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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羊的孩子

2018-11-13散文路人丁

赤水源 2018年5期
关键词:麦子西瓜外婆

散文 路人丁

一个人如果有前世,我应该是那个放羊的孩子。

可即便没有前世,只要有过去,我也是那个放羊的孩子。

小的时候,我痴迷于放羊,但我们家没有羊,用妈妈的话说就是她还要养我们三个“小狗”,哪里有时间有精力养其他东西,但我可以跟着村里放羊的人,他们并不会太嫌弃我,而且我有固定的跟随对象,村那头的一位阿姨,我只跟着她。她赶着羊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通常都是山上,我一点都不害怕,不会走很远,而且我们家就在所谓的山下,穿过树枝,都能看到我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我跟着她,羊群跟着我们俩,她一手拿着鞭子,另一个胳膊肘下还夹着麦秆,看羊的空闲,用麦秆来编草辫子,她很忙,我很闲,既不用费尽心思赶羊,也不用干手里的活,我只要跟着羊走就好了,满山都是我的世界。天气也很好,蓝天下的云朵轻飘飘的,风吹过来的时候,羊群也轻飘飘的,我真怕风把草地吹起来,把羊群打包带走,毕竟那么好的景色,谁都会贪心。

可是放羊的阿姨会贪心吗?这片山上她不知道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趟,大羊都生了小羊羔,她还会贪恋蓝天白云,像第一次上山放羊一样高兴吗?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问过她。我已经想不起我们之间有过哪些对话,她是不是曾经问过我妈妈在干嘛,或者我们家的麦子啊玉米啊长得怎么样之类的问题,我都不得而知。在她身后,我是个孩子。在大羊旁边,我变成了小羊羔。我们一大一小就这样跟着羊群,慢悠悠走过了那段岁月,变成了山上的一段路。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也会想,我妈有没有站在院子里喊我回家吃饭,要是我没听见该怎么办,她要是生气了怎么办……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回走,羊也顾不得了。然后看到我们家的烟囱里升起了炊烟,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树叶投下了阴凉,妈妈正在灶台边做饭,她抬起头看向窗子,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头发乱糟糟的,我的妈妈比小羊羔还温柔。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然后秋天也过去了,山终于恢复了它最初的模样,裸露,沉默。地里的麦茬取代了一切,但马上又被翻回土里,倒是放羊的阿姨,一年四季都是微笑,这大概就是我喜欢追随她的原因吧。我看着她笑,看着她赶羊,看着她把美丽一年一年撒在山上,挂在树梢上,草尖上,还有的落在了羊背上,最终都在风里归为尘土。她并不是美丽的牧羊女,我也还没学会哪些可以唱给她的歌,能记住的,只有这些字。

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我规规矩矩地成长,读书求职,变成了一个和生活对抗的成年人,离开了我的乡村,离开了那些努力生活在农村的女性,我的妈妈,放羊的阿姨,还有更多背对太阳扎根土地的妇女,她们没有离开,孩子可以无所顾忌地奔向未来,她们却要守着土地和粮食,守着远方人空虚的精神,守着日渐消瘦的年华,直到岁月真正停止。有时候我回过头来看,都是她们的笑脸,疲惫,满足,清白,那是善待岁月后得到的馈赠。

每次回家,在路上遇到放羊的那个阿姨,她都会说起那段岁月,然后感慨时间:人怎么能不老,那时的孩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我站在妈妈旁边,听她们谈话,脸上是多少年来不变的笑,人是会老的,可记忆不会,时间把记忆留下来,让它在这人间,免受世俗和风雨,总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等待的过程,它酝酿出了感情的酒,永远也不会老,永远都会在村庄等着我们回去。而陪伴它的只有山上的树和四季的风雨,虽然不知道我们身处何方,但总会回去。

这样的一段岁月,大概每个人都曾拥有,它单薄,脆弱,在我们幼年的时候和某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和我们生活的土地连在一起,在物质生活不充裕的时候,它充当了父母以外的陪伴。它珍贵,年幼时我不懂,明白时已经成年,成年人觉得委屈,却不知道为谁委屈,更不知道应该在哪里痛哭。黑夜收留了绝大多数的异乡人,剩下的那些,靠着记忆,摇摇晃晃,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敲响了故乡的大门。

开门的还是年轻的妈妈,和装满星空的小院,屋里传来爸爸的鼾声,喝完井水,我擦掉了眼泪,钻进热乎乎的被窝,土炕还是多年前的味道,睡梦中我又变成了那个放羊的孩子。

时间走向北方

当我成长为一个成年人,我离开了北方,突然变成了一个异乡人,从此岁月都变成了不可言说的痛,家在北方,北方在天边。

去年,南方是一场秋雨,北方已经恢复土地原本的模样,厚实,沉默;南方依然是南方,无论降多少雨,打湿的都是夏天的树叶,迈进秋天的只有人心,像我一样还心存侥幸的人心。

真奇怪,先看到四季变化的居然是生活在土地上的人,而不是自然。觉得冷,一棵树知道什么了,对它而言,下雨就是下雨;对我而言,雨打芭蕉,是灯下白头,所得唯有一个悲字而已,尤其是晚上。

我还年轻,土地于我,就是秋冬。起风的时候,落雨的时候,奶奶的坟头草摇晃的时候,我真想站在路边,对着对面的山大哭一场,眼泪掉进枯草,山间吹很大的风,第二年也不会发芽,奶奶已经去世两年多,也不会再说什么了。我真恍惚啊!她已经变成了河流,还是荒草?她回到土地,还是从前?她想起早逝的父母,还是中年的儿女?浮生若梦,我竟然觉得她离开已经好久,我爸呢?他会不会也看到风就红了眼,多少年都不说一句伤心的话。

活着未必都是幸运,迎来送往,还要坦然说这就是人生,而不是命。

只是两个字啊!我却不敢说出来,怕看不到满山枯草,一片萧条,怕放羊的老妈妈不会带走一个我。另一个我小时候就回家了,在妈妈燃起的柴火中不解风尘。

而在今天,当南方落下一场春雨,我想很多事情是不会变的,每一次想起,都是漫长人生里一次不起眼的自我救赎。

在那些早晨下着小雨的日子里,妈妈忙进忙出,身上带着雨,而雨中混杂着烟火气,灶火旁的柴草正在燃烧,它们和妈妈一起,变成了很多个平常的早晨。

冬天的时候,我一醒来,就看到锅里冒出的热气肆意翻滚,妈妈去扫树叶了。我不知道她在哪一棵树旁边,因为哪一棵树都像妈妈。当她扫完树叶,背着一大筐树叶慢慢下坡的时候,整座山都变得温柔,妈妈真好啊!

这些日子都过去了,当我再一次想起,记忆里的妈妈就变得脆弱,小的时候我不懂,成年以后我懂了。懂了也没用,我知道,不是妈妈变得脆弱,是我过分心疼岁月,但岁月不给我回去的机会。时间走向北方,把我留在了南方。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一定要和妈妈一起,一起对抗生活,一起好好生活在北方的大地之上。

三月

一个地方呆的时间长了,再看周围的山水,和集市一样充满了闹市气息,晴天时热烈,下雨时冷清。

如果不去计较什么的话,这里也很美,跟所有人口中的南方一样美丽,尤其在三月。

三月就是三月,来自世界的某个角落,来自人心所向的温暖,当我们期盼春天的时候,三月悄然而至。世界太大了,所以分给我们的春天只有三月了,这样也很好。

我最早的感觉是风变了,变得轻快,变得温暖。当我一如既往地坐在窗前,围绕在空气中的已经是清风了,也许要不了很久,还会有成片的桂花香气。到那时候,连微风都是桂花香味的,风一吹,整个人幸福的像淡色的窗帘,淡绿色,淡蓝色,都很好,轻轻地来回摆动。桂花香变成了窗帘上的小碎花,风一吹,就掉了下来。所以你要再等等,等清风吹开桂花。

已经过去的前一个星期,满山都在开白花,三月的时候,春天给漫山遍野一点爱情,开满白花。于是我每一次抬头,满眼都是温柔,山也温柔,花也温柔,清风走遍世间,带去温柔的满山白花,自有人像我一样爱慕这良辰美景。花在山上结伴开,我在山下一个人看。她们开得随心所欲,我看得满心欢喜。不去细究花的品种,也不去采摘,我远远地看着,像云彩一样的白,飘在山上,落在人家房前屋后,看得久了,我的心也变得轻飘飘,想着该和身边人去爬山。

一切都很好,各自盛开,互不打扰。我就这样开始了春天的生活。

和外婆一起的早晨

和外婆在一起的那些早晨,我都好像在碰触,把一些过去的岁月轻轻抱到怀里,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

那时候,外婆家的房子还是老旧的样子,关上门和窗就是黑夜,所以每个早晨,窗外的院子里已经迎来了黎明和阳光,清澈,干净,牵牛花在前一天夜里悄悄爬上了墙头,紫色中带着未散的露水,看着路上走来了行人,山上的鸟带来了新的一天,可屋里还是黑夜。

外婆也醒了,她轻轻地推开窗户,推开了黑夜,那是老旧的木格子窗,糊着白纸,贴着简陋的窗花,还要用个棍子支着,早晨就这样带着光突然照了进来,小屋又回到了热闹的人间。我睁开眼睛,看着外婆穿衣服,她不会催着我起床的。外婆面对着窗户,跪坐着那里,穿衣服的动作认真而缓慢,因为她一直看着窗外。太阳终于照进了屋里,外婆也要穿外套了,那是旧式的对襟衣服,扣子从胸前一直绕到侧面,外婆一边系着扣子,一边跟我讲以前的事,很多都是关于妈妈的,年轻的妈妈,倔强而又平凡,她在这里,度过了她的少女时代,后来又在外婆系扣子的手中变成了一段岁月。后来外公也醒了,外婆的故事暂时结束了,她的一天真正开始了。

这样的早晨,我经历过好多次,那时太阳热烈,外婆的故事和太阳一样平静而又热烈,她讲到的过去也很温柔。我直视着外婆,外婆直视着世界,我看到的是温暖脆弱的人心,外婆看到的却是沧桑心酸的过去。那样的岁月,人们从不敢抬头直视太阳,也不敢怠慢生活,活着已经很忙了,不能太奢侈。如果你喜欢谁,就去山上走走吧,看看收割的麦地,看看白色的荞花,那才是世上最美丽的花,小而淡绿的叶子,素雅的白花,一大片都是夏天蜂蜜的味道,有微风的时候,你去闻一闻,满山飘着荞花香,你就会忘了那个人,心里只剩一点想念。忙碌的外婆也许未曾注意到这些美丽,她从不知道当自己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小院,也带来了清香,那是生活偶尔的馈赠,让孩子想多在她身边呆一会。

岁月是不会变老的,像外婆的小脚,走再多的路也不会变老,她经历的岁月太多了,山上的路都修好了,路两旁栽的柳树也长起来了,可我的外婆再也没有去过山上了,路是没有尽头的,年轻的时候走的太多,看到的也多,心也被磨平了。如果外婆再去一次山上,她会走得很慢,摸着胸口的慌张和陌生,高场里的草垛越来越矮,山脚的坟墓荒草和松树一样凄凉,迎面走来的年轻人她不熟悉,想见的人也不会再出现,多少年来,外婆第一次出现了悲伤,她的母亲和丈夫已经去世很久了。

可是都已经过去了。外婆还留在小院里,她住在北边的屋子,曾经那个装满年轻的故事和我的早晨的屋子堆放了杂物,不住人了。墙角的牵牛花也撤出了这里,早就成了泥土,那里卧着一条小狗,它取代了我们,陪着外婆,让一切都可以继续。晨光里走来了行人,外婆轻轻推开了窗,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她还是边看着窗外边穿衣服,偶尔小声地说几句话,阳光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当她穿好衣服,走下土炕,一切却都变了,门外不再是曾经热闹的世界,都是孤独与胆怯,我的外婆,一个人在孤独地变老,倔强地和孤独抗衡,可她永远都是笑着的。

有时候我们无法开心于一个普通人的微笑,因为它会让我们长久积攒的悲伤和同情无处发泄,你看到了,可是说不出来。外婆没有给我任何机会,她太普通了,所以衰老和孤独是岁月使然,不需要别人特意的感情,你看多少年都已经过去了。

外婆,我知道,多少个这样的黑夜也都过去了,多少个和你一样的女人正在生儿育女,艰难地驯服生活,并且永远不会停止。

治愈岁月的西瓜

二十几岁的时候,我仍然坚持十几岁的想法,坚信除了微风和荫凉,西瓜就是夏天最好的东西。

在这个瓜果不分季节的时代,我更愿意说说幼年夏天的西瓜,我怀念那些珍贵的过去,那些让生命回归自然和平凡的夏天。人不管活到多少岁,总是无法忍住夏天的诱惑,用一个西瓜解决所有无法派遣的炎热,仿佛世上所有的西瓜就是为了夏天才创造出来的。

农村的夏天,荫凉和繁忙分得很清楚,一片树木创造出一阵一阵的荫凉,但大人太忙了,所以这些荫凉总是显得很寂寞,幼小的孩子填不满这种寂寞,他们是坐不住的。父母都去地里割麦子,忙得热火朝天,所以孩子有时也会寂寞。大人不会寂寞,只会拼命挥动镰刀拼命流汗,等收完一亩地的麦子,喝完了随身携带的水,嘴里突然想起了西瓜的味道,这个炎热而繁忙的夏天,终于开始了奢侈的等待,小孩子已经等了很久了。

不知道在哪一天,刚从午睡中醒来,大路上就传来了“换瓜嘞”的声音,吆喝声拉得很长,毫无预兆的,西瓜就出现了,我也清醒了。我知道,只要第一声出现,接下来整个村子都会被换西瓜的声音包围,原先的寂寞和炎热终于被打破。我们那里都是用麦子换西瓜,所以叫换瓜,用钱买太贵了。我早就催着妈妈装麦子了,妈妈舍不得新打的麦子,颗粒太大了,散发着饱满的生命力,所以她一般都用新麦子混着陈年的麦子,但颜色对比实在太明显了,我很担心,怕换瓜的人不收,但妈妈是不会理会这些的,她装好了麦子,就打发我出门了。弟弟和我一起去,他要提前和我分享这份幸福,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他的口水都不够咽的。

西瓜是被装在三轮车上的,还盖着草帘子,它们也怕晒。我看着满车的西瓜,特别兴奋,那一刻,我忘了袋子里不同颜色的麦子,忘了头顶的太阳,觉得自己才是最需要被拯救的人。换瓜的人打开袋子,用手抓了把麦子,他看得很仔细,但什么也没说,大概是我们家的麦子还不错,虽然颜色黯淡,但个头显眼。他熟练的挑好西瓜,上秤,我紧紧地盯着他的手,盯着那几个即将离开三轮车,真正属于我们家的西瓜,没有任何隐藏的想法,孩子在食物面前,总是脆弱又可怜,何况在那个什么都匮乏的时代。属于我家的西瓜被小心翼翼地装进袋子里,弟弟背一个,我抱一个,回家的路上,我觉得世界突然变了样,什么都很美好,风从两旁的树叶缝隙中吹过来,再从脚下的荫凉里穿过,轻快得像早晨的一个哈欠,树枝随着稀疏几朵云彩,左边摇一下,右边晃一下,天变成了淡蓝色,一眼就可以看清的蓝,这个下午,真让人心动。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可以吃到西瓜,他们或者被放在粮仓里,或者被吊到井里,那是最凉快的地方,也是最干净的地方,拿出时带着诚意满满的凉气,变成世间最解暑的东西。弟弟那时候还小,吃瓜时总挑切成三角的,而且还觉得自己挑到了最大块,吃得一身的瓜水,洗也洗不掉。我和哥哥从来不会戳穿他,倒是妈妈每次一边笑他傻,一边递给他一大块中间的部分。我们一家坐在屋前的荫凉地,惬意而满足,整个村庄都飘着麦秆柔软的味道。

这样的夏天,对西瓜的渴望,一直到了今天仍然在持续,只不过换了种方式,妈妈开始自己种西瓜,我不用再去计较麦子的颜色,那铺了一地的翠绿的瓜蔓治愈了我,每当站在这一片西瓜中间,看着妈妈低头拔草的身影,我都觉得岁月让我无比富足,我的回忆和现实并没有脱节,它们牵连着我,给了一个成年人最体面的精神满足。

我会慢慢老去,但夏天是不会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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