如野马桑上附着的巫婆魂,也许母亲冒死吃野马桑就是为了获得某种能与奶奶抗衡的力量。虽然这样的想法到后来令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得寒碜,但她还是愿意这样去想,这样想的时候母亲起码算是个有脾气的勇敢的母亲,她对她的怨恨也就可以不用那么强烈。她一直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像选择喝下忘情水一样选择一种相对轻松的活法,甚至,她连像婶婶那样喝下百草枯逃开的勇气都没有。她恨透了母亲十足虚伪自我安慰的样子:你奶奶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何必跟老人较什么劲呢。这句话她的耳朵都听起老茧了,奶奶不仅一直活着,还活成了村子里唯一的百岁老人。这样想来她就觉得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喷火。可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不愿意憎恨母亲,她觉得憎恨母亲是多么大逆不道不可原谅的事情,她其实一直试图给母亲找到一个合乎情理的理由,也给自己找一个不再憎恨的理由,却往往徒劳。

想到这些,她觉得自己又生龙活虎地活回来了。那股紧紧跟随她的不离不弃的力量又实实在在地给了她血脉偾张的错觉。

不过,她觉得自己也比母亲好不到哪儿去,所以,相比母亲,她更憎恨她自己。

从小到大,她都没感觉到奶奶对她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欢喜,甚至,奶奶对她的厌倦和憎恶是看都不愿意正眼看一下的。

小时候,她一方面委曲求全地希望奶奶能喜欢她一些,一方面又总是期待有某种事件的发生可以让奶奶变得羸弱,多病、担惊受怕或者其他的什么都可以。

记得有一次在茅厕,一只大尾巴蛆虫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她的脚背,冰凉凉地在她的皮肤上蠕动,她吓得一边跺着脚抖落着身子一边大声尖叫,那样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身体的里里外外都爬满了蛆虫。于是她试图用火钳捏几只拖着长尾巴的蛆虫放进奶奶三寸金莲般大小的绣花鞋里去,她想看看奶奶被吓得魂飞魄散之后还如何威风凛凛。当火钳碰到蛆虫那软沓沓的身子,她就觉得它们又爬满了她的身子,充盈在她的身体内外,她吓得一边跺脚一边低声尖叫。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鬼,她甚至没有胆量去弄一只蛆虫。她跺着脚打着抖就把绣花鞋掉到粪池里去了,密密麻麻的蛆虫不一会儿就占领和装满了奶奶的鞋子。她感觉到它们密密麻麻地蠕动着占领绣花鞋的同时也正在啃食着她的身体,她还仿佛真真切切地看到它们蠕动着的身躯也同时熙熙攘攘地拱穿了奶奶的身躯。她顿时就对奶奶充满负罪感了,这种负罪感不仅随着蛆虫的蠕动贯穿了她的肌肤、脂肪、肌肉,它们还在她的内脏里翻江倒海。

那是她唯一一次,有计划地实施过对奶奶大逆不道却终究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老太太继续喜气洋洋念念有词:

老头子啊,你看儿孙多孝顺哦!你最爱读的报纸都给你送来啦!

你在那边不要俭省,你辛苦一辈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好的都给了我和孩子,天天烂衣烂衫,没整得一天好日子过,现在你要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爱用什么就用什么,孩子们长大了,孙男孙女们也大了,你就放心享享福,在那边继续行善积德,为你的子孙纳福增寿哇……说着说着,那喜气洋洋的声音就带上了哭腔,且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悲,调子一声比一声拖得长。

空气有些凝滞,雨星子又大起来,刚刚还觉得移向远处的地霭又黑压压地卷土重来,蛐蛐的叫声突然停止了。他们忙着泼水饭,锅盖打开,香葱、茄子、猪肉等熟食的味道抢占了上风,混杂着地面蒸发上来的潮气,桂花和水果的香气几乎闻不到了。老太太仍在拖着长长的悲凉的调子,她的哽咽长一声短一声,长的长到让人觉得这口气马上就要噎过去了,短的又短得像暗夜里呜咽的二胡,突然咯吱的一声,一口气又喘了过来,这样的调子像一根崩得紧紧的弦扯在她的心口上,扯到最长的时候眼看就要崩断了,却又锵地一下子弹了回来。她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像一个干涸见底的池塘,连淤泥都不带一点儿水分的枯塘子,只看得到干裂的纹路纵横交错。她想到她的母亲没有泪水,人们都说她的泪水早就流干了,而奶奶也没有泪水,是不是也早就流干了呢。这样想的时候,她对奶奶倒是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的。

事实却一再证明,她对奶奶偶尔的怜悯和恻隐之心总是显得多余。

初二下学期那年,奶奶私自做主将十三岁的她许给了在村子里作威作福的王小兵。王小兵做的是厢木生意,其实就是带着一群地痞流氓在煤矿上搞强买强卖,奶奶说他看上了她,是她的福气,说那样一个十里八村都没人敢欺负的小伙子看上她是家里的福气。然后,她在周末放学回家的路上就被他糟蹋了。半年后,他却宣布要娶邻村的女孩子了。

那是过年的前两天,家家户户忙着买年货贴春联,她的家里却乱成了一锅粥。奶奶像得了狂犬病的母狗一样咆哮,将所有的错都归结到她的母亲和她身上,母亲跪在地上挪着膝盖,抱着奶奶的腿给她求情,孩子还小,要不,我带她到医院把手术做了,让她就在家里做农活吧。弄个野种出来还好意思在十里八村丢人现眼。那到城里给人家煮饭带小孩也行。连个毛头小子都哄不住,怎么不去死啊,这祸害就不能留,早晚把你也克死。妈,孩子是她爹脱生的,她爹一落气她就生下来了,你看她后颈上的胎记,一模一样的。奶奶不断擂打着地面的拐杖停下来了,掣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脸上扯出冰冷的、可怕的微笑。到后来,母亲也开始数落她的不是了。就算她心里明明知道母亲是为了给奶奶消气,她也无法再承受。她记得在她受了凌辱之后,是奶奶和母亲不让报警的。当知道她怀孕之后,奶奶曾经欣喜若狂的,她家不争气的孙女终于给她长脸了。现在却成了她是不要脸的,不知羞耻的,有本事勾引男人没本事守住男人的……母亲说,还不赶紧给奶奶跪下。她把牙齿咬得死死的,紧紧捏着拳头,她不会给奶奶下跪,她知道那无济于事,奶奶并不会因此而停止对她的羞辱。就算停止了又能怎样,也是因为母亲说她是父亲脱生的,这样的话她更不会给她下跪了。如果她们认可她的生是父亲的死,她的生也是父亲的生这种说法,那么她更要毁了自己。她带着认命的勇气,拖着怀孕七个月的身躯跑出了家门。当她站在山顶,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路近在眼前的时候,她是抱着走出去活下来的想法的。然而,那些近在眼前的路却始终是遥远的,任她如何连滚带爬,它们却注定是不可能抵达的。在一座山脚下,一个大大的湖泊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就在那一刻,她感觉到死神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她的身体,从她的嘴巴、鼻孔、眼睛、耳朵进入,再将她的身体和灵魂完整剥离。在高空,她看到王小兵气急败坏地被警察带走了,他双臂上盘旋的龙形纹身泛着乌青的光,龇牙咧嘴,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她看着自己的躯体在湖心下沉,气泡状的小水珠在她的嘴巴附近升腾,她向上漂散的长头发,无辜又纯净的大眼睛,那些一路而来的枝叶断藤、泥土灰尘,都支支片片、颗颗粒粒离她而去,她看到的已经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梦幻中的鱼美人。她感觉那画面太美了,她死的太美了!

她想那孩子应该会去找她的奶奶,也应该会去找王小兵,她常常想他们在密闭的房子里,或者空阔无物的旷野里,会不会也和她一样充满了惊恐。一想到他小小的残缺的身躯向着他们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们惊慌失措地四下里逃离或找寻,他们的瞳孔因为惊恐而放大,她想他们对那孩子的恐惧一定远远胜于她对他的愧疚和害怕,她想他是去找他们索命的,而他跟着她,却是想回到她温暖的子宫里继续生长。一想到这些,她的脸上就会情不自禁地挂上凄凉的微笑,她的豁了大口子的肚子就好像正被针线一针一针地缝着,缝得她的心一下一下地疼痛起来,她的眼前,便又浮现出野马桑树枝上停留的水足肉饱的乌鸦,她曾经试图赶跑它们,但是它们总是啄上一块皮肉便腾空而起,盘旋一阵之后再降落或尖叫着俯冲下来。这让她更加痛苦,更加恐惧,每每想到那些乌鸦,在寒冬里叫嚣着,她就能看到那孩子浑身窟窿的皮肉,以及被人拿走了头盖骨和脑髓的躯体,他那么小,他甚至没听到过他说话,事实上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噙着野马桑的小灯笼一样的眼睛,无处不在地跟着她。

在忘川里,她也看到王小兵喝了忘情水从奈何桥上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她一直希望他那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对万事万物充满忤逆之心的人能选择喝下一碗结魂汤,那样他就得在忘川里九生九世,在她想来这就相当于永世不得超生了。然而,这个世道的不公平就在于每个人面对孟婆汤的时候选择权都是一样的,机会都是均等的,无论你是好人坏人,无论你心狠手辣坏事做绝还是善良懦弱备受欺凌,孟婆都跟你说着同样的话。他们都能选择一条一身轻松的路,早早脱胎换骨的路。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听到中年女人说,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了。

老太太立即收住了哭声,戛然而止的,像一段音乐遭遇休止符,不留下一丁点儿尾声。她抹了一把脸环顾大家说:要得,回去了,便杵着拐杖走向车门。他们都陆续上车,她也突然想上车。她没坐过汽车,甚至村子里拉煤的大货车都没坐过。

老太太坐到了车上,她的嘴里又念叨起来:老祖公公奶奶些,我们就回去啦,你们领受完了也该回去啦,阳间有阳间的道,阴间有阴间的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奈何桥,不该歇的地方不歇,不该挽留的人不挽留,从哪儿来就回到哪儿去……

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又急促起来,大家都不说话,汽车在星火点缀的暗夜行驶。柏油路反射出的亮光像一面暗黑的镜子,在车轮的辗动下刷刷作响。

还是小男孩首先打破了沉寂,他说:东西都烧了,你们觉得老祖就一定能收到?他半仰着脸,头微微扛着,眼睛望向老太太的方向,一副充满疑问和猜测的样子。从他的神情来看,他思索这个问题好一阵子了。

那当然了。老太太回答。刚才我们不是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吗?横平竖直,分别指向东西南北,就是说老祖们无论身在何处,就是天涯海角四海八荒也能收到这些钱物。

真是谬论,小男孩接着说,那妈妈在地上画了个圆是什么意思?

放在十字架上和圆圈里面,那些土匪强盗乌怂鬼祟就抢不去了。老太太道。其余的人都笑咪咪地看着小男孩,好像非常期待小男孩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样啊?我觉得你们蛮能扯的。小男孩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中年女人想笑又忍住,她看着儿子耸耸肩膀:那我考考你,你知道我们刚才为什么要点香吗?就是刚才,我叫你拿的那个,那把香。她一反烧纸时候严肃认真的样子,调皮的强忍住的笑意使得两个嘴角往下撇,还嘬起了脸肚子上的两个酒窝。

小男孩思考了一下,没有找到答案。中年女人捂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车内的空气也骤然活泼而轻快。书包子,书包子,太包了,这个都不知道,点清香就是给老祖发送信号,老祖们收到信号才知道我们在这个位置给他们送钱送衣裳,就跟我们使用的手机位置发送是一个道理呀。她对儿子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车里的人连同老太太便都跟着她哈哈地笑。

小男孩半信半疑地皱起眉头看着妈妈,厉害!你厉害!你就接着吹吧。他撇撇嘴,转瞬又表露出好像深信不疑的景仰般的神态。中年女人便看着他调皮地扬了扬眉毛,向着前座的老太太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凑着儿子耳根说:只要奶奶高兴,就好!然后再对着儿子眨了眨眼睛。

车子离开大路左拐再左拐就到了一座宅院的大门口停下。

客厅里灯光柔和,进屋正对门有一个雕工精细的实木供桌,墙上挂着大红镶金框的天地,正中书写“天地国亲师位”六个镏金大字,左右两侧分布排列的是“田公地亩文武财神”和“九天司命灶王府君”的小字,再往外两侧是一副中号字对联,上联“金炉不断千年火”,下联“玉盏常明万岁灯”,横批“祖德流芳”。供桌上的土瓷香炉轻烟袅袅,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黄香科 (制作清香的植物)的味道。

已说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陈设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回到了小时候居住的祖屋,大红的天地,报纸糊过的墙壁,奶奶坐在地火炉旁打瞌睡,也只有在那个时候,奶奶是温暖的,尤其是傍晚夕阳从门缝照进堂屋,除了她的战战兢兢,所有的物什都是温暖的,即使端在她手里的凉凉的土瓷碗,在外人看来都是热乎乎的。有时候,她真想时光能停在那一刻,让奶奶永远都不要醒,她喜欢看她年迈的打瞌睡的安然,好像那才是时光最好的样子,她讨厌她醒来,永无休止地叫她“扫把星”、“祸害”,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她甚至以为那是她的名字。

恍惚之中,她听到小男孩叫姑妈、姐姐,她们开心地回应。

她扫视这个屋子,在供桌的左侧墙上,挂着一幅红木相框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男老人头发花白,面庞清瘦,笑容微露。没有地火炉,也没有奶奶,两个中年女子手上织着毛衣,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坐在沙发上,她们的眼睛都盯着电视,她看到电视画面右侧有片名《王贵与安娜》。

小男孩在折腾一个金黄色的叫做萨克斯的东西,他将它顿在一个蓝色的塑料椅子上,含住笛头试了试音,又将其放倒调试,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声说话。姑妈,奶奶,你们不要看电视了,听我吹萨克斯好不好?于是他们都用赞许期待的眼神看着小男孩,一个姑妈拿起遥控器调低了电视音量。小男孩又说,吹得好你们要鼓掌啊,吹不好——你们,他停了一下说,也要鼓掌。大家就啪啪啪地鼓掌。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她的眼窝里、皱纹里都堆满了笑,嘴巴微微咧着,头跟着节奏轻轻地摆动。

一股清新欢快的空气带着潮湿的气息从半开半合的窗口涌进屋里,与室内熏得正好的香揉合在一起,她感觉到一股暖意从她的腹腔缓缓穿过,她伸了伸脚,又抬起双手打开胳膊,一点也不冷了。她起身去研究小男孩的萨克斯,她从没见过这个玩意儿,就算小男孩刚才说他要吹萨克斯的时候她对它还是懵懂的,但是它竟然奏出了那么动听的音乐。她伸出手想要像小男孩那样按按那些圆形的小铜片,她想它应该有着冰凉冰凉的金属的触感,她还想将嘴巴含住笛头吹一吹,但是她不敢按下去,更不敢去吹响它,她怕她的好奇的行为会破坏了这种和谐和美妙。她想用手去摸摸它。就在她的手快触摸到它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孩子,他来了,他又来了,他竟然跟到这里来了,他坐在角落里,捧着小手啃着细碎的小零食,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她又想起了野马桑,有毒的乌黑的颗颗粒粒的小灯笼在她的脑袋里打着旋,眼前飘来飘去的小人人,她明明深受其害还是忍不住摘下它来咀嚼,就像他这样的,细碎小心地咀嚼,小心到仿佛可以随时发现和中止毒素的蔓延。

她突然觉得于心不忍,对他的害怕也是于心不忍的。她大脑里转换着有关他的各种画面:碎裂的小脑袋,残破的小身子,乌鸦来了,他长在树上了,长在青苔里面了……她想他和自己一样正在专注于从没享受过的美味。她想看看他捧在手里吃的是什么东西,她好像已经想到了它的味道,野马桑甘甜微涩的味道。很奇怪,她对他竟然没那么害怕了。她甚至不希望他孤零零地待在角落里,她希望他可以到自己身边来,想到他小小的身躯上破败的衣衫,哦,他哪来的什么衣衫啊,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他在她的想象里一天天长大,摇摇晃晃地,其实,他光秃秃什么都没有,眼睛都还没睁开就与世隔绝了,他在她的肚子里长了七个月,她对他竟然只有害怕和恐惧,这对他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她很难受,觉得心酸难耐,她想她还从没听过他的声音呢,她现在允许或者说突然期待他们能搭上一两句话,那样该有多好。

就在她一出神的工夫,他却不见了。

她集中了身体所有的能量来搜寻他,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她想他躲起来了,他一定是发现她在观察他了。她好想好好看看他,哪怕只是对他微笑一下也是可以的。她想也许她的搜寻吓到他了,也许放弃寻找他就出来了。应该是这样的。他就在这个房子里,他跟着她,一直一直跟着她。

她感到有点累,顺势坐在沙发上,挤在中年女人身边,她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她突然想起来了,那天母亲也跳进了湖里,为了救她,母亲竟然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她是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跳进去的,当看到她的躯体被捞上岸后,她手脚跌落瘫在地上。是的,她现在都想起来了,当奶奶下令剖开她的肚子,当那把斧头砍向那个孩子,母亲曾经发疯似的干嚎,她像个力气永远使不完的巨人,一次又一次想要摆脱那些人的束缚奔向她的身躯……直到后来,像个木偶一样瘫在她的躯体旁边。母亲是爱她的,而她却在憎恨着母亲,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不可饶恕。她想起来了,她到忘川里的前些年,她曾经是不希望母亲有记忆的,她总是希望母亲能使劲哭,淌眼泪,淌很多的眼泪,至少淌到足够酿制她那一碗孟婆汤的泪。那时候她总是担心母亲到了奈何桥,没有一碗用自己泪水酿制的孟婆汤,喝不了孟婆汤,她就要留在忘川里,她就会是唯一记得她的人。她那时候已经明确地知道记忆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尝够了记忆带给她的苦,期待——失落——无望——掏空,再期待,再失落,再无望……好像一直重复在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的过程里,它们让她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经历一场又一场的拔节,脱胎换骨一般,迅速成长为一个心智成熟的人。

她趴到窗前,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的。老太太和她的孩子们围在一起看家庭相册,小男孩和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跳棋,玻璃弹子上映射出彩色的星星点点,在玻璃的反射光里,她又看见他了,她的孩子,他正乖巧欣喜地看着那些彩色的玻璃珠,伸着小食指,像小孩子在学数数一样,轻轻地一个一个地点着。她想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他本来就长在自己的身体里,为什么要害怕,躲避和找寻呢?就算他再回不到她温暖的子宫里去了,让他就这样跟着自己,在自己身边,在这个温暖的大房子里,难道不是很好吗?

屋顶上雪色光的路灯照得雨珠如水银颗粒般密密匝匝地熠耀、下落。她又看见了忘川里的瀑布,丝丝缕缕的,纹理清晰,互不交汇,缓缓飘落下来,远处闪耀着彼岸花、水晶兰的星光。

原来,忘川里就在窗外,他们之间,只有一层玻璃窗的距离!她惊叹于自己的发现。或者,那不是窗外!她想,宇宙万物之间,哪里有那么多明确的距离和间隔,就像忘川里的星空,从未走近的人又怎么知道它的具象?而谁又能说得清,人间是否就是那个进入鬼门关里的轮回呢?就像人们都说她死了,她却一直认为自己还活着,不仅一直认为自己活着,还时常感到死亡正降临到自己头上。她突然想到轮回或死亡,应该就只是遗忘和被遗忘了。她觉得她就是被人遗忘了,相对于记得她或不记得她的人而言,这种死亡的活着或者说活着的死亡未尝有什么不好。

老太太一个指头推着鼻子上的老花镜,另一只手的一个指头点在相册上,看看看,你父亲在北京故宫,你们看,他总是一板一眼的,最爱穿中山装,站得笔直呢。她一个女儿马上接过话说,您能嫁给父亲真是磕头碰到天了,记不记得去北京回来,他就给我们姐弟带回了个毛主席像章,倒给你买了一大堆衣服。另一个女儿紧跟着说,是啊,是啊,当时翻出一件也说是你妈的,翻出一件也说是你妈的,根本就没有我们的。她看他们开心地大笑,笑得像父亲就在他们中间一样,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笑,哗啦啦的,像从大江大河里淌出来的笑声。老太太的皱纹就这样被笑声给填满了,看上去容光焕发,年轻不少。

她又想起了奶奶。家里没有相册,她家的相册都存在奶奶的记忆里了。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叔叔、婶婶、堂弟,还有她的爷爷,爷爷的父亲母亲或其他人,他们应该都在奶奶的脑袋里存下了一本厚厚的相册,她想象着奶奶每天都坐在那些她应该坐着的时间,应该坐在的地方,在大脑里一遍又一遍地翻弄她的相册。

她想,奶奶应该不会死了,她真希望奶奶就这么一直一直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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