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上的黄鸠鸠
2018-11-14王凤国
◎ 王凤国
人生中总会有许多不可预见的事会发生。2017年春天我不得不放弃县城里的一切,和妻一道领着大女儿,抱着三个月大的小女儿,回到了阔别十几年的老家,家乡就像无私淳朴的母亲,敞开温暖的胸怀,接纳了我。
家里的老宅,年久失修,早已残破不堪,三间主屋屋顶上开了多个天窗,白天斑驳的阳光闪耀,晚上看得清天上的星星。院子里坑坑洼洼,荒蒿没膝,瓦砾遍地,更有两棵石榴树树叶青幽油亮,枝叶繁茂,密密匝匝,像舞起了醉拳,缩臂伸脚,恣意疯长。
请来本家三叔,一个很有经验的泥瓦匠。请他给拿个主意,怎样最简洁的修葺一下。
三叔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院子转了几圈。又蹲在一块大石上,眯着眼睛,时而深思,时而张望,仔细端详了好久。
我先说说我的看法,你看看行不行!三叔胀红着脸,一边用宽大的手掌比划着,一边努力的用尽量平缓的,不口吃的语气说。
主屋基础、整体框架、墙体还很坚固,没必要推倒重建,只要把屋面拆除,重新换上一种新型的一面釉的陶瓷瓦,又整洁又美观,还很实惠。
这个办法好,三叔,就按你的方案来。
既然回家了,以后就要长住了,没个干净的厨房可不行。三叔走到院东面的断墙位置,抓了块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两个连接的方格,断墙外是进出的路,我们可以在这个位置把厨房、大门一体做起来。
行,行。我点头附和。
我计划院西面洗漱间、储藏室两间做一起。刮风下雨,储藏室可以放些闲杂物品。三叔热心的与我商量。
就是北边的这棵石榴树不能留了。
三叔,必须要把这棵石榴树去掉吗?
不去掉,储藏室放哪儿?三叔扭头反问我。
我说,那只做洗漱间吧!
嗯?为什么?怎么回事?三叔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
去掉吗? 我…我…不想把这棵石榴去掉,让它…让它…留着吧…我低下头,声音越来越沉。
看着心事重重、满脸黯然的我,三叔像见了个怪物,脑袋左右晃悠两三回。
行…行…这事…依你!不一会,三叔恢复了高亢的大嗓门。
说干就干,第二天三叔叫来两三个得力的搭档,热火朝天的忙活起来。
购料、步骤安排,现场指挥,三叔像战场上身经百战的将军,工程有条不紊的向前推进着。
只是大家对两棵石榴树的保留,颇有微词。一棵正面对大门的石榴树,倒可以保留。每逢夏天,火红的石榴花,红似火,还有玛瑙般的石榴仔。只是北面的一棵就没必要了呀,还不让修整,并且两棵石榴长得像个宠坏的孩子,真是奇怪呀!大家私下讨论起来,就像讨论一个怪人。
我本来赋闲在家,也加入干活的队伍,很长时间没有参加劳动了,刚开始身体虚飘,实在吃不消。几天下来,手脚起茧,脸色变黑,可浑身越来越感觉有力气了,心也感觉越来越有底气了。每天加水、供料、相互安全提醒,大家大声吆喝着,不时逗笑声,我不禁也为之感染,就像阳春三月和熙的阳光,渐渐的温暖起来。
妻也每天早上送孩子上学后,早早过来烧水,做饭,忙前忙后,手脚不停。
一天午饭后片刻闲暇,妻为三叔们碗里添上热茶水,三叔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把后面的石榴树去掉,做个实用的储藏室呢?真是怪人!
谁知道他呢?我也不大明白,整天迷糊着呢,他说树也是有灵性佛性的,我们有什么理由轻易去决定一棵十几年的石榴树的去留呢?妻说。
三叔与大家面面相觑,竟一时都不说话。
修缮屋顶,平整地面,新增房间,墙面粉刷,满院飘溢着建筑材料的气味,一个简朴而简约的小院已经呈现在眼前。
最让我欣慰的是,两棵石榴树,仍然丝毫不剪的保留在原处。
青墙棕瓦,平坦的地面,一切井井有条,终于可以安顿下来,有了一个自己可以栖身的地方,倍感欣慰。
四月天了,杨花飘飞,气温渐热,杏花败,梨花开,麦穗儿黄….
一天从县城转到镇中心小学上三年级的大女儿放学回家,扔下书包,向妈妈大声喊,妈妈,妈妈,石榴树上,有个好看,好看的小鸟,两个,两只。
妻忙奔出屋,食指竖在嘴上,嘘….嘘….小心吵醒娃娃…
果然在北边的石榴树上有两个小鸟,啾啾,啾啾叫个不停,小小的身子,尖尖的小巧的嘴,最令人惊讶的是,浑身的每根羽毛都像精心镶衬了金黄的花边。
西院一墙之隔的邻居院里贴墙种了一棵不知品种的高大的梨树,不见一片绿叶,满树满枝的小细白花,正开的艳,两只小鸟,不时在石榴树和梨树间,飞上飞下,煞是好看。
啾啾……啾啾……
叫声轻脆又明快。
时光流逝,不以人移,不以物转。
一天,县城的朋友来访,有个单位比较适合我,可以去试试。
去吧,去试试也好。妻在一旁唯唯劝告。
送朋友走出家门,朋友拍拍我的肩说,去吧,别在家呆着,多赚些,贴补家用,人要向前看,自己不爬起来,没人可以帮你。
打工的日子平凡而繁琐,日子就像平静的溪水悄悄流走。
一天下班刚到家,大女儿就飞奔过来,惊喜拉着我的手,爸爸,快来看,快来看,树上有个鸟窝。
在女儿手指的方向,石榴树上一片青翠浓密的树叶下,有个精致小巧的鸟窝,外层布丝蔑片细致的一圈钵盂一样的网套,中间一层细软的杨花、芦花厚厚的一层,里层是软软的灰黄色的鸟绒,我不由得为之惊叹,那么小的鸟儿这需要多少的精力与毅力才能做成呀!
可是更令我惊讶的是,这个鸟窝竟然这么低,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时妻来到我的身旁,我把我的担忧告诉她,她也直说,是呀,是呀。你说它们是不是信任我们呢?
简直是惊喜的事儿不断,几天后,下班回家,妻告诉我,窝里有个鸟蛋。
真的吗?拨开密密的枝叶,果然窝里有枚小小的鸟蛋,小小的,小小的。
在与妻一起惊奇的时候,两只小鸟,在石榴树的顶端枝头上,啾啾的叫着,紧张不安的上下飞舞。妻忙催我快把枝叶盖上离开,并轻轻的向两只小鸟摇手说,别紧张,别紧张,没事的,没事的。
我不由得暗自好笑,它们能听懂你说的话吗?
晚饭的时候,我说这架式这鸟是要打算在这儿生儿育女啦!
嗯,嗯,肯定是,肯定是。妻一边吃饭一边点头。
需要多久小鸟才能孵出来?大女儿好奇的问。
可能要十几天吧!
一天,两天,三天,每天下班,女儿都问,爸爸,几天了?小鸟孵出来了吗?
一个早上,出门的时候,突然听到,微弱的啾啾,啾啾的声音,什么情况,啾啾,啾啾,啾啾,不由得朝鸟窝看去,在密密的树叶下,有个光溜溜的红红的小东西在蠕动,是小鸟,是小鸟,啊,真的孵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我不由得兴奋的朝屋里喊,快来看,快来看,小鸟孵出来了,
妻跑出来了,大女儿跑出来了,都惊喜的看着,笑着。妻竟然双手摩挲着,好像眼里闪着泪光。
两只大鸟也在枝头上不停地啾啾啾的叫着,令我非常不可思议的是,经过这么长时间,这两只鸟,竟然也不再害怕我们,好像我们是它们的好心邻居一样!
小鸟孵出来了,话题更多了,女儿说要不要给小鸟送些吃的。
妻子问我,你说这个小鸟是不是它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它们能不能把它抚养大?是不是经验不足?
女儿的问题,我告诉她,小鸟喜欢吃什么,吃多少,我们不知道呀,只有鸟爸爸鸟妈妈才知道,对不对,我们不能代替它父母对不对?
那要不要给它起个名字?女儿继续问。
这个问题好,起个什么名字呢?
妻也凑过来,兴致大起,对起个名字,起个名字。
啾啾,啾啾,啾啾……
不由得想起《诗经》里的“关关睢鸠,在河之洲”。
它的叫声啾啾,就叫鸠鸠。
妻说行,还有诗意。女儿追问,那姓什么?
妻说,它身上有黄黄的颜色,黄鸠鸠。
转眼夏天到了,温度越来越高,并且雨季也来临了。
黄鸠鸠成了我们家每天茶余饭后的话题,甚至成了左邻右舍的话题。不少邻居因为好奇,也不断前来看个稀奇。每次妻都不断的告戒大家,千万不要惊吓着小鸟。邻居们都议论纷纷,这怎么可能,离房屋这么近,离人这么近,这鸟也能在这安家,不担心吗?还有的人笑话,这家人真是稀奇呀,能这么和小鸟和平相处?看那女主人把小鸟看的比她小女儿还亲!
无论怎么样,小鸟还在不停地长大,身上长了根根的青灰色的羽毛,并且叫声越来越响亮。
与妻闲暇时,聊起来,她说既然小鸟能这么信任咱们,把家就安在我们屋门口,那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它,要不就辜负了它们的信任了,你说对不?
我不置可否,是鸟儿无意把家安在这儿?还是有意的呢?是信任我们吗?它们也会像我们一样想的吗?我不由感觉妻子是不是幼稚可笑?
夏天的脸,说变就变,下午还艳阳高照,到了夜里十点多,竟然惊雷闪电不停,让人心惊肉跳。
突然妻推醒我说:坏了,坏了。
怎么了?
小鸠鸠,小鸠鸠,是不是被雨淋坏了?
困死了,让我睡觉,明天我还要去上班!
爸爸,快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女儿从她的小屋里,跑过来。
没事,小鸟有它父母照顾呢。
经不过妻子女儿再三催促,我只得起来,拿起手电筒,走出屋门,还好石榴树离房门仅仅七步。
拨开树枝,看到鸟窝里,两只鸟交项偎依在一起,浑身湿透,雨还在倾盆似的下,鸟窝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我正奇怪,怎么没听到小鸟的叫声,忽然在两只大鸟的翅膀下面,伸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原来如此,我内心一颤,不由得心生敬畏。
给,雨衣,罩在上面。妻扔过来。
把枝叶整理好,小心把雨衣罩在上面,下面用绳子仔细绑好。我也全身湿透了。
妻说,这下应该淋不到了。 阿弥陀佛保佑。
是呀,应该吧。
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拿开雨衣,两只大鸟,抖擞了几下翅膀,飞了起来。小鸠鸠的明亮的叫声也传了出来。
不知不觉中两个星期过去了。
一天下班后,看到女儿满脸泪痕,妻也一脸阴沉难过。怎么了,今天?
爸,小鸠鸠不见了,不见了,不知让哪个坏蛋给抓走了!
果然鸟窝已经打翻,碎草,羽毛散落在茂盛的树叶上,地上,一片。
什么人干的?我不由的愠怒。
据说是村后三婶家的小子,你说这小子才八九岁,咋就这么混呢?不知道爱惜小动物呀,你说这小鸟的父母,该多伤心呢!妻望着臂弯里的女儿,泪珠不停的在眼里打转。
都怪我,没看护好,都怪我。妻在不停的自责。
失去了小鸟,也失去了女儿的笑声,失去了往日的喜悦。日子在冷清与淡淡的忧伤中慢慢捱过。
五月骄阳似火,石榴花开,朵朵姣艳,像一串串元宵节悬挂的红艳艳的灯笼。缀满枝头。灯笼后面一个个小石榴青黄相间,像挂了彩釉,又像玛瑙石,隐隐散发着清香。只是,只是没了小鸠鸠,像少了些什么……
夏去秋来,妻的精神状态越来越让人担忧,有时不自觉的出神,并且日渐忧郁,也消瘦了很多。
下班路上,遇到村上在县妇幼保健医院上班的二姑,聊起妻的情况。
小鸟的事我听说了,真是稀奇呀,你媳妇这个情况多久了?
最近这个月吧,好像精神越来越差了。
不会是忧郁症吧?
怎么会,有这么严重吗?
这还真不好说,你媳妇当时正在哺乳期吧,视人睹物,精神上受到刺激了吧!
明天,我请教一下专业大夫,请她判断一下。另外你要注意多开导她,让她开心起来。
秋天过去了, 冬天来了,妻子不间断在服二姑捎回来的药。精神时好时坏,不见大的起色,这让我很是担心。懂事的大女儿,也经常乖巧的逗妈妈,妹妹开心。
这个冬天,也在无滋无味中慢慢过去了。
又一个春天来了,喧闹的春节,灯笼高挂,烟花艳丽的元宵节,在期待中来,又在匆匆忙忙中而去。
惊蛰了,大地复苏,田野中无数野草,一丝丝,细细的冒出了头。柔韧舒展的垂柳枝条上鼓起了密密的翠绿的苞芽……
温度上升了,暖暖的阳光,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无数的小鸟,啁啾鸣叫,在树间、屋头,盘旋,快乐的飞起飞落。
清明后的一个下午,下班刚到门口,就见大女儿飞快跑过来,
爸爸,爸爸,两只小鸟又在石榴树上搭窝了。
真的是呢,在刚生长出的绿绿的石榴树叶之间,横七竖八的几攒杂草,还有些散乱的羽毛,细软的绒毛。两只小鸟,看到我们在察看,不安地在旁边啾啾啼叫。
快走开,快走开,不要惊吓它们。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赶紧走过来,驱赶我和女儿,眼里满是紧张,但是又充满了温暖。
杏花开了。梨花开了。春天来了,明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